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种伟大的力量 -- 娜乌西卡

讨论一点关于史诗的话题……

实际上这次的话题不是从史诗开始的，而是说我们可以注意到，

在一些杰出的小说中，存在着一种伟大的力量。这里，不是指

小说本身具有一种震撼人的力量，而是说存在一种“伟大的力

量”在故事里发挥其作用，左右主角以及各种东西的命运。

魔戒之伟大，从21世纪初引进中国的时候就被认为是来源于其

worldbuilding。后来模仿者都致力于做一个worldbuilding，

不过很多都没有做得像魔戒这样复杂。只要略一看魔戒的前言，

就可以看到哈比人最初有自己的语言，后来又遗忘了自己的语

言而改说人类通用语；他们如何曾经分成三支族群，其体态相

貌和习俗都有很大不同，后来又如何地重新融合；他们最初住

在中土的东边，后来如何迁徙到西北部，开垦哈比屯；他们如

何地曾经和精灵、矮人发生关系，如何地曾经对人类的某个国

王宣誓封建效忠，并曾派兵勤王，等等。这超过了很多后起作

品的深度：没有足够的知识和气度，是无法设定出语言的变迁、

族群体态容貌的变迁、定居地的变迁、封建效忠关系以及相应

社会结构的变迁这些东西的。

不过也有些不错的后起作品做到了相应的设定，特别是当有专

门的公司财力支持，能够聘请到专业人才的时候。DnD似乎就

做到了，Blizzard也做出了很多。

但是，他们这样就可以和魔戒相媲美了么？很难。

我们可以看到，在魔戒的情节中存在着一种伟大的力量在起作

用。一方面是大魔王索荣发动的战争，它从一个单一的大魔王

出发，辐射到整个中土大陆，卷入了几乎所有民族，这些民族

原本互不相干。大魔王实际上是魔戒这本书的标题：Lord of

the Rings。但是，另一方面，与大魔王对抗的这批人，好像

是各民族仓促组成的联军，没有统一的指挥和步调，但是，

也存在一种神秘的、冥冥之中的力量，借他们之手去打败大魔

王。

甘道夫多次说过：为什么戒指落到了比尔博这个哈比人手里，

而不是某个兽人的手里？为什么九人的团队在大河边失散？为

什么梅里和皮聘阴差阳错地到达了树人的领地？这些都是某种

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那力量不愿让大魔王胜利。在魔戒的正

文里没有提到那个力量的名字，也没有提到其由来、其动机、

其特点，简直就像最严厉的伊斯兰教法所解释的安拉那样：除

了“存在”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概念可对其作描述。安拉还有

个名字呢。

这种非常空泛的神秘说法，粗看起来只像是作者硬拗情节，胡

乱给出的解释。但是魔戒的具体情节也非常棒，竟然吃住了这

种搞法带来的不利，反而使得那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起到了决

定性的作用。千百万人没有去看魔戒的附带的复杂设定，只读

了一部小说本身，但他们仍然可以感受到魔戒的深厚震撼、魔

戒的与众不同。

龙枪和冰火都缺乏这种东西，他们只有一张地图和曲折情节本

身，和魔戒不是同一个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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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发觉，为了让一个较长的故事有嚼头，

