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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转载) -- h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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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转载)

    有人转了吗?

    喜欢的话,我接着贴,不过不全。

    作者:魔力的真髓

    • 家园 真髓 卷二 大浪淘沙 第三十八节 引子

        一片小树林前,忽然无穷无尽的箭雨从四周的树叶间射出,瞬间就将自己裹了起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红……

        ……

        孙策猛地睁开双目,冷汗直冒地从噩梦中醒来。他叹了口气,偏头向窗外扫了一眼,此时刚过子时,外面还是幽幽的漆黑――整整四年过去了,自从父亲在初平二年(公元191年)受袁术之命南攻刘表,被设伏射杀那一天起,自己就没有一天不做这个梦的。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屋顶。黑黝黝的屋顶又厚又重,看上去显得奇形怪状,仿佛随时要压下来似的。房间里弥漫着躁热,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孙策再也躺不下去,索性坐起来摸了件袍子往身上胡乱一披,点着榻边的油灯,提着它出了厢房。刚刚步出房门,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哭泣声。孙策皱了皱眉,顺声摸了过去,转过一道回廊,只见一个孩子正坐在那里低声地涕泣着。

        孙策认出那正是自己的二弟孙权,心里不由得一揪,提灯轻轻走了过去:“二弟,你怎么不回房睡觉去?又半夜起来哭?”

        孙权回过头来,他今年十四岁,生得方颌大口,很有威势。只是此时灯火下他的小脸上却满是泪痕,扁着小嘴泣声道:“哥,我睡不着,我想爹。”

        最后三个字入耳,孙策只觉得胸口仿佛受了铁锤重重一击,心中酸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将油灯放下,一屁股坐在孙权的身边,将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控制住情绪沙哑道:“二弟,你还记得自己犟着要跟我出来时,跟娘亲怎么发的誓吗?听话回去睡觉,不然我 就把你送回寿春,不让你跟着了。”

        孙权这才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从兄长的怀中钻出来,磨蹭着进屋去了。

        孙策目送着他幼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屋门里,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翻起的伤痛暂时压了下去。站起身慢慢走到院落中心,背手仰望着无月无星的黑天。

        去年他投奔了袁术,由于能征贯战又生得威武雄壮,很得袁术的器重。记得几乎每见面一次,袁术都会发出“假使孤有子如孙郎,死复有何恨!”的叹息。甚至有一次,触犯他军法的小校逃入袁术营中寻求庇护,他直接冲进去将之斩首,袁术也丝毫不以为忤。

        但实际上这老贼一直在提防他:起初袁术许他为九江太守,但攻陷九江之后却更用了陈纪。事后又遣他攻庐江太守陆康,出发前袁术拍着他的后背诚恳道:“从前孤错用了陈纪,这次事成之后定要以伯符掌管庐江。”可当他攻拔庐江之后,袁术又食言而肥,用了故吏刘 勋。

        回想着这些往事,孙策不由轻轻咬住嘴唇,怔怔地望着天边细细的一条弯月。那弯月从乌云夹缝中艰难地挤出来一丝亮光,随即四周黑暗涌来,将之吞没得无影无踪。

        究竟是为什么呢?是由于我年轻气盛,锋芒太露,又或是袁术那厮窥破了我的心思?

        他的心思只同避乱江东的名士张??一起商量过。父亲孙坚去世后,数千部曲全为袁术所并吞。自己打算先投奔袁术以索回先父旧兵,再投奔舅父丹杨太守吴景,此后招募流民,夺取吴、会稽二郡作为资本,向西攻击刘表报杀父之仇,以作朝廷外藩。

        张??听完很是赞同,鼓励他道:“昔日周朝衰败,齐、晋兴起;王室宁定,诸侯贡职。今君绍先侯之轨,有骁武之名,若投丹杨,收吴会二郡,则荆、扬二州可一,仇敌可报。此后踞长江,奋君威德,诛除群秽,匡辅汉室,功业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又岂止是当个区区 的外幌?”

        “荆、扬二州可一;功业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孙策每念及此,只觉得胸中仿佛有一把火,烧得全身里外都烫了起来。可是回首这过去的一年,岁月蹉跎,逝如江水,自己不仅尺寸未进,反而距离目标却越来越远了。

        去年,朝廷委派故兖州刺史刘岱之弟刘繇为扬州刺史。原本扬州治府在寿春,可袁术纵横淮南,寿春也为其所踞,因此刘繇不敢去捋虎须,而是向南渡江,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新治府。

        当时孙策已看出袁术无意归还旧兵,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投奔舅父,开拓江东的事业。因此这消息传入孙策的耳中,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与自封徐州伯的袁术相比,这个刘繇是朝廷钦命的扬州刺史,有足够的大义名份。若是能有为正牌刺史效力的名义,便可打着朝廷的 幌子征讨江东,从政治的角度来看,会降低很多阻力。

        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他赶忙暗地写信给舅父吴景和丹杨都尉孙贲,让他们将刘繇迎到曲阿,严密置其于控制之下。

        孙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只是他却没有料到,刘繇虽说是个儒生,却也不完全是那种坐谈的清流,更不甘心充当他人的傀儡。

        因此刘繇在站稳脚跟后,首先就向吴景与孙贲开了刀。他宣称这二人本是袁术所任命的官员,打算秘密串通袁术要谋害于他,于是将二人赶到长江以北的历阳城,反将丹杨郡全盘据为己有。此后刘繇又任命周尚为丹杨太守,还派张英等人严守横江津和当利口两处长江的 渡口要冲,企图将袁术的势力阻在江北。怒发如狂的袁术以惠衢为扬州刺史,以吴景为督军中郎将,与孙贲屯兵历阳以攻击刘繇。

        消息传来,孙策犹如五雷轰顶。自己毕竟历练太少,就由于这一点疏漏,使得原先自己预定的秘密根据地全盘丧失,开拓江东的资本竟输了个一干二净。

        他就象一个输红眼的赌徒,向袁术主动请战,乞求增益其兵以协助舅父攻击刘繇,表示愿为袁术平定江东。只要有了兵马,就算是前方是刀山火海,我孙策照样可以杀出一片天地来!

        这次袁术大约是正在气头上,所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仅如此,而且同意归还给他孙坚旧部,还使孙策行殄寇将军。

        袁术这种少有的痛快干脆,着实让孙策欢喜了一阵子,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只是看到袁术拨给自己的人马之后,孙策只觉得满嘴苦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兵不过千,马不过四十。

        此时已是六月,历阳的夜晚又闷又热,回想着这些烦心之事,孙策只觉得烦躁不堪。此时在他的胸中,那颗渴望建功利业的心跳动得更加激烈,但与此形成反差的却是自己这一年的屡屡受挫,东奔西走却仍一事无成。这种强烈对比的刺激,使得这自负绝世英雄、万丈雄 心的年轻将领一会儿豪情勃发,怒目切齿;一会儿却又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他在庭院之中来回跺了几个圈子,一时间几欲振臂长啸,只是那一股壮怀激烈之气自胸中腾起,到嘴边最终却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孙策回首向屋里看了看,里面没有动静,他这才轻舒了一口气,苦苦一笑:自己适才太过忘形,险些惊扰了二弟休息。

        若说起这二弟孙权,实是孙家的异数。孙家世居吴郡,乃是战国兵法大家孙武之后。上一代当主孙坚,文武兼资,勇挚刚毅。只是无论是从祖风还是父风来看,孙权都是十足的不肖之子:这孩子对兵法完全不感兴趣,练武也从不肯下苦功,因此这两样家门绝学到了他的 手里,别提什么发扬光大,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与其他兄弟不同的是,小孙权心胸开阔,恢弘大度,虽小小年纪,却能以好侠养士名动乡里。因此身为兄长的孙策在三个弟弟之间,对这顽劣不堪的二弟最是看重,所以这次投奔袁术,他答应了孙权跟随的请求,以便增添二弟的历练。

        想到小孙权适才那句“我想爹”,父亲那慈爱威严的容貌猛地又浮现眼前,孙策心中不由大恸:先父纵横天下,英雄一世,看到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又会做何感想?

        轻轻地走出院落掩上了房门,孙策的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重,似乎包含着无穷的怒气,无处发泄。他快步来到马厩,随手将油灯往旁边站岗的士兵手里一塞,也不说话,跳上战马,双腿用力一夹,飞也似地从官邸里冲了出去。马蹄声响彻大道,穿过城门,一溜烟似的 消失在黑暗中。

        风飞快地自耳边掠过,双耳里灌满了呼呼声。

        出了城,孙策用力打马,一口气在原野上跑出二十多里才渐渐减缓速度,胸口的烦躁憋闷总算减弱少许――自从带兵来到历阳之后,每当夜不能寐,他都一个人在此骑马狂奔。

        孙策勒停战马,举目眺望,面前不远处就是长江岸边,滔滔江水滚滚东来,下游不远处灯火闪动,正是敌将张英驻守的当利口大营。他又向岸边走了几步,感受着自水面吹来的凉风,长舒了一口气。微弱的月光下,只见自己已被四周一人多高的芦苇团团包围,微风吹拂 起伏如浪,哗哗的响声配合着蛙鸣,显得格外空旷。

        孙策闭目养神,胸中激荡逐渐平复,却忽然听到水面上隐隐有歌声传来。那歌声悲怆高亢,尽管江水滔滔,翻滚如雷也压制不住。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歌声就仿佛一枚石子,在孙策心中激起万丈波澜。他极目眺望企图找出那歌者,却在眺望之中猛然省起,此地不正是西楚霸王项羽自刎殒命的乌江渡吗?

        此时孤身矗立于此,回想起当年项羽破釜沉舟,大破秦军的威武气势,他不由怦然心动,壮怀激烈;又想到项王最后孤身突围至此,最终宁死不渡江东的悲壮事迹,不禁为那位力能拔山的绝代豪雄的际遇大为感叹。

        品味着项羽那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孙策心中不由大起共鸣之感,当年霸王江东未失基业尤在,却宁可战死而不愿渡江,最终天下为高祖所得,着实可惜可叹;又联想到如今自己满怀雄心,却身无立锥之地,欲渡江东亦不可得。两厢对照,岂不是造化弄人?

        随即孙策又摇头苦笑:想那霸王虽死,但一生波澜壮阔,轰轰烈烈,已足慰平生;自己至今却是无闻小卒,为他人鹰犬,又有什么资格评说这位千古英雄的不是?

        他半夜出城纵马急奔,本欲发泄心中郁闷,但面对乌江渡这荒野大江的壮阔,耳中听着悲怆凄凉的垓下歌,竟情不自禁,黯然神伤。

        此时月暗无光,水天混沌一团,仿佛又回到盘古开天之时,却偏偏自那浓厚的乌黑中透出一丝摇曳的灯火。

        孙策武艺出众,眼力极好,分辨出那正是飘然而来的一叶扁舟。此时离得近了,他听出那歌者的声音熟悉之极,忽然想到一人,登时脱口一声清啸,朗声问道:“那边船上之人,莫非是公瑾么?”

        歌声嘎然而止,孙策只见那小舟的船头忽然大放光明,原来从舱里挑出一盏宫灯来。在光影里隐隐约约映着一条人影。那人长身玉立,身高八尺,肩宽细腰,虽然不够壮硕沉猛,却也是体格雄伟的堂堂好男儿。

        爽朗的笑声传来,小船渐渐靠近。孙策就着灯光看得分明,船头那人白皙如玉,发黑如漆,姿容俊美绝伦,双眼灵动有神,正是自己义同断金的好兄弟,素有“美周郎”之称的周瑜。

        小舟尚未靠岸,孙策跳下马,也不顾岸边淤泥水草,趟着跑去一个箭步跳将上船,来到周瑜身前。他喜出望外道:“公瑾,真的是你!”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几年不见,周瑜愈发英俊潇洒,此时他外罩一件外绣银线云纹的月白长袍,头上扎着白纱折巾,腰配六尺 长铗,举手投足之间别有一种挥洒自如的帅气。

        周瑜英俊无瑕的脸上也浮现出激动的神情,笑道:“伯符兄,自从你回到曲阿守丧后,你我可有三年未见了!我也去曲阿寻过兄长,只是伯母说你投奔袁术去了!”

        孙策道:“愚兄给你家乡庐江写信,人却都道你外出游历求学了。想不到你我兄弟,今日能够再会!”言罢放声大笑,这只怕是他这一年来,笑得最无拘无束、畅快淋漓的一次。

        周瑜也大笑起来,他信手将宫灯抛入水中,动作潇洒之极,挽住孙策臂膀,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兄长,你我舱内再叙。”

        跟着周瑜进入船舱,孙策眼前一亮。

        只见船舱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当间吊着一只熏香炉,船舱后半截的案几上放着一张古琴,靠近船尾处支着小火炉,一阵阵热气从那里飘过来。孙策再向船尾看去,只见一名姿容俏丽的侍女正轻轻操橹,腰肢柔软纤细,动作风雅柔美。

        随着周瑜一声招呼,那侍女温顺地放下手中橹,轻盈地走进舱来,先对孙策施礼,然后自左面舱板处轻盈地取出一团茶饼,放进一只小锅里,细心地捣得碎烂,又往里加了些葱、姜和糯米,这才端着小锅架到炉上煮了起来,

        孙策脱履入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才感慨道:“公瑾真是好兴致,年纪轻轻,莫非就想效法范蠡么?”

        周瑜闻言先叹息一声,这才道:“当今这世道……小弟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躲进这小舟,不闻舱外之事。”

        孙策笑道:“公瑾,你瞒得旁人,须骗不过我。今夜月黑风高,你泛舟出游,只怕不是为了赏月罢?”

        周瑜笑道:“这个自然,小弟其实是特来凭吊霸王项羽的,兄长不也与我一样么?”他顿了顿,疑惑道:“兄长不是为袁术效力么,你不在寿春,怎地反跑到这历阳来了?”

        孙策苦笑一声:“刘繇驱赶我舅父,霸占了丹杨。愚兄这次南来历阳,就是奉袁术之命,要打败张英夺取渡口以东攻刘繇。”他奇道:“公瑾,刘繇委派的新丹杨太守就是你的从父,这等大事难道你都不知道么?”

        “这些事情,小弟一向懒得过问,”周瑜摇了摇头,转了话题道,“伯符兄,小弟可能话不入耳,那袁术虽出自名门,但图谋逆,实为乱臣贼子。兄长怎能服侍他这种人?”忽又好奇道:“兄长,听说前些年令尊去世不久,那袁术竟然囚禁令堂以索讨传国玺,这事可是 有的?”

        听到最后一句,孙策脸沉了下去,但他还是默默点了点头。事情虽过去多年,但那段往事就象一根针,每次提起,必定刺得他心头滴血。

        那还是父亲刚战死时,袁术不知从那里得来消息,硬是说父亲讨伐董卓时,在洛阳枯井中得了传国玉玺。所以强行将母亲掳去拘禁,百般逼问。最终却还是空忙了一场,什么也没能得到。

        其时父亲去世,部曲为袁术所吞,家道败落,母亲又遭受那等磨难,在孙策心目中将此视为奇耻大辱,铭记在心。

        周瑜仰头怔了一会儿,道:“这传国玺的传闻小弟也听过,说是伯父在攻破洛阳后清扫宗庙,于枯井中得一五龙钮四寸缺角大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又说这乃是兴兵诛杀宦官时,掌玺者丢入井中的。”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这谣言传得绘声绘色,倒好似所说之人亲眼见到一般。可是伯父对大汉一片忠肝义胆,若真得此传国神器,岂有私自吞没之理?袁术这厮阴怀异志,却只道旁人都与他一般的龌龊心思哩。”

        “那全是董卓的诡计。”听着周瑜为自己父亲分辨,孙策只觉得一道暖流流过心田,又是亲热又是感动。

        回忆起昔日父亲的雄姿,他眼里蒙上一层薄雾,哽咽道:“昔日关东群雄伐董,其他人要为被董卓打败,要么徘徊不前,惟有先父连破华雄吕布,进入洛阳。当时董卓忌惮先父,于是派人求亲和解,并许诺但凡先父子侄当官,只要给他董某人开张名单,什么州刺史、太 守全都不在话下。结果惹得先父大发雷霆,回敬他道,‘董贼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我死不瞑目,岂有和亲之理!’事后不久,这条谣言就从关中散布开来,分明是诬蔑他老人家,以瓦解离散关东群雄的恶毒计策。”

        周瑜黯然叹道:“令尊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决不屑于做这等不忠之事。只可惜为宵小所算,去得太早了。”

        他怕孙策过于伤心,转了话题问道:“伯符兄,还记得你我幼年时学汝南许子将,设‘小月旦评’议论天下人物么?如今群雄并起,兄长是孙武之后,精通兵法,可否再为小弟评论一下当今的将帅?”

        孙策拭了拭眼角,笑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幼年儿戏,亏你记得那么清楚。”

        他低头思索,缓缓道:“愚兄确实对当今用兵之人研究过一番,当今用兵将帅之中,首推兖州的曹操曹孟德。记得<汉书>中将兵法分为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大家,说得很有道理。观此人破黄巾、败袁术、击吕布,深明法度,正是‘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的兵权谋大家。”果然一谈起兵法,他登时将愁绪抛在了脑后。

        他讲到这里,入神道:“愚兄自恃甚高,放眼天下,有几个人是孙某梦寐以求想与之在战场上一较高下的,曹操就是其中之一。”

        周瑜点头道:“曹操此人确实非同小可,然则兄长以为打败公孙瓒的河北袁绍如何?”

        孙策摇头道:“袁绍此人名望虽高,却自诩是儒雅官宦之士,颇以不识兵法为荣。”他接道:“河北诸将之中,愚兄以为首屈一指者乃是麴义。此人武艺虽然不高,但若论能征惯战,河北无出其右。昔日公孙瓒威震河北,麾下三万‘白马义从’,所向披靡。可界桥一战 ,麴义以八百人为先锋,将其杀得大败亏输,阵斩公孙瓒任命的冀州刺史严纲。此后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又是这个麴义,汇合乌桓与幽州反公孙瓒军十余万人,在鲍丘水大破公孙军,斩首近两万,‘白马义从’灰飞湮灭。使公孙瓒一蹶不振,至此不敢再窥冀州。”

        周瑜长叹道:“正是如此,昔日公孙瓒誓师南下,声势浩大之极,冀州郡县一时多背离袁氏以呼应公孙。若不是有麴义屡破公孙,扭转颓势,袁绍首级早被‘白马将军’砍了去。只可惜袁绍空有养士之名,却无容人之量。麴义性子骄横,竟因此获罪,被袁绍给杀了。”

        孙策冷笑道:“这就叫做名副其实的有眼无珠。麴义这一死,河北再没有精通兵法的宿将,所谓颜良文丑,不过是两个武夫而已。袁绍眼下虽能猖獗一时,但迟早会为他人所吞。”

        周瑜摇头道:“兄长此言差矣,河北非是无人――麴义一死,他的旧部尽数归了袁绍,其中有一人姓张名嗔字俊?V,也是骁勇善战的大将之才。只是因他与麴义的关系密切,所以袁绍不以他为军主罢了。”

        孙策长声清啸,感慨万分道:“袁氏虽说四世五公,却都是些败家庸才。只知任用些家奴,对真正人才却不仅弃置一旁,还要百般提防。嘿,将珍珠当作瓦砾,天下竟真有这等不识货之人。”

        周瑜在一旁冷眼旁观,笑道:“兄长真是爱才如名之人,竟为他人如此义愤,打抱不平。”

        孙策眼中在那瞬间流露出一丝悲哀之色,却只是摇了摇头。

        周瑜察言观色,知道孙策别有隐情,却也并不追问,而是笑道:“适才提及颜良、文丑,伯符兄似乎大大不以为然,不知是何缘故?”

        孙策闻言轻蔑一笑道:“兵者,诡道也,争雄天下,武艺取代不了兵法。那颜良、文丑号称‘河北双刃’,传闻武功是极高的。但若论起武艺,他二人比起天下无双的吕布又如何?吕布骁勇无双,并州军骑兵强悍无比,最终还是为曹操所败,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周瑜大笑道:“小弟也是这么看,只是见兄长武功卓绝,必定对此很是看重,想不到却有此见解,着实出乎小弟意料之外。”他笑道:“既然如此,兄长又以为小弟如何?”

        只是过了许久,坐在一边的孙策却没有回答。周瑜仔细一看,他正神色迷离,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周瑜又叫了两声,孙策才惊觉过来,歉然道:“啊,适才我想兵法想得走神了。公瑾,可能我的话说得过于直白――这一年以来,愚兄亲临战阵,才感受到实践的重要。你现在毫无战绩可言,因此愚兄无法妄评。但往日咱二人谈兵论道时,愚兄觉得你才华横溢很有功底 ,因此若加以实战演练,用兵方面的成就应决不在我之下。”

        周瑜也不以为意,笑道:“能得伯符兄赞许一句,小弟已很是满足。兄长适才提到,有几人是兄长梦寐以求的对手。可适才说了半天,麴义尽管厉害、武功无敌如吕布,却都已身首异处。因此说来说去只提到了一个曹操。不知还有谁能有此殊荣?”

        孙策又陷入那种沉思的状态,被周瑜连问几声,才回神道:“如说心目中最渴望一决高下的对象,一时也讲不出来。愚兄以为,指挥万人大军跋涉千里,攻必克战必胜,进退之间游刃有余,只有这样的将领才真正当得起‘大将’二字。兖州军除曹操外,夏侯渊、曹仁是 也;此外还有铁羌盟的马超马孟起,他一路东进,连破李?唷⒐?汜等十万余众,也是年轻有为的骁勇大将。”

        周瑜见他目光扑朔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哪里肯信?他盯住孙策的双眼,缓缓道:“伯符兄一提到夏侯渊、马超,小弟倒想起一人来。”他笑了笑,道:“兄长,你可曾听过真髓真明达这个名字?”

        此名入耳,孙策竟是全身为之一震,点头缓缓道:“不错,河南真髓,确实也是出众的用兵大将。”

        “与曹操相比,真髓的战绩虽然不多,但却很值得玩味,”孙策眼神很复杂,沉声道,“愚兄之所以注意他,就是今年三四月间他千里迂回破袭张济,那一战打得实在漂亮。只是愚兄却没想到,一个月前此人竟以排兵布阵之法正面硬挫了铁羌盟八万大军。”

        孙策仰天长叹道:“这一攻一守,都胜极为干脆漂亮,尤其是,这两战的风格竟迥然不同。所谓‘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此人的兵法绝对不在适才我说的那几名大将之下,乃是当今兵形势家中的佼佼者。”

        孙策沉吟道:“大约是年龄有限,所以比起曹操,真髓在战略权谋上差了不止一筹。但最能令愚兄心痒难搔,想与之一决高下的,却正是这个真髓!”说到最后一句,他用力一拍大腿,言下唏嘘不已,竟是颇以此为憾。

        周瑜笑道:“能令兄长如此动心,这个真髓的兵法确实是非同小可。不过在小弟眼中,此人最可贵之处在于能诛除吕布,成为并州军的首领。”接着赞叹道:“此人年仅十六七岁,却从此独当一方,不必再寄人篱下看他人的脸色行事。唉,这真叫我等虚度光阴之人感到 汗颜无地啊。”

        这几句话若有意似无意,却偏偏仿佛一支支利箭,射入孙策的心窝。

        周瑜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当孙策因潼关口一战而注意到真髓之后,没过多久就传出了此人取吕布而代之,大破铁羌盟,在中牟自立的消息。

        面对这种近于奇迹般的崛起,他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鄙视:那真髓据说从前不过是一个赚取赏金的流民,运气倒真是不错。哼,那分明是弑主自立,却还要搞成什么兵谏,结果他弄得一塌糊涂,弄巧成拙,险些把命都搭进去。倘若自己遇到这种机会,一定会比那无知小 儿做得出色十倍!

        但事实摆在眼前,孙策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个“弄巧成拙的无知小儿”,统率着吕布那支屡战屡败、又因主将丧命而变成一团散沙的部队,一举挫败马超东征所裹带的八万大军,在几大势力的夹缝中顽强生存下来。他不仅保住了中牟的弹丸之地,维系住即将崩溃的并 州军,而且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柱国大将军”。

        最令孙策感到心态难以平衡的是,搜集来的情报竟然表明,这个骁勇善战的少年投奔吕布的时间竟仅比自己投奔袁术提前了两个月!他以比之自己远远不如的背景,依靠一己之力,现在竟然已经……

        而自己呢?!

        这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孙策复杂难言的情绪,更形成了他迫切地与真髓一决高下的渴望。

        看着那孙策沉默的表情,周瑜忽然长跪在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沉声道:“伯符兄,请恕小弟适才言语无礼,对兄长多有得罪。”

        “实不相瞒,这次我是专程去历阳见你的,只不过没想到能在江岸碰到罢了。”看见孙策微有诧异的目光,他笑道,“说来话长,自从刘州君赶走了兄长的叔父吴景后,就命我从父做了丹杨太守,因此我也一并去了丹杨,担任个小小的县吏。得知兄长屯兵历阳准备进攻 张英,这才过来寻你。”

        孙策先是一怔,略一思索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哈,我明白了。公瑾适才讲话兜来绕去,莫不是来做说客,劝愚兄倒戈投降刘繇的罢?”

        周瑜闻言仰天长笑:“伯符兄说得哪里话,我周瑜是那么不识时务之人么?刘繇是个什么东西,我岂会劝你投降他这么个腐儒?”

        他不等孙策再问,径直说了出来:“伯符兄,小弟看你胸怀吞吐天地之志,兼之世代居于吴郡,令尊昔日于家乡又有旧恩。何必为袁术做牛做马?此番打败了刘繇麾下的张英、樊能等将,兄长不如以丹杨郡为资,向东夺取吴、会稽二郡,再向西歼灭刘表,北图中原―― 周瑜已经说动了从父,此次前来,就是要向伯符兄说明,我周家愿以丹杨郡归附于兄长。”

        孙策大吃一惊,颤声道:“你,公瑾,你说什么?”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做响,那句“愿以丹杨郡归附于兄长”如奇峰突起,他郁郁不得志已久,所以此刻虽然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但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没有接受的思想准备。

        周瑜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伯符兄,我与从父虽有意相随,但兄长追随袁术已久,因此实不了解兄长究竟意下如何,故此只好旁敲侧击地对兄长试探激将……得罪之处,还请伯符兄多多包涵。”

        过了良久,孙策才爆发出一阵轰雷也似的大笑,胸中长久积累下来的那股愤懑之气一扫而空,随即重重一掌拍在大腿上,大喝道:“好!”这一笑一喝,震得舱中诸般摆设咯咯做响。

        只听“乓”地一声,两人转头一看,原来适才那霹雳一般的厉喝,使得船尾侍女花容失色,竟然碰翻了煮着的茶炉。

        周瑜吩咐她收拾干净,好整自暇地笑道,“还有一事,张英、樊能微不足道,可毕竟扼守要冲,兵马又足。袁术仅还给伯符兄一千余兵,只怕难以攻取――小弟尚有私兵三千,愿尽数给兄长为霸业之资!”

