主题：【原创】一条假新闻的传播 -- kami

这篇文章并不是讨论拆迁是否合理，而是讨论和一次拆迁有关的一条假新闻的传播过程。

2009年12月25日左右，网上有一条新闻，河南拆迁官员把孩子扔下楼。这条消息从网络论坛转载到网络媒体，最后到了门户网站新闻首页。尽管原始视频轻易就能搜得到，主要图片疑点重重，却很少有媒体去求证，甚至记者看过了原始视频，仍然不改耸动的新闻标题和内容。

原始视频在第一视频网站上（地址，但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原始发布的地方）。看了这个视频，就明白实际过程是什么样了。当戴着安全帽的人，也就应该是拆迁人员，登上楼顶时，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爬出矮墙，站在楼外的屋沿上，当双方发生冲突时，女子突然跪下，作势准备放开拉着砖头的手，拆迁人员过去把人救起来。事实很清楚，这是救人，不是扔人。

我通过Google用specific time range搜(谷歌中国这个功能叫“时间隧道“)，用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关键词，能找到最早的是在12月15日在凯迪上发布的。 （地址）。题目口气是询问求证。

这个帖子里面有6幅图片（第7张重复），如下：

即使光看这几张图片，就已经让人产生怀疑。关键的坠落过程被省略。丢人和拉人，在一个瞬间的图像是一样的。再者，如果拍摄了这些图片，怎么会还不知道最重要的信息：坠楼者是死是活。比较视频就可以看出来，第三张和第四张和事实发生的顺序颠倒，并且避开拆迁人员跨出墙外把孩子救起来的场景，造成拆迁人员松手，一个孩子从屋沿消失，父母悲痛欲绝的情景。此后所有转载媒体都是使用这几幅图片，顺序也照搬。

然而实际上，这几幅图其实有更早的出处。根据事后湖南红网的澄清报道，最原始的标题是《三门峡暴力强拆》，完全没有提到官员把孩子扔下楼。是被拆迁人发的帖子，有21张图片，发遍了很多论坛，就连ID都大同小异，但不包括原始视频（因为视频能标明跳楼是故意的）。拆迁发生在12月7日（一说11月7日，怀疑其中一个是笔误），最早能找到的发帖在12月8日（地址），但已经打不开，不能确认。

其中影响力比较大的在西祠（地址）。西祠这个帖子上了twitter，被推76次。twitter的作用，后面还会提到。（地址）

注意，在凯迪网发帖里图片顺序的颠倒在这里就已经存在了，发帖人给图片的注解是，被逼无奈选择跳楼，有可能发帖人希望通过颠倒图片制造一点模糊空间。百度的三门峡贴吧里有发帖人和反对者的争论，有人指责发帖人拖延拆迁是因为贪心不足，希望获得的补偿超过合理水平，大致可以了解一下事情的起因（地址）。

从12月8日到12月15日，除了被拆迁人自己到处贴照片之外，并没有其他转载。推测应该是有人（也许是被拆迁人，也许不是）选取了几张图片，把作跳楼状的女子说成是孩子，进而指控拆迁人员扔孩子下去，于15日贴到或者经过其他网站辗转转贴到凯迪上。由于扔孩子直接挑战良知的容忍极限，这个耸动的帖子从此时开始得到迅速广泛的转载。

在12月16日上午10:23，上面提到的视频出处第一视频网站发出帖子。

上午10:30，新浪的一个房地产论坛发出帖子。（地址）

上午10:33，西部开发网论坛发出帖子（地址），图片是有“第一视频”水印的图片。

16日，一个叫“反腐风暴”的新浪博客转载了。原博文已经被删除，但在google里有记录。文中注明”甜味道发”，所以应该也来自第一视频网站。

接着，这条消息被转上twitter。看地址，其转载来源正是这条新浪博文。

此后，这条消息在twitter上被反复转发，光是包含该新浪博文地址的转发（地址）就有178次。事实上如果去Google那个新浪博文的地址，相当大的一部分结果都是twitter上的。

注意下图，倒数第二条是7days ago，也就是说其中177次转发是在1天中发生的，可见twitter的强大。观察转发的路径，可以看到有一些相当于关节点的账号，他们的follower很多，他们的retweet会引起相当多的retweet。在这些转发中，已经有人怀疑图里面到底是丢人下去还是拉人起来。

