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万圣节胡扯 -- 嫩寒锁梦

去年的一篇胡扯,今天无意翻到,觉得挺身有趣的,贴上来.

被Z叫上约他老婆南逛街。以前跟他们邻居多年，我跟南相处惬意，料想此次逛街不会太沉闷，事实我是完完全全的错了，错得没边没沿。南近年一直没工作，整天猫在家炒股上网，此番5、6年后再重逢，我们竟然找不到一句可续下去的话。有句话一直喜欢: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奇书易得而好友难求，于是有约不来过夜半而闲敲棋子的古人我只好羡煞。幸好天公作美下起蒙蒙细雨，我们如逢大赦彼此道别。南就有这种好处，她绝不装腔作势遮遮掩掩，本性非常纯正。

小雨下我独个儿晃悠着，秋风一缕缕抽走体温，抱肩而行静看黄叶飘零，我沉湎于不为人知的虚幻中。中商百货门前几个推三轮儿的看车儿的，张开长长的下巴伸着脖子（这时我就想起鲁迅先生了）笑嘻嘻地指点着什么。回手拍了下来。其实真正有看头的是那几张人脸，可是----我很怕，总觉得偷拍不尊重人，若征求人意见吧，那难免又太僵硬太做作了，失去了瞬间的真实和人性。

看主题是万圣节恐怖之夜，我乡巴佬对万圣节一无所知，也反感国人盲目从洋，回来还是扫了一把盲，免得孩子问起张口结舌。

西人所谓万圣节Halloween，即每年十月三十一日，其由来传说最多的版本，是基督诞生前的古西欧国家习俗。万圣节夜，德鲁伊特年轻人集队，戴面具，拎萝卜灯（南瓜灯系后期习俗，古西欧最早没有南瓜），游走于村落间。这在当时实则为一种秋收的庆典；也有说是“鬼节”，传说当年死去的人，灵魂会在万圣节的前夜造访人世，据说人们应该让造访的鬼魂看到圆满的收成并对鬼魂呈现出丰盛的款待。所有篝火及灯火，一来为了吓走鬼魂，同时也为鬼魂照亮路线，引导其回归。在中世纪的中欧，基督教摧毁异教徒，祭祀庆典从公开转而隐晦，以巫术的形式出现。所以现在，还留有巫婆的扫帚、黑猫、咒语等痕迹。现在这个节日洗却了宗教色彩，节日布置也不再阴森恐怖，否则会遭到谴责。中商百货仍打恐怖牌，殊可笑也。唯南瓜老玉米看着甚是可爱，许多路人甚觉有趣而不大理会那几个莫名其妙的鬼面具。

德鲁伊特人新年是十一月一日，万圣节仿佛除夕，或者鬼节，不过国人除夕上坟烧纸更多是追思先祖，兼有祈求保佑贿赂之意，陌生的鬼怪则不大搭理。但是鬼节显然要比其它节日好玩得多。

虽然鬼节正统的说是七月十五，俺们老家却没个定日，鬼节也改称为"月半"，新鬼老鬼不一起过。农历七月七“过阴兵”，阎王老爷的虾兵小将这天出来烧杀抢掠。此日被界定为分水岭，一至六日开关放新鬼（死亡未满三年者），这几天是新月半，八日至十五日放老鬼，当然就称老月半了。

年小月半大，老少姑娘回娘家。意思是说，鬼节比春节大，哪怕你十八岁的小娇娘（农村现在还是有小媳妇滴）、八十岁的老婆婆，还是忙完家里忙家外须臾离不得的主妇，统统给我回娘家。其实也是人与习俗的一种平衡、协调，春节当然是中国人眼中最隆重的节日，年糕年猪福牲上香祭祖那套过了，打初一起七大碟子八大碗的亲友满座，哪会有媳妇走娘家婆婆操持的理儿？从前人是婆婆当家媳妇受气，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灶下罢。 前几天偶然看的一折儿地方戏，名儿忘了，便描述一个村姑出嫁三年后方回门，春节婆婆得端坐坐受客人贺礼，麦青时分公公病倒丈夫出门，七七八八的琐碎，新媳妇望穿了里门----很写实。春耕夏收忙三抢，秋季自不待言，一年的进项就指着它了，只有农历七月到八月约摸三二十天光景闲在，吹吹水风，斗斗纸牌，走走亲戚，乃至建新房，大都放在这段时间。家有老姑婆新出嫁的闺女，也特特儿的接回来消夏。年小月半大这俗谚，应着这段农闲。春节你初二拜丈母初三拜舅母，也只有三天不是？月半没个定日，爱谁谁。以前的媳妇当然也有春节回门的，不过多是初九初十初十四了，贫寒人家年货大都早已磬尽，到底不如月半丰盛隆重。