        孙策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来缓缓从周瑜身侧走过,来到船尾舱门处负手而立,望向远处水天相接之处张英大营的点点灯火,沉声道:“公瑾,先父一直以朝纲败坏、天子蒙尘为憾事,因此孙策决心继承父志。愚兄这次主动请战出征,就是为了要脱离袁术,自立自 强。哼,袁术畏惧我能征贯战,所以只拨这么一丁点士兵。”他声转兴奋,激昂道:“公瑾,你这三千兵马,可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又长笑接道:“贤弟,你不早不晚,偏偏今日来助我,这是上天要兴我孙家!”

        周瑜笑道:“伯符兄,你我总角之交,又何分彼此?”他话题一转道:“刘繇毕竟兵多将广,兄长且莫因此而轻敌啊。”

        孙策纵声长啸,云气聚合,声震九霄,踌躇满志道:“哼,张英、樊能只配去捉鱼捕蟹,刘繇王朗之辈,若是端坐庙堂竞比儒雅倜傥,还可勉强一看。若是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纵使这等庸碌之人手握百万之众,孙某又何惧之有?”自从投奔袁术以来,他从未 如此意气风发,此时眼中精芒电闪,整个人仿佛化为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出猛锐之极的霸气。

        周瑜纵声大笑道:“伯符兄终于又恢复昔日雄姿,可喜可贺!”旋又叹道:“只可惜船上无酒,否则倒是助兴的好东西。”

        此时水已滚沸,茗香四溢,周瑜刚要去提煮茶的小锅,早被孙策一把夺了过去,为周瑜和自己各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举杯道:“今日见了贤弟,又得知这等好消息,愚兄不必喝酒,早已醺然若醉――你我何妨茶代酒,饮了此杯?”

        周瑜起身接过茶杯,与孙策一并站在船尾,朗声道:“好,小弟就预祝兄长马到成功,大事必成!”

        此时虽明知茶水滚烫难以入口,但热血如沸,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两人都是一饮而尽。热茶顺着喉咙直流下去,火辣辣地仿佛是烈酒一般,两人一齐奋力将茶杯向张英大营方向远远掷出,拊掌相视大笑。

        自己原本梦寐以求的目标,忽然之间就即将变成现实。

        孙策长吸一口气,心中激荡澎湃,扬声笑道:“你我原本就有断金之义,情同骨肉,今后同心协力,携手并进,就此打出一片天地来!”

        周瑜毅然点头,只是他注意到孙策发这豪言壮语时,视线却不经意地向北方扫了一眼。饶是他足智多谋,却也猜不透这一眼的涵义。

        那方向正是中牟。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八节 翱翔

        额头伤口的巨痛和无法遏止的眩晕几乎令我无法坐稳马背。低头只见胸甲上已满是鲜血,呈现出凝固的酱紫色与流动的鲜红色。一呼一吸之间,嘴里和伤口都不断地涌出鲜血的泡沫--别说打仗,即便是快马奔驰,只怕那剧烈地颠簸都能要了我的命。

        回顾身侧的将士们,由于大多数人都散落在平原各处打扫战场或清点战利品,所以只剩下四百多人聚集在自己身边。看着一张张憔悴的面容,他们都和我一样的疲惫、一样的濒临死亡。

        伴随着那种熟悉的地面地微微颤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团尘土自地平线迅速靠近,不断扩大,那是马超所统率的铁羌盟大兵团,数不尽的铁??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光芒。

        自己一直苦苦挣扎求存,到了今天依然摆脱不了被乱世所吞噬的命运么?

        忽然觉得四周所有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黄色的天,红色的地,凄厉而又刺眼。

        面对这些对我流露出寄托和依靠眼神的部将和士兵,我尽量努力地想对他们笑一笑,但这表情比哭还难看。

        转回头伸手罩住了面孔,我并不想哭,但痛苦的热泪却止不住地狂涌而出:这几日的辗转反侧,昨天那舍生忘死的连场搏杀,自己竭尽心智与敌人斗智斗勇,都是为了什么?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个下场吗?

        我一直都在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去争斗,和自己斗,和敌人斗,可是现在,却是非死不可。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不住盘旋,只觉得满嘴都是苦的,仰头望着昏黄的天空,既然是这样,自己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结局吗?

        我叹了口气:经过这么多变故才发现,与这乱世相比,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土,实在是太渺小了。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我也无话可说,惟有坦然接受,如此而已。

        明达,你,你快些回来……

        忽然想到那个独眼的女孩子,想到她遍体鳞伤的模样,想到她断线珍珠似的眼泪,想到那临别的一吻……猛地感到胸中一阵剧烈的刺痛,令我气都透不过来。

        罗珊,对不住,看来我是要失约了,可请你谅解,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上天,如果在这充满恐怖和死亡的世界里,你真的还存在的话,就请你保佑罗珊,愿她能够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吧。

        “曹性,”我用手擦了把脸,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开口讲道,“你赶紧回城,告诉张辽、贾诩他们,赶紧带兵去投曹操。现在我已奉曹操为军事盟主,他必定会收留你们。”转过头特地加上一句:“千万记住跟文远大哥说,我请他照顾好罗珊。”

        听到我这交代遗言一样的叮咛,四周人群无不变色。

        “中牟的将士要想平安东撤,就非要有人能在此牵制敌人大军不可,而这一片两河之间的空地,就是通往中牟的必经之路,”我淡淡道,“之所以大伙儿落到这个田地,都是我这个当主公的给办砸了……你们赶紧和张辽一同撤退吧,这里我顶着。”

        魏延急道:“主公!”

        “魏延,你也走,再去找个更好的主公,”我苦涩地笑了笑,打断他道,“记住我的一点忠告,你性子急躁、高傲,又不大看得起读书人和士大夫,将来当心因此要吃亏。”

        听我这么讲,魏延嘴唇颤抖,两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邓博、胡安、胡车儿,还有你,雷吟儿,你们都走吧,带着士兵们赶紧走。”我长叹道,“自从你们跟了我,苦没有少吃,可我这个当主公的,却从没给你们带来一点好处……”说到此处,心中歉疚,嗓子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安急道:“主公,您别说这些,跟我们一同逃吧!”

        我摇了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沫道:“没有用。你看我伤成这个样子,骑马又能跑多远?”转而厉声道:“这是命令!既然你们还认我这个主公,就听令撤退!”

        邓博从背后拔出那柄乌黑的长刀,淡淡道:“主公,您没必要劝我走,属下的伤也很重,也已走不动了。”

        我全身一震,转头看着他,邓博满身血迹,又累又瘦,眼睛里布满血丝。此时他平静地回望着我,眼神坚定。

        魏延也将两柄环首刀擎在手里,大声道:“属下的伤也很重!老实说,要是骑马向东边逃,不出片刻魏延非倒毙不可!”

        我一阵感动,说不出话来:魏延哪有什么重伤,他投入战斗之前养足了精神,又一直穿着双层重铠,只不过胳膊被铁??擦了破了皮而已。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模模糊糊之中,胡安、胡车儿,还有雷吟儿,他们一个个都擎出了兵刃,大声地说着什么。一波波的眩晕感不断冲击着头部,使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话语,但忽然之间,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不充塞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壮烈之气。

        我打起精神,握紧了方天画戟,本想对这些愿与我同死的壮士们说几句感激的话,但是胸口里被塞得满满的,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敌人正潮水般向这边涌过来,无穷无尽的回忆一一从眼前闪过,这些记忆,都是自己珍藏在脑海中,永远也不能忘怀的宝物。我微微苦笑起来,人在临死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去回顾自己这一生,因为此时若再不去回顾,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上天注定我今天就死,真髓自然只有认命。但如此这般地在乱世中走过一遭,我已不枉此生。

        敌人越来越近,这股酝酿已久的壮烈拼杀之气化为一声发自心灵深处地怒吼,我奋起最后的力量,催马向排山倒海一般的铁骑洪流迎了上去。我不必回头,因为邓博他们就跟在自己的身后。

        在杀入蚂蚁般人潮的瞬间,我向前旋转着连刺三戟,迎面而来的三柄铁??应戟而断,鲜血和脑浆溅了自己一身一脸,戟势未衰,向左右来回摆挡,两边的敌军顿时惊呼着掉下马来。

        刚突破第一层人墙,前面七条铁??不约而同地将目标都对准了我,一齐攒刺。刚要抬戟抵挡,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胸部伤口剧痛,方天戟竟然递不出去。

        于是赶紧左手拔刀出鞘,在身前搭住一条刺来的铁??,就势向左面划了一个圆弧,利用它将左面的来??尽数荡开,同时方天戟斜斜地向右边一拨,总算把这七条铁??全都向两旁排开。接着我深深吸气以压住伤势,在战马交错时双手同时挥舞!惨呼声中,两颗人头和七八 条手臂裹着血光滚落到地上。

        忽然身下战马一个踉跄,我登时失去了平衡,正巧左面一敌挺??当胸刺来!

        危急之中,我只得微微侧身,这一??直穿过左臂,足透过去一尺长!剧痛和鲜血一同涌出,我大叫一声,先手腕一翻,用环首刀割断了??的木柄,随即向前直捅,将刀身整个儿送入那敌兵的腹部。

        此时只觉得头晕眼花,前面仿佛有数不清的长??向我涌来。偏偏左手刀又刺得过深,似乎被那敌兵的脊椎卡住了,我赶紧用右手催动大戟,在身前连划了两个圆圈,四五枚??尖都落在地上。

        此时双方都在策马疾冲,稍微迟了片刻,两马交错而过,环首刀已再没机会拔出来了。我不得不改为全力握戟,一口气向前连环攒刺出十多戟,前方六名敌兵胸口和咽喉中的鲜血狂喷而出。

        前方敌骑见到我这般威势,无不惊得呆了,看我策马向他们冲去,随着一阵慌乱的惊呼,他们向两边闪开,自动地为我让出一条路来。

        正从他们中间穿过,忽然小腹剧痛,原来右侧忽然杀出一名敌骑,自己也不知被他用什么利器刺中。我咬着牙横戟一杆打在这敌兵面门上,他大叫着从马上摔落,随即这喊叫就变成了痛遭马蹄践踏的哀号。

        前方又有一名不肯让开的敌骑挺??刺到,我奋起全力一戟纵劈,将他从座肩颈部直切到右侧腹,花花绿绿的内脏流了战马一背。

        再低头躲开来自右侧面的攻击,在马身并排挨在一处时,我抬腿重重一脚踹在那骑士的战马侧腹上,战马哀嘶着向另一侧打横蹿了出去,顿时和后面的几个敌人撞在了一起,乱做一团。但是由于抬腿的动作稍大了点,我只觉得胸口伤处奇痛无比,一大口血喷在马背上, 两眼金星直冒。

        忽然又有几名敌人从旁边钻了出来,四五条??刁钻地向我身下刺去,一个错不及防,战马的胸腹都被深深刺中。在敌人得意的欢呼声中,这匹曾伴随我在敌营几进几出的坐骑,带着我一同向地上软倒,口鼻中流出汨汨的鲜血。

        在战马即将倒地时,我强撑着就地向右边滚开,方天戟随即冲天而起,化为无数条银线,这些敌人顿时都变成了空中飞散的热血和肉块!

        我这才有工夫环顾四野,周围的敌兵稀稀落落,回首一看,原来自己已经冲破了敌人第一阵那密密的骑兵。魏延他们竟一个也找不见了。我一咬牙,挥舞大戟赶开靠拢的敌人,返身向来路步行着赶回去寻找他们――必须牵制住敌人的前进,况且要死也要跟浴血的同袍们 死在一块儿。

        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脑后马蹄声响,一名骑士赶了上来,随即只听雷霆般的一声大喝,一道锐风纵劈下来!

        我举起方天戟向上一挡,刚抬起手就已经觉得不妙:这压顶的劲风雄浑之极,什么兵器能……这竟是一柄巨斧!

        “当”地一声大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挡开这从上而下的一斧,我觉得全身气血在体内一阵狂窜,几道鲜血从五官七窍里激射而出。

        身体摇摇欲坠,赶紧不等来敌第二斧劈下来,我盘旋大戟横着一扫,那骑士的战马两条前腿齐断。

        随着凄厉的马嘶,一名双手持开山巨斧的彪形巨汉滚落马鞍。

        我只觉得血不断涌入脑子,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再耽误点时间只怕马上就要倒地不起了。赶紧大喝一声,用尽最后一点体力将方天戟抖成一个圆圈,光圈聚拢,向那巨汉的左眼疾刺!

        谁知那人竟然看也不看,身形还未从地下站直,已反手一斧抡起,横扫我的腰际!

        这一斧来势之猛,真有开天辟地,横扫千军之威,漫说被砍中,只消带上一星半点,那就是筋断骨折的结局。

        我不得不变招闪避,同时心中大恨,倘若自己体力充沛,刚才那一戟定然直捅下去要了这厮的性命。可是现在手软无力,戟速大减,若是坚持直刺,只怕还未刺中敌人,自己就先被扫成两段了。

      那巨汉得理不让人,大斧带起雄浑之极的劲风,横扫、直劈连环击出!

        连闪了几斧,我气喘不过来,脚步踉跄,心里发寒:这巨斧足有百十来斤,到了此人的手上,就跟小孩手中的风车一般圆转如意。单以膂力而论,他足可与典韦相媲美――即使自己在巅峰状态要收拾这厮也要大费周章,况且此刻油尽灯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此人比那个阎行要强得多,莫非他便是马超?

        想到这里,我仔细观瞧:此人身高近九尺,绛红色的战袍外面披着件两当甲,一张黑黄的长脸上一双细眼半开半阖,精光四射。嘴唇上稀稀拉拉长着两撇胡须,直垂到下巴。

        我不禁越看越眼熟,猛地想了起来。五年前父母刚去世不久,自己向东行时在弘农附近,遇到一群从关东败战而归的士兵抢劫村落,并将一个上前劝阻的小吏吊起来毒打。我看他实在可怜,于是乘机放了他逃走。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若能有一身武艺,非将那几个民贼正法不可,”记得当我们一口气向南面的山中逃出几里,摆脱了追杀后,那人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对我作揖道,“小兄弟,救命大恩,徐某也不言谢了,他日有缘,自当涌泉相报!”

        ……

        面前这大汉虽然雄壮威武,远非记忆中人所能相比,但这身高,这脸膛,这胡须……绝对错不了,就是他。

        大斧越抡越急,方圆数丈之内都是巨斧破空之声。我全身无力,再也没法躲闪,脱口大叫道:“且住!徐大哥,是你么?”

        对面那大汉一怔,停斧不砍,迟疑道:“在下正是徐晃,尊驾何人,何以如此称呼?”

        我用大戟勉强支持着身体,剧烈咳嗽道:“徐大哥,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放你下树的孩子么?”

        徐晃全身一激灵,瞪眼失声道:“小兄弟,原来是你!”

        “想不到你真学成了一身武艺……”我再也难以维持,身体摇摇欲坠,吐出一口大血道,“原来大哥你大号叫徐晃……前阵子听人谈起长安的杨奉麾下有个虎将叫徐晃……莫非就是你?”

        徐晃点点头,无比懊丧道:“正是在下,唉,一言难尽……”

        我苦笑了一声:“大哥你明明是大汉官吏,怎奈何入了铁羌盟?”

        徐晃尚未答话,几十个羌骑兵大约是看到我们适才的打斗,所以从四周纷纷跑来助阵。

        我惨然笑道:“罢了,徐大哥,你杀了我吧。今日能死在你手上,也是缘分……”

        徐晃听我那句“大汉官吏”,面上肌肉扭曲,此时回头看到铁羌盟骑兵过来,咬牙道:“好!”忽地大喝一声,举斧向我顶门直砍。

        我只觉得全身已经没有半点力气,索性不躲不闪,只等斧子落下,只见徐晃抡斧动作奇大无比,斧头尚未落下,反将身侧冲来的一名铁羌盟士兵带下了马,那人脖颈向后扭成九十度,显然是不得活了。

        徐晃大声怒喝道:“小贼休走!”连环六斧力量奇猛地劈出,只是每一斧准头却偏了一尺多远。他这抡开大斧,四周赶来助阵的羌骑兵却倒足了大霉,不是被斧柄带着,就是被斧头蹭着,登时全都倒撞下马。

        看我仍是一昧站立着不动,徐晃似乎越发怒不可遏。他大叫一声,人斧合一般向我冲刺,“轰”地一声,巨斧直劈在我身边,在那干硬如石头的地面上,竟应斧出现一道四尺多长的裂缝。借这个机会徐晃低低道:“跳上战马速速逃走,你我后会有期,一定要小心马超! ”

        我心中苦笑,自己一心求死,“后会有期”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但能多活一刻,起码便能多牵制一个敌人,这番人情不得不领。于是冲着徐晃微一点头,我爬上旁边一匹无主的战马继续向回赶,渐渐追上了前面那密集的羌骑兵。

        有几个敌兵回头看到了我,随即一股惊惶的气氛笼罩了他们。大约早被我刚才那疯狂的砍杀给震慑住了,看到血葫芦似的自己竟反身又冲了回来,无人敢硬撄锋锐,“呼啦”一下向两旁为我让出道路。此时自己全身上下七八处伤口都在淌血,头晕眼花更无暇跟这些敌人 厮杀,索性加急催马穿了过去。

        跑出大约二百步,猛地一声惨呼传来,这声音自己相当熟悉,赶紧凝聚目力向声音来向望去,只见左前方有一人正被四条长??前后插着挑在了半空,那人正是胡安!

        我如中雷击,肝肠寸断,浑然忘却了自己的伤痛,大力催马狂呼乱喊着冲上去。大戟化为手中的光芒,所到之处残肢、断臂、头颅、溅血猝向两边急喷,霎时间开出一条血路,势如破竹地冲杀而去。四周的敌人见我这等凶神恶煞似的冲杀,无不心胆俱裂,纷纷放慢脚步 ,拉开与我的距离。前面那挑起胡安的四敌丢下胡安就逃。有一个稍微慢了一点,被我赶上去一戟搠中后心,随手挑得飞了出去。

        胡安身子软软地落下,被我一把接住。他全身上下也不知吃了多少??,早已被鲜血染红。被我放在马上,他双眼圆睁而失神,仿佛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忽然眼睛又亮了起来,想要说话却从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沫。四周敌人围拢上来,当我将之斩杀后,低头一看,不由大 恸:他已然断气了。

        我悲声长啸一声,此时四面人头涌涌,尽是敌骑,胡安距离我最近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脑子昏乱,怒吼着再次拨转马头,反向对着敌阵最深处杀去。

        忽然大腿似乎被狠狠刺中,眼前陡然出现一名头领打扮的人。全身猛地一冷,整个被惊涛骇浪似的杀气所包围!

        由于鲜血粘住了眼皮,此时自己已快睁不开眼,当即咬牙猛冲。忽然感到一个尖锐的兵器当胸刺来,那种锐利的劲风激得胸口的伤处发出巨痛,让我多少恢复了点神智。

        我赶忙用方天戟向外一架,只是敌人这一刺实在非同小可,这一架竟没能完全架开,长矛一类的武器深深地刺入我的右肩。紧接着两匹马已经贴在了一处,那敌人的长矛顿时“啪”地一声折断。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那充满紧张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响起,转头用力一口咬 下,似乎感到牙齿所触,是一个柔软的脖颈,接着一股鲜咸的液体涌入嘴里。

        随着惊惶的尖叫声,那敌人大声哭叫起来,她竟然是个女的?

        但此时生死战场上,又有什么男女之别。我伸手将她从旁边的马上提了过来,却始终没有松口。随着那敌人鲜血的不断地涌入,我感到意识和力量逐渐恢复,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再喝了几口,这才松口。我睁眼看清,原来被箍在怀中的是个羌人打扮的少女。但此时她清秀的面容变得煞白,惊恐万状地望着我,脖颈上一个鲜血淋漓的牙印,早瘫软在那里。本想直接扭断她的脖子,但罗珊那受尽虐待的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我顿时心肠一软,不忍 再动手。

        我纵马继续前奔,放声厉笑,声音远远地传开:“你们尽管上啊!谁敢来犯我中牟,我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周围的敌骑看到这一幕,早都骇得魂飞魄散。“轰”地一声,他们四散奔逃,再也没有敢与我放对之人。仿佛是连环扣一样,这些士兵的恐慌好象水波一样扩散到全阵。此时气势敌消我长,前面骑兵乱冲乱逃,将后面不明所以的敌人一齐冲散冲乱,整个阵型仿佛累卵一 般崩塌。

        我狰狞狂笑,咆哮着在乱军中往返践踏冲杀。意识渐渐模糊,恐惧和痛苦都在慢慢离体而去,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在我死之前,我要报仇,为同袍们报仇,为我自己报仇……我要杀死马超,杀死所有的敌人!

        你们要来杀我,我就先杀了你们!

        人影不停地从眼前晃过,敌人在惊慌,在哀号,在奔逃。

        身上似乎由增加了新的伤口,但自己已经不再感觉到疼痛,只有抡戟,再抡戟。血花不断地在眼前喷起,令人麻木。

        我只有杀,不停地杀!

        霎时间全身一震,好像有无数杀气的细流从自己身上迸发出来,仿佛火山爆发一般,形成吞没一切的狂潮。

        我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大戟仿佛不受意识的控制一般,自然而然地运动起来。

        眼前失却了所有颜色,只剩下一片血红。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一阵巨大的号角声响起,这巨大的响动好象一只巨手,强行将自己即将泯灭的意识唤醒。顿时刚才躯体的痛楚都叠加起来,尖锐地刺在神经上,那种仿佛要被扯成无数碎片的痛苦,令自己忍不住狂叫出声。

        我完全清醒过来,剧烈地喘息着,这肉体的巨大痛楚,正在不停地提醒着我,自己仍然还活着。鲜血顺着臂膀流得满手都是,又滑又粘,几乎握不住大戟。

        昏黄的天空下,自己孤零零地立马在战场上,四周那些活着的敌人都早已远远地逃开。脚下是一大片暗红色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向四面延伸开去,无数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的头颅与折断的兵刃横七竖八地散落四方,犹如西域商人那大红地毯上点缀的刺绣。

        仔细地回忆着刚才仿佛迷茫不清的情景,我艰难地喘息着,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在那瞬间,自己所使用的竟然是灭天戟法。

        在脑子里只剩下单纯的杀念之后,脑子里关于奉先公施展那绝世戟法一点一滴的记忆,逐渐和自己的身体的动作相合,不由自主地重现了那天下无双的绝技。

        

        我用力眨了眨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远处烟尘滚滚,但敌人已不是在前进,而是在潮水般地退走,由于前面军阵的崩溃,造成整个铁羌盟的兵团仿佛坍塌的雪堆一样陷入了慌乱的溃败。

        忽然从前面烟尘之中,一骑飞奔而来,跑到面前我才分辨出那人竟是徐晃。

        “小兄弟,了不起!你,你竟然赢了!多谢多谢!”他满脸兴奋,语无伦次,大笑着用力抓住我肩膀,使劲地摇晃。

        “徐大哥……你若再摇我两下,我就要断气了,”我头晕脑涨,剧烈地咳出鲜血,还是不敢相信,“他们……马超,就这么被我打败了?”这声音悠远沙哑,仿佛是由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

        徐晃收回了双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是,哈哈笑道:“当然!当然!”

        “铁羌盟一路裹带了击败李?唷⒐?汜、杨奉后各部无数降兵,足有十余万之众。”他眉飞色舞道,“数量虽多混乱得很,很多人都是被迫加入,根本都不愿为其作战,因此铁羌盟每次作战都派自己的部队打头阵。小兄弟你那鬼神一般的冲杀,造成铁羌盟前面部队的崩溃 。后面那些降兵看到这副情景,他们原本就毫无战心,因此不是趁机逃跑就是哗变,这仗也就没法打下去了!”

        他顿了顿,又道:“本来自己就乱成一团,再加上看到你身后那边旌旗摆动,似乎有大队人马杀来。所以马超料想抵挡不住,于是只好向西逃走,哈哈哈。”

        “我身后?旌旗摆动?”我吃力地回过头一看,登时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远方,热泪盈眶:东面几里远处烟尘滚滚,确实有部队正在开来。可是那旗帜,那旗帜赫然竟是张辽的!文远大哥,曹性,在这个危难关头,你们毕竟还是没有弃我而去!

        徐晃跳下马,大声道:“小兄弟,徐晃从未服人,今天却服了你!若不见弃,徐晃从今以后愿意效忠于你!”

        “大哥说得哪里话?”我恍如梦境,赶忙想欠身去扶,直至此刻才忽然发现怀中还抱着一人。低头看去,那被我咬颈吸血的少女依然缩在我怀中,丝毫不敢动弹,只是明眸之中的眼神却那么复杂,那是恐惧、惊异和迷醉混合在一齐的光。看到我向她脸上扫视,她赶忙紧 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不断颤动。

        徐晃也看到了,他仔细一看,失声道:“这女子……不是马超的妹子吗?”

        “马超的妹子?”我惊讶地望着这怀中的少女。

        徐晃还待再说,此时一名骑士从东面的队伍中飞马赶来,他们跑得近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正是张辽。

        张辽风驰电掣一般奔过来,老远处他就大声道:“将军,你怎么样?”等看到徐晃,他勒住战马,疑惑地看了看我们,然后抱拳施礼道:“张辽救援来迟,还望将军恕罪。适才在赶来的路上,我军从地上救起了魏延和邓博,还有胡车儿和他的手下。他们都受了重伤,不 过还没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个消息,我闭上眼睛,百感交集:上天,你确实是存在的,你对我真髓简直太眷顾了。

        猛地血气上涌,呛了喉咙,我咳嗽了一阵,感动地对张辽笑道:“文远大哥,我不是让曹性通知你们投奔曹操么?你为何还要赶来救我?”

        听我依旧以“文远大哥”来称呼,张辽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明达,你为我浴血死战抵挡敌人,却派人让我乘机逃走,我张辽是那等人么?”他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回忆的温暖,接道:“昔日瓠子河畔,你将营救高顺的工作推给我,自己却为了吸引曹军主力的注 意,前去冲击曹军本阵时,我张辽早就认下你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又激动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三番五次尽力维护你……可是主公却为你所杀!”

        不等我辩驳,张辽厉声道:“不论主公他是如何被杀,却是因你而死,真髓,这你能否认么?”我轻轻摇了摇头,张辽说得很对,事情发展如此,即便是说我弑杀了主公,也没什么区别。

        “主公与我是一齐从军的同袍,情谊深厚,”张辽放缓语气,凄然叹道,“明达,你们两人都是我最亲近的朋友,生死与共的弟兄,却偏偏落到这个地步……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他眼里满是沧桑之色,一字字道:“明达,若是继续协助你,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主公。”

        感受着他话里那坚定的语气,我不禁黯然神伤:“文远大哥,你……你竟要走?”心里难过,一口血喷了出来,将怀中那少女头脸都染成了红色。

        风轻轻地吹拂过我们的面庞,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味使得整个天地都为止窒息。

        张辽将脸扭在一旁,望向黄色的天空,缓缓道,“张辽今日原本打算与你战死在一处,以求顾全了主公的恩义与你我兄弟之情……但偏偏未能如愿,只得请你……请你能全我兄弟之情。”我只听得不由一颤,他语气斩钉截铁,再无回旋余地。

        挽留的话在嘴里打转,最后却还是没有吐出来:张辽若是执意要走早就走了,又何必要来救我?若是自己张口挽留,他必定还是磨不开面子而留下来。但此时马超不过是暂且退走,并没有遭到沉重打击,中牟残破不堪,士兵又少,即便是张辽受我恳求而留下,以他那但 求一同战死的心态,只怕反而是害死了他。

        “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强,”我强笑道,“其实在危难之际,文远大哥你能来助我,我真髓已经心满意足。”此时自己这笑容只怕比哭还难看:“天涯海角,只愿大哥一路平安。”

        张辽看着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眼睛发红,哽咽道:“好兄弟!”

