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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出租车司机:You will Be Fine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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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出租车司机:You will Be Fine

    那天晚上看Robert De Niro的《出租车司机》,结果几乎一宿未眠,脑子里纷纷扬扬的,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Robert De Niro不愧是戏精级别的,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就已很出色。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幕:

    Robert De Niro和一群司机同行们喝酒,散的时候他追出去,跑到一个外号“男巫”的年长司机面前,对他说:你是过来人,你阅历丰富,所以他们都叫你男巫,我遇到点问题想讨教。

    男巫说:你讲。

    Robert De Niro站在那里,吞吞吐吐,仿佛欲言又止,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脚尖踢着地面,抬起头来没有目的地四顾,神情复杂而痛苦,极力表现得自然,然而眼底却隐约带着泪。

    男巫看到他这副样子,半天憋不出个字来,便伸手拍了拍他,说You'll be fine。Don't worry,you will be fine。

    Robert De Niro依旧站在那里,定定的表情好像在问:How do you know that?

    男巫摊开两手说:我又不是卢梭,我只是个出租车司机啊。

    Robert De Niro缄默。

    男巫临走前似乎有点不放心似的,又拍拍他说:You will be fine,ok?

    Robert De Niro点头。

    看到这一幕,我立即想到了在《迷失东京》剧中,年轻的女孩子和那个有趣的老男人和衣并排躺在床上,女孩子问:长大会好一点吗?老男人回答:No。过了一会儿又说:会的吧。

    在这段看似闲散的对话最后,老男人说:我不担心,你也不是无药可救。

    是的,如今的我已经知道了当初的自己并不是无药可救,可也正是因此,我更看清了当初的那份迷惑。

    我也曾像Robert De Niro那样站在那里,无比真诚地想向一个过来人讨教,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我分明是迷惘着,被卡在某个甬道的半途,退不回去,也走不动。我为此而痛苦,只知道我不要眼前的这种生活,却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最后,面前的长者也是这样对我说:会好的,以后会好的。

    But how?我在心底大声地问。但面对长者那种似乎埋藏着什么的眼神,却又不曾问出口。

    说来讽刺,如今情境依然,不同的是,发问的依旧是年轻人,而我,换到了长者的位置。

    于是我明白到当初长者眼神中埋藏的究竟是什么,并不是因为他不是卢梭,所以他就不知道答案,而是他即便知道面前这孩子是怎么了,却依旧无法对他说些什么。他在那一刻能够说什么呢?纵然心底有种深深的了解和同情,恐怕也只有说一句:Don't worry,you will be fine。

    成长始终是一件需要独立去面对的事。无人可以代尝。

    话说回来,我记得在我那会儿,迷惘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比方说整晚整晚夜不归宿,在酒吧厮混,或者流落街头。那时候就是有精力,白天打工已经很累,但整晚不睡却依然没事人一样。那会儿还没有DVD之类的东西,巷尾街角的地方,还存在着一种叫录像厅的地方。没地方去的时候,就和《出租车司机》中的Robert De Niro一样,去看通宵录像。录像厅里总是昏暗的,散发着香烟、脚臭和精液的混合气味。座位是双人的,比较私秘,虽说不是包厢,但座位四周被屏风隔开,看不到其他的座位。不过声音是隔不开的,因此,看到半途的时候常常可以听见某种呻吟或者沉重的喘息声。

    若是当时就看过了村上,或许会说那倒很像是他笔下的某种生活。

    和Robert De Niro不一样的是,我从不曾单独去过那个地方。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不如他坚强吧,因为若是你出于孤独而到那里去,那么,混合的气味和声音会令你孤独至死。有多少个东方微白的早晨,我坐在屏风环绕的双人座上泫然欲泣!若非有伏在我膝头的女孩子的温度和体味拯救我,根本无法从那里站起。

    怎么会有女孩子愿意去那种地方?很简单,去那种地方的女孩子,也就是那种女孩子。她们怎么都无所谓。男生在那样一个年纪上,有时候脑子还存有不少迂腐的戒条,但她们没有。为了能和她们一起,于是我也没有了。

    通常录像厅都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我们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走来走去,路过一些相同的地方,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有说去喝酒,忽尔百无聊赖地又说不去了。到最后总还是绕到了录像厅门口,相互望了望,还是进去了。

