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伯难的秘密1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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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精彩!
      • 家园 写的很好看

        当年看《智囊》时,每看到这个故事就感触大儿子吝啬,小儿子豪气,

        只是苦了老二。今日看楼主的文章才茅塞顿开。感谢感谢!

        • 家园 我当初看这个故事的时候,

          一是为庄生抱屈:多好一高士啊,只能在传说中见识的风度智谋,愣被人用小人之心度了。

          二是叹范蠡之狠:一时情急,手起刀落痛斩骨肉的不少,但这样精心设计一步步把自己儿子引向死还声色不动(原文中还“大笑”),实在非常人所为。

          《智囊》只是集录,有哪位知道这故事的原始出处吗?

    • 家园 伯难的秘密7

      7.王孙雄讲的故事

      三十六年前,越兵围住姑苏城。城破在即,和谈无望,夫差在城楼已经做好自尽的准备。他叫来亲信近侍王孙雄,跟他交代最后的事。

      “我死后,越王必定会将我的所有子嗣斩尽杀绝。你赶快去找到西施,将她带出吴国。西施有孕在身,若产下男儿,便是我的嗣子。以后奉太伯宗庙的人,就是他了。”

      王孙雄是夫差的堂弟,看着西施入吴,一十三年没见过喜,这城破国亡之日忽然说她怀上了,有些惊奇,但顾不得多想,便去了馆娃宫找西施。可他刚刚走下城楼不久,城就破了,越兵蜂拥进姑苏城。他看见一队越王亲兵直奔馆娃宫,急忙赶在他们之前,赶到了馆娃宫。馆娃宫门紧闭着,悄无人声。

      谁知当王孙雄叫门时,管门的宫监却死活不开门,他们说奉了越王之命,只能为越王开门。亡国之时,这种主动转投主子的人倒不少见。王孙雄无奈,只得潜藏于馆娃宫附近,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

      那队越王亲兵来到馆娃宫前,宫监马上打开宫门,放他们进去。半个时辰之后,只见勾践率领亲随也进了馆娃宫,宫门随之重新关闭了。

      王孙雄见此情形,便返回城楼。那边也被越兵重重围起,惊魂刚定的姑苏百姓远远站着,到处有人在喧嚷着吴王自尽了的消息。王孙雄欲上城楼前去祭拜,被越兵拦住。王孙雄正与越兵争执时,被城楼上的范蠡看到,命人将王孙雄放上城楼。

      城楼中间,原本长身玉立的吴王夫差此时直挺挺躺在地上,长发覆面,颈血汪了一地。他的尸体旁,排着四五个他的近臣的尸体,也全部长发覆面。王孙雄跪在夫差尸体前,痛哭失声。

      范蠡原先随越王入吴为奴之时,和王孙雄相熟,此时见王孙雄如此凄惨,也不禁为之恻然。

      王孙雄祭拜完夫差,抹泪站起。

      “大夫适才为何没有侍奉于君王身边,不应该是惜死而逃吧?”范蠡问。

      “实不相瞒,我去了馆娃宫,执行君王的最后旨令。”王孙雄说。

      “你是去找西施?”范蠡狐疑地问,“难道吴王最后的旨令是要你去杀西施?”

      王孙雄默然不语。

      “那西施现在怎么了?你是不是已将她杀死?”范蠡问。

      “没有,”王孙雄苦笑,“我甚至连馆娃宫都进不去。”

      范蠡闻言释然。

      “我在宫外看见越王进了馆娃宫。”王孙雄说。

      “大王去了馆娃宫?当真?”范蠡问,见王孙雄点头,范蠡失声道:“这下西施危殆了。”

      “你是说越王进宫是要杀西施的?”现在是王孙雄大惊失色了,这要杀了西施,那她腹中吴王的遗腹子也就夭灭了。

      “不是,大王肯定是去接纳西施,若王妃知道,必定难容西施。”范蠡说,“我曾与西施有约,功成之后,任由她过悠游生活。如今,她的性命且在旦夕,我要负这女子了!”