        夕阳西下,我身上的伤口层层包扎,立马在小坡之上,只见远处张辽骑着战马,牵着一头驴,驮着神智不清的魏续,慢慢地走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在苍茫的大地上缩小成一个黑点,直到慢慢消失在地平线。

        泪水夺框而出,和着鲜血一齐流下来: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里,自己今生今世,还有机会能再见到这两位生死之交吗?

        在夕阳的照耀下,原本通体银亮的方天画戟呈现出金黄色的光芒,仿佛是一股野心之火,径自在其中奔腾流淌。我回首望向西面的战场,太阳为一切景物都覆上了一层红光,天空和地面仿佛都在熊熊燃烧。就在那火一样天空上,有一只骄傲的雄鹰,正展开双翼,在远空 自由地翱翔。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七节 胜负

        在黑暗中规避敌人高举火把的大队归师之后,我回到了河畔的军阵,找邓博交接指挥权后,发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

        由于敌人首轮的攻势使得右翼盾牌几乎全部损失,所以在这第三轮的狂攻中,右翼伤亡惨重之极,一千一百名长矛手还具备战斗力的只剩下了三百多人,只能勉强维持着一条极为薄弱的防线:在第三轮打击到来之前,若不是邓博利用了打退首轮攻击时就地缴获的大铁?? 对前排矛手们加以武装,结局根本不堪设想。

        左翼也孰不乐观,前面那些长矛手都是魏续的部曲,看到了经过首轮打击后右翼的惨状,士气早就没了。我刚刚离开不久,不少人就开始叫嚷着应该要退到城里去防守,而且还逃跑了数十人,新调任的胡安根本就管辖不住。还是邓博过去连斩了十几个大肆宣传逃跑的屯 长和什长,又从曹性部抽调了一批骨干过去担任下级军官,这才勉强稳定了局势。如今在遭到对方如雷轰电闪般的突袭之后,看见自己前面的士兵们几乎全部阵亡,不少人蹲在地上吓得大小便都流了出来,已经哭成了一片。

        我心情极度沉重:若是让这种情绪继续蔓延影响其他的战士,整支部队军心涣散,会有土崩瓦解的危险,但此刻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去责怪他们。况且现在对这些士兵来说,要么被敌人杀,要么被自己人杀,横竖都是个死,根本没区别。若是再打算以杀人来稳定军心,只 怕不但震慑不住,反而会激起反抗。到时候也不等铁羌盟的第四波攻击,自己就先窝里杀起来了。

        不仅是如此,真正的危机关头现在才刚刚开始。

        趁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我又悄悄地回头眺望一眼:没错,原本点点灯火的曹营方向变得一团漆黑――曹操确实行动了。在中牟出现大火之后,他特地派出斥候打探消息,此后却先是按兵不动,接着又忽然熄灭了火把,没有了声响,整支大军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此人 的举动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究竟他是什么目的,我竟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一点几乎让我着急到发疯。

        此时心中矛盾之极,现在将这消息透露出去,不,甚至只要下达摆出防备东南方曹军的命令,都有可能导致士兵们的崩溃;但是如果完全不加以防备,假使曹军真的从背后杀到……我吐了一口气,此时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与其令士兵得知了消息先行崩溃,倒不如赌 上一赌,暂时将曹军完全弃置不顾,先全力对付铁羌盟!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回头向东南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令自己几乎就要大声叫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东南方向的原野上高速地奔来,但再仔细观看,又好象都什么都没有。

        这是心理作用吗?我回过头环视四周一心一意紧张注视着西北方向的将士们,忽然对他们的一无所知产生出一种强烈的羡慕之情。

        正在这时,旁边一个骑兵充满紧张恐惧地回过头来,一瞬间正好跟我四目相对。虽然自己胸中忧心如焚,但我还是成功地对他平静地笑了笑以示安慰。看着那年轻的骑兵兴奋得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我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只是自己暗自握紧拳头的左手,由于过于用力,使得四根指甲深深刺进掌心的肉里,手掌上渗出了鲜红的血。

        自从铁羌盟的第三波攻势瓦解之后,敌人没有再继续进攻,双方陷入了难堪的对峙局面。借助这一点喘息之机,士兵们正分别在邓博和胡安的指挥下将敌人遗留下来的尸体在阵前垒成横排,以便对敌骑多形成一些障碍物。

        我默默地看着对面的火势在逐渐熄灭,天空正逐渐重新归于黑暗:自己放的火正在被扑灭,敌人被自己扰乱的阵地,应该已经恢复秩序了。

        经过你来我往前几回合的拼杀较量,双方对彼此的实力心里基本都有了底。

        目前自己的防御已经接近崩溃,最好的方法没过于主动突击。

        但自己的兵力毕竟太少,而敌人在发起第三轮攻势时,就已明显吸取了前两轮攻势的缺陷,重新调整了战术。那种密集方阵的数路并进突击,凭手头这点骑兵可绝对没法子阻拦,就算能够挡住一路,也绝对没法挡住其他几路。可是如果自己退入城中固守,一方面敌人就 有了喘息的机会,另一方面很可能会造成我军内部的崩溃。

        对面铁羌盟也绝不比我更乐观:虽然兵力总数占了十足的上风,可是受到我军布阵的地形限制,无法形成包抄;三番五次的进攻受挫,加上阵势被袭,使得士兵始终没能得到休息,士气又被我所夺……如今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那恐怖之极的突击力和对我军防御阵势已 彻底摸清。

        铁羌盟都是骑兵,只要他们想退,随时都可以后撤个百十里重整旗鼓。但马超硬是不肯退走,显然是被打出了真火,而且认为有以上优势,自恃有必胜的把握,因此说什么也不甘心放弃,要将我军彻底消灭在此地。

        这就象两只筋疲力尽的老虎,双方都已遍体鳞伤,却仍然狠狠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我用力咬住嘴唇,这一战对自己意义重大:不但可以外却强敌,内部也能因此趋于稳定,所以只许进不许退,只许胜不许败。

        猛地又想起另外一人,我不由打了寒战,那曹操呢,在侧窥视的曹操又算是什么,是坐山刺二虎的卞庄吗?忍不住再次回头向东南看去,依然是一片墨般的漆黑,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曹操究竟会在哪里出现呢?

        旁边士兵低低的哭嚎声越来越响,先是几个人,现在已经扩散到上百人,我不禁听得心烦意乱,又是悔恨之极:尽管这些羌骑兵突击力相当恐怖,但由于执着于强大的突击力,所以他们的战术相对呆板而不够灵活。若非自己原本出城是打算伏击曹操,肯定会事先将拒马 枪带出来对付他们,又何惧敌人的长??冲锋?

        恩?拒马枪……拒马枪……拒马枪?

        有了!我灵机一动,有了!伸手招来邓博,急促问道:“刚才防御战一共杀死多少敌人?缴获了多少马???”

        邓博想了想,道:“若是算上一开始的首轮攻击,总共毙敌人两千九百余名,缴获马??差不多也是这数字。不过有不少条的??头已经被折断,还能用的大约有将近两千条。”

        “折断的也没关系,已经足够用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激动得发颤,“吩咐下去,大伙儿在堆垒尸体之前,先将尸体的裤带统统解下来!”

        邓博想了一想,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办法。”他又为难道:“主公,即便是将这些马??统统扎好,也未见得能顶多大用啊。适才属下不是没有试过,可是敌人冲力极强,还是能对我军造成很大的伤害。以我军现有防守兵力的薄弱,即便是用了同样的武器, 也绝对禁不起再一次的骑兵突击啊。”

        我急促道:“用同样的武器,当然是不成的了。但只要将两条马??捆接在一起……”

        邓博恍然大悟,大喜道:“是,主公英明,属下怎么没想到呢?不仅是马??,那些已经牺牲的将士的长矛,也该统统捆接起来!只不过去解死尸的腰带未免太过耗时,就怕敌人会忽然进攻赶不上趟儿,我这就让儿郎们统统解自己的腰带就是!”

        命令传下去,自料必无幸理的将士们无不精神大振奋,一时间人人争先恐后地解下腰带,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将近两千条的将近四丈余长的超长大矛就已经扎好。只是忽然想到,两千多名长矛手没了腰带,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下身,未免影响冲锋。好在组成防御阵线时 前面的将士都是单膝跪倒,否则打仗时忽然掉了裤子,那可未免太不雅观。

        看着重新士气高昂起来的战士们,我总算松了口气:行军打仗,是再凶险不过的事。每个细小的环节都格外重要,倘若稍有差错,就是万劫不复之局。

        再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无论是背后的中牟城,还是对面七里的山坡,火势都在渐渐熄灭,黑暗重新向大地笼罩过来。

        “邓博,还是由你指挥好全军,”我一面往箭壶里补满箭支,一面下令道,“胡车儿,你再跟我去冲杀一趟罢!”

        还不等胡车儿答话,魏延从阵后的骑兵队前策马冲过来,大声道:“不公平,胡将军已经出去冲杀过一阵。这等好事,主公为何不用魏延?”自从阵势列开以来,魏延一直在阵后统率骑兵,却始终没有厮杀的机会,此时看他激动成这个样子,显然闷在后面手都发痒了。

        我重重拍了拍魏延的肩膀,笑道:“好,我需要得就是你这股子锐气!”

        魏延大喜道:“多谢主公!”

        我笑了笑,这才接道:“不忙,我要你依旧在后面统率骑兵压阵。”

        魏延先是错愕,接着愤怒起来:“主公,您这么说分明是拿我开玩笑,莫非是瞧不起魏延么?”

        “文长,你这说得什么话?”我双眼一瞪,声色俱厉道,“此时何等紧急,我那有心思开玩笑?之所以让你在后面压阵,正是期望可以借助你的锐气,在关键时刻给予强敌做决定性的一击!现在立即回去压阵,养足精神!”

        看着魏延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阵后,我一举方天画戟,大声对着适才刚回来不久的五百骑兵道:“走罢,让铁羌盟知道我们真髓军的厉害!”

        经过艰苦的拼杀,总算勉强扯平了战局,如今敌人士气大沮,军心不稳,我军又新增了秘密武器,正好乘势破敌,若是给他们时间恢复体力和士气,那就大势去矣。

        感受着纵马狂奔的快感,我们向着那由火把组成的阵势逐渐接近。在经受了上次的袭扰后,整个敌阵变得严密多了:在火把下,数以万计的铁羌盟骑兵严格地按照一个个小方阵站齐,无数条长铁??笔直地伸向天空,形成一片钢铁的森林。如果还认为能象上次那样偷袭得 手,可就大错特错,而且我军兵器远比对方要短,以这点兵力上去正面硬碰,肯定要吃大亏。

        我把方天画戟挂好后取出了弓箭,将全部精神气力都灌注在手中的劲箭上,右手一松,箭支穿越二百步的距离,笔直地飞入敌阵,引起一阵小波动。然后勒停战马,大声喝骂道:“马超,无能小儿,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跟真髓放对见个真章吗?”这一声提气送出,在原 野里隐隐回荡。

        对面那燃烧着的敌群忽然发生了变化:随着阵中传来一阵“呜呜”的角笛声,敌人有条不紊的移动起来,就潮水般的火焰向两侧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百十多名羌胡武士簇拥着一个将领缓缓策马而出,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那人身上一副烂银色的铠甲,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

        随着这股敌人向前的步伐,粗重而庄严的大角笛声此起彼伏,瞬间就波及到整个平原。

        此时我才勉强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只见对面那头领跨下是一匹通体披着重甲的高头白马,他一身汉人武将装束,身穿鱼鳞铁铠,腰跨环首刀,外罩素白披风,头顶狼纹铁兜,就连手中的马??都是通体银白色。此人的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出头,长着一张秀气文弱的面孔 ,只有一双眼睛散发着冷森森的光。

        我提气扬声道:“你便是马超?”

        来人立住战马,傲然道:“马超?马超算什么东西?我乃是当今铁羌盟主韩镇西之婿,金城健将阎行阎彦明是也!”我不由大奇,韩遂曾受朝廷安抚,被任命为镇西将军,韩镇西当然是指他,只是统率铁羌盟部队的不是马超么,怎地忽然冒出个韩遂的女婿来?

        想了想,我冷冷一笑道:“阎行又是什么东西?无名小卒,听都没听说过。我挑战得是号称西凉虎将的马超,没工夫跟你废话,你赶紧回去叫他出来罢。”看此人非但不是马超,而且言下对他无比轻蔑,索性借此机会挑拨一番。

        ““马超论武艺怎是我的对手!”阎宇眼中凶光闪动,显然被这几句话挑动了真怒,他高叫道,“真髓,你偷袭我阵,阎某正要拿你。既然送上门来,正好叫你见识阎某的真才实学!”

        我哈哈大笑:“真才实学?阁下的真才实学,是刚才被我一把火烧得屁滚尿流呢,又或是用美男计骗了人家一个闺女,借此捞了一个将军做?”说着将方天戟挂在马上,堂而皇之拨转马头就走,头也不回道:“既然马超不肯赐教,真髓可没工夫搭理你这种无能的废物, 少陪了!”一面说着,一面借助身体的掩护悄悄取出硬弓,张弓搭箭。

        后面马蹄逼近,怒吼如雷。阎行浑然忘却自己是一军主将,又或对自己的武艺有绝对的自信:他孤身一人,怒不可遏地策马追了过来。我盘算着距离,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猛一回身,大喝道:“去!”抖手就是一箭!

        此时阎行正猛冲而至,两人相距不过十丈,任凭他武功通天,这么短距离放箭也难以闪避――直接杀了这小子,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箭矢夹杂着一股劲风,闪电般飞至心口!

        “啪”就在这一瞬间,阎宇硬生生收回铁??一挡,总算拨落这一箭,免去了穿心之厄。但他原本正在尽力冲刺,这么猛地中途改变力量走势,全身平衡尽失,一时间左摇右摆,坐不稳马。

        撒手松弦的瞬间,我已放回硬弓,右手握住大戟,就在阎行尚且左摇右摆的同时,掉转马头,闪亮的方天戟对准他当头劈下!

        忽然看到阎行肩膀一动,掌中铁??仿佛化做一条大蛇,似曲实直,右向左横扫而至:这一??来得好快,方天画戟还尚未劈落,??尖忽然就到了我的眉梢!

        我身体微微后仰,铁??从额前不到一寸的距离掠过,夹带的劲风刮得自己双眼巨痛,心中不由大惊:虽然不知此人是否能胜过马超,但一柄铁??在他的手中犹如活物一般,确实是个劲敌!

        阎宇将身子一侧,闪过方天画戟泰山压顶似的纵劈:方天画戟虽然极为锋利,但毕竟比我原先的武器沉重了许多,这一戟自己单手施为,未免慢了一线。纵使如此,也在敌人脸上留了点小纪念:在阎行侧身的瞬间,我手上用劲,戟头瞬间旋转起来,月牙小支顿时从他脸 上从上至下划过!

        在铁羌盟部众惊呼声中,阎行大叫一声,催促战马从我身侧急奔过去。等兜回马我再一看,阎行头盔碎裂,左边脸上鲜血迸流,似乎还少了一只耳朵。

        阎行捂住创口,再一看满手都是鲜血,不禁怒气填膺,切齿大骂道:“卑鄙小贼,竟敢暗算于我!今天阎爷若不杀了你这无赖,誓不为人!”

        我笑道:“阎行,你兵将数目是真髓十倍,却被我扼在此地,几次交锋徒劳无功,损兵折将,还被我偷袭军阵,一把火将屁股都点着了……阁下如此不中用,真某若是再跟你真刀明枪地较量,岂不是让人误会?”这几句话是故意提气大声讲出来,要让铁羌盟部众全都听 见。

        阎行怒道:“误会什么?”

        我纵声大笑:“自然是误会我竟与阁下竟然属于一个档次,这岂不是大大贬低了真髓的身价啊?”听到我的回答,身后的胡车儿和骑兵们一齐放声大笑。

        阎行气冲斗牛,高叫道:“真髓小狗,吃阎大爷这一??!”催马杀了过来。

        看着阎行势如疯虎一般策马扑至,我内心实不敢有丝毫大意。这小子运??如风,倘若自己稍有疏漏,身上只怕就要被刺个透明窟窿。于是将战马向旁边一带,我长笑道:“不必了,适才吃那一??,你自己却少了只耳朵。再来上几??,少上个把眼睛鼻子倒也不要紧,就怕 是韩遂的女儿不要阁下这种五官不全的女婿,你这将军也就当不成啦!”

        此时马打照面,阎行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就刺出二十多??!

        我全神接战,改由双手运戟,大戟探出用月牙粘住??尖向外一搅。谁知阎行??法齐快无比,这一挂竟没有挂实,一点??尖陡然出现在咽喉前!

        他这一??借助马力的冲刺,来势极为凶猛,只是愤怒之下,力量却用老了:我身体向左侧急闪,等长??自右肩上擦过时,右手松开方天戟重重一记直拳打出,阎行措手不及,面门上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拳。

        此时双马交错,冲击何其之猛?阎行吃了这一拳,身体脱出马鞍,笔直向后飞出,在地上连滚了几下躲开了我的纵马践踏,才鼻梁扭曲、血流满面地爬起来,和着鲜血吐出几颗牙齿,身体晃动几下,又是一交坐倒。

        这几下变化实在太快,四周之人谁都没有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看到阎行落马,一个个先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又醒悟过来,一涌而上,乱战在一处。这么一来,倒把我们二人给冲开了。

        眼见着铁羌盟阵脚松动,纷纷前移来救主将,我掉转马头,回头大笑道:“不中用的小白脸,你还是回去养好脸伤哄女人罢,老子不奉陪了!”活动活动右手腕,然后取出硬弓连射了几箭,将跟胡车儿部缠斗的敌骑射得被迫后退开,这才大声道:“大伙儿跟我走!”说 罢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就象离弦箭一般飞快地向自己的阵列跑过去。

        才跑出数丈,只听得背后响起滚雷般的马蹄声,地面产生出前所未有的巨震,颠得自己几乎要从马背上飞起来。我回头一看,只见无数火把正跟在我们身后大约三百步远的距离,以翻江倒海之势追击过来。

        在感到全身寒气上涌的同时,我兴奋得纵声大笑:自己刚才那一系列的举动,终于掀起了这火海的滔天巨浪,最终的决战就要开始了!

        我刚刚笔直地冲进自家的阵地,敌人就已接踵而至。拨转马头一看,无比宽广明亮的火焰大海迎面拍击过来!此时中牟城头的火焰已经熄灭,这种密集明亮的光芒,令自己几乎睁不开眼。数万只铁蹄重重踏在地面上,大地颤抖着,令我全身甲叶不由自主地跳动碰撞,只 觉得自己的头骨都在微微颤抖!

        扫视军阵,战士们立足不稳,有的人竟然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冲天的烟尘,此时敌人即将来到面前,雷霆般的轰鸣仿佛充塞了整个空间,吞没了一切声音,耳膜都被这种铺天盖地的嘈杂所填满。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慢慢软倒,原来跨下的战马屎尿齐流,惊嘶着 倒在地上。

        自己忽然放声狂笑,狂笑着爬起来手中方天戟高高举起!

        这阵声音都被吞没的狂笑,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爆发出来。在这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无比松弛,从心底涌起一股得以解脱的狂喜:整整一夜的对峙所带来的身体与精神上那种濒临崩溃的疲惫,无论结局会是怎样,都立刻就要结束了!

        看到我将方天戟高高举起再坚决向下一挥,前面各部将领在前方打出手势,长矛手们个个张着嘴发出呐喊,无声的呐喊,他们向前冲出几步,将超长的巨矛向尸体组成的防线上一架,再将巨矛的尾端用力支在地上,形成一排长长的巨型拒马枪!

        此时敌人疾风一般冲到阵前,最前端的敌人用力勒马,但已经晚了,只能一面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惨呼,一面被后面的战马拥挤着撞在矛尖上,被牢牢地串成了肉串。就在这一刹那,一点液体强劲地飞溅在我的脸上,热烘烘地顺着面颊流到嘴角,伸手擦拭,那是一种又腥 又粘的感觉。

        喷洒的鲜血在敌人狂乱挥舞的火把照耀下,呈现出耀眼的鲜红色。

        几乎就在此时,万弩齐发!

        在接下来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里,随着密密的箭雨,敌兵尸体在阵前铺满了一地。此时火把由于拥挤而落在地上,阵地前沿陷入一片黑暗,原先铁蹄的轰鸣,已经转变成嘈杂的惨呼和马嘶――一瞬间,数万敌骑互相践踏,乱做一团。

        忽然,由于临时捆扎原本就不大扎实,再加上承重力有限,随着敌人疯狂的冲锋,长矛开始不住断裂!

        箭雨也越来越稀疏,劲弩士们的箭矢即将告罄!

        我赶紧拉起被吓得尿水淋漓的战马,跳上这四脚发软的畜生,一瘸一拐地冲到阵后,刚找到魏延。就在此时阵头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回头一看,黑色的敌人潮水一般越过垮掉的长矛防线蜂拥冲了进来,防御阵势终于被突破!

        我用力一拍魏延的后背,在他耳边大声道:“文长,休息了这么长时间,还不上?该你了!”但前方的声音实在太响,这几句话也不知道他能否听得清楚。

        答案马上就揭晓了,看见我的动作,魏延瞪着眼睛大吼起来,我也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魏延急不可耐地催马向阵头杀去,一千五百名始终精神饱满的精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仿佛出渊蛟龙,向始终都还是一团混乱的敌军猛扑了过去。

        双方在阵前展开混乱的接触战,铁羌盟骑士的铁??虽然长大,但由于适才突击受阻,士兵都拥挤在一起,再形不成有效的冲击力,加之指挥不灵,所以反而施展不开。黑暗的乱战之中,此起彼伏的尽是环首刀的凛凛寒光。

        我大吼一声,也领着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那数百骑兵,催马挺戟,重新杀入阵头。

        当拂晓的第一缕阳光撒下的时候,我骑着瘸马巡视四周,在几个时辰前的乱军混战,自己右眼上方中了重重一铁棍,若不是有头盔防护,早就脑浆迸出而死,此时鲜血染红自己右半脸,头部感到剧烈的眩晕,最要命还是胸口那一??似乎刺伤了肺――自己连日里先与奉先 公对战,此后又在敌阵冲杀了两个来回,体力已经耗尽,况且在黑暗之中成千上万人乱杀乱砍,任人武功再高也无济于事――自己现在还能保住性命,就已经很难得了。

        战场之上,人和马的尸体就象树林中那厚厚的落叶,密密地铺满了一地,远处敌人正在四散奔逃,在原野上留下无数的驴、牛和战马。

        我长出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无论如何,这一战终于胜利了。

        此时带着这几个重要的部下策马漫步在血腥的战场上,人人都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一个小校跑过来,跟已经变成血人的邓博说了几句,邓博转过来对我笑道:“主公,战场清点结果已经出来了。总共斩首九千六十七枚,俘敌四千二十六人,缴获战马一万三千十五匹 ,驴一千四百七十头。战果辉煌啊!”邓博全身上下也不知受了几处伤,说话的时候,他痛得嘴唇发紫。

        胡安面色煞白,笑道:“全靠主公指挥得当啊。”在混战之中,他作为左翼长矛手的指挥,肩膀被重重刺了一??,着实流了不少血,后来被挤倒在地上几乎被乱马踩死,这条命真是拣回来的。

        我摇摇头,强忍着眩晕问道:“我军伤亡多少?”尽管胸口被牢牢包扎,但血还在不停地渗出来。

        邓博沉默一会儿,缓缓道:“生还者还不到两千,六百多骑兵,一千多劲弩士。”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我强笑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胜利了,都是大伙儿奋战的结果。”说着忍着胸口巨痛,抬手拍了拍魏延肩膀,道:“杀敌破阵,文长功不可没啊!”

        几个人里就魏延的伤最小,听了我的嘉奖,他喜形于色,却不好意思道:“还是多亏主公安排,我才能取得那么大战果。事先我还跟主公吵吵,想想都觉得丢人。”

        说说笑笑,我忽然发现旁边有银光一闪,仔细一看,原来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间夹杂着一个穿着烂银铠甲的人。赶忙用方天戟拨开摞在上面的残肢短臂,那人虽然没了脑袋和一条手臂,我却从装束上分辨出他正是阎行。

        胡车儿哈哈笑道:“小白脸的脸蛋没了,哄女人没法这下了。”听他说得有趣,我和众人一同笑起来。

        “砍下这首级的是谁?”我回头问那清点战场的小校,“斩杀敌人大将,可要重重嘉奖啊。”

        那小校躬身道:“是胡车儿将军的部下,好象叫做雷吟儿。”

        我点了点头,问胡车儿道:“这个雷吟儿是什么人?”

        胡车儿皱眉想了想,恍然道:“雷吟儿,氐种,武艺很不错地,也见过主公。”说着转头跟不远处的一名羌胡部下吩咐了几句,那人转头策马而去,过不多久领着一个人跑回来。

        那人靠近,慌忙滚下马鞍,大声道:“属下雷吟儿,参见真将军!”声音充满稚气,年纪也不大。

        我忽然认出他来:“耶,你不是葬礼前来禀报曹军进犯的那名斥候吗?”不由笑了起来:“想不到武艺也如此了得!你的名字好奇怪,是哪里人?”

        雷吟儿兴奋得脸色通红,道:“多谢主公夸奖。在下是陇上人氏,生父本是氐人,后被羌人大户雷氏抚养,所以跟着姓雷。至于这名字……”他惭愧道:“我们那边没人念过书,都是胡乱起的。”

        看着他,我忽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没关系,书可以慢慢读。”转头道:“胡车儿将军,他是你的部曲罢?我很喜欢这少年,可以将他转给我吗?你要什么东西,尽管开条件。”

        胡车儿赶忙躬身道:“主公喜欢,是福气。”

        我笑道:“好,那可多谢了。”转头对雷吟儿道:“怎么样,愿意跟随我吗?”

        雷吟儿闻言大喜过望,也不说话,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跳上战马跟在我身边。

        “将军,将军!”曹性远远地步行跑了过来,隔着老远就高声叫道,“城里刚传来的消息,是关于曹操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伤势沉重,实在没法加快速度,只得缓缓催马迎上前急道:“城池怎么有关于曹操的消息?曹操进了中牟吗?”

