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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写在父亲节──我和爸爸 -- 即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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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写在父亲节──我和爸爸

    给家里打电话谈的多是我女儿,爸爸问起“你怎么样”时,都只有“还是老样子,挺好”回答。从上大学算起,离开家已有十多年,不知何时,从第一个男友的一五一十变成了现在的无从说起。听收音机才知道父亲节要到,不觉间想起了点点有关爸爸的往事。

    三岁时和哥哥一起上幼儿园,每天父亲骑二八自行车前面驼我后面驼我哥的接送。回家时有一段长长陡陡的上坡,爸爸蹬不动时只好下车推行,呼哧呼哧地问我们:“你们想当地主还是贫农?”哥哥机灵,说我当贫农吧,从后架上跳下来,我不明就里,仍稳坐在小架子上,地主和贫农?可怜我小小年纪还没有概念呢,就这么当了一年的地主直到被送回老家。

    高中时翻出一张旧相片,应该是回老家前照的,窗棂外射进的阳光照得桌子闪亮,我穿着小花棉袄,抱在爸爸怀里,父女俩恣意大笑,背面的逆光为我们涂上一圈晕环。那时早已不和爸爸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了,还经常由于青春期的激素跟他生气,蓦然看到这么一张才明白小时候原来和爸爸如此亲热,眼睛顿时酸潮起来。

    又回到新疆后,爸爸严厉地命令我们背古诗词和古文,背不出来便罚站墙角或打手心。没有因为这个受过多少惩罚,倒是和哥哥偷偷出去玩站过不少墙角。后来发现上语文课要求背的古文我们早就背过。记忆中最温馨的画面是简陋的平房外寒风呼啸,积雪三尺,屋子里却是炉火通红,妈妈踩着上海蝴蝶牌缝纫机做鞋垫,机板上高高一堆各色布头,我们歪坐在大床上,听爸爸吹口琴或抑扬顿挫地背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有时他还会唱这首词,至今仍能想起爸爸打着节拍的男低音。

    周末清早爸爸总带上新炸的馒头片和我们去爬黄土山,妈妈要睡懒觉,错过多少“北山白云里”的美景。以前讲过边疆人民忠厚老实,不会玩花样,黄土山这个名字也不例外,真的是一座黄土土的小山包。难得还生了许多紫色野兰花,我每次必采到握不住为止,泡在水瓶里能养半个礼拜呢。一回我把花放在包里,回家才发现被爸爸坐扁了,花瓣零落,梗断叶残,哭哭啼啼地要爸爸赔,爸爸只有双手一摊:“下个礼拜再去采嘛。”

    妈妈照料我们的衣食住行,爸爸则监督我们看书写字背诗。爸爸年幼家贫,只读了中专,他却自己念了很多书。他说年轻时脾气很爆,都是读书修身养性性子才慢慢变好的。我们小时确实挨过无数次打,我是女孩,会撒娇会叫唤还好点,哥哥弟弟可称身经百战。我最后一次挨打是四年级时语文考了87分,低于爸爸90分的底线,被按在凳子上打屁股,吱哇乱叫时看见窗外黑沉沉的天,暗怨上帝在哪里。

    爸爸常说衣服嘛是穿给别人看的,用不着太讲究;肚子不能亏待,好东西吃进嘴到底是自己享受了;书呢,是多多益善,有一块钱的话,一定花一半买米,一半买书。小时家里订了无数杂志,《译林》《文史知识》《连环画报》《小说月报》《报告文学选刊》《科学画报》…,当然还有给我们订的《少年文艺》《作文通讯》…。爸爸也常常一套一套地买书。小学五年级时,他去上海出半年差。一天下了课,老师递给我和哥哥一个上海寄来的包裹(我上学早,和哥哥一个班级),原来是爸爸买的很多书。同学们惊叹的目光中,我喜孜孜地一本一本炫耀。每个暑假爸爸都布置我们看完几本文史和科学类的书,并写读书笔记,因此我读了《上下五千年》,得知了第一宇宙速度,自己做了一个只能供一个小灯泡的手摇发电机。

    和同学聊天,总是“我爸爸说…”,很长时间后才醒悟到爸爸对我的影响之大。

    进入中学身体长大的同时,心灵也渐渐独立。不但不再讲“我爸爸说…”,而且总和老爸背道而驰。代沟准时出现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却常赌气不和爸爸说话,现在想来真是混帐。和以前不一样,爸爸总是容忍我的嚣张,其实有时我明白是我的错,但无谓的自尊总让我要冷战几天后才找机会同爸爸和解。不觉间,爸爸的白发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慈祥,慈祥得让我流泪。

    高中的课程已超出了爸爸的辅导能力范围。不过不知为什么我高中时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尽管远不如初中时努力。晚上看书时,爸爸悄悄推门进来,放下一把零食,左右看看又轻轻出去把门掩上,有时我长吁一口气,把琼瑶小说从数学书下拿出继续攻读。关于高考我当然想报考理工科类专业,但爸爸认为女孩学工太累,学理不一定能搞出成绩,所以他坚决要我报考医科院校。他花了两年时间苦口婆心方方面面地分析学医的好处,终于说服我把所有的志愿都添成医学院。不过我自认上医学院最大的成就是学会了很多女孩儿的心眼计较,在只有兄弟家庭长大的我一向大大咧咧无甚心机。

    爸爸拎着大衣箱送我到北京后,我开始了真正的离家生活。第一天晚上我梦见爸爸的白发和背影,泪水流下头发尽湿。家里来信通常是爸爸执笔,无非讲些好好学习,顺便不要谈恋爱之类。每年回家都觉得爸爸又老了几分,矮了几分,出国前那个元旦尤其感到爸爸年纪已大,不折不扣一个小老头。

    三年后接父母来美国小住,出乎意料的是我很自在地挎着爸爸胳膊散步,上一次大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事。

    现在电话里听见爸爸苍老的声音总会没来由的心酸。我是一粒蒲公英种子,飘到这里发了自己的芽,一时不会回去。中国讲究的孝道难以顾全,美国流行的“爸爸,我爱你”也难以出口。但我知道,在爸爸心里,他明白这个女儿是眷恋他,想念他,感激他的。伟大的父母之爱,在于无保留的把一切献给子女。承惠于父母,我在对女儿作同样的功。

    2004年6月20日,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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