      范蠡神色匆匆下城楼,赶往馆娃宫。王孙雄赶紧跟随其后。到了馆娃宫前,宫门又大开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馆娃宫的宫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王孙雄暗叫不好。

      王孙雄在宫外心神不定地等着,一炷香后,范蠡怒气冲冲从宫内出来,王孙雄急忙迎了过去。

      “如何?”王孙雄问。

      “果然被王妃知道了,她已派人将西施从大王身边抢了过去。”范蠡说。

      “那王妃打算如何处置西施?”王孙雄问。

      “沉湖。”范蠡说。

      王孙雄闻言心中冷了大半,愣在当下。范蠡冷笑地说:“现在不用你动手了。”说完,范蠡匆匆离开。

      第二天,越王王妃要将西施沉湖的消息传遍了姑苏城。姑苏城的百姓对此议论纷纷,有的说吴国亡国完全是因为这个来自越国的女子,她就是妲己、妹喜,现在要把她沉湖,应该!有的说王妃要沉西施,只不过是不想让越王也专宠西施。越王勾践一进姑苏,第一件事就是去馆娃宫抢西施,那还不说明问题吗?西施是他们越国派来的女间,现在功成了却容不得人家,冤。不过,议论归议论,百姓还是纷纷聚在水门外,等着看西施沉湖。

      王孙雄挤在人群中,他对完成自己的使命丧失了信心。腰上绑一块石头,多会水性的人也得沉下去,何况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两个越军兵士扛来一只鸱夷,由一整只牛皮做成的酒囊,里面的酒已全部放光,但还能闻到浓浓的酒香。两个士兵将鸱夷抗进一只小船,在船上等着。

      王孙雄蓦然想起,当年夫差将伍子胥沉湖,用的也是一只鸱夷。鸱夷入水,不会马上下沉,要漂流大概一个时辰,浸足水才会下沉。如果,王妃也是用鸱夷来沉西施的话,他有一个将她救出来的机会。不过,牛皮浸水后会缩紧,里面的人的皮肉将被牛皮紧紧贴住。到时即便救出西施,怎么将她完好地从鸱夷中剥出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孙雄赶紧挤出人群,找船去了。

      巳时,从馆娃宫的水门开来一条船,载着鸱夷的小船立刻向大船靠拢过去。大船锚在湖中心等着。两个士兵将鸱夷又扛上大船,然后,就见一个素衣女子被一群壮硕的女人押上船头。

      岸边观看的吴国民众纷纷指着。

      “她就是西施。”

      “真美啊,世上真有这种美貌的女子!”

      这些话是看客中的男子说出来的。

      “什么西施,分明是妲己!是妹喜!”

      “妲己!妹喜!”

      岸边的妇人纷纷往湖中吐唾沫。

      “沉湖!沉湖!”

      岸边喊成一片。

      鸱夷被打开,素衣女子被众女人抬起,平放在打开的鸱夷上。然后那些女人将鸱夷皮裹起来,系着鸱夷上面的绳钮,最后在素女的头上罩上一个牛皮头罩。这些做完,她们再次将鸱夷抬起,滑进水中。鸱夷在大船周围打转,一个女人用篙将鸱夷拨了一下,鸱夷离开大船,向下游飘去。

      从鸱夷下水处到鸱夷漂浮一个时辰所需的路程,两岸都有越兵守望,不容一块木板下水。王孙雄虽找到船,但是仍动不了。他焦急地站在岸上,看着鸱夷缓缓在水面漂浮,时动时停。日晷一点一点偏移,王孙雄跟着鸱夷跑动,快到一个时辰了,鸱夷还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下沉的动静都没有。

      跟着鸱夷一块跑动的吴人躁动了,他们想起了传说中的妲己,在被武王亲自斩杀前,也是怎么也不死的。

      再有三百尺就过了越兵在岸上的看守了,这下连越兵也躁动起来,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看着鸱夷下沉,可现在,鸱夷仍旧在水面上漂浮。水流已经开始急了,再过两丈,就进了茫茫大湖了,到了那里,还有谁能看守得住不让船儿靠近鸱夷呢?