        曹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老半天才道:“不……不是,是出使的郝萌将军已经回城了,他带来的消息。昨晚曹操得知中牟大火,原本是要整备部队来的。但部队刚要出发,就接到飞马急报,说是宋宪和臧霸他们并没有死,被打败后一直窝藏在泰山里。这次趁曹操出 兵向西,又下山劫掠郡县,造成兖州东部大乱……所以曹操衡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师平叛去了。”

        我怔怔地听着,原来如此,自己担足了一整夜的心事,就这么解决了。想到宋宪和臧霸还在生,又不禁地感到高兴,可是再想到郝萌……这家伙还真是命大,借刀杀人之计竟没有成功。只是这么一来,这厮发现自己的部曲已被我吞没,日后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令人头疼的 事来。

        轻轻的微风里拂过脸庞,夹带着浓厚的腥味,我不再去想日后那些烦心的事情,转过头扫视着整个战场。

        此时阳光从黄色厚云的缝中透了下来,撒在遍布着尸体、被鲜血染成一片血红的大地上,形成一副奇异而又熟悉的画面。

        黄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

        默默无语地看着这久违的一幕,这和自己跟奉先公初会时是多么的相似?我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如今主公已经逝去,而自己却取代了他,并摸索着逐渐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

        正在这时,一名骑兵张皇失措地跑来,连马都来不及下,大声道:“主公,我等审讯俘虏,发现一条重要情报!”

        听他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我皱了皱眉,道:“别紧张,有话慢慢说。”能有什么消息如此重要?

        那骑兵颤声道:“是,是!”但他上下牙格格之响,竟是害怕得难以自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延大怒道:“有什么好怕的,你倒是赶紧说啊,天塌不下来!”

        那骑兵好容易才恢复正常,滚下马道:“禀报将军,阎行所统率的四万铁骑,乃是铁羌盟部队的前锋,真正大队人马是由马超率领,一直跟在后面五十余里左右的地方!”这句话进了耳朵,简直比昨晚那万马奔腾的冲锋还要震撼!

        所有人陷入一片死寂。

        雷吟儿忽然紧张地大声道:“主公!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全身大震,只见西面烟尘大起,人头涌涌,似有大股骑兵正在赶来!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六节 火潮

        经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急行军,我没有退回城池,而是在距离中牟城西一里、城南三里处布下阵势:自己刚开始在中牟屯田,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此后虽然中间经历无数变故,但再过两三个月就到了收获的季节,所以决不容自己这半年的辛苦成果被敌人践踏破坏。

        根据贾诩从前对铁羌盟的描述,和刚才所看到的火把移动速度来看,敌人无疑都是骑兵。因此为了防止敌骑从两翼包抄,我效法曹操驻扎朱仙镇的意图,将自己阵势布置在两条小河之间。这两条小河分别从西北和西南流过来,在此地正好形成一个逐渐向东收拢的喇叭口 ,不仅护住了我军两翼,而且使得敌人无法在我军面前展开阵型。

        通常布阵都将骑兵安置在两翼以对敌军形成包抄,但此时自己的兵力远逊于对手,如果还是照搬兵法,那就演变成了跟敌人大队骑兵死打硬拼,无论如何也只有惨败的下场。所以最后决定,将骑兵布置在整个阵型的侧后方,在阵型的两翼和正前方,布置以硬弩士和长矛 手形成三个长条的方阵,从中军向两翼斜斜展开,正好将两条小河之间的空地全部阻住,形成坚固的防线。

        所有士兵一律面向敌人保持着严整阵列。在这里布阵不用点起火把,依靠着背后有城池上那熊熊大火,足以将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

        漆黑的夜里,对面七八里远的广大原野上,铺天盖地的点点火光似乎也停止了前进,逐渐聚拢形成明亮的火炬之海:敌人显然是发现我军的动向,所以同样停止步伐,收拢因为急行军而变得松散的部队。紧接着,就好象巨龙在向前喷出滔天烈焰似的,无数点火光从对面 那巨大的火海游离出来,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紊乱而疏松地向这边猛烈地冲过来!

        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颤动,我呼吸为之一窒:来了!

        就在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敌人以惊人的速度不断从七里之外逼近时,这些高速前进中的火把们猛地一齐熄灭!喊杀声也忽然停止,这惊人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使得远处那燃烧的敌群与我这七千将士之间,忽然变成了无比深沉的黑暗。唯有由那无数骑兵杂乱的马蹄声从 细微不可察觉的声响逐渐化做耳鼓中轰鸣的滚雷,才能令我察觉到敌军即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仿佛感受到这股强大的震慑力,跨下的战马烦躁地向后退了几步,我双腿一夹向前催动,它才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就在这一瞬间,在背后大火的照耀下,我看见原本散乱的敌骑不知何时已形成一股密集的铁流,沿着北面的小河急速冲至,出现在自己的右翼!马上羌胡 骑士笔直向前伸出的马??反映着火光,向邓博部、曹性部狂猛地压过来!

        原来如此,熄灭火把,不过是敌人用以隐蔽自己从散乱冲锋到密集阵型的幌子。其他姑且不论,但说如何能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如此自然流畅地实现从疏松的散兵线到不断聚拢形成密集阵型……这其中的复杂变化,又需要多么艰苦的训练,多么高明的骑术?

        我暗自心寒,原本曾认为自己骑马还算相当不错,等到后来先后见识了奉先公、张辽和敌将夏侯渊的骑术水平,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骑术。但直到今天看见这些铁羌盟战士,我才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敬畏:这些骑兵中随便挑出任何一人,骑术都远在我之上,比之奉先公虽 仍然大有差距,可是决不逊于张辽和夏侯渊。

        眼下我已经没有时间为敌人感叹了:“通知邓博和曹性,布阵,放箭!”右翼的步兵方阵一共两千一百人,前面是邓博率领的长矛手,后面则是曹性率领的硬弩士。此时邓博早将一千一百名长矛手一层层布下,严防对方骑兵的突击:头一排士兵在地上竖起半人高的盾牌 ,将长矛架在盾牌上,而后面的士兵就将长矛架在前人的肩膀之上。接到命令后,所有长矛手一齐半蹲,露出后面的硬弩士。这一千蹶张弩士早已摆下万弩齐发之阵,严阵以待。

        随着曹性一声令下,箭如飞蝗,雨点一般持续不断地落在敌人阵中。

        弩有所谓“大汉之利器”的美名,是汉军的主战兵器。这东西与弓不同,靠得是机簧之力,所以使用者可事先就将弩箭填入弹槽,方便之极;而且蹶张强弩射程极远,可达二百五十步(步是一种计量单位,秦朝制订,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有“六尺为步”的记录) ,远胜弓箭;再加上弩机上有瞄准用的望山,射击精度也远比弓箭为高。因此自大汉建国以来,军队之中十之六七的将士都配弩作战。昔日卫青远征匈奴,遭遇敌人骑兵主力,于是先以铁车围成圆阵,以弩士居中固守,趁敌长攻不克,疲惫无功之际,突放出铁骑冲击敌人的 疲军,因此大获全胜。

        所谓“万弩齐发之阵”,便是在作战时将部队分成数个横行,前行上前瞄准发箭,后行以作为预备,前行射击完毕退后填装,后行再上前发射。如此轮流射击,就可以做到循环往复,不间断地予以敌人强有力的打击,因此有“弩甘战持久”之说。后有李陵五千劲卒为匈 奴数万所围,虽然最终由于箭矢损耗殆尽,后援遥遥无期而投降,却也创下杀敌过万骄人战绩,他所用得就是此阵。

        劲弩有好处也有坏处,它的制造工艺比弓复杂了许多,成本也高得惊人,再加上近年来战乱频繁所以无法组织大规模生产,因而各地的部队对弩的配备都日益减少。原本我根本装备不起这许多劲弩,但中牟是朱俊营造用以进军关中的基地,所以在陶谦的资助下,城中设 有多处制弩作坊,武库里又留存了三千多件劲弩。虽然这些老爷货都是堆积库房之中,常年缺乏保养,基本已不堪使用,但经过这一年来的工匠修补,总算大都恢复了机能,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立马在阵势正中,默默地捏紧了手中的方天画戟:铁羌盟骑兵来势太过猛恶,在头一轮射击尚未发动时,第一波羌骑兵就已经冲到邓博部面前,狠狠地楔进了方阵的前端。尽管布置了长矛防线,可这些羌人所用的铁??实在是太长了,不少长矛手的矛尖还没够到他们的 马头,盾牌和身体就已先被长达近两丈的大铁??所贯穿。若不是先已采取下蹲躲避在盾后的姿势,又将长矛放在前面士兵肩膀上,只怕现在的右翼,甚至整个军阵都已经崩溃。

        由于自己在出征前的假想敌人是曹操,又是采取伏击的战术,所以防御类的装备,譬如巨盾、拒马枪之类一概都没有带出来,这下临时布防,毕竟还是太仓促了些。

        好在接下来劲射就使敌人发生了混乱:由于长矛防线的阻挡,敌人的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为之凝滞,前排的敌兵随即被长长的弩箭穿倒,人仰马翻,造成后续攻击发生中断。劲弩连环发射,每一箭射出必有死伤,敌人就算再英勇善战,也无法继续保持队型和士气,只能 留下数百具尸体,向本阵仓皇溃败而归。

        我喘了口气,铁羌盟的第一波攻势,就这样被彻底粉碎:“好!全军整备队型,准备迎接敌人第二轮攻势!”这第一波攻击敌人未尽全力,在稍微受阻后立即说撤就撤,显然行有余力,分明只是佯攻试探我军的底细而已。接下来要应付的攻势,只怕还要凌厉得多。同时 暗自心惊:仅仅是佯攻就已造成如此强大的突击力,敌军的骁勇善战,显然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

        命令下达下去,却忽然发现右翼长矛手始终未能恢复阵型,我心中奇怪,邓博所领这一部战士,都是从侯成将军惨死后就开始跟随我的老部下了,此后征讨流民,留守中牟,都一直忠心耿耿,怎地今天忽然变得不听命令?无暇多想,我赶紧催马赶到右翼的阵头,对站在 一边的邓博大声道:“不要迟疑,邓博,赶紧整备队型!”

        忽然发现邓博骷髅似的瘦脸上满是泪光,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鼻子登时一酸,目眦尽裂:方阵最前行的盾牌基本上全部碎裂,长矛手们依然全部蹲在血泊之中,没有人能够重新站起来。在他们中间,有的身上大洞仍在汨汨地淌血,有的已经被敌人的大铁??活活钉在了 地上,还有的甚至被一击洞穿了两人……这几百名将性命都托付给我的战士,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誓言。

        为了每天能勉强吃上餐饱饭,我们只能在死亡线上挣命……晚上蜷缩着拥成一团,心里只是乞求着下次能够用自己的双脚从战场上走下来……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一点奢望……

        这次作战,我们这些当兵的由于将军大人们的疏忽大意,又赔上了多少条命。大家之所以希望投靠您,还图个什么呢?我们、我们……我们只是希望能少一点无谓的死亡、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啊……

        ……

        回想起当年魏延替这些士兵请命,希望我收留时所说的那些话,我心如刀搅,用力咬住嘴唇,扫视整个战场,在夜色笼罩之下,满地的鲜红都变成一种沉凝的紫黑。

        眯起眼睛,回头扫向东南,灯火尤在:这边已经杀得昏天黑地,可曹操派出斥候观察中牟的动静后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倘若此时他再乘机从后面插上一刀,我军就只有全军覆没了。

        望着远方铁羌盟部众所汇聚的火海,我下定决心,沉声道:“邓博,你暂且替我在此指挥全军,我去去就来。”不论曹操行动与否,我军的形势都已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不如现在趁他尚未发动,先全力以赴对付铁羌盟。如果拖长时间变成了消耗战,我军回旋的余地就更 小了。

        邓博不由一怔,连忙擦拭脸上的泪水道:““主公,你要去哪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咬了咬牙,转头对胡车儿道,“胡车儿,你点上五百骑兵,咱们也去试探一下敌军的阵势。”看着惨死的同袍,一股自责的怒气直冲脑门:如果自己能准备得更周全,如果自己能判断准确……

        刚才敌人那狂猛的进攻实在令人胆战心惊,从进攻力度来看,敌人起码出动了五千左右的骑兵。对比七里远处那连天的火把,恐怕他们的总人数应当在六万以上。以自己那区区七千兵力,若是再挨上几次这样波浪般的冲击,肯定是全军覆没之局。为今之计,唯有放手进 攻,才能使敌军摸不透我军的实力,先使从而不敢再轻易进攻。只有这样,我军才能由目前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中扭转过来――不断的进攻和防守,才有可能把握先机。

        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不能让这些忠勇的将士白白牺牲。

        五百名骑兵没有点火把,三五成群散乱地从后阵飞快地越过前沿防线,越过鲜血和尸体遍布的战场,无声无息地钻入黑暗,渐渐追上了那些正向铁羌盟本阵败逃的敌骑。

        铁羌盟的骑兵们在后撤时又恢复成疏松的散兵线,同样是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平原上向七里外的阵地飞奔,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被敌人衔尾追击造成重创,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下一波攻势让出通道来。

        借助着城池上的大火,我一马当先,瞅准一名落在最后面的敌兵撵了上去。听到马蹄渐近,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看清了我的装束,不禁惊诧睁大了眼睛――这是他最后一个表情。方天画戟锋利无匹,在这个敌兵被我连人带马一戟劈做两段之前,我清清楚楚地从他的瞳 孔里看到了自己那充满愤怒和杀气的倒影。

        发现前面还有一小撮败退的骑兵。我双腿一夹,策马向左前方加速冲去,斜着插到五名敌骑的当中。不等他们醒悟过来,大戟先在自己头顶上盘旋了一个圈,瞬间向四面连环刺出,这五人吭都没吭一声,每人都是全身上下三四处要害鲜血狂喷,登时落下马去。

        自从我诱敌之计失败后,前有凶悍的铁羌盟骑士,背后又有曹孟德的窥视,加上魏续的精神失常,得到方阵前沿崩溃的那一刹那,自己心情一直压抑无比,痛苦不堪。此刻杀机大炽,连毙了六敌,方觉得心里舒畅了一些,这才勒住缰绳控制战马,率领着五百名骑士不缓 不急地追蹑在杂乱无章的敌骑后面。

        眨眼的工夫已经追出了三里,前面远处的敌阵又发生变化:无数游离的火光再次从冲天的火海中迸发出来,仿佛是一朵巨大的火焰蒲公英,被狂风吹动,无数细小的绒毛自那燃烧的花枝分离,向空中各个角落散布开去。震动大地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再度从前 面宛如山洪爆发一般狂涌而至!

        铁羌盟的第二波攻势开始。

        胡车儿催马追上了我,焦急道:“真将军,我们是先回去,好不好?”我并不答话,面沉如水,握紧方天画戟,一言不发地向前策马猛冲,对着铁羌盟第二波攻击的人马正面迎上去。

        适才敌人的试探性攻击已经充分暴露了我军由于兵力不足造成的防御薄弱,假使自己是铁羌盟的统帅,肯定还会选择再次打击右翼。以头一次的试探性攻击进行估算,只消再冲击个两三次,右翼就会全面崩溃,如果其他两个防御方阵仍然各自固守一面不加支援,到时还 可对其他两翼形成侧面包抄;如果我军的中军和左翼赶去支援右翼,也正中敌人下怀,正好就可以趁我军阵型变动之机将全部兵力一举压上,到时令我军顾此失彼,还是非被消灭不可。

        所以唯一办法,就是在要敌人尚且处于散兵线的状态下抢先进行接触战,务必要在敌人尚未形成杀伤力巨大的冲锋铁矛阵之前,将其第二波攻势半路腰斩。

        只是眼下敌众我寡,这个亏是吃定了。

        瞬间这股铁流就已包围过来,出乎意料的是,三三两两的敌骑自两侧急掠而过,却偏偏仿佛对自己视而不见:他们顶多是对我扫了一眼,不但没有加以攻击,还主动分出一条路让自己过去,显然是将我视做了第一轮进攻败逃回来的士兵。回头向后一看,发现对胡车儿等 人也是一样――胡车儿的部下本就都是羌胡人,莫非敌人竟将之视为了自己人不成?只觉得天下最最奇异的事,莫过于此。

        此时看到这副情景,我脑海中灵光一闪,一阵清风掠过心头,不由精神大振:铁羌盟向东攻陷长安之后,一路上势如破竹,再也没有遇到过象样的抵抗。所以士兵虽然骁勇善战,但警觉性却非常松懈,从心理上来说,根本就没有做好打一场异常艰辛的硬仗的心理准备。

        心不滞于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方能把握先机。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受到恐惧、迷茫的干扰。因为为了赢得生存,自己已豁出了性命――心不滞于一物,甚至是不滞于自己的生死。

        在敌人来来去去的火把光芒下,我索性放缓了坐骑,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仔细观察,发现从身边掠过的羌胡战士都没有固定的军装,只穿着各式各样兽皮和粗布的衣服,而且也没有人披甲。他们中间有的人深目高鼻,应该是跟罗珊血统相近的胡人;还有些人则长着大扁 脸小鼻子,大概这才是地道的羌人;还有些人穿着汉人的服饰,却不知是怎么加入了铁羌盟。他们每个战士的手里都向上竖持着长达两丈到三丈的铁??,腰上别着二尺来长的熟铁棍或者是胡车儿所使用的那种连枷,还有些人在腰间缠绕着流星飞锤,这些大概就是他们近身肉 搏的武器罢。

        敌人不论是战马还是骑士,火光下都显得那么疲倦,以至于不少人甚至在冲锋时都伏在马背上。我心中一动:铁羌盟这次劳师动众从长安直扑河南府,连日来急行四百多里地,已经疲惫不堪,估计士兵们甚至几日内都没有睡过好觉,这大概也是警戒心松弛的一个原因罢 。

        正在此时,前面马蹄声引起我的注意:前面急驰过来的十余骑竟然步伐完全保持一致,显然是敌人中出类拔萃的骑术高手。我抬眼望去,十几个羌胡骑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人飞驰而来。中间那个人物由于为火把包围,反而看不清楚面目。但在火把光芒的反射下, 我发现来人竟披着鱼鳞铁甲,这一点非常重要――对照普通士兵的装束,此人纵然不是敌军的统帅,起码也应当是负责本轮攻势的铁羌盟头领才对。

        想到这里,自己顿时有了主意,将方天画戟倒持着隐蔽在身体的左侧,双腿用力一夹紧,战马吃痛,向那羌人武将蹿去。护卫在他身旁的一骑喝骂了一句,伸矛过来对准我的马头向右一拨,我就势低头从这几人的左面错过去。就在双方刚刚错过的一瞬间,我猛地扭动身 体,爆发出惊人的锐气和力量,大戟从身侧弹起跃入半空之中,戟锋高速旋转着自左向右疾兜而去!这一戟已运起我平生之力,戟风发出无比凄厉的锐响,所到之处,夹杂在我与那羌人头领之间的几个护卫当即被拦腰绞做两段。

        透过惨遭横斩后从那几个半截腰身中向天狂喷而出的漫天血雾,我看见那羌人头领在千钧一发之际,抽出腰间的熟铁短棍企图架住这力可开山的一戟。但随着“当”地一声巨响,熟铁短棍一分两截,此人瞬间眼睛发直,紧接着小臂从胳膊上分离开来,在手臂尚未着地的 时候,从他右腰间自左腋先是出现一条血线,紧接着血线以上的部位倒栽下马,双腿和另外半截身体被高速奔驰的战马向前带走。

        一面催促着战马继续前进,我一面回头观望,只见随着那羌人头领的战马向前跑去,所经过处的敌人无不耸动,原本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逐渐被另外一种惊慌失措或是疑问语气的叫喊所取代。得知了自己的首领不明所以的毙命,混乱就象水面的波纹一样一圈圈逐渐扩大, 直至波及所有散乱向前冲锋的火把,敌骑纷纷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

        直到此刻,四周的其他几个敌人才忽然发现了自己犯下了认敌为友的愚蠢行为:附近的十几名敌骑发现了我的异常举止,围拢形成一个小方阵模样,在当中一名不知是什长还是伍长的呼喝指挥下,十几柄大铁??迎面并排刺过来。我策马向右前方猛冲,使得面前的敌人瞬 间就从长长的一行变成了方阵最右面的那一个,随即身体微微一扭就避开了那敌兵手中的铁??,方天戟一翻,已从他的脖子与肩膀之间划过。

        此时双方战马交错在一起,大铁??和方天戟失却了作用,我左手拔出环首刀左劈右砍,惨叫声中,敌人五六支高举火把的手登时脱体飞出,火把落在地上,迅速熄灭。胡车儿的五百名骑兵正好此时赶到,切瓜砍菜一样将这十几人杀死,早有一名士兵跳下马去,割下那羌 人首领的首级呈递上来。

        “跟我来!”我用方天戟的月牙一钩已将首级轻轻挑过,随即将之往腰带一系,对胡车儿道,“咱们去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此时由于指挥进攻的将领忽然被杀,敌人第二波攻势也就没法继续下去,敌兵散骑们在荒野里停了下来,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他们隔得远远地,互相召唤着叫嚷这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彼此好象在询问着什么。我挂上方天戟摘下弓箭,加快速度向前冲去。此时这些铁 ??骑兵一个个高举着火把,散乱疏松地分布在平原上徘徊,正好成为一个个的活靶――凡是在射程之内出现的火把,我就立即一箭射过去。

        就这样带领人马摧枯拉朽一般接近了连天的火海,由于无数的火把之光,前面的地面和天空被照得白昼也似。看着敌阵那浩大的声势,我暗自叹了口气,事先实在没想到敌人会如此大意,自己未免进兵得太顺利了:事先由于担心阵地会被突破,我将两千骑兵留下一千五 百名,以做预备兵力之用。这原本没有什么错误,可是过于谨慎往往会贻误战机,今番敌人都是骑兵,所以阵地应该没想象中那么巩固,再加上适才仔细观察,发现披甲者简直就是凤毛麟角,倘若自己将两千精骑全部带来,使敌阵陷入突如其来的打击,效果一定会更加惊人 。

        情况再变。

        整齐震耳的马蹄声再度从前方响起,只见在黑暗之中,前面那无数火把聚拢在一处而形成的火海,陡然向前缓缓分出四条火蛇:显然是敌人吸取第二波进攻的教训,重新调整了战术,这次竟直接用密集队型从四个方向杀向我军在河畔的布阵!

        胡车儿策马到我身边,急促道:“将军!”他一脸的惊惶,显然企图劝我回军。

        看着前方触手可及的敌人主阵,我咬咬牙,厉声道:“别管军阵。任何人不许回头,绕开敌人正在前进的部队,跟我来!”说着一夹马腹,向前疾冲。虽然自己嘴上是这么说,但自己心中也在打鼓。

        看铁羌盟这架势,应当是打算以两路正面牵制我军左右翼,另外两路迂回包抄我军的侧翼和后方。我军两翼所依仗的两条小河虽然不宽,但淤泥很深,敌人的骑兵部队决计没法形成迂回。就怕邓博指挥出现错误,只顾将注意力放在两路迂回的敌骑上,反而分散了正面对 敌人的防守,真要是那样就大势去矣。

        风从耳边呼啸掠过,我根本不敢回头,因为那样做很可能会令自己改变这个前进的决定。

        前面不到三百步远就是铁羌盟的军阵所在,无数火把的光芒,把天空变得白昼一般。自己一直在黑暗中行军,此时忽然靠近如此明亮的地方,眼睛不由感到一阵酸楚,一时半会竟然睁不开。我一面策马慢慢前进,一面手搭凉棚遮挡着刺眼的光,好容易才看清眼前的情景 。

        只见前面火光熊熊,人声鼎沸,却颇为杂乱:几百名骑兵杂乱无章地站在那里,他们虽然骑着马勉强排成方阵的模样,却一面用铁??去翻动地上的泥土,一面互相说笑交谈。在这些骑兵的身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无数的士兵正东一堆西一堆地围着火坐在那里,丘陵的 坡下随意放牧着数不尽的战马和驴牛等牲畜。

        看着面前这副散乱的景象,我冷笑着举起环首刀,舔了舔刀刃上的血迹。经过连日长时间的策马疾驰,他们个个疲倦若死,显然是刚从百里以外的地方急奔过来,体力还没恢复,已不堪再战。马超利用兵力优势不断向我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八成还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要用不间断的小股部队消耗我军士兵的精力和体力,另一方面也可以为自己的士兵赢得休息的时间,为最后的总攻做好准备。

        想通了此节,我按耐住心中的喜悦,压低声音对身边的胡车儿道:“动手!”说着催马向前,呐喊着向敌人阵中冲了上去。

        铁羌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小股归来的骑兵竟然会是敌人,一个个疲倦若死的士兵们慌忙地站起来,又是去拾武器,又是去拉战马,但此时已经晚了。

        轻松冲散了那批散乱的骑兵,我纵马闪电般冲上一个小丘,马蹄重重踏在一个还来不及站起的铁羌盟士兵身上。筋断骨折的声音尚未结束,手中大戟盘旋飞舞,鲜血飞溅――方天画戟锋利无双,每次挥舞必有死伤,轻者缺胳膊断腿,重者命丧当场。只见其余六七个人已 经围绕在火堆周围倒在了地上,形成了一个由残肢断臂组成的圆圈。伤者在地上辗转哀号,我来不及顾及他们,催动战马向另一股即将要聚拢的敌兵冲去:此时消灭敌兵倒是其次,必须首先使散乱状态的敌人根本没法凝聚,无法组成有效的防御。五百精骑跟在我身后,犹如 虎入羊群一般,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我一面纵马冲锋,一面将敌人所竖立的火把统统带倒,尽管今天下午时分中牟下了场雨,但此地却没有受到影响,因此过不多时,丘陵上所覆盖的草地和灌木就已被倒地的火把点燃。此刻夜风正从东南面猛烈地刮来,使得火势迅速向西北蔓延开去。受到这种刺激,先是 散乱放牧在坡下的战马惊恐嘶鸣,随即这种恐怖波及了所有的牲畜:驴马长鸣声中,腥臊恶臭一齐涌了出来――无数的牲畜被大火吓得屎尿齐流,四下里乱冲乱撞,使得业已混乱的阵地变得更加不堪。

        远远看到敌人成功地聚拢了数十名士兵,正拼命向这个地方挤出来,大概是准备上来与我等厮拼,却被半疯狂的牛马所阻,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看到一人端坐马鞍,似乎正在跟手下指点什么,好象正在令部下去套马。我取下弓箭,第一箭就射倒了他,连珠射出四箭, 再摸箭壶却摸了个空,箭已射完了。

        当即催马过去,伏下身子从地上捞起一支火把,在那许多牛、马、驴等牲畜身上一通乱捅乱戳,这下不少牲畜的身上都着起了火,狂性大发,拼命挣扎着乱蹿乱跳,正在辛苦收拢它们的一伙敌兵,登时被牛马大军反撵得狼狈不堪。

        我不禁哈哈大笑,招呼士兵们火把人手一支,专门去点牛马的尾巴和长鬃,这下大混乱再也无法遏制,数万头牲畜在铁羌盟的整个阵地乱冲乱跑,敌人全都陷入莫名的恐慌之中: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会从哪里出现,也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但人人都已心惊胆战,无 所适从。

        此时已经有将近四十多人死在大戟之下,我一面下令战士们用火把驱赶着大股疯逃乱窜的牲畜,将铁羌盟军阵冲击割裂得七零八落,一面努力寻找着敌军的大将马超:若是此时能浑水摸鱼地将他杀掉,自然是最理想的解决之法。可是令我头痛的是,铁羌盟士兵们的装束 没有统一标准,又没有使用纛旗之类的东西,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想辨认出自己的目标,简直比登天还难。

        找了半天却依然毫无所获,忽然听到从东面正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我赶忙抬头向东面望去,原来那四股火蛇和邓博所指挥的军阵刚刚发生接触,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后那灯火通明的庞大阵营已经变成了一片人仰马翻的火烧地,所以只得放弃了进攻,狼狈不堪地向这边 赶回来。

        “告诉大伙儿不要恋战,赶紧从南面撤退,回阵地重新组织防守!”我心中叹息,如果手头再能多有个两千骑兵,这一次突袭足以对敌阵造成毁灭性打击。而现在只能小打小闹一番就脚下抹油:要是被大股敌人围拢缠住,可就很难脱身了。不过自己反过来又一想,倘若 自己是大队人马涌涌而来,只怕事先就会被敌人发觉,反而还未见得能有现在的战绩辉煌。

        但是这么难得的取胜良机,邓博却没能把握住,确实非常可惜。原先之所以把阵势交给邓博而不是魏延,就是因为我觉得他比魏延老成稳重,在面对敌人铺天盖地的进攻时,能够稳住阵脚而不至于头脑发热。只是谁也没想到战事变化如此之快,面对敌人如此狼狈不堪的 败退,邓博的指挥过于持重,竟没有乘势反扑,实在是大大的失策。相比之下,魏延虽然轻浮躁动却能更好地把握战机,倘若事先将全军交给他指挥,此时定会派精骑冲锋追击――假如真是如此,此仗说不定就已然大获全胜了。

        也没有必要过于惋惜,我轻轻地安慰自己,所谓“一鼓作气,再则衰,三而竭”,铁羌盟三次进攻不克,军阵又被我所袭扰,士气也降低了许多,再加上他们本身就已经过于疲惫……整个战局此时正在向对我方有利的方向扭转。

        拉着队伍催马向东南奔去,环视四周,此时此刻,一幅难得的奇景展现在面前:一西一东两个方向,两股巨大的火柱遥遥相对,直冲天际,将原本一片漆黑的天空和大地都映得一片血红。

        心念一动,我抬头向前方极目眺望,心神大大为之一震:在冲锋之前还能够看得见远处曹营的灯火,此时却都看不见了!

