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略谈世界各地的血崇拜与血禁忌(上)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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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花等下文,大有收获!

      江城兄学贯中西啊,这种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的做学问态度真值得学习。在中国方术考里皮毛的看过些血液和巫祝的关系,但只是略读,没涉及到这么深,多谢江城兄的妙文。

      民俗中有用黑猪狗血破邪祟妖法的,恐怕是将要求提的更加严苛以便增强说服力和信心吧……

    • 家园 江兄大作,小弟补充一件“点主”的轶事

      江兄大作,谈及点主

      旧日中国在举办丧事的时候,由“贵人”当点主官,用朱砂研磨鸡冠血,用新笔在神主的牌位上的“主”字点最开始那一点来完成仪式(王不是点主官写的,而是由家长来写)。这就是“点神主”。

      小弟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文章中说起末代状元刘春霖点主的轶事,以做续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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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春霖

      刘春霖(1872—1944),字润琴,号石云。直隶肃宁人,清光绪30年(1904年)甲辰科状元,他中状元的第二年,中国取消了科举制度,他也就成了“末代俱乐部”的一员了。好像沾上“末代”俩字儿的,基本上都没啥好处。不过此公在民国后日子倒也不错,当过几任大总统的秘书,类似内史或者起居注的角色吧。但1928年辞官之后,日子就有点紧巴了。为生计计,也不得不做一些“下海”的举措,比如题字、点主。某种意义上,有点类似过去的票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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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春霖的书法

      1931年6月,上海地皮大王英籍犹太人哈同去世,他的夫人罗迦陵以重金礼聘刘春霖为其其亡夫点主。刘春霖从北京赶到上海,穿上清朝官服,坐上特制的绿呢顶篷的八抬大轿来到爱俪园,为哈同点主。同时还有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殿试榜眼夏寿田,字耕父;光绪二十年甲午恩科殿试探花郑沅,字叔进,为襄点官,他们三人合称为灵牌点主“三鼎甲”。点主点到这份儿上的,哈同恐怕是创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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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上海的Downald Trump——哈同

      百度上说,哈同死时,留下下高达一亿七千二百万元的巨额遗产,包括地产460亩,房屋1300幢,以及价值百万英镑的珠宝。而刘春霖点主的报酬呢,是一万银元。1931年的一万银元,该是一笔巨款了。难怪老状元也不辞辛劳地赶场了,孔方兄的魅力是无法抵挡啊!

      ps,哈同的遗产案轰动当时,历时16年,是解放前上海滩的一桩奇事,百度、wiki上都有,俺就不赘述了,只说一句,哈同和罗迦陵的房产,至今仍是“法律上未了诉讼的标的物”,wiki上说按照沪房(1987)第548号文精神办理,我百度和google了半天也找不到这个文件,只找到沪房(1990)私字发第407号文,第二.3条说“依法扣押由房管机关代管的罗迦陵、哈同房产,均为法律上未了诉讼的标的物,按沪房(1987)第548号文精神办理”。呵呵,看来这事还不算了解啊。

      ps2,九一八以后,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邀刘春霖去东北,派人带着溥仪的诏书前往,许以教育部长之职,被刘严辞拒绝,告诉来人“君非昔日之君,臣也非昔日之臣”。37年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揖唐请刘春霖出任伪职,刘痛斥“宁作华丐,不当汉奸!”。郑孝胥与刘春霖,俱以书法称世;王揖唐与刘春霖,则是同年进士,又一同留学日本,私交更非泛泛。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老状元还是展现不做亡国奴不当汉奸的民族气节,为当时世人称颂。

    • 家园 又收藏江兄一篇文章

      今天才知道吸血鬼来源于真实案例。

      江兄能不能再顺便说说狼人是来自哪里?

    • 家园 俺也有血崇拜

      要是哪儿割破出血俺一般吸入不能浪费

    • 家园 花顶好帖!

      先赞一句,这真是一篇好帖!舟兄好敏捷的思路,好快的手!