另一个统计twitter链接的网站也显示这个链接在twitter上被转发163次。

也是17日，这条消息进入论坛。这个网站爆出是河南三门峡。

一个天涯博客17日发了一篇文章（地址）。这篇文章的文字和之后很多转载是一个版本。

17日，从这个天涯博客转到百度博客（地址）和西祠（地址）。

18日，转到网易论坛（地址）

18日，再次转到西祠。（地址）

20日，转到tom论坛。（地址）

23日，开始大规模转载。转到人民网论坛（地址），另一新浪房产论坛（地址），天涯（地址），再次转到网易论坛（地址）。

24日（据帖子最后修改时间），原出处第一视频的帖子增加了一句话：”最新消息：拆迁户的孩子被官员扔下楼是假信息“，并且加了红色高亮。但转载仍在继续。

24日，转到搜房。（地址）

24日，湖南红网论坛上某网友发帖。口气已经是确认。（地址）

注意文末的语言和天涯博客那篇相似。红网这篇帖子里的截图注解，是天涯博客图片注解的扩充，后来被人民网采用。

25日，高潮来了。消息在潇湘晨报报道后，开始进入主流网络媒体。在湖南红网上有潇湘晨报的报道。（地址）

这个版本，是以后主流网络媒体转载的一致版本。虽然文末澄清了事实，但是其倾向性还是有的。网络媒体的转载速度是非常快的。关键性的一步是，人民网9:54迅速以确认口气转载了这个消息。来源注明是湖南红网。内容是潇湘晨报的报道正文以及红网帖子的截图注解合并到一起，当然”不明真相“这种词要去掉。

可以看到题目改了。并且加了图片和注解。

在人民网转载的同时，tom（地址）出了新闻，也标明红网转载，内容和人民网一样。接着搜狐（地址）、网易（地址）、中华网（地址）、凤凰网（地址）纷纷从人民网转载这条消息，统统有截图和注解。

tom:

sohu:

163新闻首页：

163内文：

网易最早的标题和tom一样，是《网曝“河南官员把拆迁户孩子扔下楼”视频引热议》，后来改了标题，但倾向性没变。内文加上了视频，但图片注解没改。

渐渐这些媒体发现不对了，开始发澄清消息。第一个是红网（地址），自己出来收场。

文中带了三张图片，注解改成：

文末说：

然后其他媒体又开始一窝蜂地转载这条澄清的新闻。

网易在下午2点（地址）。

搜狐（地址）：

当天和次日，假新闻和澄清的新闻都迅速淡出视野，这场以讹传讹的闹剧算是告一段落了。

以上的假新闻传播过程，都是通过Google搜索到的，很有可能（几乎一定）没有包含全部转载路径，但是这个路径的轮廓大致已经出来了。

还有几点可以说说。

这次假新闻的传播，是由不细心的网友（这回是真的不明真相）和不负责不求证的媒体合力造成的。网友冲动，盲信，假消息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中级数放大。网络匿名致使传播消息不必为真假负责。媒体早就有在论坛中寻找素材的习惯。一句”有网友称“，就免去自己的求证责任了。

墙边的孩子，后来澄清报道里说不是孩子，是个成年女子，见拆迁人员上来就马上翻到墙外做出即将跳墙的样子，显然早有计划。有的截图不在第一视频公布的视频里面。在拆迁人员和屋主冲突过程中，一直有人在拍摄，拆迁人员后来过去阻止拍摄，说明这个人是屋主找来的。再加上第一视频的这个版本，说明屋主单是录像就不止一台机器一个机位。屋主拍摄取证，并无不可，不过也说明屋主的准备应对可称完善。平心而论，政府的软硬兼施，和群众的投机和闹，都是中国特色。

自然的，有人可以问，为什么屋主被逼到这一步，要演出跳楼秀。其中利益冲突，我不知道，也没办法说。但是在这个个案里，拆迁人员扮演的是救人的角色。当然万一真跳了楼，拆迁人员会有麻烦，不过要跳楼的人处在危险之中，救了人就是救了人，无论是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救人是对的，总是值得鼓励的。可是，所有帖子和媒体报道，都没提到这一点，甚至即使后来澄清了事实，也要引用网友的话，批判暴力拆迁。为什么？这是因为在当今的网络是群众政治，批判政府才是政治正确的，拥护政府是会被围攻的。而这种罔顾事实和义理的政治正确，祸患无穷。

从这个假新闻畅通无阻的传播过程，可以看出，国内的新闻管制并不如很多人认为的那么厉害。媒体行业已经高度市场化，为了尽快抢到新闻，网络媒体都在盯着同行的网站（或者内部有共享渠道），才可能在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内就全文转载。为了发掘更多的新闻，论坛成了媒体掘宝的地方。新闻和导语，自然也是越吸引点击越好。这些都不会被管制。即使是人民日报下属的人民网，早不必和政府立场时时保持一致，人民网这次处理新闻的方法也未能达到媒体的新闻操守要求。我认为，政府对媒体的管理，主要是事后管制，比如发生重大群体性事件时发出统一专稿，指定撤掉或者淡化某条新闻；以及特殊时候的特殊任务，比如国家庆典时着重加强报道。在此之外管理者就有心无力了。每天新闻浩如烟海，管理者能看到的新闻挂一漏万，常常管到不应该管的，却不管应该管的，比如这件有违新闻伦理的假新闻事件，就像泡沫一样迅速消失了，唯一留下的后果是网民再次加深的愤恨情绪。这种管理体制非常糟糕，它效率低下，但却被认为插手过多而遭到唾骂。一个管理媒体的体制，如果不以要求媒体真实客观为第一原则，那就是没有原则。看到格调低下混乱竞争的台湾媒体，看到虚伪偏见的西方主流媒体，希望我们的媒体不要一样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