        曹操,你终于也来趟这浑水了吗?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五节 来袭

        我全副武装,站在小丘之上。这里是中牟偏西两里向南八里的地方,太室山脉从身后的西南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在此处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融汇在一处,形成无数起伏的丘陵。由于此地地势较中牟为高,所以视野极其开阔。风越来越猛烈了,穿过高低起伏的丘陵,在耳 边发出呜呜之声,坡上坡下的灌木和小树一齐沙沙地响起来。偶有一两声狼嗥夹在其中,传入耳中显得格外凄厉。

        听着野狼的嗥叫,我微微地打了个冷战,虽然噩梦里的很多情景都已经变得模糊淡漠,但那阴森的诅咒和黄色的瞳孔,却好象烙在心底一样。回忆着那瞳孔,我不禁又觉得心底发寒,那充满怨毒、恐惧和悲哀的眼神,简直就和葬礼过程中的貂蝉一模一样。

        明达,我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但现在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奉先纵然有万般不是,毕竟是貂蝉的丈夫,小女子也不能再透露什么……总之,你处境极为险恶,此时还来得及,你,你还是赶紧走罢……

        ……

        那只食盒我始终没有动过,现在依然在驿馆的案几上摆着。在与奉先公对峙时,自己曾怀疑过貂蝉之所以探视是否受主公指示来杀我,但当时她急切哀求里所蕴涵的那种情真意切,却是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

        情不自禁地向东北张望,月光温柔地撒在寂静的中牟城,以朦胧的线条淡淡地勾勒出城池的轮廓。城池就象一个入睡的孩子,静静地卧在波光粼粼的鸿沟水河岸边,一派祥和安宁。

        只是自己的心却无法平静。

        出征之前,我曾详细询问过服侍主母的侍女,自从严主母抛下女儿“自杀”身亡开始,貂蝉主母始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将门窗从内反锁,把自己和严氏所生的女婴关在屋里。举办主公的葬礼的时候,直到所有人都到场后,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女儿出屋。在整个 葬礼过程中,我能感觉得到,她始终以那种眼神盯着我。当自己转头去看她的时候,貂蝉畏缩着向后退了两步,同时将主公仅存的一点血肉抱得牢牢地,仿佛那小女婴会突然消失、再也触摸不到。

        发现了这一点的我,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她是那样的害怕,害怕自己会象严主母那样遭到“自杀”的悲惨命运。更害怕我会将主公最后的骨肉也从她身边夺走,就象对待奉先公一样……因为对她来说,那已经是她与奉先公最后相联的纽带……

        想到奉先公,我猛地清醒过来,强迫自己将思路转移到眼前:大敌临近,随时都有覆灭之危,还想这些做什么?我转头向东南面看去,由于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所以隐隐见到极远处的黑暗中有点点微光闪动,那大概是曹营的灯火,就好象无数只狼冷森森的眼睛。这些 眼睛……它们是噩梦中奉先公那充满杀气的眼睛,又好象是曹操那充满智慧和谲诡的眼睛,它们在不断地重叠,又在不断地增加,凝视着中牟,凝视着我。

        噩梦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声似乎又回荡在耳边:

        现在你面对着曹操,我的旧部不会服你,贾诩想脱离你,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一两次依仗着侥幸,使用偷袭的小伎俩得手……

        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不会。血管中那种战栗的感觉走遍全身,我感受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压抑着不断涌起的恐惧,在心底大叫起来:奉先公,你尽管看着罢,我不会死!什么小伎俩和侥幸,你尽管看着罢,你看我如何打败曹操!

        背上一阵阵的冷汗泌出,被风一吹竟有种说不出的寒冷。在这个初夏的夜晚,自己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暖意。

        我定了定神:由于奉先公的死,使自己总是陷入心神不定的恍惚状态,曹操此刻乘虚而入,今番实是最危险的关头。如果不能及时克制心魔,振作精神,就真的只有败亡一途了。

        努力驱散这股不同寻常的紧张,却根本没有效果,于是向下面招招手,一条黑影三步并做两步蹿了上来。此人正是魏延。魏延向我施礼,然后悄声道:“主公,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刚下过雨,风又这么大,下面将士们是不是穿得单薄了点?”

        行动之前,我清点城中兵马,如今中牟总兵力八千七百人,骑兵两千八百人,步兵五千九百人。我选出七千战士潜行到此地驻营。这一带地势高低不平,将士们都隐蔽在丘陵之间的低谷里。曹军若是北来,决不会察觉到这里竟埋伏有兵马。只是骑士们战袍单薄又身披铁 甲,难免会感到寒冷。

        魏延笑道:“没问题,您甭看坡上风大,大伙儿在下面都好着呢。”

        我闭上眼睛,低低地问道:“魏延,对我这次计划,你有什么疑问吗?”

        魏延显然万料不到我有此一问,先顿了顿,这才问道:“主公,您觉得咱们这诱敌之计,曹操真能上钩吗?”

        “十成把握不敢说,但八九成绝对错不了。”我长出了口气,望着朦胧的夜空,缓缓道,“我派郝萌为使者,就是有意令曹操了解中牟的内情。若是得知奉先公去世,他肯定大起兼并中牟之心:城池倒是次要,并州军人才济济,将领骁勇善战,精骑甲于天下,以曹操的 爱才之心,早就垂涎。如今我军内讧爆发,正虚弱不堪之际。曹操若不趁此良机加以并吞,更待何时?”

        我睁开眼睛,射出凶猛的光盯视曹营方向,微微笑道:“所以咱们下一步棋,就是要进一步造成中牟混乱的假象,打乱曹操的部署,令其没有足够思考的时间,迫使他在仓促下采取行动。我等乘机击之,定可大获全胜。”

        其实前前后后自己都已盘算得清清楚楚,此时故意作此一问,不过是借此坚定信心,与其说是解释为魏延听,其实还是重复给自己听的成分更多一些。

        我并不求以手上这点残兵败将能够打败曹操,贾诩的分析并不是没有道理:如今中牟四面强敌环伺,没有盟友就无法生存,不如暂且奉曹操为军事盟主。

        但若自己没有实力,曹操只会去考虑如何并吞我军,又怎会答应求和?恃敌之不攻,不如恃我之不可攻。只要能打一场干脆漂亮的战斗,让曹操吃上点苦头,认定中牟不是可以轻松拿下的软骨头,这就足够。

        到时他急于回师巩固兖州,必然无暇跟我在这里耗时间,只能同意和谈,承认中牟我军的相对独立性。

        惟先以战,方可求和。

        看魏延点头称是,我振作起精神,扫清杂念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上,沉声道:“既然明白了,就赶紧放信号通知守城的张辽和胡平,开始行动罢!”

        听到命令,魏延站起身来掏出火把,点燃后再度将之熄灭。如此反复五次之后,中牟黑暗的城郭上忽然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焰,紧接着数十处火头一同点燃,火光熊熊,整个城池浓烟滚滚,将附近十余里照得白地一般,天空被映得一片光明!

        城中嘈杂成一片,喊杀声、刀枪碰撞的声音隐隐从北面不断传来。

        还有什么是比中牟又爆发内乱更加诱人的时机呢?真髓弑杀了主公后,派使者向曹操求和,结果期间再次爆发内讧――不甘心臣服于曹操的将领们发动叛乱,导致城中一片混乱……嘿,精心设计的瓦市杂戏已鸣锣开场,现在只缺一个主角。

        曹操啊曹操,你能甘心放弃这大好机会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直冲天际的火光,只听魏延在一旁赞道:“嘿,您这主意真妙,城中张将军和胡平放火也逼真得紧――这么大的火,百十里地之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在陈留都能看得见。您说得对,曹操八成要上当,中牟城要是内乱,这老小子非趁机来浑水 摸鱼不可。到时候咱就从这里出击,直接包抄老小子的屁股,保管叫老小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魏延的话说得好笑,但此刻我却不免仍有些紧张:倘若曹操竟不中计,又或因为其他原因而延误了几个时辰……那自己这一顿折腾,岂不是只唱了一出独角戏?那可当真无味之极。

        虽然设法使心情暂时调整正常,但我知道,其实这股恐惧并没有彻底消失。它就象一只章鱼,伸出触角后又缩了回去,依然潜伏在自己的心底,不知何时又会爆发一次。从前的硬仗和恶仗我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只是为什么这次竟感觉有如此巨大的压力?或许是由于奉先 公的惨死、内部的变乱;或许是由于敌我差距太过悬殊……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却始终搞不明白。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曹营方面始终不见半点动静,魏延也有些着急了,迟疑道:“主公,来个是不是派人去跟曹操通个信,以您的名义邀请他进兵协助平叛呢?这样似乎更稳妥一些。”

        这话说得我怦然心动,但前思后想一番,还是忍耐下来,挥手道:“不必,曹操是个精细人,派人去请未免太过做作,反而容易引起他的疑心。”我一面转头眺望曹营方向,一面低声道:“凡是度过军旅生涯之人都会清楚,城池中的粮窖总要首先保护妥善,决不会被雨 水打湿。现在天刚下过雨,曹操又身经百战,肯定会想到只有那里才可能着这么大的火。就让他自己去揣摩这大火的含义好了――看,来了!”随着这一声低呼,我以最快速度拔起大戟,按着魏延伏在地上。只见中牟东面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很快地靠近 。

        这些在阴影中颜色略有差异的小黑点小心翼翼地前进一段距离,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时由于距离已经接近,借助中牟大火的光亮,我分辨出他们正是由三名曹军骑兵组成的侦察斥候!

        三名斥候很是谨慎,他们前进了几步,发现自己处于火光照耀下,丧失了阴影的保护,于是又赶紧退了回去,远远地立马驻足向城池眺望。又过了一小会儿,其中一人飞马向东南急驰而去,留下两骑继续在那里徘徊张望。

        魏延呼吸急促起来,兴奋道:“主公,要不要咱现在叫弟兄们做好出战的准备?”

        我只觉得血煎如沸,全身都热了起来,点头道:“好,但也不必过急,曹军就算行动再快,大部队开到也总还需要半个时辰――眼下保养精神,节省体力才是最为重要。”正说着,自己忽然感觉到从支撑地面的手掌上传来奇特的震动,这整齐之极的震动……我不禁大吃 一惊,分明是有大量骑兵在迅速奔驰!可是这方向、这数量……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马蹄的声音已响澈平原,大地都为之颤抖个不停!大地的震动范围宽广之极,好象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般,根本没法分辨是哪个方向来了敌人。

        声音似乎并不是东南方向传来,我赶紧支起上身抬头四面远望,等到转向西北一看,脑子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漫山遍野的火把挥舞晃动,好象地面上升起了无数的流星,自西北方向铺天盖地似的席卷过来!

        是铁羌盟!

        一种刺骨的冰寒从两脚直升到头顶,我能感到自己的头皮都在因为凉气而发乍,全身如坠冰窖:

        铁羌盟打破弘农后向东进军,这消息自己确实早就知道,但由于曹操的突然出现,使自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加上此后西面消息全无,我被迫将注意力首先集中在曹操身上,打算先解决一方再说。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诱敌的一把大火,诱来的不是曹操,而是铁羌 盟。

        此时敌人从背后直线扑向中牟,使得我措手不及,由于从西面杀来,所以我隐蔽在丘陵下的士兵在他们眼里暴露得一清二楚,根本没有什么埋伏可言。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诱敌之计,最终却造成了这个难以挽回的错误!

        强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读了几个月的书,习了几个月的武,现在你就对我说强大?几个时辰之前与我交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甚至都没有想象到,即将面临的会是一场生死搏杀!这也叫做强大吗?无知、单纯和幼稚,这才是真正的你,不是么?

        ……

        记得当初自己修习武学时,奉先公曾教诲过,心不滞于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方能把握先机。我为此专门揣摩过,如何将武道修为融会到兵法和谋略当中去,也曾想过在兵法运用中如何能不为一处所吸引,综观全局之道。

        只是现在自己却忽然领悟过来,大道理虽然人人会讲,但真在实际操作时,人在局中,又岂能不为局所迷?心不滞于一物,似看非看,综观全局,在运用于武道时不过是招数的变幻和真气的配合而已,但若要想运用于生活,运用于兵法,这又需要多么高深的修养。

        忤逆的小贼,你还是没有长大吗?

        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

        主公,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了。那是自己在几年前曾有过的感觉,是一种久违了的无依无靠,一种只能全凭自己在惊涛骇浪中不断挣扎的彷徨无措;那是自己曾经做为一个流民时,在逃避被这个乱世所吞噬时所感受的孤立无援。

        自从加入了您的麾下,我奋勇作战,名声显赫,武艺提高了,学会了一些兵法,但自己的内心真正又成长了多少?那个时候的我,在横戟立马、驰骋沙场时,在独自镇守一方,尽情发挥运用谋略时,始终是一种放松的心态,并不觉得有多大的负担。之所以能够这么安心 地放手大干,是因为我从来都有一种信心:在自己的背后,有一个天下无双的强者可以依靠,在自己的内心中始终有一个不倒的精神支柱。

        而现在……

        我面无人色,惨笑起来:自己闯荡到了今天,增长见识,提高武艺,自己认为已今非昔比……可剥去了这层武将的外皮,自己还是那条五六年前开始流浪,独自徘徊,惶惶不可终日的野狗吗?

        一时间,手心里又湿又粘都是冷汗,双脚好象钉在地上一样无法迈步。小丘上下已乱做一团,人声鼎沸,可自己却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面那好象燎原野火一般的敌人,毫无声息地向城池逼近。

        正在心乱如麻之际,忽然从坡下蹿上一个人,大声吼叫着一刀向我劈来。我匆忙中横起方天戟一架,原来却是同我一起出城埋伏的魏续。

        他双眼发红,嘶声道:“我们完了,完了!都是你,都是你!真髓,你这条狼崽子,弑主的逆贼,是你让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挥舞着环首刀一面大叫着一面胡乱向我剁来。

        我左挡又支,轻轻松松就将他这几刀化解了,但这几句话就象尖刀一样刺进了我的心口,一时间只觉得胸中大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魏续见我吐血,咯咯狂笑起来:“好好好,今天咱们同归于尽,主公,张辽、老魏、成廉、宋宪加上真髓,大伙儿一同死个干净罢!”一面笑着,一面手舞足蹈地抡刀逼近。看到他这副狰狞的模样,我心中一寒,侯成和成廉二位将军早在兖州就战死了,魏续分明是受奉 先公之死的刺激太深,再加上现在敌人泰山一样四面八方地压过来……在这重重压力下,他已经疯了。

        从坡下又冲上四人,合力将魏续按倒绑了起来。上来的正是魏延、胡车儿、曹性和邓博,我看着趴在地上尤自狂笑大哭的魏续,心神激荡,口干舌燥,浑不觉自己身在何处,到底该做些什么。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念头:是我累了大伙儿,是我负了大伙儿!

        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

        我忽然感到一种残酷的坦然: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了自己,什么要“活着看到乱世的终结”,这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世界如此广大,与之相比,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小。即便是今天就死,不也是很好的一种解脱吗?

        明达,阿娘就要去看你阿爹了……明天……阿娘是看不见了……明达,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活下去…

        这是什么,是母亲那细瘦、干枯、冰冷的手吗?

        一个倩影鲜活地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我全身一机灵,罗珊,是你。

        你为什么撇着嘴?是因为我没有去看你吗?对不起,由于这一连串的紧急军务需要处理,所以在发动兵谏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时间去见你,甚至根本不敢去想你。所以你现在生气了吗?

        可你为什么流泪呢?

        我想你,想拥你入怀,听你述说自己家乡的故事……想安慰总是孤寂地站立在一旁的你,想看到你的笑靥,想抚平你心中的伤痕……

        这一切以后就要象水泡一样消散了吗?再也不会存在了吗?

        你小子就知道乱打岔!七万是七万,二十万是二十万,我又没说那两个是一场仗!罢了罢了,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就告诉你,明达公一定能打败曹操!

        ……

        如此众多的回忆在脑中此起彼伏,来回冲撞,鬓角上嫠面留下的伤口忽然剧烈地痛起来……

        “主公!”“主公!”我全身一震,这才回过神,发现面前的坡上坡下已经黑压压跪倒了所有的将士。邓博和魏延就跪在我的面前,邓博抬头大声焦急道:“主公,敌人从西面过来了,请您赶紧下令罢!”

        望着远处好似风一样靠近过来的无数火把,我扫视四周,嘴唇蠕动,却大声地讲出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的话:“邓博,魏延,还有所有的将士们,你们曾宣布誓死效忠于我……今天,就把性命交给我真髓罢!”虽然自己的身体依然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微微发抖,后背也仍 然感到凉飕飕地,但声音已经变得坚定而沉着:“敌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立即随我迎敌。在他们靠近中牟之前阻击他们,将他们统统消灭!”

        在将士们的轰然响应声中,我跨上战马,率领部队紧急回援。伴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回忆起自己在瓠子河之战时,也曾带领骑兵乘夜色突袭敌军阵势,也曾说过类似激励士气的话语,当时那场景与现在何其相似。但只有这次,才能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所说的每个字都 重逾千均。

        因为在自己的背后,已经不再有那天下无双的勇将,只有荒野里传来的阵阵狼嗥,只有曹操那双能看穿我五脏六腑的锐利眼睛,只有将性命寄托在我身上的士兵。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四节 继任

        此时火把照映下,院中人情激愤,无不咬牙切齿,惊怒交加,脾气急躁如魏续,更是破口大骂。我将佩刀高高举起,大喝道:“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有种的,跟着我一块儿出发,乘夜砍下曹操的首级,回来祭奠奉先公在天之灵!”接着以刀尖一指惊疑不定的贾诩,眼 睛中流露出逼人的杀气,冷冷一笑:“贾诩先生似乎另有见解,何妨说出来让大伙儿参详参详?”同时打定注意,他若此刻再敢提什么降曹的主意,我立时一刀劈过去,叫这三心二意的老鬼做个出师祭旗的牲牺。

        常言道,圣人心有七窍。贾诩虽不是圣人,但一颗心上漫说七窍八窍,就连九窍都不止。今番若不能震慑住他,此后就再也弹压不住。所以尽管早看破了他的图谋,自己却一直隐而不发,等得就是在此时掷筹,以收奇兵之效。叫这老狐狸就算以后再想在我面前弄鬼,也 会先掂量掂量。

        贾诩大名,无人不知。所以我一提到他,众将无不肃然,纷纷看向这老狐狸。

        看到我以刀尖相向,贾诩也是全身一激灵,他这么机敏的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赶忙一鞠到地,重新站直后,脸上那失态的表情已经隐去,恢复了原先波澜不惊的模样,道:“真将军英明果断,所料极是。只是敌众我寡,此战孰不易胜。”他转身面对诸将,振臂高 声道:“好叫诸位得知,主公已有了完全的安排――郝萌将军已自告奋勇去曹营诈降,以为我军内应。适才他传来消息,曹操得知了主公投降,军队松懈,又兼粮草不足,士气不整……事不宜迟,现在正是大破曹军的好时机!”

        以郝萌为求和使节赶赴曹营一事,我没有再告诉任何人。天知地知,我知贾诩知,别人却是不知。原先得知曹操来犯,众将虽然个个切齿痛骂,但都知道敌人势大,这一战实是九死一生。因此人心惶惶,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此刻听他这一说,人人精神大振,摩拳擦掌 ,都要一雪前耻了。

        听了贾诩的话,我也大感意外:郝萌做为使者出发不过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此刻也不过刚入曹营,又怎么会有消息传来?况且他是做为货真价实的求和使者出发的,又哪里来的主动要求诈降了?随即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什么得到郝萌消息,不过是贾诩为了保全性 命而赶紧胡扯的一番鬼话而已。但关于郝萌出使一事的前后原因,他却说对了九成。郝萌这厮不过一枚弃子,我派他为使者求和的真正用意不过是为了麻痹曹操,以便造成袭击的突然性而已。

        贾诩扫来一眼,看我沉默不语,于是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这才扬声道:“如今吕将军归天,复有强敌压境。所谓鸟无头不能飞,我等首要须推举一人担当首脑,在他的领导下,众将群策群力,才好渡过难关!”他话音未落,魏延手按刀环大声道:“那还有什么 说的?我魏延拥戴真将军为主,他有勇有谋,百战百胜,胆略见识,胜过旁人十倍。若是哪个不服,先问过魏延手中长刀!”一时间,站在右列的诸位武将七嘴八舌高呼起来:“愿从明达公的指挥!”“要想打败曹操,非明达公不可!”

        我不由啼笑皆非:这老狐狸知道自己图谋败露,打算以振奋军心来弥补自过失,但看我依然不言不语,所以生怕被我一刀杀了,赶紧提出由谁继承主公来转移视线――奉先公刚死,这个关键问题于此时提出,原倒也顺理成章。此人的急智,确实非同小可。

        正在此时,旁边魏续早大声喝骂起来:“魏延小儿,老子跟随主公东征西讨之时,你小子胎毛都没褪净。如今在主公葬礼之上,就敢这般呼喝,是依仗了谁的势头?”说着“镗”地拔出佩刀,竟是针锋相对。我一旁冷眼观瞧,知道魏续倒不是反对我,而是主公之死对他 刺激太大,又不好向我这个老弟兄出气,眼看魏延如此嚣张,所以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了魏延身上。

        魏延双眉直竖起来,他因为阻拦抓丁的事被郝萌魏续拿住,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此时新仇加上旧恨,更是火上浇油。若按照往常的火爆脾气,早就冲上去杀做一团。但他知道我跟魏续私交极厚,况且主公原要将他杀头,毕竟是魏续救了他一命。所以尽管眼里满是怒火, 却只手按刀环看着我,不敢上前与魏续厮拼,倒是他身边的武将一齐鼓噪起来。

        此时新旧将领分成两列,主公旧部才不过三人,我所提拔的将领比左列人数多了近一倍,众人这么一嚷,登时两边气势高下立判。魏续面色煞白,后退几步,怒声道:“好,你们这么多人围拢过来,是打算倚仗人多吗?”

        我看到魏续身边的张辽和曹性都脸色变得极难看,赶忙上前一步,大喝道:“统统给我住嘴!魏延,收起兵刃!强敌在侧,中牟转眼就是覆灭之危,你们还要窝里先杀将起来不成?”转头向魏续行礼道:“魏老哥,这小子完全不通事务,您别同他一般见识。”然后扫视 全场,扬声道:“什么拥戴真髓为主之类的鬼话再也休提,此时指挥大伙儿打败曹军才是头等要务――依我之见,张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一面说着,一面转过头去,看着站在左首第一的张辽。

        张辽依然铁青着脸,摇头道:“这个可不敢,真将军也不必谦虚了,我等听你号令便是。”我心中黯然,知道彼此间隙已成,只得慢慢弥补,于是又转头去看魏续。

        看我又是道歉又是推举张辽,魏续这才面色稍平,又听张辽对我继任并无异义,于是也归刀入鞘,忿忿道:“主公将后事托付给真髓,我老魏还有什么好说……只是支持归支持,可决不是因受了胁迫而贪生怕死!”

        贾诩走上前来,取出一直贴身而藏的圣旨,高高举起,朗声道:“诸位将军,且听我一言。贾某自长安带来大汉天子的诏书。当今天子任真将军为柱国大将军领司隶校尉,这是决计错不了的。”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他将这纸包轻轻打开,登时金光灿灿,满院仿 佛都亮了起来。我定睛一看,呼吸不免为之一屏,原来贾诩掌中所托,却是一枚寸许方圆的龟纽印章。院中鸦雀无声,所有视线全集中在这寸许大小的金属方印上。

        贾诩将印章塞在我手上,转身对在场诸人道:“我奉圣上之名授此重任予真将军,可他却屡次抗旨不受,不愿位居奉先公之上,这份忠义之心,天地可表!如今奉先公故去,指定将军为继任之人,所以贾诩此时旧事重提。将军乃众望所归,还请万勿推辞!”后面一句却 是对我说的。

        秦宜禄一直没有吭气,此时出列道:“真将军奉诏为柱国大将军,乃是上承天意!吕将军果然没有选错继任之人,我等愿为明达公效死!”说着头一个拜倒,紧接着众人一个个拜倒在地。天子此刻虽以蒙尘,但大汉垂立八百年之久,在名义上隶属朝廷的众将心目中,仍 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象征。贾诩这最后一手彻底震服了在场所有将领,就是原先心存芥蒂的张辽、魏续、曹性三位主公的旧部,也为之动容,一同跪拜在地。

        这印章一入手,我感觉凉丝丝,沉甸甸,竟是通体黄金所制。将之反转过来,只见印面上铸白文篆书字样,仔细分辨,正是“柱国大将军印”六字,只是字体粗放,显然是急需时凿制。想到天子颁发诏书的迫切心情,我心中热血沸腾,沉声道:“好!既然上天眷我,诸 位又都如此信任推爱,在下就当仁不让――时间紧迫,倘若多加推辞,贻误战机,那才是有负天子的恩典、主公的重托。”扫视全场跪拜的众将,猛然发现貂蝉依然幽幽地站在院落的一角,充满怨毒的目光凄然向我注视,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夜凉如水,我脱去满身血污的战袍,上身赤裸,怀抱着巨大的方天戟坐在城楼的屋檐上,任由晚风吹过鬓角,乱发微微飘动。抬头仰望,一弯明月高挂中天,被乌云蒙上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地将光芒散落在地面上。在月光照耀下,宽阔的校场由于年久失修,地面上坑凹 不平,大雨过去,形成无数大小不一的水洼,在月光照耀下粼粼闪动,仿佛是无数的繁星。在繁星之间,无数的黑点穿梭流动,那是战士们正跑来跑去地整备武装,与柔和的水波不同,铠甲和兵刃在地面上堆积得乱七八糟,在明月照耀下散发冰冷的寒光。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向后仰倒,瓦片又冷又硬,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却能令自己头晕目眩的感觉稍微减退一些――从昨夜到现在自己始终没合眼休息;今天又是一整日水米未进,胃里已经空得发痛;再加上新开了几个伤口,流了不少血。葬礼结束后虽胡乱吃 了些东西,但流失的精力和鲜血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现在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

        疲惫的又何止是自己的肉体?

