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11) -- 江南水

并不滑稽的西门豹

魏国有一个相当特殊的地方，邺（今河北临漳县），虽然只是魏国的一个县，但是地位并不亚于一个大城市。

因为漳河流经邺的境内，邺也就成了是魏国的一个粮仓（农业社会，只要有了水，粮食产量就有了保证）。

也许有人认为，经营这种风水宝地，地方官只要有个及格水平就够了。

且慢，这里有个前提。

前提是，这块风水宝地在比较安全的地方。

邺的位置并不十分安全，甚至可以说十分不安全，它就在魏国和赵国的边境，跟魏国的东方大都市大梁（今河南开封，当时相当于魏国的陪都）之间的直线距离有170多公里，而跟赵国的都城中牟（今河南鹤壁市）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70公里左右。

邺是魏国的一块肥肉，但是这块肥肉距离狼的嘴巴更近。

为这种极具战略价值的地方配备的领导，那就不能是及格了，甚至不能是良好，而是要优秀。

新任的邺县领导就是一个极其优秀的领导，西门豹。

鉴于邺的重要性和特殊性，西门豹上任前，魏文侯还专门找他做了组织谈话，最高领导告诫西门先生要想在那个地方成功成名，就要做好实地考察，不要因为官僚主义，被表面现象迷惑。

到了任职地点，西门先生遵从领导的指示，下车伊始就展开了实地考察。

西门大人没有问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多少，对现行政策满意不满意，而是直接问当地群众，他们当前最痛苦的是什么。

最痛苦的是啥，最痛苦的就是河伯娶媳妇，因为河伯娶媳妇都把当地折腾得民穷人稀了。

河伯者，漳河之神也。

河伯虽然是神仙，但是并不影响他娶媳妇，否则就不会有“龙生九子，种种不同”的说法了。

河伯娶媳妇不是新鲜事儿，但是他娶媳妇儿关普通老百姓什么事儿，怎么能把当地的百姓折腾成这个德性呢。

西门大人忍不住细问了一下。

人民群众的一肚子苦水倒向了新上任的西门大人，邺城的三老、廷掾（都是当地低级官员）每年收取数百万钱，其中二三十万用于河伯娶亲，剩下的就跟祝、巫（负责祭祀神灵、占卜的人）等人分了。

哦，这里面有经济问题，怪不得这么穷呢。

神仙娶媳妇还得凡人摊派各种费用，这是什么神仙啊。

更大胆的是这些经办人，雁过拔毛，连神仙娶亲的费用也敢拿回扣。

如此折腾，想不穷也不行，但是为什么人口也如此稀少呢？

原来河伯神仙娶媳妇娶的不是同类，神仙，而是普通人的女儿。

每年河伯娶媳妇的时间到来前，祝、巫等人就到有女儿的无权无势的小户人家考察，挑选适合给河伯当媳妇的MM。

被挑中的MM斋戒沐浴，穿上新娘子的衣服，然后出嫁。

但是MM去夫家不是坐花轿，而是坐在席子上，在漳河上漂流，最后到达夫家，漳河底。

哟，这似乎还是个刑事问题。

即便是刑事问题，也不过就是一个姑娘的生死，为什么当地人口如此稀少呢。

原来河伯大人具有某些人的特点，媳妇，一年娶一个，但是已经娶过来的也概不退货，喜新不厌旧。

神仙也好色啊。

年年这么折腾，人们为什么听之任之呢？

原来当地还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如果不给河伯娶媳妇，河伯老爷就会发大水淹没邺城。

在这个恐怖信息的震慑下，人们只好逆来顺受，任凭盘剥。

家中有女儿的，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带着女儿远走他乡，致使当地人口日益稀少。

这是一件很让西门大人挠头的事儿，既是民俗，还牵连到神仙，西门大人也不敢举起破除封建迷信的大棒去直接封杀，只好表态：再到河伯娶媳妇的时候，麻烦你们告诉我一声，我也来送送新娘子。

到了河伯再次娶媳妇的时候，西门大人如约来到了漳河边上，当地的各级官吏也都到齐了，再向四下看，黑压压两三千人站在漳河边上，人们都要看看新来的西门大人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在人群中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比较扎眼，她老人家就是巫婆，也是这次河伯娶亲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身后还站着十几个徒弟（也是女性）。

西门大人对这次娶亲的负责人说：把河伯的新娘叫来，我看看，替河伯把把关。

西门大人打量了一下新娘子，转过头对地方官吏和巫婆神汉表示了不满：这个MM不够漂亮。劳烦巫婆去跟河伯老爷说一声，等找到真正漂亮的MM后，过两天再送过去。

西门大人的手下立刻把老巫婆抱起来投入到滚滚漳河中。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巫婆回来汇报跟河伯商量的结果，西门大人不耐烦了：怎么这么久，派个徒弟下去催催。