      王孙雄赶紧再去找船,等他躲过越兵找到可以下到大湖的船时,天已经暗了。点着渔灯的王孙雄找了一夜,茫茫大湖上只有颠簸着他的船的黯黯湖水。第二天,船顺流走了很远,才碰到一只渔船,王孙雄停船询问渔夫,看到一只飘在水上的鸱夷吗?渔夫的表情很古怪。

      “两个时辰前,我在前面看到一只你说的那种鸱夷,飘在水面上。我以为谁家将酒囊丢进湖里,就想捞。谁知我的船怎么也靠近不了鸱夷,仔细一看,把我吓坏了。”渔夫说。

      “你看到什么?”王孙雄问。

      “原来,那只鸱夷下面,顶着那么厚一堆鱼,我从来没看过有这么多鱼象那样挤在一堆,离鸱夷一丈远,船就过不去,就象碰上水底的石头,被鱼堆给挡住了。那得多少鱼呀?我看了,吓得连撒网都忘了。”渔夫摇着头说。

      王孙雄赶紧命令船儿往下游去追,那渔夫摇摇头说:“你要是去追那堆鱼,你追不上了。我缓过神来才想起,那是鲟鱼,它们是要去海里的,游得可快了,船追不上。”

      王孙雄哪肯罢休,起船直追,连追三天没有追上。此间,问过许多渔夫,有的说看见鸱夷,有的说没看见,说看见的渔夫表情跟第一个渔夫一样。第三天时,王孙雄又问到一个看见鸱夷的渔夫,那渔夫听说他在找一只飘在水面上的鸱夷,笑着说:“别找了,已经被人捞去了。”

      据渔夫说,两天前,在这一水面,早就有二十几只船沿江一字排开,象在等什么。那渔夫先是在上游看到鸱夷,想捞,近不了,再看到鲟鱼,便追着鱼群撒网。正捞得不亦乐乎时,就跟着鱼群到了船队排开的地方。只见船队上面的人纷纷往江中抛洒黄色的粉末,说也奇怪,在他们抛洒粉末之后,那顶着鸱夷的鱼群突然全部往水底钻去,一下子就没见几只鱼了。渔夫很愤怒,破口大骂。船队驶出一条大船,迎着鸱夷而来,船上一边撒出大网网住鸱夷,不让鸱夷沉下去,一边放出小船,将鸱夷接到船上。有一艘船经过那渔夫的船旁,往他的船上抛了两锭金子,高声跟他说:“这是赔你的鱼!”

      王孙雄心灰意冷,准备回到姑苏,找个地方自尽,一来是跟吴王复命请罪,二来是表明自己没在吴王自尽时死并不是惜死。谁知道,还没到姑苏,就听到一个传闻。说是范蠡在攻破姑苏城的当日,便知留下一封信给越王勾践,带着亲随弃官不做了。越王勾践很是惋惜范蠡的离去,将会稽山封给了范蠡。不过,范蠡怎么还会在越国呢?所以那会稽山封给范蠡,大家都说那是越王勾践做给大家看的。让大家看到,越王并没薄待功臣。

      范蠡离开了勾践,那么说,西施就有可能是他就走的。

      王孙雄放弃了自尽的念头,发誓找遍天涯海角都要找到范蠡,他要知道,少主平安生出了吗?还要知道,那些鱼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范蠡奇智百出,没什么他做不到的。

      在范蠡的故国楚国找了三年,没有。在齐国找了两年,终于在那座盐场他发现了范蠡。那时,范蠡自称鸱夷子皮。

      鸱夷子皮没有对王孙雄否认自己就是范蠡,他将王孙雄带回家,跟他讲述那段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往事。

      原来范蠡得知越王妃要将西施沉湖时,曾想过要强行将西施抢走。后来王妃说要仿效吴王沉伍子胥,用鸱夷将西施沉湖,方才改变主意。

      他算好此时正是鲟鱼赴海之时,他找到被王妃派去选鸱夷的亲随,让他选了个范蠡做了手脚的鸱夷,范蠡在越国的声望,让这件事轻而易举。那个被选中的鸱夷,用一种叫“于思”的香薰过,在鸱夷内也抹上了香油,这是为了防止牛皮贴紧皮肉。“于思”是范蠡少年时在楚国做渔夫时,有个渔人传给他的一个方子。鱼儿闻了,便会聚在一起,久久不散。范蠡在鸱夷上用“于思”做了手脚,便保证了鸱夷一个时辰不会沉下去。