      关于“赤色”和鲜血,给舟兄补充一条材料。在大约三万年前的山顶洞人遗址,考古学家发现了山顶洞人的原始墓地。

      山顶洞人所居住的京西周口店龙骨山山顶洞,洞内分为上下两层(室),上层是活人活动的场所,而下层则是死人的公共墓地。山顶洞人将死者埋葬在下室,氏族里的人死了,可能都要埋入墓地。在几个骨架上,考古学家发现佩有装饰品,在有的死者的身旁,还放有生产工具(?)。在骨架的周围,有赤铁矿粉撒成的圆圈,还有的赤铁矿粉直接撒在了死者身上,这说明他们可能已经有了原始的宗教观念。有人认为,尸体上及周围的赤铁矿粉象徵血液,也有人认为,红色象征光明温暖太阳。在死者身上撒上红色的物质,非常可能是给死者添加鲜血和温暖,是希望死者在另外的世界中复活。这或许表明,山顶洞人已经有了关于阴世,彼岸,灵魂等等的宗教观念。

      等着看(下)——

    • 家园 花商

      文是好文,内容很详实,但有个地方必须指出

      然而,在此有个特例需要举出来,就是传说中我国古代某些“暴君”常用革囊盛血,悬而仰射,称为“射天”,以示威武,与天争衡。《史记·殷本纪》:“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昂而射之,命曰‘射天’。”又《龟策列传》:“﹝纣﹞杀人六畜,以韦为囊。囊盛其血,与人县而射之,与天帝争强。”又《宋微子世家》:“君偃(康王)十一年,自立为王……盛血以韦囊,县而射之,命曰‘射天’。”

      这是与神权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在殷商时期,武乙这么做,恰恰是利用了交感巫术,以毒攻毒,来反对制约他的巫祝势力,好强化自己的王权。巫祝们对此自然咬牙切齿,以至会编出武乙被雷劈死的故事。至于商纣王与宋康王,他们到底是曾经真的“射天”,还只是因为失败而被后人诬蔑,那还得两说呢。

      我曾经专门强调过:

      商民族有强烈的祖宗观念,卜辞中祭祀先祖的例子不胜枚举,也祭祀抽象的上帝 帝,和 各种自然神 山川河岳等, 但从来不祭天。在卜辞中并无天当作神明解释的例子。

      非但如此,商民族对天还颇为仇视:

      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

      ---史记--殷本纪

      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乃与齐、魏为敌国。盛血以韦囊,县而射之,命曰“射天”。

      ---史记-宋微子世家

      宋是商的遗民建立的国家,这两条记载中的君王无道我们不讨论,但有一点必须明确:

      商民族并不把天当作自己的祖宗,商代的君主们并不把自己当作上天的儿子。

      由于商文化是中国文化最可靠的源头,所以这个现象必须给予充分重视。

      链接出处

      在商周两大民族的思想中,商民族尚帝,周民族尚天是先秦史研究中一个公认的事实。

      这是需要认真对待的。

      江城兄说:

      在殷商时期,武乙这么做,恰恰是利用了交感巫术,以毒攻毒,来反对制约他的巫祝势力,好强化自己的王权。巫祝们对此自然咬牙切齿,以至会编出武乙被雷劈死的故事。

      这个说法于史无征,显然是自己的臆测了。商的崇拜是祖灵崇拜,并没有一个巫祝集团专门崇拜 ,射天 以反对巫祝势力,完全无从谈起。 要注意的是,射天三例,均出于商王,你若全说成后人诬蔑,还有可说。三例同出一辙,却把后两例说成战败者蒙受的诬蔑,前者说成英明的政治举措,不觉得矛盾吗?实际上商王本身就兼巫祝集团首领,其崇拜对象至少与巫祝集团一致,就算他要强化世俗权力,削弱宗教势力,也不会拿巫祝集团的崇拜对象下手,因为那也是他自己的崇拜对象。射天的理由很简单--天不是他的崇拜对象。

      其次,武乙之死

      武乙猎於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

      此事不必为真,也不必为假,被雷震死并不出奇,雷在当时的巨大威力请参看易经震卦。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把武乙之死说成被雷劈死,不但不是诬蔑,反而是一种讳饰。

      这还得从商周两大民族的对峙说起。

      商周两大民族的明争暗斗,牧野之战仅仅是闭幕式,这场大戏在此之前早就紧锣密鼓地进行了很久。

      让我们按时间顺序列举一下这些争斗:

      1

      武乙猎於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史记-殷本纪

      2 武乙死后,继位者文丁。

      文丁杀季历--古本竹书纪年。
      季历,文王姬昌的父亲。

      3 帝辛--商纣王囚禁文王姬昌

      4 姬昌之子武王伐纣。

      河渭之间是周民族的地盘,武乙在那里死得不明不白,十有八九是遭了周民族的暗算,然而,商民族不愿张扬这样的丑事,周民族也不敢宣扬。

      要理解这个事件,最好是看看下一段:

