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小城故事2004 (1) -- 成奎花

共:💬86 🌺342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6
下页 末页
    • 家园 小城故事2004(12)

      王小还有几个爱好摩托车的朋友,春天的时候他们会带她骑车到离乌普萨拉几十公里的湖边,那里常常会聚着一大群的摩托车手。王小对摩托车不感兴趣,可她热爱速度,还有那美丽的湖溿阳光下青葱的草地。现在天气冷了,他们经常去的地方是乌普萨拉城边上的一个摩托车俱乐部。

      这个周末,除了王小和她的朋友,还有一个美国来的交换学生比尔。比尔长了一双孩子气的灰色大眼睛,王小觉得他看上去象“米老鼠和唐老鸭”里的花傈鼠。比尔见了王小,很热情地和她握了一下手,相互介绍了姓名,来自何处,在这里做什么以后,比尔忽然问: “你吃狗肉吗?” “吃。”王小毫不犹豫的回答,眼睛看着他,有点挑衅的味道, “你们中国人怎么能吃狗肉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 “狗是人类的朋友啊。” “那你告诉我什么动物不是人类的朋友?” “狗很特别,很聪明。” “我认识一个人,特别笨,还没狗聪明,你说我该吃他还是该吃狗?” 王小听到身后有人笑了一声,转身看到了刘明亮,他笑嘻嘻地说: “中国人出国必答题。” “是啊,我以前还很有耐心的解释,现在懒得跟他们罗嗦,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 “就是,我单位的秘书上班总带着一条大狗,我每次碰上他们都摸着肚子做出咽口水的样子。”他们笑起来, “我叫王小。” “刘明亮。” “我在餐馆见过你。” “我记得,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的。” 王小问: “你经常来?以前没在这里见过你。” “第一次,周末无聊,朋友一叫就跟来了。” “对这有兴趣?” “不好意思,对摩托车不感兴趣,对扎堆有点兴趣。你呢?” “和你一样。” 王小向刘明亮左右看看,想问张真有没有和他一块,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忽然觉得挺没劲的。刘明亮见她神情一下子变得有点落寞,以为不想和他多搭话,有点尴尬,便说: “我有朋友在那边,我过去了。” “那好吧,再见。” “再见。”

      王小心不在焉的听着别人说话,渐渐她眼里只剩下一张张开合的嘴巴,象被捕后扔到岸上苟延残喘的鱼。她对旁边的朋友说: “出去兜兜风吧。” 十一月的夜里,潮湿冰冷,每棵树光秃秃的枝桠似乎都被浸透了水,在月下发着晦暗沉郁的微光,等待着乌鸦的伫足。王小坐在车上,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问: “怎么不走?” “你的头盔。” “我不戴。” 摩托车的引擎在黑暗里轰鸣起来,不断加速,城市灯火渐行渐远,路旁是高耸沉寂的森林。王小的头发在空中狂舞,象夜的火焰。风吹得她睁不开眼,脸僵得象铁,整个脑袋象被装进了冰鞘,可她什么都不在乎。 速度让人忘却,包括恐惧,包括欲望。有人曾经问过王小: “如果你只剩下三天生命,你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还象平常一样生活,只是最后几个小时会找人带我去飙车,能多快就多快,我想做只在飞翔中死去的鸟。”

    • 家园 小城故事2004(11)

      王小在餐馆忙了一晚上,回家已经11点多了,刚进门手机就响起来,是Delal, “你怎么一晚上不接电话?” “不好意思,太忙没注意。” “我可以到你那里去吗?” “现在?” “是的,我有麻烦了。”Delal在电话里哭起来,王小没办法: “那好,你过来吧。”