在构思的时候不仅要构思出主角的经历的主线故事，还要构思

出一个相平行的“背景大事”。这个背景大事，应该是独立发

展的，强大的，不受主角的意志控制，有自己的开端、经过和

结局，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而且影响着故事里的每个人的

命运，通常在故事的开端开始，在故事的结尾结束。它可以是

一场战争，一场暴动，一场灾难，特别是瘟疫、旱荒这样持续

时间较长的，等等。

仅就具体情节而言，背景大事的存在就有很多好处，它可以从

故事的各个阶段钻出，影响、推动主角他们的行为。因为背景

大事在不断地发展变化，所以总能提供新鲜的驱动力。而且，

这每一次的推动还可以整合到一个统一的主题下，就是统一在

背景大事当中。

这个说法可以抽象化，即是说，我们需要的与其说一件背景大

事，不如说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在故事里要明确它的存在，而

不是坐等读者去考证出来。

漫画风之谷里就有这种伟大的力量，它显形为腐海和王虫，还

有土鬼的秘学等等，这些力量相互碰撞。所以，同样是新浪潮

造神运动，风之谷能够脱颖而出，与光明王、死者的代言人等

不同。

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的前半截里有这种伟大的力量存在，那

就是银河帝国的衰落。但是在后半截里它起的作用就不足了。

在阿西莫夫的其他作品里都没有这种伟大的力量。

沙丘第一部里，这种伟大的力量是沙丘的生态。但是在后几部

里就没有同样境界的笔力了。

所以，话题就转到了“史诗”上，这是史诗的本质。

在人类的古代史诗中，这些伟大的力量就是一个个有名字、有

人格的神。固然现在的文艺思潮一直鼓吹这些神的“人性”一

面，但现在的文艺思潮是庸俗的。如果直接说那些不是神，而

是某些高高在上的富贵凡人来左右主角的命运，古代史诗还会

象话吗？

我们不是打算说“要去敬畏神”这种庸俗的说法。但是，作为

一个万物之灵的人，一个与猴子猩猩有差别的人，在碌碌的工

作生活之余，抬头看到星空，心里莫名地感到什么东西，这不

是非常正常的吗？甚至可以完全不给它起个名字，我们可以蛮

横地说，谁给那力量取名字，谁就已经是偶像崇拜者了。

而艺术这种东西，可以把那力量表现出来，让读者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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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国演义中，从白帝托孤到五丈原的这段故事里，很好地写

出了一种伟大的力量，即魏胜蜀亡的命运。在这一段里表现得

比前半程要好。在赤壁那一段，诸葛亮借东风，就显得多智近

妖。

荷马史诗里，伟大的力量以赫拉或雅典娜的形象出现，但是在

晚得多的埃斯库罗斯的时代，希腊戏剧中的这种力量被叫做“命

运”，就是俄狄浦斯王所无法逃离的那个杀父娶母的命运。

在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里，这种伟大的力量来自于人民，

受苦的穷人们，在那时候，马克思恩格斯也好，其他社会改革

学说也好，都很活跃。另一方面，雨果善于把一种现实的社会

势力比作是古代神话中的神秘怪兽。在九三年这个小说中，背

景大事是法国大革命。在巴黎圣母院中没有类似的伟大力量。

我认为，在文艺复兴以后，魔戒以前，雨果是唯一一个能写完

整的史诗的作家。而且他笔下的伟大力量虽然神秘，却与鬼神

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战争与和平也不错，作者多次提到一种冥冥的伟大的力量，

驱动拿破仑带着半个欧洲的人打过来，驱动俄罗斯人放弃莫斯

科，等等。但是不知怎么的在这方面没有写得很成功，反倒是

剧中一个个鲜活人物的经历更加出彩。

双城记中的法国革命仅仅是一个恐怖的斗兽场，这没能把故事

高高地托起来。所以，大卫·科波菲尔虽然没有这种背景大事，

却更感人。

有一种说法，把20世纪出现的一种体裁叫做“现代史诗”modern

epic，特指“个人对抗国家机器”的这种布局。代表作是1984

和电影勇敢的心。在这里，伟大的力量就是国家。英国人有这

方面的文化传统，因为早在他们抗击罗马人的时候就有这种题材

的民族史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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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俗作品中，爱伦·坡和Lovecraft致力于写一种冷漠的、敌

