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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樊于期是否为桓?t之辨析 -- 跋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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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樊于期是否为桓?t之辨析

    公元前228年,秦扫平六国之势已不可阻拦,继率军攻克邯郸,王翦又进兵北略地至燕国南界。燕太子丹大为恐慌,急令荆珂入关刺秦。易水边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慷慨悲凉,遂不顾而去。。。

    一、

    荆珂此番谋秦,是以请求“举国为内臣”为名,带着樊于期头函和燕督亢之地图做为信物。樊于期原为秦将,因得罪于秦王,“父母宗族皆为戮没”,逃亡至燕投奔太子丹,“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1]。如此高价悬赏,似乎应该是个具相当分量的角色,然而之前却没有见其行事记载,于是许多学者认为应该就是另一个秦将桓?t,音同而通假,必是燕人口音有所变异而见诸史册为不同。

    的确,桓?t的记载要来得详细许多,最早见于吕不韦免相的嬴政十年(BC219年),桓?t为将军(呵呵!有点新人换旧人的味道),随后屡次率军出征,战功卓著。十一年,与王翦、杨端和将秦军攻邺,取赵九城,桓?t再取安阳。十三年,桓?t攻赵平阳、武城,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十月,桓?t攻赵。十四年,桓?t攻赵赤丽、宜安,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率师与战肥下,“大破秦军,走秦将桓?t”[2]。正因此败,就有桓?t畏罪奔燕的说法。

    著名历史学家杨宽持这一看法,认为《秦始皇本纪》详载屡次出战秦将姓名,独不见有樊于期,而桓?t在始皇十四年的败走,正与燕太子丹的十五年由秦归国在时间上恰好相当。且此后再不见桓?t为秦将事,所谓“走”当是大败后畏罪逃走[3]。

    自然,也有不少反对这种看法,司马光在记载此战事用“复战于宜安、肥下,秦师败绩,桓?t奔还”[4],看来也是不认同这种看法。仔细分析,的确是存在着许多疑点。

    二、

    历史考证是在遵循史料的基础上进行逻辑推断的,归纳起来,认为同一个人的理由大致分两个方面:一是对樊于期来说,之前没有他的记载,而名字发音又如此相近;二是对桓?t来说,战败时间恰好吻合,且此后再无桓?t为秦将事。

    但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先秦史料本身就十分短缺,加之太史公以春秋笔法叙事,记载非常简约,许多重要人物也不过只言片语,所谓“秦将樊于期”可能只是秦众多将军中的一员,失其行事记载十分正常,象桓?t首次登场也已经是将军,而白起更是以左庶长身份亮相(《后汉书?百官制》引刘劭《爵制》:自左庶长以上至大庶长,从九卿,为秦二十级军功爵之第十级[5]),也一样都没有他们之前的相关记载。至于秦王高价悬赏,并不表示樊于期的地位就有多高,只能说明樊于期得罪秦王的严重性,以及秦王对事态的重视程度(象《东周列国志》所描写的参与长安君叛变就是一种可能)。始皇二十九年的博浪沙遇刺,悍然令天下大索十天,也可以作为其行事的参照。

    虽然有田忌或作田期、田臣恩,荆珂由庆卿而被燕人称为荆卿等例子,以证明战国时期存在着发音问题,但逻辑上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且历史巧合比比皆是,甚至还存在许多同名同姓。比如秦国就有两个杜挚,一为孝公时反对商鞅变法,另一则是作为王稽副手,围攻邯郸十七月不下,受谗而一同被诛,恐怕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而三国时期的两个马忠,北魏宗室的两个元弼,道理也是一样的。

    而从樊于期的慷慨自杀,以头颅相托荆珂,可见其并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要说是因惧罪出逃而导致父母宗族被诛似不可能,除非其罪恶太深,不论逃与不逃,都要被族诛,秦始皇的恨不得食其肉,也可见一斑。