        如今中牟危如累卵:铁羌盟尚不知道消息,可曹操的大军却猛地出现在附近。如今奉先公一死,难免对士气造成很大影响。好在曹操来袭的消息封锁得及时,再加上自己往日战绩不俗,因此多少挽回了一些局面。可敌人大军若是兵临城下,我军定会不战自溃。

        记得瓠子河面对曹操时,那么矮小平凡的一个人,却有一种无形的惊人气势,好象与大地融为一体,化做巍峨的崇山峻岭,矗立在面前。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仿佛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在他凝视我时……现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仍然感到有种被人看穿五脏六腑的感 觉。

        在弘农接到奉先公战败的消息,我当时只觉得不寒而栗:从瓠子河一战开始,到上表请张邈为兖州刺史……曹操始终占据着主动,不断发起凌厉的攻势,此后派夏侯渊滋扰济阴,完成对奉先公整个部署的战略侦察,接着利用臧洪吸引我军的主力,自己则一举击破济阴, 将奉先公势力切做两段……仅仅用了不到数月时间,他就收复了兖州八郡,打得奉先公落荒而逃,现在又消灭张邈,进逼中牟。

        此人的可怕之处,在于能将外交谋略与兵法进攻完全融为一体,针对敌人的各个方面造成意想不到的打击。只消被他抢住半点先机,就好象陷入连环套一般,再也难以翻身。

        如果说奉先公是我武道上的老师,那么曹操就是我兵法和韬略的启蒙,对他的敬佩和畏惧,已经深深根植在我心底。自从得知他来犯的消息,我忧心如焚,实没有半刻安宁。尽管努力采取了一些措置来稳定军心,麻痹敌军,但能不能收到效果自己也无从预料。

        忽然听到下面城楼中有人说话,我虽然心烦意乱,什么都不想听,但声音依然清清楚楚地钻进耳朵。

        一个略显稚嫩的兖州口音道:“听说曹操要来了啊……老杨,你说说,奉先公他老人家是天下无双,现在都已经死了……咱们还能打赢吗?”虽然压低了嗓音,但其中的焦急和惊惶却从每个字里吐露出来。这显然是换岗警戒的士兵,听他们说到眼前的战事,倒钓起我的 兴趣,赶紧侧耳倾听。

        “怕啥,奉先公虽然归天了,但只要有明达公在,曹操算个鸟!”那被唤做老杨的人却是司隶口音,不是在中牟新招募的,就是从流民中选拔的,“你小子是郝萌将军在兖州招募的新兵,那是不知道了。我可是跟着明达公一同杀过西凉兵的,明达公打仗的英姿,喝,那 叫一个威风……西凉兵,那是天下最厉害的军队,你知道吗?二十万的西凉兵,被明达公带着我们六千人冲杀过去,四散溃逃!明达公一个人就追杀了过去,逼得他们忙不迭地一块儿跳黄河自杀!”

        我听得好笑,什么“二十万的西凉兵”、什么“一个人追杀过去,逼得西凉兵一块儿跳河自杀”?想不到那一战经过士兵们一宣传,竟是离谱了十倍都不止。

        那稚嫩口音道:“老杨,西凉兵是啥,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奉先公跟曹操打仗的时候,我却参了战。曹操那兵,简直神出鬼没,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说到这里,声音都微微颤抖,显然回忆起当初的血战,不由自主地害怕:“奉先公是天下无双的第 一猛将,明达公再勇猛,还能强过了奉先公去?”

        老杨不耐烦道:“那不同!明达公能打败那七万敌兵是用计谋,比奉先公强得多!”

        稚嫩口音奇道:“你适才哪里说到用计谋了?况且刚才你还说是二十万,怎地现在又变成了七万?”

        老杨显然牛皮吹破,为之语塞,过了一会儿方犟嘴道:“你小子就知道乱打岔!七万是七万,二十万是二十万,我又没说那两个是一场仗!罢了罢了,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就告诉你,明达公一定能打败曹操!”

        操稚嫩口音之人显然心中不服,又不好与这姓杨之人顶撞,只有低声嘟囔了几句。又过了些时候,他们一齐下去,城楼里又陷入一片宁静。

        明达公一定能击败曹操……

        我只觉得脑子里乱做一团,怔怔地望着夜空中的弯月。自己开始听那姓杨老兵胡吹,只觉得好笑,但得到最后这句充满信心的话语传进耳朵,却不禁耸然动容,热血上涌:这无数条血性汉子将他们的生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又怎能负了他们?

        思绪翻滚之际,我忽然感觉到这宁静的屋顶上似乎又多了样东西,赶紧一惊坐起,扭头看去,赫然发现在月光照射下,一条巨大的黑影盘踞在屋脊上。它一动不动,长着直竖的尖耳朵。

        这是狗吗,从哪里爬上来的?我下意识去摸兵器,却发现适才一直在身边的方天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起身时不慎将之掉下了城楼。那狗样的野兽缓缓地用站了起来,晃动着脑袋,抖动全身的长毛,然后仰天长嗥!声音撼人心魄,仿佛无数冤魂的哀哀哭诉,这 凄厉之极的嗥叫在平原上远远地传了出去。我心中一寒,这竟是一只巨大的狼!

        巨狼低下头,琥珀般金黄色的眼睛放射出凶残的光,正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忽然咧开长长的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在月光下象刀剑闪闪发亮,象人一般发出阴森森的笑声。这带着金属颤动的嗓音无比的熟悉,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那个人。胆小鬼,你在畏惧,你 畏惧什么?失败吗,死亡吗?

        我想好摆出抵抗的架势,但只觉得四肢无法动弹,感到好象被蛇缠绕住一样,冷汗一颗颗直冒出来。奉先公,这头狼型的怪物,就是你的灵魂吗?

        它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骄傲地站在那里,黄褐色的眼睛紧紧锁住我的心神。忤逆的小贼,你还是没有长大吗?我还以为,在弑杀我之后,你会变得胆子大了呢,看来将中牟托付给你又是我的一个失误……明达,无能小辈,你就等着被曹操杀死罢……

        不,我大声喊起来,我不会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死……我磨练兵法,打败流民,消灭张济,我……我甚至打败了你,我已经很强大了!

        哈哈哈哈,满是讥讽的笑声洪钟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震动耳膜,令我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哈哈哈哈,卑鄙无耻的小子,你真“打败”我了吗?就凭你那幼稚可笑的“兵谏”,还是凭你那不值得一晒的武功?不正是在贾诩等人阴谋诡计的协助下,你们才勉强将我逼死的吗?现在你面对着曹操,我的旧部不会服你,贾诩想脱离你,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 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强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读了几个月的书,习了几个月的武,现在你就对我说强大?几个时辰之前与我交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甚至都没有想象到,即将面临的会是一场生死搏杀!这也叫做强大吗?无知、单纯和幼稚,这才是真正的你,不是么?

        流民,张济……哈,不过是一两次依仗着侥幸,使用偷袭的小伎俩得手,而现在,你竟然恬不知耻地以“强大”自居……竟然还自认是在天空翱翔的雄鹰……哈哈哈哈……

        我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我大叫一声,猛地坐起,大口地喘气,只觉得满身都是冷汗。惊魂稍定,才发现手里依旧紧紧握着冰凉的东西,那正是方天画戟――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疲惫得睡着了。抬眼环视,屋顶上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头顶上的天空依旧漆黑深邃,月亮依旧高挂在天。校场中也 安静了不少,士兵们已经整备完毕,开始列队了。

        刚才那一幕,只是一场梦吗?

        “主公,我正在找您,您在上面吗?”从下面传来胡平的喊声,显然自己那声大叫被他听到了。

        我答应了一声,不再去想刚才的噩梦,先将方天戟丢下去,然后右手钩住房檐一翻,轻捷地跳进楼里――虽然脚伤还在痛,但由于刚才短暂的睡眠,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些。胡平正举着一盏油灯站在丈许远的地方,看到我下来,他迎上前低声道:“主公,属下已经 按照您的密令,在曹性赶去参加葬礼之后,将守城的一千郝萌部曲,全部拆散了建制收编到您的直属部队,随时待命。”

        我点了点头,郝萌遗留的隐患终于被清除。记得当自己看到罗珊在城门前惨状的一刹那,心都要流出血来。况且郝萌今番既能出卖主公取信于我,下次就能提我头颅向其他人邀功。要杀这厮并不困难,但动手之后会出现什么结果,自己却不能不考虑周全。首先,今天能 战胜奉先公,郝萌无论怎样也算是有功之臣。主公已死,若再杀他,很容易激起其他不知情由的主公旧部与我发生冲突。其次,郝萌手上也有将近一千人的部曲,又驻扎在四方城门的要害位置,所以若处置卤莽,只怕会造成中牟城大乱。

        因此我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受了贾诩出使的启发,才想到了这个借刀杀人的法子,并在派人请曹性参加葬礼同时给胡平下了收编的密令。由于当时主公旧部全集合在官邸庭院,所以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绝,不留半点痕迹。经过几番阴谋暗算的生死较量,耳濡目染之 下,使得自己原本单纯豪爽的性格中不免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变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主公,”胡平看着我从地板上拾起大戟,在一旁迟疑道,“吕将军刚去世,目前军心浮动,现在就出兵打仗,能行吗?”

        “正是因为敌众我寡又军心浮动,所以才要打。抢先去杀曹操个措手不及,或者还有生机,如果眼下再耽误时间,那只能是坐以待毙了,”我叹了口气,又叉开话题道,“胡平,你去将所有将领都找来,我要分派一下各部的任务。”

        看着胡平和灯光消失在黑暗中,我坐倒在地上,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理清自己的思路。虽说需要主动出击,但这一仗如何打,却是个很大的问题。由于奉先公的骁勇善战,此次曹操无论是选择进军路线还是确定驻扎地,都异常谨慎小心,袭营得手的机会微乎其微。

        自陈留向西进入司隶有三条路。第一是先向西北溯鸿沟水而上,再向西行,即可抵达中牟;第二就是跨过浪汤渠笔直向西,到开封后折向西北,也可到中牟;最后自陈留跨过浪汤渠,取直线直扑中牟,也是一法。所谓兵贵神速,北路或者直扑,都将走一马平川的百里平 原,可节约不少时间。而曹操选择的南路河道繁多,显然是畏惧奉先公的骑兵之故。并州乃五胡杂居之地,骑兵之精锐,天下闻名,奉先公生前又是首屈一指的骑兵大将。如果曹军选择直扑中牟,遭到奉先公的精骑半路邀击,陈留与中牟之间百十里内无险可守,又没有任何 城池做战略支撑,一旦败阵,连重整旗鼓的机会都没有,恐怕直接在野地中被并州精骑追击歼灭。北路也是如此。选择地形相对复杂的南路,正可以避免在毫无屏障阻碍的平原与奉先公骑兵正面较量。

        至于驻扎朱仙镇,恐怕也是这个原因。朱仙镇坐落在开封南不到三里处,本名叫做仙人镇。战国时信陵君窃符救赵,朱亥锤杀晋鄙以助信陵君夺取兵权。后信陵君大败秦师,魏王论功行赏,将仙人镇封予朱亥,于是易名朱仙镇。这小镇地域狭窄得很,并不适合大规模驻 军,恐怕是曹操本打算驻扎开封,以找到稳固的战略支撑点,但他却不清楚,开封昔日遭到西凉军的洗劫,残破不堪,四周城墙也都已坍塌。所以大军到达之后,曹操只得在朱仙镇另起营垒,企图借助河流和复杂的地形来保护自己的侧翼――西撤中牟之时,陈宫大概也想到 曹操在攻陷陈留后可能会走这条线,因此曾以奉先公的名义令张辽在开封修城驻防,但由于物资缺乏再加上时间紧张,这个料敌先机的策略始终没能完成。

        就是这样,曹操一开始不了解中牟发生巨变,所以他采用稳扎稳打的方法,无形中贻误了战机,令我有了一点准备的时间。

        若是无法袭营,那最好能将之吸引出来加以伏击。自己派人去求和,一方面是麻痹曹操,另一方面就是要令他得知奉先公去世的消息,产生出急躁的求胜心。这样才能逐步引他进入圈套,将之击败。

        可是,如果曹操没有中计呢?阴森的诅咒声又回荡在耳边:我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敢多想,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自己要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抹去一般。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三节 求和

      我坐在议事厅前的石阶上,回想起几个时辰前奉先公归天的情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心神依然无法宁静,抬头仰望,雨已经停了,天色已近黄昏,乌云被夕阳染成殷红,就象凝结的血迹,东一团西一陀地粘在天上,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鸟鸣也令我心烦意乱 ,往日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那么凄厉悲惨。就连屁股下面的石阶似乎也格外刺骨地冰冷。

      刚刚胡安差人飞马来报,魏续和张辽硬要到议事厅来,他怕阻拦不住,所以暗地派人通知我早做准备。我微微苦笑,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之意,自己原本是要实行兵谏,结果最后却成了“弑主”,又如何跟这些跟随奉先公征战多年的老弟兄们交代?

      想到为难处,我抬起左手抚摩着额头上扎的白布条,不由叹了口气:中牟城荒芜许久,库房里实在没有足够的布匹做丧服,所以只得胡乱扯了些白布扎在头上,为主公戴孝。

      左手才这么抬了一小会儿,肩膀就隐隐做痛起来,这伤却是被赤兔咬的――看到主公殒命,它发疯似的挣断了绳索,用前腿刨马厩的栏杆,再又转过身去用后腿猛踢,终于打碎围栏冲了出来。狂风暴雨之中,烈焰似的骏马情绪激动之极,它一面发出悲凉的长嘶,一面围绕着 倒地不起的奉先公来回踱步,仿佛是在呼唤自己的主人重新站起来。我上前试图加以劝抚,却被它狠狠一口咬在左肩上。它力气真不小,当时自己肩部巨痛难当,真怀疑是否被咬伤了骨头。尽管如此,我也没有闪躲,而是咬牙强忍着伸出右手,轻轻抚摩它那红缎子似的皮毛 。赤兔这才慢慢镇定下来,先是侧着头用乌黑的大眼睛瞪了我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松开了嘴。它连打了几个响鼻,然后低下头拱了拱一动不动的奉先公,发出低低地哀鸣。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雨下得又密又急,火一样的长鬃粘成一绺一绺地贴在它的脖颈和面颊上,赤兔那长长的睫毛和亮晶晶的眼睛上面都是水珠,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

      脑子里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正在思绪杂乱无章之际,我猛地察觉官邸外马蹄声由远及近,知道定是张辽和魏续来了,一颗心重如铅坠,却只有硬着头皮向外迎去。出乎意料之外,进来的不是他们,而是一名年轻的斥候。

      此人应该是胡车儿的部下,年纪不大,一身羌人打扮,他连滚带爬地从门外闯进来,看见我立即伏地大声道:“报!曹操打破陈留,向西渡过浪汤渠,现在正驻扎在朱仙镇!敌军具体人数不明,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五千之间!”

      我悚然止步,呆若木鸡,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这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铁羌盟还未到,曹操却要捷足先登了――朱仙镇在开封南面,距离此地不过四十里。若是急行军,不到两个时辰就可赶到中牟城下。曹操分明是打算挟大胜余威扫庭犁穴,要一举将我等消灭殆尽!

      如今他连续击败奉先公、张超、高顺,收复兖州,又破陈留,正是士气如虹。而反观我军,城中总兵力尚不足八千,又都是些老弱残兵,在兖州屡战屡败,再值主公新丧,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只怕一触既溃,如何能够是敌军的对手?如今之计,只有先尽快从此地脱身,走 为上策。

      一想到走,心里这才觉得安定一点,但转念一想,现在这形势,如何走,又向哪里走?东面的兖州现在已成曹操的地盘,连想都不必想;朱仙镇在中牟东南,曹操驻扎此地,分明是打算切断我南逃之路,很有可能正在布置南面对中牟的包围圈;如今奉先公被我等弑杀,北面 河内郡的张杨断然不会收留;最最要命得是,西面铁羌盟破长安,克弘农,只怕此时已经到了洛阳一线,若是向西,大有可能撞个正着。

      此时心焦如焚,我竭尽全力,才总算没有流露出分毫的失态。安慰了几句后,让斥候回去再做打探,随即招呼亲兵去找贾诩来议事,这才转身回到议事厅坐了下来。我闭了眼冥思苦想,如今我军危如累卵,形势险恶之极,必须早做决断才是。可奉先公临死的面容和貂蝉戟指 叱骂的模样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又念及魏续和张辽这一干随奉先公征战的老弟兄,脑子里乱做一团,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又坐了一会儿,我觉得胸中烦乱不堪,不觉大力一掌拍落,“喀嚓”一声,面前的案几登时散做一堆碎片。

      正在彷徨无计,猛地看到贾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仿佛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赶忙站起身大步迎过去,上前用力一把捉住这老狐狸的双手,先看看院中再无他人,再让亲兵全部退下,这才附在贾诩耳边低声道:“先生救我!”

      “让我投降曹操?”我不觉皱起眉头,“贾先生,这又从何说起?”

      贾诩点点头,咳嗽一声道:“眼下我军既不能走又不能战,万难与曹孟德交锋,自然是只有投降了。”

      听他这么一讲,我也不多加反驳,只是斩钉截铁地摇头道:“此事万不可行,先生还有其他方法么?”其实我不是不知,眼下若不降曹就唯有坐等灭顶之灾,只是这样做实是大违自己的初衷。想那曹操双手沾满我军将士的鲜血,若我举城降曹,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九泉之下 的成廉、侯成、李封、薛兰诸将和奉先公?况且此刻我如果投降曹操,那就是“弑主降敌”,这种事就算杀了我的头,我也做不出来!

      贾诩微微笑道:“主公想必误会了贾某,贾某所说之‘投降’不是让您举城投降,而是向曹操求和,表示归顺之意。您与曹操名义上都是汉臣,地域又不互相统辖,纵然表示归顺,也不过是暂时奉他为军事盟主罢了。将军不是曾想去南阳投靠刘表吗,请您仔细考虑,这中牟 之于曹操,与南阳之于刘表,又何其相似?南阳是荆州北大门,中牟便是兖州西大门。”

      看我潜心思索,贾诩沉声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贾诩就先试为将军分析曹操罢。您可曾记得,去年张邈陈宫迎吕布入主兖州,大小郡县闻风投效吗?”

      这件事我又怎会不记得,只是不知道老狐狸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上面,到底他想说明什么?于是微微点头,示意贾诩说下去。

      贾诩道:“我观曹操此人所作所为,他好大喜功,执法严酷,嗜杀成性,手段狠辣之极――前几年,他依托兖州地方豪族,把握了兖州大权,才过了没多久,就掉转矛头,极力打击地方豪族势力,找借口诛杀陈留名士边让全家,遭受牵连被一同处死者超过千人,这一手使得 兖州豪门士大夫们人人自危。可是另一方面,曹操坚毅果断,雄才大略,骁勇善战,兖州身处四战之地,若想保得一方平安,却非此人不可――早先黑山贼进犯东郡,是曹操打退;青州黄巾号称百万,也为他所击败收编;袁术与刘表争夺南阳失利,于是北上屯兵封丘,意图 染指兖州,与乃兄袁绍争雄,结果被曹操连环出击,打得落花流水,失魂落魄南逃五百里,直到九江才总算站稳了脚跟。曹孟德之善战威名,从此远播天下。”

      “因为以上两点,尽管这帮士大夫们既要用曹操,又深以为患,无时无刻不想将之除掉,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暗流汹涌的态势,直到吕布出现在陈留,才发生了极大改观。”贾诩冷冷一笑,捋须缓缓道,“‘飞将’的赫赫威名,并不亚于曹操,若能使吕布入主兖州,一 方面可保地方平安,另一方面地方势力也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于是张邈、陈宫之流便冲昏了脑子,以为时机成熟,打起了迎吕代曹的主意。兖州各郡县之所以群起响应吕布,关键就在这里。”

      “所以我料想,曹操如今重掌兖州大权,定要在兖州内部大肆整顿,提拔亲信担任重要职务,非要将那些阳奉阴违的地方豪族们尽数收服不可,此是其一。”贾诩放缓声调,加重语气道,“其二就是粮草,兖州连年征战,土地荒芜,去年又有大旱蝗灾,粮草几近枯竭,曹操 纵使能得到袁绍的资助,想必也是有限之极。此时曹操内患远大于外忧,巩固既得的权力,修养生息囤积粮草,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我点头表示赞同,道:“真髓也曾琢磨过这其中的关节,却又想得远不如先生透彻了。但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要出兵来图我中牟呢?”

      贾诩笑道:“吕布骁勇,天下无双,倘若有这么一头猛虎在卧榻之侧虎视耽耽,曹操又怎能安枕?他之所以东来犯我中牟,不过是为了彻底消灭吕布,以绝后患耳。眼下天下纷争,时间最为关键,曹操若是得知吕布殒命,隐患已除,主公您复表示归顺,为他兖州西面凭添一 屏障。曹操赶紧回师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他话题一转,道:“主公,如今中牟四面强敌环伺,若没有盟友很难在此地生存,可阴差阳错之下,您偏偏被陷在这里无法转移。如果可以暂且归顺曹操,他急于巩固兖州,必定无暇顾及中牟,只能对您口头安抚了事。如此,中牟自保可无忧矣。”说着站起身来,向我深鞠 一躬:“贾诩不才,愿面见曹操,为主公表达归顺之意,只消凭贾某人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叫他退兵。”

      “既然如此……就按贾先生的计谋处理罢。”我叹了口气,贾诩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自己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是在濮阳陈宫劝我自告奋勇担任西路军统领,结果上了陈宫的恶当,令自己栽了好大一个跟头,这次又会是怎么样呢?

      正在此时,后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我眼前猛然浮现貂蝉举刀自尽的情景,不禁脸色大变,站起身来:“走,咱们赶紧去看看!”

      自尽的不是貂蝉,而是严主母,当侍女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断气多时了。

      在负责看护奉先公家眷的郝萌的带领下,我和贾诩进入厢房,来到床前。只见躺在床上的严氏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双手放在胸口,整个人已变得好象议事厅外的石阶一样冰冷。

      “这臭婊子大约是饿得狠了,竟然把自己的耳环和戒指全都吃了下去,”郝萌的声音里有一种得意忘形的飘飘然,“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看着严氏的遗容,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女人虽然心计城府都异常深沉,但性格却倔强高傲之极。得知奉先公归天,大约是认为我必定会来寻仇,因此索性自杀了事。她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竟也能手段毒辣,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听见郝萌在一边幸灾乐祸,嬉笑不绝,我斜眼瞪了他一眼。这个没半点心肝的家伙,令他看护主公的家眷,结果出现这种事不说,还有心情嬉皮笑脸?

      这一眼扫过去,登时发现郝萌正对着贾诩挤眉弄眼,而贾诩却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完全视而不见的表情。我顿时想起,提建议由郝萌来看守家眷的不是别人,正是贾诩。背后一阵凉意顿时升起:严氏之死,内情真是如此简单吗?她曾令郝萌去捉我,后来险些把 我二人一同在厅内射死,所以郝萌与她仇怨颇深。这件事情,贾诩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就算是郝萌亲自把戒指塞进严氏的嘴巴去,我也决不会感到意外,为什么贾诩会建议由他来看守家眷呢?

      刚要斥责郝萌的无礼,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心中又是一凛,猛然醒悟:这事情实是天衣无缝,问也问不出结果的。况且贾诩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推荐了个不合适的人选而已,真正下决定将此任务交给郝萌之人却是我自己。老狐狸当时提出这个建议后,自己连磕巴都不打一 个就直接同意了。莫非在我的心中,也下意识地存了借刀杀人之心么?

      这个念头即便是在心头多萦绕片刻,都令我感到一种难堪的罪恶感。于是索性不再多想,却不免对贾诩增加几分戒心:他把握机会提出这建议,莫非是打算借我之令和郝萌之手去除掉严氏这个祸患不成?经过近来几次接触,我发现贾诩确实有超人之处,他知识丰富,阅历丰 厚,洞察力之高,为我平生仅见。无论是多么复杂的事物,到了这老狐狸的眼里,轻而易举就能把握住脉络所在。

      这次行动虽然使我重掌中牟大权,但却弑杀了主公,所谓兵谏,其实还是失败了。按照贾诩秘密准备乌头药这一点来看,想必老狐狸对奉先公的顽强个性一清二楚,对兵谏计划之中的漏洞和我的幼稚之处是早有认识的。可是在昨天晚上我们四人研究行动方案时,他为什么一 直隐而不发,任由我去实行那个不完善的计划呢?

      从布置强弩手开始,到准备硫磺必要时放火烧屋,然后箭头上秘密涂毒……一股凉意爬上后背,我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怕这老狐狸其实早看出我对主公估计不足,他不但不加提醒,而且还假模假样地建议等全军撤退到南阳后再采取行动……现在重新回忆分析贾诩这些 异常行为,不过是考虑我可能会临阵退缩,所以采取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我一直落入这老狐狸套中尚不自知,这厮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以兵谏解决问题,他一开始就打算先利用逼人声势,造成我与奉先公的激烈冲突,再加以布置乘机设计杀死奉先公。

      想到这里,我心猛地一颤,若他真是这么做,那居心又何在?如今曹操大举进犯,主公的死反而成为我的挡箭牌,莫非这也是贾诩计谋中的一个环节么?这老狐狸昔日在李?嗍窒拢?借助传旨之机会来为我献计献策……贾诩行事,一向都打着一石双鸟的算盘,就算真预先想到 了以奉先公之死换取与曹操的联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目前虽然还看不出究竟对我有什么不良居心,但此人居心叵测又足智多谋,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实在可怕之极,却是不可不防。

      这些念头仿佛闪电似的在脑子里一晃,我只觉得心中疑窦丛生,当下也不再言语,背负双手转身出了厢房,贾诩和郝萌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又走了几步,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有了定计,随即在后院廊下立住脚步,转身道:“贾先生,你的建议极好,只不过却忽略了一点,马超率领的铁羌盟大军只怕也快要到了。如今我军势单立孤,真髓还需要有您这样的才智之士出谋划策,实是一刻也不希望与您分开…… 因此这向曹操求和之事,还是另行委派人选罢――郝萌,此次出使曹营的任务,就由你去完成。”

      看郝萌鼓起眼睛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伸手制止了他,声色俱厉道:“你休要推辞!郝萌,我令你维护主公家眷周全,你是怎么做的?主母丧命,你难辞其纠,我不予处置,已经是极大的宽容!这次让你作为求和使者,是要你将功补过――贾先生,具体应当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烦劳您为他详细解说一下。”

      贾老狐狸,中牟四面强敌环绕,随时都可能有灭顶之灾,论形势之糟,比昔日的李?嗌星矣泄?之而无不及。您老其狡如狐,其滑如油,我才不相信竟不会为自己筹谋退路。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中牟屯田之所以能步入正轨,还要多谢您上次所献那发丘取金之计呢, 倘若阁下今番又打算故技重施,要借此次机会去与曹操搭上线,再将我军内情拱手奉上,以做晋见之礼……嘿,这可能性不是没有罢?

