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想当年,美人如花郎似玉 -- 九霄环珮

共:💬10 🌺54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 家园 【原创】想当年,美人如花郎似玉

    有一天晚上波浪头在宿舍里幽幽地说:“五班有个女生叫罗蓉。” 见大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高深莫测地说:“古代有个美女叫罗敷你们晓得吧?” 噢——这样大家就明白了。

    波浪头的头发稍微有些卷,自来卷。他头发的波浪从波长上说属于长波,不是小小密密的那种,而是大幅度的起伏,所以很有点波澜壮阔之感。

    这时候已经是高二了,我们年级的教室整体从一楼搬到二楼。我们六班处在楼梯口旁边,五班是我们隔壁。教学楼上没有厕所,所以楼下的那条小路每当下课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下了课之后不去解手的一般就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靠着围栏,说说话,发发呆,看看上面的天空楼下的人头。六班门前的走廊是五班的人从厕所来回的必由之路——没有逮不到的道理!

    罗蓉上来了,大家一下子都精神了。有人的目光象青蛙一样一跳就跳到美女的脸上不肯下来,这叫恬颜无耻型。有人算准了一个必经的角度,等待对方落入他的彀中,这叫守株待兔型。也有的比较复杂一点,先经过一个华丽的转身,目光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圈,有意无意不经意之际在美女的脸上一掠而过,作惊鸿一瞥,这叫燕子抄水型,幸运的话,可能会和对方的目光作一次意外的邂逅,说不定能在对方的心田播下情种。另外,还有走路回头撞到电线杆、骑车回头掉进阴沟、以及不惜动用天文望远镜等等经典案例不在此列。古代的罗美女长的什么样无从考证,但现代的罗美女看着象外国的女影星伊丽莎白·泰勒,也就是克丽奥佩托拉陛下。

    周末波浪头消失了两天,再回来时大家发现他的波浪头变成了二八开,出奇地整齐、黑亮,但更出奇的是,他那个“八”的一部分不是直接梳到侧面或者后面,而是往侧前方斜伸出去一些再勾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出奇的西装头,出奇得就象戴着一定黑色的鸭舌帽。滑稽是滑稽了点,但是你得承认,这是花了理发师的功夫的,也是花了波浪头的钞票的。

    女生宿舍的大门对面就是开水房。我发现波浪头顶着鸭舌帽打开水变得勤快多了,水龙头一拧,都得转过身来,都得眼观六路。一顶“鸭舌帽”,笔挺的蓝西装,削尖的棕皮鞋,金色的领带塞进红色的羊毛衫里。这回雄孔雀真开屏了。

    然而孔雀开屏总是那么短暂。这是一次单纯的展出还是其间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波浪头渐渐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没有任何悲剧发生,大概是因为凯撒和安东尼不戴鸭舌帽。那一阵子波浪头有一点黯淡,有一点萧索。

    黯淡和萧索这两个词绝不会出现在白马王子的词典里。白马王子总是很闪亮,总是从一个得意走向另一个得意。白马王子并不一定非得人高马大,我们的王子阁下并不高,但是王子很白,很英俊,很聪明,成绩很顶尖,也很风趣。比如当你说你不大能吃得下驴肉,他立刻会问你:“你崇拜驴?”;另外,他从来不说“他妈的!”,他会说“他——母亲的!”,也就是说,王子阁下显得既锐利而又不失含蓄。他的名字在这里被贾雨村甄士隐了,却曾经被一个美丽的女生暗暗地深深地而又轻轻地刻在一张课桌上。

    王子和我初中就是同学了。初中我们班每次期中期末考试,一般来讲,第一名不是我就是他。年级第一我们也问鼎过好多次。中考他是全县第一名,比我多2.5分,当时有个华侨办奖学金,我们都领到了,但是他比我多了一千块的样子,算起来四百块一分。

    我和王子初中的时候经常在周末一起去打乒乓球。一到高中我们都不打了,不约而同地觉得这是小孩子玩的。他有空转而去踢足球了。他是体育健将。因为我的学号和他连着,而体育课上一跑步,老师就让人一对一对的跑,所以我总是发现一声令下之后,王子象兔子一样窜出去,扬起一道灰尘,一下子就没影了,让我觉得跑道上是我一个人的表演。感谢你王子,总是把时间和舞台让给了我。高中三年体育课,似乎体育老师光知道教人跑短跑。

    学校每年都有校运会。王子是赛场上的统治者,是我们班的拯救者,是全校众多女生的征服者,这一刻王子真正成为了白马王子。在这沸腾的日子里,在赛场上做裁判的我注意到了同班的米雪儿和香奈儿。

    她们穿了一身新衣服,一模一样的,看上去软绵绵的料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样式象而又不象运动服。上下一色,比天蓝白一些,比雪白蓝一些。两个粉雕玉琢的人儿穿着一对可爱的个性服装,手拉着手在运动场上从这儿飞到那儿,又从那儿飞到这儿。你说,她们难道不应该叫作米雪儿和香奈儿吗?

