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情人杜拉斯 -- 邝言

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要求小说中的主人公确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的确，小说的主人公不是母亲的子宫的产物，而往往来源于一些模糊而不明所以的语词。这些语词在生活中被人们使用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特异，人们习以为常地使用着它，它在这样的使用中失去了作为一个创造物的光华。可是有这样一种人，当他们使用了这个语词之后，一切变得不一样了，那个被他们使用过的语词忽然焕发出它极为原始的生命力――这类使得语词呈现其本质力量的人，我们就称其为小说家。

就像我们如今提及“情人”这个语词，我们就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个四季失去边界的地带，想起湄公河上的渡口。我们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靠在渡轮栏杆边的十五岁女孩，她戴着一顶玫瑰红色的软毡帽，上面围着一条很宽的黑色饰带，质地轻薄的连衣裙下是一双金丝编织的高跟鞋。这算得是奇异的装束了，然而更为吸引人的是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如此淡漠地望着对岸，也不仅仅是淡漠，还带着一些心不在焉，对注视着她的男人来说，那样的神情和姿势就传达了某种欲念。

是的，欲念。杜拉斯说切莫以为衣着和脂粉能够代表女人的魅力，她早在体验之前就已经明白，那种或者从第一眼开始就存在着、或者根本不存在的所谓魅力，乃是来自于别处。

可是当明白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杜拉斯说：我老了，从十五岁那年起就老了。因此她只能反复回忆那个被定格的瞬间，那个戴着玫瑰红的单边男帽的小女孩，那是她一生最鼎盛的年华。

我们注意到杜拉斯喜欢刻画那一个瞬间。对生活无动于衷的人们会认为瞬间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单位，在它被意识到之前它已经不存在了；而审美的人则明白，那样的瞬间从来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有被记忆反复描摹、延展、诠释以及塑造的片断。在那个特定的镜头里，包含了所有在场者的全部的琐碎的细节，那些浓缩在一个瞬间里的讯息被杜拉斯像抖包袱一般展开来，展开成如此一幅风情万种的画卷。杜拉斯说：“我一生的历史是不存在的，的确不存在。从来就没有什么重点，没有道路，也没有线索。有些宽阔的地方会让人们以为那里必定有人存在，这不是真的，其实那里一个人也没有。”然而杜拉斯却坚持她的小说比她的“生活”更为真实。是的，未经检视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毫无差别，那些凝结起来的水晶般的语词却会穿越时空而焕发出奕奕神采。

小说家们绝不止生活了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而已，事实上，杜拉斯就说她的存在“贯穿在多少个世纪中”。小说家有两个灵魂，一个背负着生活重担行走着，另一个则远离他的肉身，在一个合适的距离观审着他自己。因此杜拉斯的笔下才会有如此的镜头感，那些镜头后来便成了她寂寞的电影。

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个充满欲念的画面吧。那个瘦弱的女孩可怜的胸部尚未发育完成，但是她交错着两条细而匀称的小腿，经常将帽子摘下来放在手里把玩，然后戴回到头上。她戴帽子的时候睫毛微微下垂，仿佛不堪阳光的焦灼一般，戴上以后便托着双肘，将上半身从栏杆边沿探出去――背景就是血液一般流淌着的湄公河。杜拉斯说：如果我不是一个作家，我会是一个妓女。这非常可能。

透过这个被染上了玫瑰色的镜头，我闻到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所有如同热带丛林一般躁动着的欲念。那正是杜拉斯为我们造就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