      真髓可不比李?嗄堑让荒宰拥脑┐笸罚?说什么也不会给你这种机会,老狐狸,你还是安心在此为我出谋划策罢。

      一面心中盘算着新计谋,一面不露声色地盯着贾诩。原本打算从他的表情上寻出些端倪,但是我失望了,和一旁泄气皮球似的郝萌相比,这老狐狸的面色平静一如既往,接到命令后,他恭恭敬敬一鞠到地,道:“主公思虑缜密,所料极是,属下这就为郝将军打点出行所需的 一切。”

      就在这时,亲兵进来报告,张辽和魏续到了。我命贾诩与郝萌先留在后堂不要露头,自己则亲去迎张辽他们。

      转过后廊刚进入议事厅,正巧看到两位好朋友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胸中泛起一股温暖之意,但这种感情随即就被愧仄取代。魏续和张辽一进门,刚刚抬眼看到我,立即面色大变,停下了脚步。我愕然停步,看到他们惊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额头,才恍然大悟:张辽他们 之所以要尽快赶过来,就是担心兵谏最终会演变成火并,而一看见我额头扎着戴孝的白布,马上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此时三人站在诺大一个厅堂正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场面气氛尴尬之极。

      还是魏续先打破了僵局,冷冷道:“真髓,主公的灵柩呢?”我心中一颤,魏续平日里吊儿郎当,对我一向是“臭小子”“明达小子”地乱叫,从来没有正经称呼我的全名,今天还是头一次。

      我沙哑着嗓子,低声答道:“灵柩还在后堂,两位大哥,你们这就跟随真髓去探望他老人家的遗容罢。”

      他们二人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张辽一对虎目发红,哑声道:“明……真将军,主公……主公他临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么?”

      这称呼变化我尽数听在耳中,不免胸中一痛,他们二人对我语气生硬之极,再不复昔日之情,竟全然不问奉先公是怎么死的,想必心中已认定了凶手就是我了,又钩起自己对奉先公逝世时情景的回忆,两道泪水不受控制地自脸庞流下,哽咽道:“主公弥留之际,让我照顾好 他的家眷,他还说……要我记得每日给赤兔喂酵炒的牧草……”

      听到这句回答,魏续早已号啕痛哭――他是主公的亲戚,得知了奉先公确切死讯,不免大放悲声。张辽在一旁不言不语,仰头望向屋顶,胸口起伏不定,泪水涔涔而下,过了好久才颤声泣道:“好,明达,我随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夕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在那最后一抹红晕的周围,天空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藕荷色,等到这淡紫延伸到了头顶,又已形成了一大块沉凝的靓蓝。

      由于后庭院地面上满是水洼,所以我们被迫从议事厅和厢房里搬出四只案几,拼凑成一张简陋的卧榻,又从库房中取出五六斤棉和一匹布,一层层地铺在上面。面庞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奉先公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上面,身上是貂蝉为他盖的草席。

      此时郝萌已出城去向曹操求和,高顺、安罗珊都身负重伤,胡平接手城防也分不开身。除去此四人之外,其余将领尽数到齐,一同在“卧榻”前大约两丈远处束手而立,分成左右两列纵着排开,左列依次是张辽、曹性、魏续,都是跟随主公的并州旧部;右列却是我到中牟后 提拔的新骨干,依次是贾诩、魏延、邓博、秦宜禄、胡车儿、胡安。所有人都是一身铠甲,只在额头上简单系了一条白布。

      唯一的例外就是貂蝉。她就象个被这个世界所遗弃的鬼魂,独自一人身穿雪白的丧服,抱着主公的幼女,悄无声息地站在院落最不起眼的墙角里。两只美目闪着幽幽的光,却再没了昔日的飞扬神采,只知道直钩钩地向前盯着卧榻上的人形,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孤寂。她这可怜 楚楚的动人模样,令我回忆起濮阳第一次彼此见面的经历,随即奉先公传授武艺的种种情景不听使唤地依次在眼前出现,心中不由猛地抽痛起来。

      奉先公,您自诩是来自大草原的孤狼,这话一点都没错。自从您步入中原,狼奔豕突,转战天下,也不知掀起多少惊涛骇浪。现在您撒手而去,本应该入土为安,可目前我军形势万分紧急,属下连个简单的葬礼都无法为您筹措妥当……

      您传授我武艺,又提拔我为将军,可结果却为我逼迫而死,我不仅未能将您妥善安葬,甚至临终前您委托保护家眷一事,我也没能做到……虽说可将一切过失都推委于乱世生存的艰难,乃是不得以而为之。可您毕竟于我数有大恩,天下不忠不义之人,还有比得上我真髓的吗 ?

      ……

      撩开战袍跪倒在地,我带领着众将,向奉先公重重地叩了九个头,然后站起身来,从两眼红肿的张辽手里接过在冷风中猎猎做响的火把,走到“卧榻”前点燃了草席。黑烟升起,火焰噼噼啪啪地响着,我眼睛模糊地看着奉先公的躯体逐渐被火光和浓烟吞没,默默从腰间抽出 佩刀,压在左鬓角上从上向下用力一划,鲜血从寸长的伤口中迸出,登时染红了自己半边面孔。

      主公,这嫠面之礼是来于您的故乡――大草原。父母过世之时,真髓曾立誓要活着看到这个黑暗乱世的终结,因此绝对不能轻言就死。属下现在所能做到的,只能先以自身鲜血为祭,以表心中的痛悔和歉疚。他日九泉之下,若再能……只怕是即便真到了九泉之下,真髓也没 面目再见您了……

      ……

      先吸了口长气控制一下情绪,我这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对诸将,朗声道:“诸位将军,曹操兵锋已至朱仙镇,距我中牟不足四十里。”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火光照耀下,除了贾诩之外人人面如土色――我军近日接连大败不说,成廉、侯成、李封、薛兰四将丧命,宋宪、臧霸 生死未卜,高顺也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这一切追根揪底,全都是由于曹操。以奉先公的骁勇善战,生前尚且不是此人的对手,况且是现在呢?

      “前年曹操为报父仇东征陶谦,屠杀徐州百姓数十万口,连河水都为尸体所阻。此人对敌手段之残忍,世所周知。去年主公率领我等取得兖州,几乎逼得曹操走入绝境,他与我等乃是不共戴天的强仇大敌!”我顿了顿,厉声高叫道,“今日曹操亲领大军压境,其目的所在, 不言而喻,正是要斩草除根,将我等斩尽杀绝!我等都是堂堂血性男儿,难道要束手就擒,任其宰割么?为今之计,只有乘其立足未稳,与曹贼决一死战,方能有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我偷眼望向贾诩,不禁暗暗冷笑:饶是这老狐狸养气功夫已臻化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听到我最后这一句话,也不免惊惶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换了其他人,都可能为贾诩先前那天花乱坠般的分析推衍所迷惑,但我曾熟读曹操的著作,对他的了解实比任何人都深刻得多。曹孟德此人,雄才大略,顽强坚毅,做事雷厉风行,不图虚名,脚踏实地。如今他大军已动,根据我的了解,以此人的个性和主见,是决不会 甘心师老无功的。又怎可能凭一两个谋士的三言两语,就空手而回呢?贾诩对曹操目前形势的优劣以及兖州当务之急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但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荒谬之极,实在让我不得不怀疑这老狐狸的用心。

      无论什么事,首先都要讲究实力。既然要表示愿以把守兖州西部门户为条件,打算奉曹操为军事盟主向他求和,那首先起码要让他了解,我军具备守住这门户的实力。如今中牟内变乱迭起,老弱残兵加起来不足八千,奉先公又撒手归天,整个儿城池就好比一块软豆腐,但凡 有人用手指轻轻一戳,就能刺出个洞来。在这种情况下,又还怎谈得上什么实力?曹操若是得知奉先公已死,中牟变乱迭起,城中空虚,立即发兵进攻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同意我军的求和条件?

      我之所以向主公发难,就是因为他在中牟倒行逆施,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曹操屠徐州之事惨绝人寰,天下为之震惊,就算他此时急于回师整顿内部,估计不会有这时间和精力在中牟再杀上一次。可是城池易主,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倘若就这样将中牟拱手献予 强仇,姑且不要说日后死后如何面对主公,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脸面对这些随我一同兵谏的弟兄和部下?

      贾老头儿,以你的超绝才智,并不是想不到这其中的关键,而是你搀杂的私心太重了!中牟形势险恶,你一开始劝我投降,我就已然觉察不对。后来见我抵抗的态度坚决,于是迫不得已才将投降改为了求和。至于亲自请缨,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

      老狐狸之所以如此大胆妄为,只因前几次计谋得逞,所以认为我年少可欺,觉得可以凭一己之智将在下玩弄于股掌之上……哼,只是这么一来,阁下未免把真髓看得忒也低了。

    • 家园 好好,还要看。
      • 家园 Here you go

        三国演义中没有味精(MSG,爱情故事)噢。这里可有哦。

        新三国,旧三国,真假三国,不要搞糊涂哦!

    • 家园 这个成了太监作品了。另外,阿飞的三国游侠传,姜尚的混迹三国

      都还不错。要转,不如等它们全写完了再转。看半拉就没了多不爽。

      • 家园 这个三国阿飞的说岳外传写得也很诡异

        他还有一篇《周游记》,写围棋的,呵呵,也是玄得很。这人有意思,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把他拉到西西河来?

        • 家园 不认识他阿。

          好像他们都有窝,拉起来会有难度。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二节 殒命

            这一连串变化应接不暇,看得我目瞪口呆。仔细望向议事厅大门,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曼妙身影逐渐自黑影中凸现清晰,那正是貂蝉。

            貂蝉慢慢步出大门,又向前蹭了几步,在厅堂前的石阶上立住。她上穿窄袖紧身的白衫襦,下着碎兰白的长罗裥裙,外罩一件透明的黑纱套衣风帽,雨珠刷刷地打在身上,水顺着套衣风帽的下摆不住地流淌。

            电光照映下,这倾城倾国的绝世佳人头上风帽向后掀起,秀发盘成大十字髻,余发抱面,梳理得整整齐齐,配合着及地长裙、黑纱披风,别有一种端庄肃穆的美态。清秀绝伦的面庞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心中一颤,貂蝉这身装束乃是盛装出行的服饰,配合着她那宁静深 邃的美眸,素雅明艳之中竟有一种诀别的凄然。

            雷雨交织,天空中猛地又一闪,庭院里再度亮起来。在刚才貂蝉出现的瞬间,我隐约看到她的左臂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箍着,现在看得真切,那是一只铁钩似的大手,原来在貂蝉身后还藏着一人。

            天地间一片黑暗,我夜视练得相当不错,非常辛苦地盯着望了好一会,这才发现原来那藏身之人,竟是与贾诩一同失踪的郝萌。

            郝萌这厮也是体型出众的彪形壮汉,按理说极好辨认。但此时他却将七尺雄躯努力蜷成了一团,隐在貂蝉身后,只露出一双充满紧张的眼睛向庭院里不住张望。他左手的五指犹如铁钩一般,牢牢地攫着貂蝉的臂膀,用力向后扭送;右手则隐在后面,对准佳人的后心,也 不知手里拿得是什么物事。

            自从貂蝉出现,奉先公就再也没了动静。偶而雷电交加,天地复现光明,就看见他始终矗立在原地,微微仰头望着石台上的美人,仿佛化作一尊石像,毫无声息。但我丝毫不敢大意,凝神聚气,严守门户:奉先公武功之强,当世不做第二人想,尽管他身负重伤又中了剧 毒,若是猛地出手突袭,自己一样是抵挡不了。

            下了这好一会儿雨,天上雷轰电闪渐渐少了,雨势却只有越来越大。忽地传来一声女子痛楚不堪的呼叫,夹杂在唰唰的大雨声中,显得分外清晰,我心中一惊,那分明是貂蝉的声音!

            奉先公自打从议事厅退了回来就一直默不做声,听到这声痛呼,他在黑暗中冷冷道:“郝狗儿,你若敢动貂蝉一根头发,吕某叫你死得惨不堪言!”

            郝萌哈哈大笑,声音充满了紧张和得意,他忽地大声道:“逆贼吕布,你宠信小人,排挤忠良,我主明达公英明神武、众望所归,你竟要陷害于他。我主迫不得已,才以兵谏好心开导于你,你这厮却愚顽不化,竟敢行凶……吕贼,如今你已穷途末路,还不快快抛下兵器 ,乞求明达公发落?我主宽宏大量,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待他说到“我主明达公英明神武”,奉先公一声怒哼,偏过头恶狠狠用眼角向我瞥视。此时庭院中一团黑暗,但他目光如炬,犀利凄厉的眼神竟仿佛闪电一般,划破长空,穿越漫天风雨,笔直地射过来,先在我与邓博等三人身上逐一扫过,最后牢牢盯住了我。虽已明知 他实属强弩之末,但被如此锋利的一眼扫过,我们三人无不骇然变色,只觉得那眼神有如实质,仿佛刀锋自脸上割过去一般,不由自主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厉电再闪,映得庭院里明晃晃地,奉先公屹立暴雨之中,衣衫已不知何时已被淋湿,后腰的箭伤也汨汨地泌出血来,再配合着凶厉无匹的眼神,活脱脱就是一只负伤的野兽、中箭的豺狼。听郝萌讲完,他嘿嘿冷笑,冲我道:“好,‘明达公’,你很好。”这短短不过七 个字,蕴涵着无限伤心和愤怒。

            听奉先公的反语讥讽,我面红耳赤,心中好不难过,此刻纵使让奉先公一戟将自己杀了,也比受到这种误解来得好受。箭头下毒、挟持人质……自己虽说不反对在生死关头耍些无赖,但这么阴险卑鄙的暗算手段却从来连想都没想过,更别说一样样全用在自己的恩主头上 了。郝萌这一番话里一个字都不提自己如何如何,口口声声言必“明达公”,倒似乎全是我在幕后指示策划一般:这王八盖子分明是敢做不敢当,生怕万一形势扭转,奉先公会找他的晦气,所以极力为自己开脱。

            一时间,自己真恨不得一拳打在郝萌的嘴上,先敲掉他臭嘴里满口牙齿,再把来龙去脉与奉先公辩解个清楚。可再转念一想,姑且不论这厮人品如何,今日若没有贾诩与他的手段,我真髓哪还有命在?此人虽然卑劣无耻,但毕竟投效了我,自己若连这点担待都没有,岂 不令其他甘心效命之人齿冷?长长吐了口气,任凭这种屈辱感在脑中盘旋,我自嘲地默默苦笑,奉先公对我误解已深,纵然再多加上这一点阴险卑鄙,又有什么区别了。

            沙沙雨声中,贾诩在议事厅中扬声道:“吕将军,无论是箭头抹乌头药,还是挟制貂蝉为质,都与我主毫不相干。实不相瞒,这乌头药是贾某人炼制,私下交予胡车儿涂的――将军武功盖世,非寻常手段所能压服。可此事贾某并未告诉我主,只因他向来对您敬重有加, 若是事先知道,必不允许。至于这挟持人质一事――您可看好了,将手戟比在貂蝉背后的究竟是谁?”

            我身侧的胡车儿在一旁大声道:“正是!毒药,我!”

            听他们这么一说,奉先公那怨毒锐利的眼神立即从我身上移了开去。忽然寒光一闪,貂蝉脸庞边赫然多了一支手戟,只听郝萌紧张得声音颤动,却阴测测地狞笑道:“吕布,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昨天夜里你那婆娘企图将我和真髓一并射死,今天轮到姓郝的挟持你老婆 ,这叫两下不吃亏!”他突然烦躁地提高了嗓门,大喝道:“吕布,姓郝的数三下,你再不丢下武器束手就擒,我就先将这贱货全身罗衫扯下来!一!”

            我忍无可忍,大喝道:“且慢!”眼看郝萌不但挟持人质,更要辱人之妻。貂蝉曾为我送饭报信,我又怎能恩将仇报,容她受此奇耻大辱?

            但这声大喝连我自己也未能听见,奉先公猛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将其他声音尽数湮没:“妙啊,真是妙!吕某人向来自负,不想今日竟被一班家奴逼迫到了这个地步!”震得我双耳涨痛,头晕目眩。紧接着“当啷”一声,显然是他将方天戟丢在地上。

            奉先公仍是大笑不绝,声音凄厉无比,庭院中树影摇动,雨落无声。一道闪电经天而过,正值他侧过脸来,我就着瞬间的亮光仔细一看,不由大为惊骇:奉先公仰天狂笑,英俊面孔变得煞白狰狞,曾经无比锐利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面颊上无数的水渍中,两股紫黑色的 血线正自眼中细细地流下。这模样瞬间又被随之降临的黑暗吞没,但已深深扎根在我脑海当中:分明是他心神激荡,导致真气无法凝聚,毒气上行冲瞎了眼睛!

            铺天盖地的笑声嘎然而止,这种骤然安静下来的感觉令我毛骨悚然,但紧接着就听见奉先公胸腔剧烈抽动的声音,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伴随着每声咳嗽,鲜血都正在不住地从他嘴角和鼻孔里溢出来似的。

            我张大眼睛向前看去,但偏偏此时只有耳边不绝的滂沱之声,院子里却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我手心早被汗和雨弄得湿漉漉地,心里也乱做一团,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身边的邓博和胡车儿拦住,他们也满脸都是紧张之色。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大放光明。受到这种刺激,我只觉得双眼剧痛,赶忙向后退了几步,严密防守,这才缓缓睁眼。

            石阶之上,郝萌不知何时拖着貂蝉退到了议事厅门口,站在门的右侧。大门正中站着一人,正是禅衣高冠的贾诩。他正在两名连弩士的包围簇拥下,一手举着亮光四射的火折子,另一手却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议事厅里虽然没有雨水,但穿堂风却很大,火光在贾诩的手中忽明忽暗地闪着,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奉先公站在石阶之下,影子长长地拖在遍布泥水的庭院里。他好容易止住咳嗽,重新挺直身体,缓缓转过身来面冲着我。火光照耀下,他整个轮廓都被染成金 黄色,湿淋淋的战袍前襟上斑斑点点都是紫黑色的血迹。此时奉先公双目已盲、满脸是血,又是赤手空拳,方天戟丢在脚边,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毒发倒毙的模样,却仍有一股凛凛威风,让人不敢注视。

            奉先公“哇”地再吐出一大口血,他也不伸手擦拭,一双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忽地放声大笑道:“好,真髓,‘明达公’,你果真英明神武,真个是好手段……我吕布自命一身武功独步天下,统率骑兵当世无双,却也只能逼杀个丁原、董 卓,你却有本事逼杀我吕布……真不愧是我吕布的高徒!”笑声隆隆,却满是愤怒绝望和自嘲讥讽之意。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地左手撮指成剑,疾如闪电般在自己左颈一戳,登时刺出一个血洞,鲜红的液体仿佛决堤江水一样汹涌喷射,直喷出几丈远,顿时将他左半边身子染得血红!

            在赤兔疯狂的怒嘶声中,在貂蝉哀恸的哭叫声中,奉先公咯咯笑道:“我这……”一言未完,鲜血自口鼻大股窜出,他再也支持不住,缓缓软倒在地。

            一时间,貂蝉不知从哪里来得力气,用力一挣,竟从郝萌的手臂中脱身出来。她一面哭,一面向前跑,一交绊倒在地,从石阶上连滚几滚摔了下来,额头上擦破一大块皮,鲜血、眼泪合着雨水把脸上弄得一团脏。她手足并用爬到奉先公的身边,也不顾鲜血喷溅在罗衫上 ,抱住奉先公的头颅。放声痛哭,凄厉婉转、杜鹃啼血一般的恸哭声回响在整个庭院。

            我胸口一酸,知道奉先公是不堪忍受毒发的痛苦,所以自尽身亡。虽然此时与他已势不两立,自己仍不禁心如刀绞、手脚冰凉,茫然看着貂蝉在面前抱尸哀哭,更觉得胸中空空荡荡地。深深吸气,仰头面对苍天,任大雨浇在脸上,泪水夺眶而出。

            我转过身去,低头伸手擦拭眼泪,忽然听到貂蝉“啊”地一声惨叫,赶忙转身一看,只见视线模糊之中,郝萌不知何时已走到台阶下,一把揪住貂蝉的秀发,如狼似虎地将她硬生生从奉先公身侧拽开。他用力向身后一带,貂蝉顿时痛呼一声滚了出去。郝萌随即探手捞住 奉先公的发髻,狞笑道:“吕布,你这大好头颅,就送给我郝萌罢!”右手手戟高高举起,对准了尸体的脖颈用力向下砍去!

            看到郝萌用力嘶扯貂蝉头发将之拽开,我只觉得怒气上撞,再也无法遏抑,当下不顾脚伤,一个箭步疾冲上前,伸手扣住郝萌的脉门,瞬时就将手戟夺了过来。他大惊失色,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被我重重一交摔倒在地,直痛得龇牙咧嘴,来不及张口询问,又被我象 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

            暴雨如注,冰冷刺骨、黄豆大小的雨滴又密又急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恶狠狠盯着郝萌惊恐万状的眼睛,一字字声色俱厉道:“郝萌,今日若不是你挟持人质,我难免一死,这救命之功,真髓日后必定会重重酬谢。但士可杀,不可辱,主公他一世英雄,我岂能容你欺侮 他的孤儿寡妻,胡乱破坏他的遗体?你若再敢放肆,我就立即拧下你的脑袋!”说到此处,已是泪如泉涌。用力将他丢在地上,我又瞪了贾诩一眼,再环顾四周,嘶声喝道:“你们都听到了没有?”声音哽咽沙哑,在瀑布一样的大雨中远远传开去,在貂蝉凄婉的呜咽衬托下 ,倒仿佛一条徘徊在荒野中的野狼在哀嚎。

            仿佛怕将奉先公惊醒似的,我轻轻地走到他遗体边,跪坐下来,只觉得精神疲倦、脑筋麻木,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忽然肩膀上被人猛力推了一把,我身体一晃,愕然抬头望去。貂蝉恶狠狠地盯着我,厉声道:“走开!我不要你这凶手来事后卖好……是你害死了他,是 你害死了他!”她说不下去,低头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奉先公,禁不住放声号啕,痛不欲生:“奉先,我真是大傻瓜,竟会为他送饭报信……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你!”她衣服上全是鲜血,秀美绝伦的面颊上满是泪水,美眸又红又肿,情绪激动,语无伦次。

            我手足无措,正不知该如何劝慰,她猛地探手入怀,再掏出时已多了一柄匕首,寒光闪动,毫不犹豫反手抹向自己的脖颈!我大惊失色,陡然一指探出,点在她的手腕上。登时匕首脱手飞出,“啪”地远远掉落在庭院里,饶是如此,她那白皙粉嫩的脖颈上已然被划出一 道血痕。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清醒过来:由于奉先公去世,自己神志神智模糊,只觉得身外世界一切感官都仿佛无比遥远,所以反应也慢得出奇。若是适才出手稍慢,貂蝉此时必定已然冰消玉殒,尸横就地――主公之死,虽非我所杀,此事却因我而起。主母对我有恩有义 ,若她再因此有何不测,自己岂不是又害死了一个恩人?

            想到此处,我叹了口气,刚要劝说于她。忽地貂蝉一声惊呼,横卧在地的“死尸”陡地翻身坐起,左手成虎爪之型,直插向我胸口!

            此时奉先公那张满是鲜血的森然面孔,竟距离双膝长跪的我不到一尺。大骇之下,我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将出来,当下来不及细想,身体微向左扭,右手在胸前一挡。说时迟那时快,如今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我又是双膝着地,若打算向后弹身逃走,可着实不易 。到时只怕自己身形刚动,要害处早就连中杀手,一命归阴了。所以惟有见招拆招,硬打硬抗,或许才能夺得一线生机。

            两人动作都是迅捷如电,奉先公左手刚刚接触到我的右臂,立生变化,由抓击转变为扭拉,黏住我手腕反手就是一折!我整条右臂骨节咯咯做响,剧痛之中手腕一翻向下一带,勉强逃脱了断手之危。但奉先公的左手仿佛附骨之蛆,牢牢黏住我手腕,力量随即如巨浪狂潮 似的涌过来。

            我运力相抗,但这股巨力骤收骤放,虚实不定,将我身体带得东倒西歪。忽地自己微微一斜,不由自主向后倒下,我面上变色,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对抗中已丧失了平衡,全然为奉先公的力量所带动!

            高手过招,彼此都为对方气机牵引,我破绽一露,奉先公马上就有了感应。他左手将我再向前一带,右手五指并拢,带起一股劲风,斜斩向我头颈!

            此时我空门大露,只有勉强举起左手一挡,但自己心知肚明,这么仓促应对,绝难挡住奉先公凝聚功力的致命一击!

            突然“哧”地一响,奉先公大叫一声,右手向后一缩,左手上那股捉住我手腕的力量瞬间也减弱了不少。我就他一带之势俯下身去,一记头槌全力向前猛顶!

            “咚”地一声,这一下结结实实顶在奉先公的前胸上,他重伤之下难以抵抗,顿时向后仰倒,再也爬不起来。直到现在,我才得到机会,膝盖用力向后弹身而起,接连退出四步才站稳脚跟。

            四下里众将一齐都赶了过来,护卫在我身侧,望向再度躺倒的奉先公,人人面露惊惧之色。我大口喘息着,凉凉的雨水淋在头上,这次死里逃生,觉得四肢手脚都软软地不听使唤。刚才这番近身苦斗虽然极短暂,但也极为凶险,中间若稍有差错,此刻已毙命在奉先公拳 下了。同时觉得奇怪,奉先公那最后一击明明即将得逞却忽然收手,不知是何道理?