      Delal二十岁,是库尔得人,10年前全家以难民身份从伊拉克到了瑞典。Delal说瑞典语,熟悉瑞典演艺明星,交瑞典男朋友,但是她没有piercing(虽然她一直觉得在眉骨那里做个piercing很酷),也不和男友同居。王小对瑞典库尔得人的归属感很好奇,他们不象其他移民,对于原居住国,不仅没有感情,而且是憎恨,他们向别人介绍自己来自一个目前并不存在的国家库尔得斯坦。对于瑞典,由于穆斯林信仰的特殊性,王小很难相信他们真的从感情上觉得自己是瑞典人。而瑞典人对这些难民的感情似乎也很微妙,他们所受的教育让他们觉得明目张胆的歧视是可耻的行为,王小问起对难民的看法,刚开始他们总是说: “It makes Sweden a more open and international country.” 熟了以后,也抱怨难民拿救济加重财政负担,移民区治安不好等等。这种微妙的关系当Delal在一帮瑞典朋友面前抱怨瑞典医院效率低时表现得最明显。Delal抱怨医疗福利从93,94年变差,正好让她赶上了,听上去她没太把自己当外人,可她的话里往往有“瑞典政府”之类的词,而听她抱怨的瑞典人则往往沉默,虽然王小知道他们自己对医院的效率也颇有微词。

      Delal进门时还在抹眼泪,王小让她坐下,倒了杯茶,问怎么了,Delal不说话,就是哭,王小也就不管她,自己闭目养神。太累了,她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听Delal说: “我怀孕了。”王小睁开眼睛: “你男朋友知道吗?” “知道。” “他怎么说?” “他说让我决定。” “你打算跟他结婚?” “我不想结婚。” “那么流产?” Delal哇的又哭起来: “如果我家里知道,我妈非把眼睛哭出来不可,我爸和我哥一定会揍死我,还会去找他麻烦......” 王小走过去把Delal揽在怀里,轻声说: “那就不告诉他们,做完手术后来我这里住几天,放心,谁也不会知道的。” Delal哭累了,蜷在沙发上睡着了,王小给她盖了条被子,看着她又长又翘潮湿的睫毛,眼上的妆被泪水融了,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浅浅的黑印,可一张脸却恬静美丽得象天使,王小不禁叹了口气: “女孩子啊......”

      Delal手术后在王小那里住了两天,王小问她: “你不爱你男朋友吗?” “当然爱。” “那怎么不想和他结婚?” “我家里还是希望我嫁个库尔得人,我两个姐姐都嫁的库尔得人。” “你和他以后准备怎么办?” “以后?不想那么多。” 王小笑了,Delal有的是典型的瑞典人的生活态度,她有点怜惜这个女孩,虽然Delal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但她身上背负的种族宗教和文化的冲突对王小来说是沉重的。如果Delal懂中文,王小最想对她说的话是一句充满祝福意味的“难得糊涂”。

    • 家园 小城故事2004(10)

      张真锁好自行车,就向王小经常坐的地方看去,只有几个老外在聊天喝咖啡。张真一边逛,眼光不自觉的就朝那边扫过去,可王小一直没出现。买菜,排队,付钱,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张真一点也不高兴,他希望排队的人更多些,队伍更长些,那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多等一会儿。当他拎着两个大袋子站在广场上时,有点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太沉了,先歇一会儿吧。” 张真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斜斜的对着pizza店,他克制自己不朝那边看。坐了五分钟,觉得象过了一个钟头,他很不安,因为期待,因为由于期待而产生的负罪感。张真忽然站起来,把东西在自行车上放好,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的眼光似乎无意的扫过pizza店,王小还是不在。

      到家时小曼还在吸地板,见到张真,有点惊讶: “今天怎么这么快?”张真有点紧张,正想该怎么解释,小曼已经到另一间屋子去了。张真暗暗松了口气,只盼望吸尘器能把小曼刚才的问题彻底地从她脑子里吸走。他把东西放好,追到小曼待的屋子,把吸尘器从她手里接过来: “我来吧,你歇会儿。”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可小曼并没有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他今天怎么这么体贴,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她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就走开了。张真觉得奇怪,但他就象刚从猎人枪下逃生的兔子,没有心情更没有胆量去找出猎人为什么没有开枪的原因。