月半的餐桌的确很有讲究（而不是考究），跟万圣节不同的是忌南瓜，也忌豇豆冬瓜等。老辈子人解释说，南瓜祖宗会误认为是黄牛肉，冬瓜认作猪肉，豇豆认作肠子，是不屑的子孙治家无方山穷水尽杀了他遗留下来的黄牛肥猪（也不管他有无遗留），肠子是因不得上正席太忽悠鬼了，老祖宗一呜呼不来飨说不定会气急而去，从此不管你死活也不再阴庇你。七月乡村寻常见的菜蔬冬瓜南瓜豇豆，偏偏都在忌物之列，于是从荤到素统统的赶街买，牛肉里脊鲫鲩鲤，新藕西芹五香干。古时的统治是至上而下型，制定规矩的白胡子们也许是怕身后子孙祭祀时敷衍了事罢，毕竟死后的事谁也不大敢不信。中国人想打顿牙祭还找诺多理由，真狡猾得幽默。

月半烧纸也折腾人，春节清明烧黄裱纸火纸金锭银锭，花十来元就足够烟雾腾腾场面壮观的了。月半么，不！谁许你偷懒来着！于是每年家里最小的孩子就遭了罪，买来白纸蓝墨水，再踅摸点破棉花或海绵浸上墨水搁在碟子里。村里总有一两家人有“版”，方方正正一块木头，正中刻上阎王老爷尊容，乌纱玉笏，纡青拖紫，非常官派，鼓鼓的肚子上面明晃晃一排“XXX元”，题头中国冥府银行。“版”即“范”，红楼梦里吃小荷叶小莲蓬儿的汤，是用银模子印上什么新奇的面，刘姥姥“就爱他这范儿”，模具模子的意思。把版在棉花上摁摁沾上墨水，再压到白纸上，即印成一张冥钞。老人儿说火纸有伪钞之嫌，只能当小钱用，印钱倒是货真价实的真钱了。

我们家我排行最小，年年由我印钱。首先纸张利用率不能低，横竖只十来张白纸，印不出钱祖宗不满意，祖宗不满意父亲也就不满意，不满意就随时老大一个爆栗子打来。而且印得东倒西歪的话剪成一张张钞票也挺不好操作，稍大后我学会踏缝纫机，空针走出行列，事不大宜也就变得很容易。第二个难关是印墨，墨多了一塌糊涂，墨少了模糊不清，老辈子人说这都是废钞。这活没什么捷径，全靠细心。族叔断定村里我印的钱最清晰最整洁，“这丫头闹不好要上人民银行印钱了，老哥，那时你就发了”。二哥在政府工作，我爷爷耳背，认知社会困难，以为在政府工作就是管印钱，自己想拿跟县长言语一声就行了，族叔大约没想到这层，只是认为我适合做细致活儿吧？只是有年流行蓝黑墨水，新印的钱放在笸箩里晒太阳，被父亲看见认为颜色乌糟糟的不好看，又敲了个脑瓜绷，嚯，脑门子火辣辣！

钱光印好还不成,还得写"包袱"，即包裹，恳请阎王老爷兼任邮政局长代为转交。讲究是毛笔字儿，可是一般人家也有用烧焦的麻杆写字代替的，那些毛笔字儿的包袱凭空多了份书香气，逢着字好的，左邻右舍都称赞。我几个哥哥毛笔字都一个比一个好，随手跟人写春联没问题，奈何我只会涂涂墨罢了，父亲强求不了，竟不甚苛责于我。每每提起那管秃笔异常谦虚地问父亲是写先妣还是先考，叔爷又怎么称呼，名讳如何，其实明知故问，等着看他发窘那忽儿。父亲过世我倒真忘了那些称谓，咬了半天笔杆，想来父亲在泉下反笑我吧。果真含笑九泉，人生莫之幸也----祭酒大啖一番后烧掉“包袱”，钱即寄出，据说鬼们特别是新鬼得打点好上下关节才能收到钱，而且自己能拿到的不过小半，老鬼相对就好一些，该结识的长官也结识了，该通融的通融了，好赖是个熟鬼，就不大招欺。上文说七月七阴兵烧杀抢掠，老辈子人注解即是小费没拿满意得阎王默许出来横行的，而且常常殃及活人，这天得病的人就不好治愈。没写包袱或写错了写得不清的，就被无人祭奠的野鬼一抢而空，类似人世的地痞。这么说起来节日不过是一种往昔生活的经验和民俗记录。

比较官方的大型文娱活动，有放水灯，孟兰盆会，放焰口放生等。我长于穷乡僻壤，放水灯没听说过，孟兰盆会宗教性质似乎很重，也就无缘得见。饭后烧了纸钱打着嗝儿扇扇凉风卧看星星听奶奶透点传说，惬意。

几张相片啰啰嗦嗦扯出了一大堆闲话，跟着洋人起起哄到底也没啥，那几个南瓜摆弄得我和女儿都赞叹了一番，只是我更怀念乡土风俗，有一点儿时的回忆，有一点东方的味道----这，使我觉得生之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