意的、强大的、神秘的、不可控制的力量。但是，恐怖小说这个

体裁终究不是一种出史诗的体裁。通常，在这类作品里，那可怕

的力量只在一小块地方，针对某几个特定的人释放威力。

另外很多恐怖小说、电影不是围绕“宇宙之恐怖”，而是去刻画

残酷、恶心、或者悬念。希区柯克的理论自成一家，和宇宙之恐

怖没有关系。这些仍然是优秀的恐怖作品，但是和史诗不沾边。

当然，Lovecraft的宇宙之恐怖也没写出史诗，所以没差。

加缪的小说鼠疫地位很高，博尔赫斯的地位也很高，不过他们的

作品距离恐怖小说有多远？他们和爱伦·坡的境界相似，而

Lovecraft则还是不行……

在科幻作品里，作者试图把伟大的力量具象化为一个非常具体的

东西。在史密斯博士的太空歌剧里，有宇宙飞船，有宇宙战舰，

有巨舰、无畏舰、超无畏舰，还有超超无畏舰super-super-dreadnought，

这还只是透镜人系列的第一部，后面好像还有更夸张的。在40年

代，满地都是超能力。

当然，写得好的话，就直接成为史诗，例如沙丘。环形世界也做

得不坏，我们也能听到关于它的说是“史诗般的”评价。温室里

写的大森林也不错，不过第二部月球篇，第三部森林边缘篇就没

有整合得那么好的背景了。克拉克在70年代的三大名作都写得很

棒。

凡尔纳直接采用爱伦·坡的桥段，抄得毫不脸红。海底两万里结

尾处的北欧大漩涡，八十天环游地球结尾处的“我们多出了一天”，

前者是自然的力量，后者是科学的力量，这些都是爱伦·坡的创

意。

并不是所有的优秀作品都要写成史诗般的。但如果确实想要写成

史诗，那么看来“一种伟大的力量”就是关键了。

“一种伟大的力量”很难写得好，关于该怎么去写，现在还不知

道。

但是对于科幻来说，这玩意简直是跑不了的。你可以致力于去写

星新一风格的小说，也可以致力于去写钢窟风格的小说，但那样

的话你迟早会败给流浪地球。在流浪地球里，人类的努力、努力、

努力作为一种伟大的力量，攫取了百万读者的心。不过地球大炮

就不行，虽然那里边也写了些颇大的东西。

力量的伟大程度在理论上是没有限制的，艺术家们可以不断地去

追求极限，是所谓艺术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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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写一种伟大的力量，这很好，但成功率很低。成功不成功我们

看成品的效果。

最差的情形是，在读者眼里这种费心描绘的力量却显得苍白而渺

小，粗陋而鄙俗，不值得仰视，只配被俯视。一些极端的例子出

现在垃圾玄幻中。

比较好的是成为恐怖小说、或者科幻惊险小说、灾难小说这类东

西，反正那力量比你一个凡人的血肉之躯要强大，而且它对你碾

过来，你只有拚死与之周旋。我们扒飞车、搞机枪、撞火车、炸

桥梁，这故事可以相当地爽。

但要想搞到像魔戒那样，想要玩一把震撼，似乎需要故事结构的

支持。这个伟大的力量要四面出击，从多种不同的角度、以多种

不同的方式、去影响多个不同的势力，引发多种不同的对待。要

让读者在读到一半的时候就惊呼“靠，这也跟他们有关？”。那

个伟大的力量可以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计划，但是它引发的影

响往往超出它自己的预期（当然，那伟大的力量也可以是无意志

无计划的），造成所谓的ramification效应，而且四面开花。这

就好比倚天屠龙记里的魔教、天龙八部里的逍遥派。

从上面的角度来看，支撑起魔戒的还是那个大魔王为主，正义这

方的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确实这样的认识比

较好，具备更多的可操作性。

笑傲江湖的失败，很大程度上在于辟邪剑法和葵花宝典出现得太

密集了，连续的场景里都有出现，并且它影响各方势力的方式都

是相似的，各方势力的反应也是相似的。这样就显得架子没能撑

起来，像是趴在故事上一样。甚至会导致在重读的时候，一看辟

邪剑法就烦，反而是梅庄四友那样的段落比较提神。

伟大的力量应该和主线情节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它参与每段故

事，但是在大部分场合不是作为那段故事的主要推动力量。每段

故事都得是自有自足、生动精彩、相互不同的。但是，那个伟大

的力量一旦降临，各个局部的故事中的冲突都得暂时让路。似乎

是这样。

更具体地说，每段故事要有自己的局部主线，和伟大的力量无关

的局部主线。伟大的力量一旦降临，局部主线就要暂时让路，人

们转而关心那伟大的力量，几个人物的命运也被粗暴地修改。但

是，局部主线仍然统治着局部故事的80%篇幅，特别是那段的前

80%的篇幅。

所以史诗要写一百万字左右，嗯，但是写一百万字却未必是史诗，

实际上成史诗的几率很小。另外，看起来，成与不成，一百万字

就可以见分晓，一百万字不成的话，再长也成不了。

（我是瀚海星云的wolfgang，性别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