      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师进,次于陉。

      --左传-僖公四年

      如同武王进入河渭之间暴死一样,周昭王南征伐楚丧命。约三百年后,齐桓公以中原盟主的身份率领大军进逼荆楚,还以此事责问。楚国方面承认了别的罪名,而对于杀害昭王的事情,就不敢承担而推到水滨上面,同样地,中原集团也没有坚持问罪。

      这是因为,首先,的确没有直接的证据,第二,当前的实力对比不能确保问罪后伐罪的战争胜利。

      理解了这个事件,再回头理解武乙之死就很简单了。

      武乙暴死,商民族自然很愤怒,但一方面没有明确证据,另一方面也无法确保军事解决的胜利,所以只好吃个哑巴亏,认了

      武乙被雷劈死。

      • 花商
        家园 出宝率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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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商
        家园 很有启发的观点,再请教一下:

        关于天崇拜,郭沫若在<先秦天道之进展>一书中,就指出"卜辞至上神为帝,为上帝,但决不曾称之为天.具有至上神神格的天,是到周代才出现的."

        但从一些典籍分析,"天"的观念,很有可能在商前就已经形成.虽然这些典籍不是很可靠,比如说<尚书·甘誓〉中所谓:“天用剿绝其命,今予唯恭行天之罚。”《墨子》也有类似的话语。这话的口气是很可疑。如果就一般意义上,原始人类崇拜发展的规律上来推测,到夏的时代,似乎也应该出现了,具有抽象意义的“至上神”。当然,我并没有坚持是天。事实上,就目前国内一些少数民族的信仰中,比如说彝族,“天”不具有至上神格,只是和一般自然神灵并列。那么,可能出现在夏的至上神,您认为会是什么呢?是“天”?是“帝”(尚书·洪范中殛鲧兴禹的“帝”)?还是“鬼神”(礼记中所说的: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

        至于殷人的祖先崇拜和帝崇拜,似乎还是有些不同的。首先“帝”似乎不如“祖先崇拜”重要。殷人国祭似乎很少见到“帝”的身影。其次,“帝”在卜辞中,似乎主要以降下灾祸为主,例外的大概是能保佑征伐。就目前整理的卜辞来看,关于祖先祭祀的近2万条,而和“帝”有关的不足千条。一般来说,崇拜发展到抽象的意蕴,总会较普通实体崇拜为高。这个“帝”应该理解为抽象的崇拜,还是实指某一特定对象?这种观念渊源于何处?

        我个人的推断是,“帝”崇拜还是渊源于夏的“天”崇拜。由于商灭夏,可能是出于不愿意将夏的意识形态原封不动的继承下来的缘故。所以用“帝”“上帝”指称夏所谓的“天”。而周灭商后,就沿用了夏的“天”。而在称谓上和商如出一辙的放弃了“帝”。但“帝”“上帝”这个称谓既然已经产生,自然也会对周人有影响。所以周人的虽多“上天”“皇天”“昊天”的说法,但偶尔说漏嘴,也有类似“皇天上帝”之称。

        • 家园 极喜欢两位大人这组讨论的文字

          全部抱走,呵呵。

        • 家园 简答:

          1 关于夏时的至上神

          那么,可能出现在夏的至上神,您认为会是什么呢?是“天”?是“帝”(尚书·洪范中殛鲧兴禹的“帝”)?还是“鬼神”(礼记中所说的: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

          不一定有这样的至上神存在。

          从道理上讲,来自血缘关系的偏袒的祖灵崇拜一定早于一个统一的,不偏不倚的至上神。这个祖先神与至上神之间的更替发生得相当晚,一直到周人都还在事鬼敬神。

          子曰:非鬼而祀之,谄也

          可见,鬼的血缘性质。

          由此,夏时没有至上神,商有帝,周有天,是自然的演变。

          认为夏时已有至上神,需要更多的证据。

          2 关于帝

          怪兄关于帝的说法很专业,但忽略了两点:

          1 帝字可以作先王庙号,其动词意义可用于禘祭先公先王。

          可见二者(帝与祖先)并不是对立关系。

          2 帝字字形的多种解释,一般认为以花蒂为长,

          而这与生殖和祖先崇拜的关系很明显。

          我的看法,帝源于祖先崇拜,但与先公先王不同,已经独立出来作为强调威权的至上神。(为什么如此,不得而知。)帝与天的区别在于,帝的人格痕迹很明显。

          卜辞中的帝有使有臣,这是学界公认的。

          这与天不同,天的人格痕迹不明显,是需要解释的,请参考三国时张温秦宓的对话。其实这种解释也仅仅是把比喻坐实而已。

          3

          祖先神--偏袒的至上神--无偏的至上神

          恰好是夏商周三个时代的标志。

          从字形上看,天即颠-人的头顶而已,引申为头顶的天空。

          天不颇覆,地不偏载

          天之无偏是很自然的,所以周王要说: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这其实也是蒙昧到文明进化的一个必然产物--

          在与异民族的战争中获胜后意识到,有偏的,民族自身的祖先是靠不住的,因为异民族也有自己的祖先。

          而无偏的至上神也是靠不住的--

          为什么以前保佑异族,如今保佑本民族?

          要说区别,就不在于谁的护佑,而在于自身的德行。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这就是周人在夺取天下之后的最大精神财富。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 家园 【讨论】多谢指教

            “帝”崇拜源于生殖崇拜,其实也多见于文献,如《礼记》中“天子牲孕弗食也,祭帝弗用也”。孔疏:“因其生育之功谓之帝”。这个“帝”的观念也可能对后代道家思想产生了影响。

            我从前也是持此观点,而且我把“帝”和“社”联在一起考量。我一直觉得文化的痕迹不可能因朝代的更迭而消逝,“帝”的崇拜不可能是突然产生,必然其来有自。“帝”可能和一般认为的夏之“社”有联系。“社”就甲骨文的字型来看兼有阳物崇拜和阴物崇拜两种,或者说与“女阴”崇拜更为密切。总之吧,和生殖的关系很密切。

            但我有些疑问,“天”的崇拜从何而来?周本小邦,生于幽谷乔木之中,尚有“天”之观念。从上古万物有灵的论点出发,商人抬头看看,这运行着日月星辰的所在,难道就不令他们产生设神的念头吗?即使不是“至上”神。似乎也应聊备一格。先人对天的崇拜,似乎也早于商,比如说“绝天地通”及“射日”,还有夏历,等等等等。为何在卜辞中就绝难见到“天”呢?如果说“帝”可能源于“生殖”崇拜,在“商”的时代会不会就以此来指代“天”呢?

            而且,商的文化发展应该较周为高。这个从地下考古应该可以得到证明,先周一期的陶器和殷墟陶器几乎看不出联系。直到商代末期,周人才开始大范围的仿制殷人陶器。青铜器物也是如此,周的青铜文化深受商的影响,较早的青铜器几乎都是殷人的“山寨版”,后期才渐渐发展出自己的风格。就是说,1、周和商的交往可能出现于先周时期,武乙似乎就有对周人下过命令。2、成熟的商文化对周文化的形成的主要来源。当然,周文化对商也不可能没有渗透。如果说“周”的“天”崇拜不源于“商”又来源于何处?

            孔子也说“周因于殷礼。其损益,可知也。”商人“帝”崇拜也深深影响了“周”,周人在后来有时也将“天”和“帝”并称,事实上,这种并称直到今天还对我们产生影响,比如说“天老爷”,就是所谓的“昊天上帝”。周人将“帝”和“天”相提并论,似乎不会没有一点根据,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性,“帝”崇拜的观念在商的流传过程中也产生了一些变化?由时间化为空间,借以指代一个广大空间的“神灵”,“天”呢?

            • 家园 指教不敢当

              怪兄如此学力,在下以后倒要多多请教。

              说到这个程度,材料已经得不出更多东西。

              如果还要向前多走一步,我会更借重思想史应该遵循的逻辑--也就是祖先神,有偏至上神和无偏至上神的发展路线。

              如果象怪兄前帖那样,把天提前到夏代,那么这个路线就被打乱了。由于每个人头顶都有一片天空,天不颇覆是明显的,所以天的无偏也是明显的。这样的话,很难解释商王朝何以开起了思想的倒车。

              怪兄显然借重的是别的:

              但我有些疑问,“天”的崇拜从何而来?周本小邦,生于幽谷乔木之中,尚有“天”之观念。从上古万物有灵的论点出发,商人抬头看看,这运行着日月星辰的所在,难道就不令他们产生设神的念头吗?即使不是“至上”神。似乎也应聊备一格。先人对天的崇拜,似乎也早于商,比如说“绝天地通”及“射日”,还有夏历,等等等等。为何在卜辞中就绝难见到“天”呢?如果说“帝”可能源于“生殖”崇拜,在“商”的时代会不会就以此来指代“天”呢?