            忽然觉得左手里沉甸甸地,我低头扫了一眼,原来是从郝萌手里夺来的手戟,自己几乎给忘却了,再看到奉先公右手上的新伤口,这才恍然大悟。

            仔细想来,奉先公并不是自杀,而是在毒发之际,知道已经再难凭一己之力压服众人,于是索性破釜沉舟,打算与我等同归于尽。其实想要速死,方法众多,点破颈部血管这种法子虽然吓人,但实际上意识消失得却相对要慢一些。奉先公应当是想借此机会一面自杀诈死 ,一面放血排毒。之所以能瞒过了众人,是因为任谁都知道颈部主血脉破裂而大量失血,那肯定必死无疑;况且当时血喷数丈,声势极为骇人,所以谁也没察觉奉先公的真正目的;更没有人能想到,天下还有如此卓绝武功,竟在鲜血垂尽之后,还能保持如此凶悍的战斗力。

            想到这里,我抬眼望了一眼郝萌,他正面如土色,盯着地上的奉先公发呆。郝萌上前割首级时,想必奉先公已经下定了与此贼同归于尽的决心。只是这厮太过走运,阴差阳错下,竟和我对调了“殉葬”的角色。当然在奉先公心目中,只怕我跟郝萌也没什么两样。只是他 双目失明,却没有看到我夺下了郝萌的手戟。所以暴起发难时,他最后那一招斜斩被我举起左手一拦,来势无比凶狠的一掌登时斩在手戟的锋刃上,右手顿时受了重伤。奉先公原本已油尽灯枯,受创后更是心慌意乱,终于让我一记头槌顶翻。

            我抽了一口冷气:自己这条命真是拣回来的。若不是貂蝉的自尽行为先使我打起精神,就刚才自己那反应迟钝、神智模糊的状态,只怕奉先公直接出手一拳就将我打死了。

            “真髓……你过来……”奉先公静静地躺在地上,忽然平静地开口。我伸手推开护在前面的邓博和魏延,绕过业已吓得昏厥在地的貂蝉,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边。由于暴雨的洗刷和大量失血,奉先公原本英俊的古铜脸庞变成灰白色,我知道他已到了弥留之际,默 默地跪坐在他身侧。

            “你今日纵不向我下手,我也定会设法除你,我不恨你,因为这就是世道,”奉先公低声缓缓道,嘴唇微微泛白,“明达,你适才对郝萌讲,要维护我的妻女……我只求你应承此事,看在我传授武艺的份上,莫要为难她们……还有赤兔,它和我的亲人没什么两样……它 对外界非常敏感,戒心极重,脾气又暴躁……你千万要照料好它,记住,它喜欢吃酵炒的牧草……”

            听他这么轻声和缓地说话,我不由想起了当年谆谆授艺之时,顿时心中一痛,哽咽道:“是!”

            奉先公听到了我的回答,他轻微地动了动下颌,表示自己已听到。

            “我吕布天下无敌,最终却落得这步田地,这是天命么……”他忽然喃喃道,近乎僵硬的脸上流露出迷惑和不解,两只眼睛空洞迷茫地睁着,“吕某人从不相信天命,只相信手中战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能从一个卑微的戍卒走到今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 样的结局?究竟……是为什么呢……”声音在大雨中越来越小,就此断绝。

        • 家园 真髓 卷一 雏鹰展翅 第三十一节 展翅

            ……狼会不顾一切,撕吃自己腿上的肉,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

            这句话如雷贯耳,我只觉得自己手足冰冷,在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的同时,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双疯狂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主公,难道在你的眼中,我们这些拼生打死的部下,还有中牟城中那千千万万的百姓,都只是平日里供您奔波千里捕猎的工具、在您饥饿难耐时还要被撕吃果腹的狼腿肉吗?

            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酸甜苦辣混在一处,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嘴里又苦又涩,纵然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一会儿是胸中难平的怨愤和失望,一会儿又化做无可奈何的迷茫……不断变幻的复杂情感逐渐在胸中凝聚,仿佛迎合着外界狂风暴雨,逐渐演化为心中 的风暴。

            此时此刻自己的脑子也仿佛霹雳轰雷一样,面对着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崇拜的偶像,面对着这个似乎竟然完全陌生的人,无数回忆转过眼前:初遇、救命、授艺……直到自己被剥夺兵权,险些丧命……猛然间,洛阳大火的景象又从脑海的深处浮出,烈火之中,渐渐显现出 母亲临终时流血流泪的面容……不,这座火焰飞腾的城池并不是洛阳,整个景象渐渐清晰起来……这城池竟是中牟!那张脸,竟是罗珊的脸,痛苦的表情,没有血色的惨白……

            突然之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我猛地感到一阵血淋淋的痛楚,那是触及了记忆深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顿时自己那股与生俱来,不屈不挠的倔强性子猛地激烈爆发出来:“吕将军,真髓不才,特来领教您的灭天绝技!”这一字字分明聚气凝声,发自肺腑 ,声音却激动得嘶哑起来,难以言喻的沉痛悲壮和自伤自怜随即充塞了胸膛。话一出口,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此时会突然向奉先公贸然挑战,但同时脑子里却异常清明通透,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但大丈夫顶天立地,又岂能任人如此鱼肉!

            “轰”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漆黑的天空被耀眼的闪电划得四分五裂,天地为白。刹那间,电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合为一体,重归于浑圆的黑暗之中。耳边雷声的嗡嗡余震逐渐被滂沱大雨的嘈杂所取代,忽然又是一声霹雳!

            “喀嚓”雷电击中内庭院中一棵参天巨树,轰然巨响中,巨树先变成一支巨大的火把,然后笔直地一分为二,燃着熊熊大火分别向两侧倒下,旋既被倾盆大雨浇熄,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焦味。

            听到我不再称呼他“主公”,奉先公微微眯起双眼,锐利如刀锋般的灼热眼神聚焦在我身上,怒极反狂笑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向吕某人挑战!真髓,你若能在本将军手下走过三招,我吕布的大名,就此倒转来念!”隆隆大笑声满蕴着杀机,此时大厅中漆黑一片,我 用肉眼实在分辨不出他有什么举动,只是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已狂涌而至!

            鱼胶般怪异的杀气全面向整个空间膨胀,形成一个以奉先公为中心的巨大无形旋涡。霎时间,我被紧裹在其中,受到这股气势压迫,变得呼吸不畅、行动困难,而且整个人仿佛被粘稠的旋涡向中心吸附过去,仿佛要将身体送过去挨宰似的。

            曾与奉先公三番五次对决比武,使我深深了解这诡异的杀气旋涡的威力:这气旋不仅仅可以密集粘稠的杀气特性来麻痹和凝滞敌人的行动,而且由于整个空间被高度凝聚的杀气所充满,此刻大厅已经相当于一个封闭的结界。借助它,奉先公可以通过对敌手气机强弱变化 的探测,把握敌手下一步的姿势和动作,以便随之拟订攻守进退之法,这是“武道之心”发挥运用的一种高级形态。

            此时但凡我稍有破绽,瞬间大戟就会乘虚而入,将我绞成碎片;但若是自己单单全力防御抗拒,任由奉先公蓄满气势到达颠峰,接下来的攻击只怕犹如决堤的江水,形成再也无可抵御之势!

            长长吐了一口气,我收敛心神,将全部意念集中于手中长刀,一时间,只觉得舍却手中兵刃,天地之间在无他物,瞬间挣脱了奉先公气势的压力对肢体和心灵的束缚,双手握紧环首刀,先在胸前划出一个完美无暇的圆圈,把凛冽的刀气全聚拢在圆内。就在看来似守非攻 之际,刀势却毫无征兆地向前猛刺,聚敛成球的刀气宛如千斤巨石,向旋涡中心投去。

            全身猛地一松:奉先公显然察觉了我的举动,杀气旋流潮水般回退,戟光流转,在身前布下一层层防御网,企图以细腻手法化解刀势。

            但毕竟已晚了一步。

            这竭尽我凭生之能的一刀,仿佛完全不受空间与时间的束缚,已经突破了物理的极限,终于达到了武道中的“无”。

            长时间的勤修苦练和连场血战得来的经验,本为我积蓄了相当的潜力。此时神志一片空明,心中的风暴竟仿佛与外界的风暴合而为一,以万均雷霆之势迸发出来!

            就在刺出这一刀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我忽然体会到,自己已经突破旧有窠臼,达到武道大成之境。

            这就好比一只雏鹰。从长出羽毛的时候开始,雏鹰就每天在巢中对着太阳用力扑扇着翅膀,企图能象父母一样翱翔在蓝天上,但始终没有成功。可就在日复一日的翅膀扇动中,力气在不断地增大,羽毛在不断长全。一天老鹰出巢猎食,幼小的它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 到巢边,猛然一个不慎从巢里掉了出去。雏鹰从高高的树枝上翻滚落下,一面奋力悲鸣,一面向往常那样拼命扑扇翅膀,终于就在即将摔在悬崖下巨石的一刹那,忽然领悟诀窍,翅膀一振,挣脱了大地的束缚,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兵刃反射着微光,大戟迎上刀锋,发出“当”地一声巨响。千斤巨石仿佛投入湖水中,掀起了万丈波澜:巨大而密集的杀气旋涡骤然瓦解,无数股细碎纷乱的气流游走流窜,发出鬼哭神号一般的尖锐呼啸,使得厅中的案几等物一齐爆裂!

            与此同时,我如中雷击,手脚发麻,五脏六腑都被震得一跳,仿佛要从嘴喷出来似的难受。当即向后旋转着舞刀疾退,雪亮的刀光缠头夹脑地护住身体,连转了十余个圆圈,好不容易才化去刀戟相碰的力道。

            这一记硬拼,虽说自己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却说不出的畅快淋漓,我举刀过顶,纵声大笑道:“吕将军,只怕真髓这条腿肉,也不是那么好啃的罢!”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声音竟从未如此凄厉沙哑。耳鼻似乎都流出黏黏的液体,我伸手擦拭了一嗅,竟是一股血腥气。 暗自心惊,虽然自己激发潜力,武功晋入全新的境界,但奉先公千锤百炼的深厚功力实在是非同小可,这份差距起码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弥补过来。

            传来一声奉先公的冷哼,但他却仍然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不再急于进攻。

            我猛地明白过来:自从兖州败于曹操之手,又加上酗酒和内斗,发展到今天的众叛亲离,奉先公屡屡失算,自信和意志大受挫折,因此实力发挥大打折扣。所以在受到挑战之后,被激怒的他急于以铺天盖地之势一举将我摧垮,以重建声威。结果却出乎奉先公的意料,我 早非他印象中的真髓,面对强势不为所动,反窥到战机,以高度集中精神气力的一刀痛击在他杀气处处平均、极度分散的气场上,以“我专”破“敌分”,粉碎了杀气旋涡的一点,从而导致奉先公攻势全面崩溃。在交手第一回合,我已先下一城。

            此刻气势彼消我长,奉先公由于第一击的接触,已无法把握我的真正实力,于是不再轻易出手。

            能一刀令这天下无双的强者为之却步,想一想都是件值得自豪的事,但此刻我只感到强烈的紧张。自家人知自家事,尽管自己全力以赴,与奉先公的实力仍有很大差距。经过适才的挫折,接下来他必定会全力施展,纵使我再能超水平发挥如刚才那一刀,能否在方天戟的 凌厉攻势下保命,仍然依靠老天保佑。

            眼前忽然一亮。

            漆黑一团的大厅里,方天戟的寒光忽然悄无声息地流动起来,仿佛行云流水一般的变化着,令人目眩神迷。光幕包裹之中,清晰地显露出奉先公高大威猛的身形,仿佛是从地狱里升起的魔神。这疑幻疑真的奇景不断膨胀变形,变化是那么强烈醒目,却偏偏好象与整个空 间融合成了一个整体。这种震撼冲击着我的全部感官,忽然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惊怖和拜服:面前这个人似乎已经不再是凡胎肉体,而是一团梦魇般妖异杀气的存在,那是一种压倒一切、天人合一之姿。

            这才是天下无敌真正的实力!我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在如此可怕的杀气禁锢侵蚀下,自己对一切的控制和熟悉都在迅速消失,甚至连手中的环首刀都仿佛有千斤之重,再也举不起来。

            心念电转之下,我大喝道:“且慢,在下有一事请您恩准!”  

            光幕与杀气骤然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似的。在仿佛与天地一样恒久的黑暗中,传来奉先公带着金属颤动的冷笑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会儿只怕就没机会了。”

            我哈哈一笑,大声道:“吕将军,真髓斗胆,请您收回三招之言!”话未说完,挥刀疾劈。

            这一手缓兵之计固然无赖之极,可我原本就不过是一流民,为了求生只有以命搏命,根本无所顾忌。面对如此可惊可怖的滔天杀气,自己实已完全落了下风,倘若再容奉先公出手,此刻就是身首异处之局。生死关头,什么手段“光明正大”与否,全是迂腐的狗屁。

            奉先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啸,登时将雷雨之声全压了下去,直震得屋瓦格格作响。电光闪烁,余音不绝,光幕再度亮起,只见中间的人影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去――他竟似打算以宽阔的后背硬架我这一刀!

            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等待自己长刀的会是这么一招,顿时心中疑惑,完全看不破奉先公下面的变化,但此刻再无暇改变刀势。

            电光火石的一瞬,光幕兀地凝滞,重新变为紧贴在奉先公背后的大戟,无声无息地与刀锋黏在一处。

            刀锋劈中转动的戟杆,完全没有适才那种硬碰硬的感觉,却仿佛砍中一只涂满油脂的皮球。凝结的刀气轻易被卸向左侧,同时兵器相交处传来一股黏力,将我的身体一并拽了过去!

            我随之一个踉跄向前仆去,在闪电消失的一瞬间,借着余光看见奉先公身体顺着刀势,正高速向右回旋。黑暗再度闭合,厅中本已被戟风刀气割裂得纷乱细碎的气流之中,忽然夹杂了一种细微致不可查的颤动。

            虽然肉眼无法看见,但心中忽然悸动。我凭着生死磨练出的直觉清晰地感觉到,这必定是奉先公卸开刀势之后,借助向右回旋之力,连人带戟化为狂暴的旋风,向我怀中冲来。也不消被打个正着,但凡擦上一星半点,只怕自己的身体只有先七拼八凑一番才能下葬。

            方天画戟是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自己身体重心又正处于向前倾斜的不平衡状态,手中只有一柄环首刀,这如何抵挡得住?

            我当即催劲运刀,一股铁柱也似的刀气激射而出,刀刃猛击在地面上的石砖,发出一声闷雷似的响声。凭借这一刀的反作用力,将自己身体震得猛向后仰,双脚同时用力一蹬,顿时身子平平地向后飞出。

            记得曾经听罗珊讲过,佛法上说,一念间有九十刹那,一刹那间又有九百生灭。

            就在自己由生转灭再由灭转生之间,早已将我锁死的大戟突然再生变化,沿着一条轻灵曼妙的圆弧,仿佛一条有生命的光蛇,追蹑着向半空中的我斩击而来。此时自己人在半空,如何能够变招抵挡?

            眼见自己就要再由生转灭,我大喝一声,环首刀脱手而出,取点位置正是奉先公的胸膛!

            长刀射入黑暗,就此不见。虽然没有命中,但也造成奉先公瞬间分神,大戟细微几不可见地一滞,我把握机会,右脚用力踢出,让过戟锋踩向戟脊。

            顿时一脚踏了个结实,随即脚心剧痛难当――奉先公将大戟一转,使我正踩中那月牙小枝的月牙尖上,顿时脚板被刺穿了一个洞,血流如注。

            我惨哼一声,借这一踩之力向后飞跌,直到大厅前门口才重重摔在地上,向后连滚几滚,好容易站立起来,猛地觉得空气突然新鲜起来,雨水哗哗地浇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顿时一阵清凉――原来为了逃过这一戟,我已被奉先公震得飞出大厅,跌进外庭院。

            心灵忽然惊现警兆,杀神一般的奉先公骤然出现在大厅门口。矗立在滂沱大雨之中,他雪白的战袍上竟然没有半点水渍,似乎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蕴涵着惊人的气劲,使得雨点刚一落在身上,就远远地飞弹开来。

            我看得直冒寒气,不等奉先公出手,先分别向左右各晃一下,务要让他摸不准自己的逃逸方向,然后迅速向后闪躲。没等我动作完成,大戟就化为无数虚虚实实的光环,伴随着奉先公一声冷笑,登时把我四面八方全都罩住,庞大的杀气戟风泰山压顶一般劈头盖脸砸下来 !

            此时生死一线,我心澄守一,全神贯注,捕捉空气中每条气流的颤动。在身体即将被光环裹实的瞬间,猛地旋身一掌反手切出,正中方天戟锋的刃脊!其实以方天戟的锋利,又岂是赤手空拳所能阻挡的。但此刻我已别无他法,决心舍却一条臂膀,借着奉先公这一戟之力 将自己的身体送出大戟的攻击范围。

            掌缘碰到大戟却好象打中一团丝绵,这拼尽劲力的一掌竟浑无着力之处,登时这种运错力道的感觉令我难过无比,又触动了胸腹内伤,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我暗叫不好,分明是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奉先公掌握之中,所以在掌戟将触未触之际,他竟瞬间就把劈砍转为了黏收。这下我顿时束手束脚,落在下风,不仅反击落空,而且身体被迫向奉先公扑跌过去,唯有无可奈何地向戟风中央踏上一步――明知自己这举动好比扑火的 飞蛾,但眼下也只有饮鸠止渴,先取得平衡再说。原本企图借力逃走的算盘再也无法打响。

            只听奉先公纵声狂笑:“真髓,你还逃得了么?看这招‘鬼哭神号’!”话音未落,无数层粘稠的气劲已密密实实将我缠住黏牢,令我好象落入蛛网的飞蛾一般无法动弹;霎时间,耳中贯满尖锐刺耳的呼啸,仿佛置身鬼哭地狱,再也无法听见其他任何声音;放眼望去, 视野中唯有四周无穷无尽、潮水般刺杀而至的方天戟浪!

            我再也无法保持武道之心的境界,心神大乱,唯有束手待毙。这等盖世绝技,别说是亲眼得见,竟是闻所未闻!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感到压力陡然一轻,我精神恍惚之中还尚存一丝理智,乘此机会向后疾退。才退两步,就觉得右脚脚心剧痛袭来,腿上使不出力,大叫着一交坐倒在庭院泥地上。这疼痛刺得脑子一清,抬眼看去,前面金铁交鸣,三条人影陡合陡分,忽然全部立定。

            两个人挡在我身前,面对奉先公。我从背影分辨出来,左边之人是邓博,右边的却是胡车儿。

            邓博身材并不高大,此刻却擎着一柄长约五尺的超长环首刀,双手握柄,举刀过头,刀尖斜指对面的强敌,姿势说不出的凝重刚猛,真有一股沙场千锤百炼的惨烈战气。他手中这柄长刀刀身通体漆黑透亮,黑刃反射着奇特的乌光,显然非是凡品。瓢泼大雨之中,邓博忽 然身子一颤,我从后面看得真切,他那湿透的衣裤忽地染成了绛红色,鲜血和着雨水从上身淌下来――胸腹处分明已受了重创。但他杀气不减,依然双手举刀,目光炯炯盯紧奉先公。

            胡车儿左手向前平举着一面两尺方圆的龟壳盾,右手握着一支巨大的连枷。此物为羌胡等西北少数民族的马战武器,由长短两根铁棍组成,长者一尺六寸为握棍,短者一尺为抽棍,中间以半尺的皮索相连。单手使用时,手握长棍抡起来以短棍抽击,自上击下,威力无比 。胡车儿手里这一支又与众不同,不仅皮索换成铁链,而且在短棍顶端处特地安装了一枚巨大的铁蒺藜。此时这力大无穷的勇士正将连枷风车似地旋转着,发出“呜呜”的破风声,只是持盾的左手不自然地微微颤抖,似乎也吃了点小亏。

            对面的奉先公,面色凝重,双手将大戟横在身后,盯紧我们三个。

            我暗叫侥幸,从议事厅与奉先公战在一处开始,其实不过几下呼吸间的工夫,却斗得异常凶悍激烈,以至于旁人竟完全插不上手。他们两人定是伏在议事厅门口左右,等到我们都进了前院,这才逮住机会,自两翼向奉先公发动突袭,在紧要关头救了我的性命。扫视四周 ,只见贾诩和郝萌已不见踪影,庭院里除了站着几个不敢乱动的弩士外,只剩下魏延孤零零靠坐在马厩廊下,一脸痛楚的表情,正关切地望着我。此时他前胸衣襟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显然在适才的对抗也受了很大内伤,似乎连动都动不得了。

            又吐出一口鲜血,此刻可不是有闲工夫休息的时候,我咳嗽着从上身战袍上撕下一条布,将之搓成绳子紧缚住小腿以止住脚伤流血。正要挣扎着起立,忽然眼睛一亮,原来身旁是一具尚未清理的飞熊武士的死尸,尸体下面还压着一柄长戟。当即奋力推开尸体,抓住长戟 ,拄着它勉强支撑着满身泥泞的身体站了起来。

            雨点打在被染红的泥水上,形成无数的波纹。由于大量失血,我只觉得胃里发空,肌肉麻木,头晕眼花,不由弓下身子剧烈喘息,只想躺回地上,再也不想起来。正在此时,恍惚之中忽然看见脚下无数波纹里仿佛都映出无数安罗珊的俏脸,淡紫的美眸里充满着孤独无助 和深深的依赖。我心中一悸,咬紧牙关,随即强打精神挺起胸膛,迎着漫天风雨踏前一步,与邓博、胡车儿形成犄角之势。

            此时与奉先公四目相对,看到我明知不敌依然奋勇迎战,这无双的强者一时间也为之深深震慑,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这眼神是如此熟悉。我猛然省起,那一天,自己一口咬住方天戟尖时,奉先公看我的眼神,竟和此刻一模一样。

            你是壮士,是天生的军人,应当在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

            ……

            我只有不停地战斗,不停地杀戮,用敌人的血肉去换取更多的兵马和地盘,再去用兵马和地盘去换取更多敌人的血肉……如此循环往复,就是我吕布的乱世生存之道,就是灭天戟法存在的真正意义……

            ……

            奉先公,这就是你所获得的自我价值吗,这就是你所找到的自我荣耀吗?

            奉先公,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你会收留我,因为我们实在是太像了。看着面前的你,我就好象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这种相似,不是外表上的,纯粹是一种直觉,就好象野兽不用眼睛和耳朵,就能直接了解到同类的存在似的。对于这种彼此熟悉的同类气息,奉先公,在 我们初次会面的时候,到现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你大概也有与我同样的感觉罢?

            你说自己是个边地的戍卒,混迹乱世的一条孤狼,而我呢,却连戍卒都不够资格,一个卑贱的流民、一条丧家的野狗。你有火一样的野心,永远不甘屈居人下,企图以超卓武艺别出蹊径。而这种不顾一切也要摆脱现状达成理想的韧劲,不也正是我拼命磨练武功,渴求知 识的动力来源吗?近似的人生背景,骨子里是同样的倔强顽强、坚毅强韧……

            只不过我们对目标的追求道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选择……

            正在此时,赤兔高亢嘹亮的马嘶透过嘈杂的雨声,清楚地从旁边传了过来――随着我们进入前院,它开始兴奋地打着喷鼻,在马厩里来回踱步,嘶叫着不断踢撞木门,发出“咚咚”的闷响。

            奉先公听闻马嘶,忽地厉声狂笑:“赤兔啊赤兔,暂且莫要急噪,待某先将这一干逆贼奸党尽数毙了,再与你叙旧。他日重整旗鼓,你我横行天下,就凭吕某手中长弓大戟,什么曹操、袁绍……哼,取他们项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带着金属颤音的大笑仿佛来自四面 八方,在庭院里隆隆回响。笑声贯入耳膜,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全神备战――他的声音中竟带有一种冰澈刺骨的杀机。

            “都道‘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忽然奉先公身后的议事厅里,竟有人鼓掌叹息,“吕将军虽然缺谋少虑,只知好勇斗狠,但竟能坚持到现在,倒也着实让老夫佩服。”我仔细分辨,原来却是贾诩的声音,不由心中大奇,这老狐狸,什 么时候竟跑到议事厅里去了,此时他这么现身引人注目,又是何用意?

            奉先公微微一窒,却不回头,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在此胡言乱语,大呼小叫?”我注意到,受到贾诩如此阴损,但奉先公周身杀气反倒收敛了许多,这对脾气暴躁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异数。

            只听贾诩在黑暗中平和诚恳道:“老夫贾诩贾文和,非是什么东西,而是柱国大将军真髓帐下谋士,特来向吕将军致意。”他顿了顿,不温不火道:“我主对将军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表。如今兵戎相见,实以为憾,所以还希望将军速速缴械乞降,不伤两家和气。”句 句锥心,字字刺骨,充满了一种胜利在握的自得。

            奉先公胸口急促起伏,强压下怒火,轻蔑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昔日箭下游魂。贾老贼,你尽胡说八道,真髓这小子几曾何时变成了柱国大将军?待我先杀了他这个冒牌柱国,再去杀你。”

            贾诩冷冷的笑声从议事厅里传出来:“柱国大将军的名分,又岂是在下随便就能乱封的?这个姑且不论,以阁下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有资格如此大言不惭么?”此话一出,我等听得俱是一怔。

            奉先公脸上顿时罩了一层黑气,眼神流露出一丝惊疑之色,他并不转身回头,沉声道:“贾诩,你这是何意?”

            贾诩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慢条斯理道:“将军不愿转身相对,莫非是怕我主发现阁下的伤势么?天色虽然昏暗,但刚才雷电一起,贾某已看得清清楚楚,您后腰上中了这么深一箭,再不及时休息治疗,决计挨不过一刻的时光。”

            大雨滂沱,奉先公面色微变,哈哈大笑道:“贾诩,我还道你想说什么,这木刺儿一样的小伤能耐我何?”大笑声中他转过身去,只见后背雪白的战袍上果然露出一支不到半寸的箭尾,只是伤口非但没有渗出血来,周边肌肉反而收缩挤压,将那弩箭夹得牢牢地。我看得 暗自心惊,这分明是他强行以盖世武功封闭了伤口四周血脉。要想做到这一点,需要多么强悍的肉体,又需要多么坚韧的意念?此刻回想起来,奉先公刚才三番五次中断连续攻势,只怕也是由于伤势沉重所致,否则早就分出胜负了。

            “这就不能不叫人叹服将军您的绝世神功了,”贾诩的叹息声透过层层雨幕,幽幽地从屋子里传出来,“适才阁下乘夜色突围,虽然成功冲入议事厅,但当时众弩齐发,所以还是中了一箭。但这种伤势下,竟能封闭血脉,继续作战――武功锻炼到阁下这个程度,实是可 惊可怖之极。只是在下有个不大好的消息,那些弩箭的箭头都是特地浸过乌头药的。乌头此毒,虽号称见血封喉,但若及时放血敷药,倒也有救。可将军为避免丧失战力而封闭血脉,所以不但未能放血,反使毒血淤积体内……”

            此刻奉先公背对着我们,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闻言全身剧颤,战袍一阵阵波动。不等贾诩说完,伴随着一声凄厉悲壮有如狼嗥般的嘶吼,面前人影一闪――不等我反应过来,奉先公已直冲进去,消失在议事厅门口。

            我大惊失色,想贾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是奉先公的对手?刚要冲过去救援,意想不到的景象就这么展现在面前:奉先公一步一个踉跄,从议事厅里左摇右晃地倒退着走出,一直退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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