    米雪儿是我和王子在初中的同班,香奈儿在初中是另一个班的。她们都很聪明。我们高中的六班是重点班,大家都是选拔上来的,她们两个到了高中成绩依然很好。

    有一天刚刚放学以后,我从外面回到教室里拿东西,发现我的课桌上放着一个书包。这个书包是小马车的!这我很清楚!(小马车是同班的另一个女生,她在初中登台唱过一首儿童歌曲《我心爱的小马车》。)然后我又看见米雪儿和香奈儿的脸上朝着我露出古怪的笑。这时我的脑海里哐地一声锣响:“早恋!” 小绵羊一改往日的温顺,当场就发飚了。

    小绵羊是很爱惜自己羽毛的,不,羊毛的。羊妈妈说了,上大学之前不能谈恋爱。

    当时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可能在场的其他人只有小马车,但是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否在场了。可能这本来是她们之间的玩闹,却被小绵羊不期而至给搅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因为米雪儿和香奈儿不但古怪地笑着,而且还唱着“一、一、一二一”,我晓得这是什么,这是一场模仿秀——

    那时候我们中学突然变得特别积极要求进步,高一的学生要军训半个月,然后每周一还得举行一个升旗仪式。升旗需要升旗手和护旗手。护旗手就是扯着国旗的四角把它抬到旗杆底下的四个人。小绵羊和小马车被内定为护旗手,班主任简单交代了一下,让我们去找团委书记,也就是我们的政治老师。

    大腕书记是这么说的:“上面要白衬衫,下面要黑裤子,衣服你们自己去解决,就照我这身来办,步子要正,正好你刚刚军训过,而且要整齐,要有军乐伴奏,”顿了一顿: “可是我们没有军乐队,那就喊号子吧,一个人喊就够了,你们四个人谁喊呢?”目光在四个人脸上抚摸了一遍,小绵羊最温顺了,“小绵羊你来喊吧!” 书记的话语多么温柔啊!小绵羊的心却直往下沉。

    号子就是“一、一、一二一”。于是星期一早晨,在大操场上成百上千号人群中,小绵羊和其他三个人一起抬着国旗,喊着号子,抬啊抬啊,走啊走啊,终于走完了长征五十米,走到了旗杆下。国旗很好看,升旗护旗都很光荣,可是小绵羊真地不想喊号子。总有一种神来之笔,能将伟大严肃的史诗变成一出滑稽戏。小绵羊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滑稽到了愚蠢的地步。就这样还被模仿秀了。

    然而没多久小绵羊和小马车就从中解放了,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放了我们。我想,也许有一只九色鹿一飞飞到书记的耳边,吹一口气说:小绵羊不高兴。

    发飚的小绵羊在米雪儿和香奈儿的意料之外,她们显得措手不及,忙不迭地道歉。虽然小绵羊当场就原谅她们了,但是她们似乎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元旦的时候,她们两个特别地送给我一张贺卡,又写了一遍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对女同学太粗鲁了,也上街买了一张贺卡送给她们。拣了一张最花的,粉红色的,我当时觉得这样的就是最好的。米雪儿问我是不是喜欢粉红色,我感到很茫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脑子搜索不到合适的答案。我回答说是的——你不能让美女等很久。

    其实小绵羊应该最喜欢绿色,一地的青草是小绵羊的最爱。米雪儿和香奈儿应该也不喜欢粉红色,她们也许更喜欢雪白白天蓝蓝的颜色,就象她们那一身雪白白天蓝蓝的宝衣。

    但是当时深深触动白马王子的并不是雪白白天蓝蓝,更不是什么粉红色,而是——黑!

    (中场休息一下,注意眼睛保健啊!)

    曾经有多少花季少女暗中爱慕白马王子,这是一个消失在历史之中的统计数字,而王子始终守身如玉。当然这是我们的推测,因为他也始终守口如瓶。然而该来总归要来——黑出现了。黑是低我们一个年级的一个女生。黑出现在校运会上。黑是赛场上的统治者,是她们班的拯救者,是白马王子的征服者。这一刻黑成为一匹黑骏马、一阵黑旋风、一朵黑玫瑰。白马王子心醉了。

    黑其实并不很黑,但是因为她比王子黑,又比米雪儿和香奈儿黑,我想她应该就可以叫黑了。从身材上看黑是天生的运动健将:挺拔而健壮。黑的脸还带点婴儿肥,眼睛大大的,扑闪扑闪的,但是黑很厉害——王子为什么要长耳朵?