              这种思路很有趣,我一般是不喜欢把自己代入先人的角色去猜测的,但是,著名的许倬云先生在他颇有影响的西周史中也象怪兄这样干,但结论刚好相反,先抄录如下,以供参考:

              周人崇拜自然的天,殆亦有缘故。由先周以至克商,周人活动范围全在晋陕甘黄土高原的西半边,地势高亢,雨量稀少,平均年雨量在每年五百公厘(毫米)以下,比之秦岭汉水区有一千公厘(毫米)年雨量,相去甚远。是以晋陕甘黄土高原上,除夏季暴雨,难得几天阴雨,地上植被,也因此只有农作物及小灌木,这一带地形,虽有起伏的塬梁峁沟,但颇少高耸挺拔的大山。因此周人日日看到的是经常晴朗,笼罩四野,直垂落到视线尽头的一片长空,这样完整而灿烂的天空,当能予人以被压服的感觉。由于苍天的无所不在,到处举目四瞩,尽是同样的苍穹,默默的高悬在上,因此天地就具备了无所不在,高高监临的最高神特性。反之,殷商王畿所在的地理情况,照卜辞看来,附近有不少田猎区,猎物包括犀牛、野猪及麋鹿。今日的河南一片平坦,殷商时代可能有若干森林,甚至沼泽存在。这种地形上的居民,其眼中所见的天空,比较支离破碎,也就未必有高亢地区那种天空慑伏人心的力量。于是商人最高神的来历,由祖神之一逐渐演变而来。

              再重复一下我的看法:

              1 天 天然就是无偏的

              2 帝 天然就与生殖崇拜,祖先崇拜相联,所以是有偏的

              3 无偏的应该出现在有偏的之后

              结论:

              作为至上神的天应该出现在作为至上神的帝之后。

              商人头上自然也有一片天,只不过他们不赋予天任何特殊意义,而当作普通的自然物对待,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我们当代人心目中来自 等自然现象,在卜辞中都归宿于帝(令雨,令风)。 天就只剩个无用的空壳而已。

              对了,就抽象程度而言,帝较为具体,具有人格,而天较为抽象,更难赋予人格。

              这一点,对于考虑天,帝崇拜的先后也是很重要的。

              • 家园 【讨论】多谢丁兄

                “帝”和“天”的关系,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之一。能得到丁兄如此认真详尽,而又不厌其烦的一再解答,获益良多。

                我这里还有些看法,提出来请丁兄指教。许倬云的《西周史》我读过,里边提出从地理、气候等自然环境,来研究周人“天”崇拜的发生根源,很有新意。但还是无法说服我。

                天本自然之天,而从自然之天,到德性之天,一般要经历“天”的人格化,神格化,以及抽象化的过程。或许抽象化在商周时尚未完全成型。但是从自然观念到至上神的过程,是个复杂且漫长的过程。考察先周到周朝建立这段时期的“周”文化,发现“周”文化上几乎都是源于强大的“商”文化。很难说有自己的东西。至于说“后稷”“轩辕”之说,虚无缥缈,难以考信。

                最重要的一点是,卜辞绝难找到“天”崇拜的痕迹,这是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为什么这么说呢?“天”崇拜或者说“天神”观念,在商以前已经出现了。这是有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的证明,文献先不论。江苏锦屏山将军崖一带发现的岩画,以及内蒙发现的岩画,都出现了日月星辰和人格化的“天神”造型。为何进入“商”之后,“天”崇拜的进程完全中断,找不到一丝痕迹了呢?

                考察中国诸民族的“天神”观念,事实上将“天”作为至上神的并不占绝对多数,但都聊备一格。何以商人如此漠视“天”呢?而深受“商”文化影响的“周”的“天”观念。又从何而来呢?

                丁兄所说一套思想演化进程,我原则上不反对。但是将“帝”与“天”对立起来,我总觉得不妥。昨晚我也查了另外一些学者的观点,在王晖的《商周文化比较研究》中,他倾向于“帝”是“祖先神”和“自然神”结合起来的主神。具体的论述过程较长,我就不转述了。丁兄批评我“以今度古”,这我完全接受,我读书贪多嚼不烂,不求甚解,是老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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