    然而,秦法虽然苛刻,但对战败却少有治罪的记载,顶多不过免职,更别说到族诛的地步。这种情况前有王陵、王??趁长平余威围攻邯郸而受挫,后有李信、蒙武将二十万大军攻楚而大败,结果是王陵被替换,王??继续为将,李信、蒙武也一样得以跟随王翦再度攻楚。相反地,秦法对叛逃则是收其三族(举荐者也是,“任人而所人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但范睢也法外开恩[6]),对于这些桓?t应该十分清楚,若说他因战败畏罪出奔,并导致族诛,实在过于勉强。

    三、

    在桓?t战败一事上,史料的记载存在着纷杂抵触的问题。据《秦始皇本纪》“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t定平阳、武城”,似乎应该是桓?t大胜;然而《李牧列传》则是“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t”,又是李牧大胜的局面,《赵世家》也有类似的记载。许多支持桓?t战败逃亡看法,就简单地以二比一的形式,取后者而舍前者。

    但是,如果考虑战场形势和地理因素,这两者的记载并不矛盾。上述战役可能并非一战,而是三战,或者说是一个战役的三个阶段,桓?t两胜而一败,具体战役经过是:秦军取攻势,桓?t从上党越大行山进攻赵的赤丽、宜安(石家庄东南),获得胜利,并杀了一个赵将;随后赵派大将军李牧率边兵进行反攻,破秦军于肥下;桓?t引兵转而南向攻取平阳、武城(邯郸以南)[7]。

    当时邯郸地区尚在赵的控制中,漳水一线也筑有赵国长城,桓?t要考虑到李牧的追击,绝不敢引败军直线穿越赵都,只能先退回上党地区,再绕道从南取平阳、武城,这段时间不可能很短,且其败后还能再攻,有可能损失也不是很大,著名学者王蘧常就认为《赵世家》记载的“李牧率师与战肥下,却之”在程度上较为可信[8]。

    就算排除宜安、肥下为两次战斗的可能,从随后“桓?t定平阳、武城”也可看出其败后再战。《通鉴》在此的处理是将肥下之战和十三年的“十月,桓?t伐赵”连在一起说,“复战于宜安、肥下,秦师败绩,桓?t奔还。十四年,桓?t伐赵,取宜安、平阳、武城”,认为这是上年十月出师的结果,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

    正是有了桓?t畏罪出逃的先入为主,因而视《战国策》的“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李牧数破走秦军,杀秦将桓?t”[9]而不顾,虽然《史记》和《通鉴》在记载十八年秦围攻赵时,简单的用“御之”二字,没有详细的战役经过和结果,但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桓?t依旧活着。贸然否定此记载,却又说此后再无桓?t为秦将事,实际上就是以果论因。

    四、

    燕太子丹在始皇十五年自秦逃归,按《刺客列传》记叙,正是由于樊于期前来投奔,鞠武谏阻别因此而被秦王牵怒,应让其入匈奴而灭口,太子丹不从,并令鞠武更图他策,鞠武便推荐田光智深而勇沈,再由田光自杀而激荆轲见太子丹。整件事一环扣紧一环,如果樊于期奔燕是在十五年左右,似乎荆轲与太子丹见面时间也应于此。

    然而,初次见面时太子丹对荆轲阐明形势的危急,提到“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这分明就是十七年韩亡之后,十八年秦大举兴兵,“王翦将上地,下井陉,端和将河内,羌??□□。伐赵,端和围邯郸城”[10]的三路伐赵。如果不是《史记》的记载经过艺术加工,把几件看似互不牵扯、时间间隔很长的事联系在一起说,那么樊于期投奔太子丹应该在十七八年间,这在时间上就和桓?t战败存在着起码三年的差距。

    当然,如果中间有其他情况发生,比如象王稽的被谗,桓?t逃亡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以现存的史料和桓?t于十八年战死的记载,只能认定桓?t与樊于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参考书目:

    [1]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中华书局,1985年;

    [2]司马迁,《史记?李牧列传》,中华书局,1985年;

    [3]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1997年;

    [4]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

    [5]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56年;

    [6]司马迁,《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中华书局,1985年;

    [7]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1982年;

    [8]王蘧常,《秦史》,上海古籍,2000年;

    [9]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85年;

    [10]刘向,《战国策?赵策》,中华书局,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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