      鸱夷是没有脑袋的,当初伍子胥沉湖,那是已经自刎之后,里面装着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现在王妃要活沉西施,她的头部,肯定会用头罩蒙住。范蠡找到王妃身边的亲信,让她向王妃进言,为了让西施在鸱夷浸水下沉所需的一个时辰中不提前死去,为了尽可能让她感到难受和恐怖,在头罩口鼻处,留下口子,好让她呼吸。这个进言被恨西施入骨的王妃采纳了。

      于是,沉湖的那天,西施被装进鸱夷中,蒙上开了口鼻的头罩。在鸱夷往下漂流的一个时辰中,水中的鱼儿闻香而来,聚集在鸱夷下面。一开始是一些小杂鱼,后来,成群的赴海的鲟鱼闻香而来,挤走了别的鱼。带着鸱夷游出内湖,游进大湖,直奔大海。而范蠡,在西施沉江前,便已离开吴国,快马加鞭赶赴出海口。在那有他的好友,可以帮他召集拦江的船。当他看到鸱夷时,在船上洒下的黄色粉末,正是解除“于思”气味的一种药粉。

      将鸱夷捞上之后,在水中浸了一天一夜的牛皮已经紧紧地贴在西施的身上。小心地将鸱夷从西施身上剥除时,还是免不了破伤了她的皮肤。特别是那个牛皮头罩,剥除时,紧贴在脸上的牛皮,从西施的脸上撕下了一块一块的皮肉。

      曾经使夫差兴大役为之筑馆娃宫,曾经让齐国使节田盘看过后十年不识女人味的那张脸,就此毁了。西施,在沉湖之后,便消失了。

      西施被救出后,奄奄一息。范蠡百般救治,将她救回。郎中为她诊脉时,方知她有孕在身,那时郎中不知道胎儿是否存活,曾问范蠡如何处置。范蠡说,“尽力保全母子吧。苍天如有眼,不会让太伯这样的圣贤连一点香火都留不住。”好在腹中儿有极强的生命力,经这般磨难,仍随着母亲身体的康复而稳健生存。

      范蠡将西施带到齐国,找了家盐场,隐姓埋名过了下来。为了纪念西施沉湖的遭遇,他改成自己为鸱夷子皮。西施在盐场产下一子,取名为难,也是不忘那次湖中的险难。

      王孙雄听完鸱夷子皮的讲述,要求见一见伯难。鸱夷子皮将伯难唤来,站在王孙雄面前。王孙雄看到儿时和自己一块长大的夫差又活脱脱地出现,心中悲喜交集。

      后来的事情,便是伯难全都知道的了。

      通宝推:老醋花生,
      • 家园 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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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伯难的秘密6

      6.汨罗江上的渔夫

      大哥如此颓唐,二哥又身首分离,遭此大变,叔同表现出与过去的轻浮迥然不同的稳重和缜密。他事无巨细,处理着郢都货栈的善后,因为陶朱公决定将之关闭。他延医求药,调理着大哥的病体,每日问安,说服大哥跟他一起扶灵回去。灵柩已经不能再耽误了,要不仲友就永成他乡客鬼。大哥一直不曾答应回去,叔同暗自焦急。忽然有一天,大哥伯难不见了,四处找寻未果,叔同只能黯然独自扶灵回家。

      伯难独身出走,徒步离开令他黯然销魂的郢都,一直往南而去。他要去哪,连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再安于安逸的饮食和寝处,他总会想到仲友已不能再享受到这两样了。他的怀中,只揣着那幅屈羽所送的绢画,除此之外,身无分文。离开郢都之后,他停停走走,沿路乞食,憩宿于山野和路衢。

      这一天,伯难走在山野间,耳边微弱地听到江水汩汩拍岸的声音,心中一动。遂循声而行,不久便到了汨罗江边。

      在芦苇丛中,他将绢画展开,再次细细地看着。每次看着这幅绢画,伯难对自己的判决就严厉一分。

      “真象,太象了。”他喃喃自语。他叹息一声,仰头看天,将绢画用力一抛,聚足力气大叫:“天杀的伯难——你这个夫差的儿子!”

      伯难向江中走去,一边说:“仲友,伯难还命来了。”伯难将发髻扯散,将头发披散于脸上,走到了江中,往深处走去。浮在江水中时,他听到岸边一片呼声。

      “快救少主!”