一个徒弟追随着师傅的脚步也来到了河伯的家。

还是没有回音，再派一个……

一连派了三个徒弟，依旧还是没有回音，西门大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巫婆和她的徒弟都是女人，嘴比较啰嗦，说不清正题，派三老（男性）去吧。

三老也去了……

西门大人在漳河边站了很久很久，其它的低级官吏惊恐万分，西门豹缓缓的转过头看着这些正在筛糠的低级官吏：他们还不回来，该怎么办啊？

依着西门大人的意思，再派个人去看看情况。

这些低级官吏面如死灰，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的叩头，直叩得血流满面。

西门大人看到这种情况也很心疼：那就再等等吧。

又过了一会儿，西门大人恍然大悟：看来是河伯留他们做客呢，你们也都起来吧。

从此，邺城再也没人敢提河伯娶媳妇这档子事儿了。

这段“西门豹治巫”出自《史记·滑稽列传》，是储少孙补入的。

滑稽吗？

我不觉得，这只是一个比姑苏慕容早一千多年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很智慧，也很残酷，但是相对于那些人做的烂事儿，这种做法也恰如其分。

在今天利用封建迷信犯罪，应该启动法律程序，在那个年代，这并不算是利用封建迷信犯罪，西门豹也就没法用正常的法律手段来对付他们，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如果只有这点智慧，西门豹不会让邺城的人民怀念不已。

这只是一个暂时的事件，群众的忘性是很大的，这种暂时的事件在群众的记忆中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让西门豹名留青史的是另一件事，一件惠及后世的事。

西门豹发动当地群众挖掘十二条水渠，引漳河水来灌溉农田。

此时，人民群众就已经忘记了西门大人把他们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边缘拉回来的恩德，对西门大人劳民伤财挖水渠有了抵制情绪。

西门豹展示了自己的长远目光：如今他们对我满腹牢骚，百年后他们的子孙会记得我给他们的好处。

直到汉代，这些水渠依旧能够给当地人带来实惠。

汉代，在修高速公路（驰道）的时候，要对这些水渠动手术，当地人强烈反对，这是西门君的功绩，不能变更。

汉代的地方官也只好妥协。

关于西门豹，还是用储少孙的话来评价吧：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几可谓非贤大夫哉！

为人民长远利益考虑的，人民也会长远的怀念他，这是西门豹告诉我们的。

有了合适的改革设计师，有了能干的官员，魏国也一天天富裕了起来，自然界的规律告诉我们，食草的羚羊越肥越危险，食肉的狮子越肥越安全。

因为狮子有锋利的爪牙。

• 【记账】也给自己记个账

那个角落就是中国的帮派，也就是俗话说的黑社会。

黑社会中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兄弟相称，为兄弟两肋插刀也毫不含糊，就是来源于墨家的“兼爱”。

黑社会中严格的等级，大哥对小弟的绝对支配，更是直接脱胎于墨家的“尚同”。

黑社会组织严密，有自己的规矩，家法，这一点也是来源于他们的老祖宗墨家组织。

据《吕氏春秋》记载，墨家在秦国的钜子（墨家组织在秦国的最高领导人）腹憞，就曾经大公无私的执行墨家的家法，并且比秦政府执行国法更坚决。

腹憞的儿子杀了人，秦国的政府领导人秦惠王很体谅他，就说：先生这么大年纪了，就这么一个儿子，我看就算了。

记住这个时间点，秦惠王时代，秦国已经完成了变法，商鞅都已经被秦惠王整死了，此时的秦国绝对是依法治国的样板。

腹憞感谢了秦惠王的好意后表示，按照墨家的规矩“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秦国政府可以不追究他的责任，但是墨家不能不实施自己的家法。

最后，腹憞还是杀了自己的儿子，给受害者，也给墨家的家法，一个交代。

可见，墨家组织执行自己的家法，有时候比国家行事公权力更坚决，更彻底。

当然，黑社会并没有原封不动的继承墨家的一切，比如，他们虽然“兼爱”，但并不是“非攻”，可见“非攻”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

中国真不愧是思想大国，就连黑社会都能够找到一个伟大的思想渊源，在墨家思想的指导下运转。

不过黑社会似乎不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是谁，大多数都以为关二爷是他们的精神领袖，都拜关二爷。

替墨子叹息一声：不肖子孙，数典忘祖啊！

在那个病态的时代，儒家和墨家都找到了时代的病灶，就是当时的利益分配体制。

他们针对时代的病症开出了不同的药方，提出了不同的主张，这些主张看上去是针尖对锋芒，势不两立。

为了自己的主张，两家完全放弃了知识分子该有的（至少是表面上该有的）温良恭俭让，大打出口，展开了赤裸裸的人身攻击。墨家极尽所能的抹黑儒家的老祖宗，孔子；儒家的孟子也说墨家是禽兽。