    也难怪啊,那时候既不兴k歌,也没有网吧,根本就没有很多的选择。

    于是买了饮料,瓜子或者话梅之类的,就找个位置坐下来了。开始的时候是不说话的,因为播放的第一部片子,总是相对来说质量最好的,还值得看看,后面就都是劣质的A片之类。看完了第一部,就开始吃瓜子聊天什么的了,也没谁会认真地盯着屏幕了。倦了的时候,女孩子就会脱了鞋子,把腿放到座位上来。通常即便是在冬天,女孩子都会穿很短的裙子的,座位还是比较狭小,脚搁上来地方就比较紧,所以蜷着。蜷着很快就累了,于是就干脆伸直开来。

    你可以想象着在那样一个昏暗而气味混乱的场所,被屏风隔开的座位上,我尽量放松地靠坐着,而女孩子一边嚼着瓜子,一边瞟着屏幕,短裙下一双白生生的美腿就搁在我的膝上。我的手常常是扶着椅背,因为落下来没有地方可放。

    你若是问我,同那个女孩子到底什么关系,通常是很普通的朋友,甚至,连朋友都不是。但走到一起,互相望了望,便知是怎么回事。在午夜的街头,流落的人们身上都有相似的气味,不需要多余的问题或交待。

    女孩子并不介意我碰到她,有时候兴起也会在路灯的影子里接个吻什么的。有一次她带我到一幢楼房下,指着三楼一个窗户说:“这是我男人给我租的地方,现在他应该在那上面等我。”然后她让我等她一下,就吧嗒吧嗒地跑上楼去了。我是反正没哪儿可去,就呆在楼房前的梧桐树下,点支烟抽。过了良久,女孩子都不见下来,我开始踢路边的石子,或者,扯电线杆上张贴的纸。

    当中有那么一些片刻,我也会抬起头来望向那个窗口,窗户打开着,里面花花绿绿的窗帘飘飞出来。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但光是想想那个房间里在进行着什么事就令我烦躁。我仿佛闻到空气中传来录像厅里特有的那种混合气味。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下来了,和上去时看上去没什么两样,连头发都一丝没乱。我没等她走到我跟前便自顾自走了开去,她在后面小赶了几步,跑到我的跟前,歪着头冲我笑着说:吃醋啦?我没响,她便说:大不了哪天也让你尝尝罗。

    在当时我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心底竟然可笑地认为,她把我同她那个什么“男人”相提并论,是一件可耻的事。当然我并没有生气,也实在谈不上吃醋,这样的女孩子,像是一个开放的禁区,你什么地方都可以进入,你什么都无法获得。不,回头来看时,或许更应该说,其实,你也不知道你想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

    就像影片中的Robert De Niro一样,毫无所谓地看着劣质的A片,但转过头来,却不肯碰一个送到面前的美丽少女。他还从某一天起,忽然开始锻炼身体,买了枪带在身上,在街头霓虹灯下漠然地行走,满身的力量却不知道该拿来去对付谁。

    所以你也可知道,在那样一个年纪上,所谓的“堕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相信那些短裙的少女和我一样,内心丝毫没有罪恶,有时候看上去充满肉欲却没有物欲,金钱买不到什么,但一包瓜子她就跟你一起在充满异味的录像厅打发整整一个通宵。

    每当早晨来临的时候,心头溢满无尽的空虚。忍不住去抚摸女孩子的头发,而她安睡着,短裙皱起来,白色的小底裤隐约可见。你分明感到,这种不设防的姿态只是令你加倍的伤感。

    如今我也见过空虚迷惘的孩子,但他们给我的感觉都很“干净”,他们的忧伤是“透明”的,而那时的我却很混浊,女孩身体的质感和温度残留在指尖,混合着录像厅难闻的气味。我并没有想象什么,也无所谓失望,在那样一个年纪上,我觉得某个地方我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不管通过什么方法,纯真地等待也罢,无所谓地毁败也罢。若是能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至少可以从身体接触中获得一点什么吧。可是,却不能够。

    恍然之间,几乎就是一觉醒来的样子,十多年过去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好了的。或许,也无所谓好了,只是过去了而已?

    忽然想说,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智慧或者阅历之类的东西,一切不过是因为时间。

    我年轻的孩子,你的忧伤,你的纠结,其实我全都看得见,但是我所有罗罗嗦嗦的话,全是出于有心,也全都无所用意。

    你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确定,或许我所能确定的事只有一件:

    You'll be fine。Don't worry,you will be fine。

    通宝推:奔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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