      那是屈羽的声音,真是阴魂不散。伯难屏住呼吸,向水底扎去。在水底,他死死地抓住水下的一块大石头,将嘴大张开,汨罗江水从他的口鼻间源源涌入。就在他的手渐渐抓不住石头时,从四周飘来好几只手,八爪鱼一样地抓住他。他的眼前忽然一片明亮,他知道,那些人来不及抓住他了,他要走了。于是,便任凭着他们的手搭在他的身上。

      江水一波一波倒流,时光也一刻一刻回转。仲友跟着伯难,不,应该是伯难跟着仲友。因为,仲友时时刻刻看到他感兴趣的东西,就扑了上去。往往那东西是一只蜗牛或是一块残缺的瓦砾。伯难伸出手,及时将仲友抓了回来。一次又一次,真累啊,但多么快活。仲友尖叫着抗拒,又笑着乘其不备,向诡异的方向扑去。

      “仲友,仲友!”伯难嘴里不停地埋怨,江水从他的口中不断被挤压喷出。

      伯难还是被救起来了,小时在海滨练就的水性,让他难以自沉。而一直跟踪着他的屈羽,又及时地带人赶来。

      在一艘小舟上,屈羽将伯难吞进去的水拍出,小舟飞快地向一个隐秘的小渔村驶去。

      伯难知道自己被救起了,所以他决定绝食。本来这一路上,就有一顿没一顿的,如今他刻意绝食,身体立刻就垮了。

      “伯难,醒醒。”伯难恍惚间听到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喊他。他睁开眼,一个须发皓然的老者站在塌前。

      “伯难,你还记得我吗?”老者问道。

      伯难茫然。

      “你五岁的时候,我见过你。你还记得吗?”老者说。

      伯难眼中闪出一丝惊恐,就是这个人,给他的一生播下了永远的阴影。他怎么会不记得他呢?

      “你记起来了,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叫王孙雄。我不仅认识你的父母,还和你有极特别的渊源。你想知道你的母亲是怎样生下你的吗?你想知道你的名字是怎样来的吗?养好身体,我再告诉你。”王孙雄说。说完他就走了。

      屈羽留下的侍女适时进上羹汤,伯难犹豫片刻,张开嘴,承接从银匙流出的龟肉汤。半个月后,伯难将养得差不多,已能起床行走了。

      这是座四周环水的孤岛,岛上孤耸着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栋小屋,伯难就住在这屋里。山脚临水处有一座水阁,与山上的小屋遥遥相望。

      这一天,伯难扶杖凭栏,看到水阁上有人披着蓑衣在垂钓,似乎是王孙雄。伯难心念一动,撑着杖下山,向水阁走去。

      垂钓的人正是王孙雄,伯难拄杖而来时,他头也不回就说:“你来了,这些天,听说你的身体好些了?”伯难说:“好些了。先生在钓鱼吗?”王孙雄说:“观鱼而已。鱼是有灵性的东西呀,我是舍不得用钓钩来对付它们的。”

      王孙雄将钓竿提起,钓线上系着的是一枚直针。

      “先生可称为汨罗江上的姜尚父了。”伯难说道。

      “我这渔夫可不是在等文王,而是在等你。要给你讲一个鱼的故事,这个故事听完,你就知道你的身世了。”王孙雄说道。

      王孙雄收起钓竿,两人在水阁上早就铺好的锦茵上相对坐好。王孙雄从几案上拿起酒爵,饮了一杯酒,开始讲述起来。

    • 家园 伯难的秘密5

      5.回家去吧

      仲友的人头轻得如同一节木头,却肿胀得比生时要大了一半,并因充血而赤红,且落地时在地面上滚过,上面满是尘土沙粒。伯难捧着仲友的人头,凝视着,凝视着。

      奴隶端来一盆清水,要为仲友洗头,伯难挥手让他退下。他自己伸出舌头,在弟弟的脸上轻轻地舐着。他的舌头,舐过仲友幼时摔倒在门槛上额角留下的凹,舐过仲友儿时鼻涕涂抹过的唇,舐过仲友不久前看着他满含信任的眼睛。伯难耐心地,细致地,一寸一寸,在仲友的头上舐着。舐掉血污,舐掉灰尘。伯难的喉咙里,聚满了仲友头上的粘附物。