事实上，这两家是殊途同归，都是要如何治理这个病灶，也就是对原有的利益分配体制进行修补。不同的是，儒家要完全恢复以前的体制，墨家则是要对这个体制进行一定程度的改良。

可惜这两家开出的药方，看上去很美，但是没有用，因为这个体制已经病入膏肓了，再怎么用药都是瞎耽误功夫。

道家大约是看出这个体制已经无药可救了，所以他主张无为，啥也别做，等着这个体制自然死亡，寿终正寝就是了。

道家的这个主张大体上还算是比较正确，不过也有问题。

这个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体制自然死亡（也就是常说的，反动势力不会甘心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体制外的人也没有耐心等着他自然死亡（也有人说，这是新兴势力在推动历史的发展），要让双方啥也别做，这个基本上挺难。

在几百年后的汉初，无为才能够大行其道，跟春秋战国不同，那时候人们是在等待一个新体制的成熟，所以彼此相对有了耐心。

用药是没用的，等待自然死亡也是不怎么靠谱的，那就只好用其他的办法了，法家应运而生。

法家跟道家一样，也是认为这个体制没救了，所以太史公在《史记》中把这两家放到了一块儿，可谓是目光如炬。

不过这两家还是有一点不同的，道家主张让他自然死亡，法家则是出手干脆利落的给这个体制来了一个痛快。

如果把这个垂死的体制比作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晚期病人，那么就会发现，法家的手段跟其他三家相比有天壤之别。

儒家和墨家是两个瞎忙活的大夫（不管有用没用，尽量挽救），道家是一个束手无策的大夫（啥也别做了，听天由命吧），法家则是一个杀人凶手。

当然了，在今天西方一些国家有了安乐死，让人有尊严的死去。

人能够安乐死，但是体制没法安乐死，更何况，法家让这个体制死得也没有尊严。

法家是结束原有利益分配体制生命的一把刀，而不是挽救这个体制生命的神圣的白衣天使。

以后中国历史上的历次变法，无一例外的都沿用了法家这一套，都是对原有的分配体制动刀子。

结束旧体制，用非常手段确立一个新的分配体制，需要的是刀，但是维持新体制的运转就不能再用刀了，法家辉煌的短暂一开始就注定了。

法家的开始在战国，他的辉煌也是在战国。虽然在帝国时代还有不少变法，但是这些变法大都以不成功而告终，再也没有重现法家的辉煌。

法家在战国的辉煌蒙蔽了秦始皇的双眼，在该结束这个辉煌的时候，他依旧高举着法家这把刀，试图来继续这个辉煌。

秦始皇的作为非但没有继续法家的辉煌，还让自己的辉煌草草收场，同时也让法家蒙受了不白之冤。

因为高举法家旗帜的秦王朝二世而亡，以至于后世一提到法家就把他当成亡国的祥瑞，噤若寒蝉。

例如，在帝国时代那些变法图强的人，谁也不敢说自己是在法家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着一场伟大的运动，而是东拉西扯，拿儒家来为自己的作为背书，就连胆大包天，坚持“三不”（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王荆公也不敢说自己是在搞法家那一套。

即便是在今天，法家也不怎么招人待见，好不容易有人鼓起勇气来谈论一下法家，结果往往是，说的人战战兢兢、束手束脚，听的人则压根儿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反正是我听不懂那些讲述法家的在说什么）。

法家，一个被误解了数千年，并且还将被误解下去的一个思想学派。

不过，一旦等到利益分配变革的年代他终究会发出光芒，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有人类，法家就不会消亡，他的生命力深深植根于人的内心。

在利益分配变革日趋激烈的战国时代，魏国首先引进法家，进行了改革，调整了利益分配关系，效果立竿见影，国力更是蒸蒸日上。

虽然我认为英雄史观的主张（个人主导历史变迁）是一个不怎么靠谱的看法，但是我认为在历史的某个关键点上，个人还是可以扭转乾坤的，比如，李悝之于战国初期的魏国。

跟后来的法家人物，商鞅、吴起，相比，李悝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物。

李悝在魏文侯这里的身份很特别，现有史料中没有发现李悝的具体职务，有人说他是魏国的丞相，但是在同时期魏国的丞相另有其人，也许他只是一个改革总设计师吧，具体工作由别人负责。

中央的工作有丞相来负责，地方上的事务那就交给地方官喽。

此时的魏国不仅有有效的中央政府，而且还有能干的地方官员。

• 【记账】也给自己记个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