    黑和王子之间的事情我其实从来就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我有随身听。随身听就是波浪头,因为这时候他有了我们住校生里唯一的随身听,所以他现在改叫随身听了。随身听总是能打听到我意料不到的事情。比如说,他曾经神秘兮兮而又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班上有一位女生的生日和我只差一天。

    那时已经是高三了,有一天,随身听告诉我:王子正式恋爱了,对方当然就是黑。悲剧!我仿佛听见了全班男生的叹息,因为她的名字叫作黑。我也仿佛听见了全班女生的哭泣,因为虎口夺食谈何易?人们的心揪紧了。

    不久后,随身听又告诉我:米雪儿把王子给告了,告诉班主任了。于是我眼前出现一只九色鹿,一飞飞到班主任的耳边,吹一口气说:王子恋爱了,是黑干的。所以也可以说,米雪儿把黑给告了。

    教育!班主任拿出了妇女主任的功夫教育王子,但是黑多么厉害啊,妇女主任的功夫在黑的魅力和武力面前不值一提。教育失败!多好的苗子啊,就这样停止了成长,走上了歧途,一个个早恋的先例惨烈地在大家心头回放。这场悲剧到底会怎样发展?人们的心揪得更紧了!

    但是不久后,随身听却告诉我:王子被保送进D大了。Shantih,shantih,shantih。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D大是个名牌大学。这是我们这一届唯一的保送生,给了最配得上的,也是最需要的。谁说不是公道在人心?但是我总觉得其实是因为九色鹿,是九色鹿一飞飞到教导主任的耳边,吹一口气说:王子要保送。

    于是王子解放了。高三剩下的日子里王子和黑腾云驾雾离我们远去了。望着他们模糊的背影,我想,是白骏马衔着黑玫瑰,还是黑骏马叼着白玫瑰,这是个问题。

    王子和黑走了之后,米雪儿和香奈儿无意之中被衙差们升了一次堂。那时候快高考了。我们班的教室又回到了一楼。这天大家在楼前花园的小路上,象县衙里的衙差一样分两列站着,算着彼此高考的命,米雪儿和香奈儿拉着手从远处迤逦而来,经过大家身边的时候,大家都装作没看见米雪儿,但是大家的眼里仿佛有一丝微妙的问候:你还好吗?米雪儿目不斜视,仿佛也没有看见大家,但是眼里仿佛也有一丝微妙的回答:看什么看,走着瞧。

    后来,米雪儿去了远方的一座城市去读军校了。香奈儿、小马车、随身听、还有我都考上了大学。大一的时候,米雪儿给王子寄来一张全身相,英姿飒爽,背后是庞大而强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在黑和米雪儿之间,冲着和米雪儿同学六年的交情,我觉得应该站在米雪儿这一边,可是,黑太厉害了,我仿佛又看见王子的耳朵改变了形状。

    打一个电话就可以知道谜底,然而我想保留一个悬念。

    通宝推:龙驹坝,金各,
    • 家园 小绵羊喜欢谁?王子?黑?米雪儿还是香奈儿?
    • 家园 追忆似水年华

      中学的回忆总是既青涩又甜蜜

    • 家园 很浪漫,让我也开始回忆。
      • -- 系统屏蔽 --。
    • 家园 思往事,易成伤,

      九霄兄近来很感性呢,还好小绵羊的回忆是七彩的,有一种诗意的浪漫,甚至有点点像童话。不过实在很难把九霄兄和温顺的小绵羊联系在一起,我本科宿舍一室友外号叫小绵羊,举止文静,说话柔细,我们床位相连,常在熄灯后头并头讨论问题,没曾想她现在在某省高院当法官,而且还是刑事庭的。

      话说那首《我心爱的小马车》,我现在还能一字不落地唱出来。里头有一句,“今儿我就喜欢你”,我不会发儿化音,每次都唱得奇生硬~~~~~~~~

      也促狭一下,把小马车再次塞进小绵羊的抽屉:

      [FLASH]http://www.youtube.com/v/W5GXTuv2-eA[/FLASH]

      • 家园 老了,爱回忆了

        老了,爱回忆了,不过我总觉得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同样重要。将来是目标,现在是真实,过去则是财富。一个人当前的一切有形无形的财富都是由过去决定。过去的一个个片段,在我来说正是一笔笔财富;而这些片段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我为什么又记得,这些都说明了我是怎样的我,是对我的定义。许多事情发生别人身上,许多人再也没有了联系,但是曾经的我生活在和他人的纽带之中,取回了他们,取回了一个个片段,是否就可以说取回了时间?时间是可以赎回的吗?

        九霄兄近来很感性呢,还好小绵羊的回忆是七彩的,有一种诗意的浪漫,甚至有点点像童话。不过实在很难把九霄兄和温顺的小绵羊联系在一起,

        嘉木真是解语人哪,写作时的一点点小九九都被看出来了。

        小绵羊现在是老绵羊了。绵羊界是这样的,雄的长大角,雌的不长角或只有很小的角。雄绵羊长了大角,所以有时候就把自己当作牛了,所以偶尔会很牛牛地发一次飚,但本质还是绵羊,是人畜无害的,吃的是草,割的是毛,保暖了全世界,所以绵羊的境界是很高的,九霄老弟还要多加努力的 ^_^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