      “天杀的——伯难啊!”伯难捧着仲友的头仰天大叫。

      伯难一病不起,奴隶将仲友的头在身上缝好,装敛好,却无法起灵返回陶邑。奴隶们一边为伯难延医请药,一边分派出人回陶邑报信。

      这一天,伯难正在病榻上恍惚,有人在一旁轻轻地喊着他。

      “少主,少主。”

      奇怪的称呼,伯难强睁开眼,一个头发斑白的人跪在他的病榻前,关切地望着他。伯难仔细辨认良久,想起来了,那人是越国会馆的吴人屈羽。

      “你来做什么?”伯难问道,他的身体本无什么大病,只因那天所受刺激太大,所以才缠绵病榻。经过这几天的调理,精神虽然仍旧萎靡,但已无大碍。

      “少主,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屈羽说。

      “什么少主?谁?”伯难奇怪地问。

      “我说的就是少主你。”屈羽说。

      “胡说。”伯难一边咳嗽一边说。

      “少主请看!”屈羽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打开,是一幅绢画。

      伯难不由自主往绢画望去,只见自己头戴王冠,身穿王服,端坐在王座上。自己何时穿戴过这些,又是谁在何时将自己画成这种样子的?

      “少主,认得这人吗?”屈羽问。

      伯难被那幅画吸引,凝神看着。

      “此人是我吴国的大王,名叫夫差。”屈羽庄重地说,“夫差大王,也就是少主的亲生父亲!”

      “你胡说!”伯难斥道。

      “越王勾践二十三年,也就是齐悼王四年,越国灭亡吴国。当时,越国女间施夷光已身怀六甲,是夫差大王的骨肉。施夷光后来和勾践的谋臣范蠡私奔,离开吴国,去了齐国。在齐国,施夷光将少主生了下来。”屈羽不紧不慢,冷静地讲述。

      “胡说!出去!”伯难对屈羽在自己面前不住口地叫着母亲的名讳,不由大为光火,甚至都不愿为他所说的那些话感到震惊。

      “屈羽是特意请少主跟我回家的,请少主跟我一起回故国。”屈羽顿首说。

      “回故国?你们越国还是你们吴国?”伯难不无讽刺地说。

      “回少主的吴国,少主就是吴王!”屈羽高声说道。

      “我为何要相信的你一派胡言?跟你去吴国?请你出去。侍者!侍者!”伯难一叠声地喊人。

      “少主将范蠡的儿子弄死,大仇得报,自然无须再回陶邑去。请跟我一块回姑苏吧。”屈羽争取道。

      “你说什么?”伯难咳嗽着撑起半个身子,“我将我弟弟弄死?你血口喷人!你究竟是谁?”伯难难得地感到自己有打人的欲望。

      “我是屈羽,越王眼中的沙子。少主潜身仇家,忍辱负重,大仇得报!不过,少主的大仇只报了一半,请少主跟我回去,一同将越人从吴国赶出。”屈羽说。

      伯难一口闷气噎在胸间,令他不能呼吸,使他看上去好像在低头沉吟。门被拉开,被他呼唤而来的奴隶站在门边听侯他的指令。

      “我不是什么少主,你滚出去!”伯难艰难地咳嗽出来,轻轻地说。他感到受了莫大侮辱后的手足无措,该死的懦弱。

      奴隶们已经全部进了房间,对屈羽虎视眈眈。

      “少主既然不相信,别动怒,免伤玉体。此幅画少主留着,一旦想明白了,来越国会馆找我便是。”屈羽将绢画留在榻上,躬身告辞。

      屈羽的到来,使伯难本来就一团乱麻的心中更是纠结不已。屈羽的那番说辞,除了那说他弄死仲友的话使他无法接受外,说他是夫差的儿子,令他踌躇深思不已。在他的人生中,不断的有人含含糊糊地说的那句:“真象,太象了。”的话让他不由得不对屈羽的那句话回味起来。他一直不想去寻找那个让他失落不满和委屈的话里的深意,但答案一旦不请自来,却又让他如此的震撼。

      他知道父亲是范蠡母亲是西施已经很久,这不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个告诉给他的,而是随着从齐迁徙到宋之后,这个秘密被慢慢揭开。但在家里是从来没人敢提的,他和仲友间也从不谈论。他为父亲骄傲,为母亲骄傲。他和陶邑的人一样,将夫差当作是个笑话。不过,他一直不敢确认的是,西施,按照他所听到的传闻,是被越国王妃沉了湖的,如果母亲是西施,那沉湖的事怎么解释?而且,沉湖之前,从不曾有过西施产下子息的传闻。

      另外,西施在传闻中是那么的美,而母亲,满脸的疤痕,田白看到母亲的面容时,曾那样失态大喊。他知道,母亲的样子在别人那里是不能称为美的。所以,他很难确认,如果母亲就是西施,那么,夫差会被母亲这样的容颜给迷惑住吗?要不,母亲脸上的疤痕就是后来形成的。但是,是怎样形成的?他不敢去问,也不想去问。

      在他的心中,母亲是西施这个推断,一直是一个很难成立的假定。

      而父亲,陶朱公,他是千真万确地相信他是范蠡的。即便他不是范蠡,要是将他处在当初范蠡的地位,他会做的比范蠡更强。父亲,一直是他高山仰止的人,也是他为之感到自豪的父亲。他没想到,屈羽竟然说,他的父亲是夫差。他没想到一直以来他“太象了”的人,竟然是那个在陶邑被众口调笑的昏庸君主。

      如果屈羽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的血脉中有没有他自己所不能察觉的对陶朱公的仇恨,这仇恨,导致他将仲友引向死亡呢?或者,他是不是早就发觉自己是夫差的儿子这一秘密,深藏于心,隐忍待机?这仇恨难道足以使他用这样的方式杀死仲友?

      他不寒而栗。

      伯难决定要将事情完全搞个清楚,他要去找父亲问明,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当初为什么从不对他说明?但他的性格是犹豫和懦弱的,还未等他下定决心,三弟叔同从陶邑赶到郢都,带来了陶朱公给他的一封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亲老家急胡不归?

      伯难看着信,俨然如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和责怪的眼神。父亲对他是严厉的,正是这一份对长子的督励,使他在父亲身边从不曾因那几声诧异的惊呼而对父亲缺少亲子之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使得好几次他本想开口就那几声诧异的惊呼问个究竟时,又退缩了回去。

      “父亲还好吗?”他问叔同。

      “父亲很为大哥担心。”叔同答道。

      “我是家中的灾星啊,仲友被我害死,使得父亲年老丧子,我罪孽深重啊。”伯难轻轻地说着这些沉重的话。

      “二哥怎么是大哥害死的?分明是那个偏狭的庄生所害!这个老骷髅,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叔同忿忿地喊道。伯难摇摇头。

      “不怪他,是我做错了。我真后悔啊!”伯难说着,轻轻地啜泣起来。

      叔同见一向在自己面前稳重有余的大哥突然哭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小弟,你这次回去,我想请你帮我问下父亲:当初不让我来楚,是不是因为——”伯难收泪后说道:“我是夫差的儿子?”

      “大哥难道不回去?”叔同吃惊地站起来,见伯难难过地点了下头,缓缓坐下,说道:“大哥既然问起了夫差,小弟临行前父亲曾跟我说过,如果大哥问起自己是不是夫差的儿子,父亲的答复是:你不是。你是陶朱公的长子。当初不让你来楚是因为大哥从小跟着父亲吃苦,对每一枚钱的花销都很看重。所以,如果大哥不能看到庄生当即救出二哥,那当初送给他的千两黄金便会成为大哥触怒庄生的起因。父亲自大哥离开陶邑时起,就在等二哥的死讯了。”

      伯难听完,黯然说道:“这么说起来,我真是夫差的儿子了。”

      叔同急忙争道:“大哥,父亲不是说了,你不是吗?”

      “你不了解。你回去对父亲说,伯难要为自己赎罪,不能回去尽孝了。”伯难对叔同说。

      “大哥,你还是回去吧,家里都等着你呢。”叔同含泪柔声劝说。

      伯难摇摇头,说:“我的身体,也不适合回去了,那么长的路。”

    • 家园 这故事看得心痒痒。到底伯难有啥秘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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