      其实王小也去了vaksalatorg,只是这次她是坐在pizza店里面。从窗户朝外望去,她看见张真拎着两个大袋子站着发了会呆,坐在椅子上又发了会呆,忽然以很快的速度站起来,骑车走了。张真明显是有心事,可他的心事是什么,会不会和她有关?王小看着窗外的阳光,第一次不觉得被吸引,她象棵蕨类植物,在阳光下时灿烂而简单,当她躲进暗处,隐密的欲望就暗暗滋生了

    • 家园 小城故事2004(9)

      周一刘明亮快十点才到系里去,厨房里坐满瑞典人在“fika(喝咖啡聊天有时候还有蛋糕)”。瑞典人的生活在刘明亮眼里是很轻松的,9点上班,10点fika,11:30开始是午饭时间,到下午3点又看见他们在fika了。一个瑞典朋友半开玩笑的对刘明亮说: “fika is the most important swedish word,supafest(狂饮party) is the second most important one.” 也有不少人和他抱怨说现在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他觉得瑞典人就象在有空调房子里住惯了,搬到只有15°C的地方自然会冷,可是他是从只有10°C的地方来的,所以他们的抱怨他虽然能理解,但还是把这种抱怨归入穿皮鞋的向没鞋穿的抱怨鞋子不和脚一类里去了。

      午饭时大家在讨论刚否决掉瑞典进入欧元区的全民公决,组里的大部分同事都很失望,只有一个中东移民同事当时投了否决票。刘明亮的外国朋友里,基本上是搞技术或者在公司里做事的说YES,左倾或者理想主义一点的说NO;来至其他欧盟国家的说YES,来至中东地区的说NO。中国人有投票权的很多都投了否决,问为什么,说进入欧元区物价要上涨,至于从长远来说什么对瑞典更好,因为他们以后不大可能留下,所以根本不关心。刘明亮刚开始认为这样有点不负责任,转念一想,所谓民主,不就是各人顾及各人利益从而达到利益相互的遏制和平衡,自私是民主最根本的驱动力,谈论所谓的高尚,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他对民主一点也不感冒,在他眼里,真正的民主和共产主义一样是海市蜃楼,现实中的民主不过是一种手段,而不是一个目标,西方世界对于民主的鼓吹,多少有点politically correct 的意味,和真理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瑞典朋友听了他对于民主的一番议论,问他: “那么你不赞成在中国实行民主?” “我没有这么说。到底怎样做才是对中国人最好的,我没有能力去判断,毕竟理论和理论的实践是几乎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只是现在倾向于用西方的方法和价值观来评价和处理中国的问题,从理论的角度上我对此表示怀疑,中国有自己那么长的历史和非常独特的文化,用西方的理论去套中国的问题,有点象用经典力学的方法去研究量子力学的现象,感觉不对劲。” 有时候他们会谈论“6.4”,刘明亮总是说: “我会去参加游行,可我也理解政府为什么开枪。对于你们这些生活优裕的局外人,会太轻易去判断黑白,可是对于我们这些还在挣扎的当局者,太多无从判断的灰色地带。”

      张真并不关心刘明亮的这些话题,他关心的是物价,用他自己的话说: “老婆孩子热炕头,咸吃萝卜淡操心”。所以周末的时候,他就又到vaksalatorg买菜去了,虽说他是风雨无阻,可看到是一个晴天,他心里很高兴,虽然他可能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知道,高兴是因为天晴王小也会到那去。

    • 家园 小城故事2004(8)

      刘明亮打完球回到公寓,开门看电视房坐了一堆人,乱哄哄的,见他进来,有几个举起啤酒杯向他喊: “skl!!(干杯)” 刘明亮这才想起来,两个星期前瑞典人Jan买了个自制啤酒的东西,今天是他们试啤酒的party,Jan早上问他参不参加,参加的话交200克朗,他因为和陈萧约好打球,就拒绝了。瑞典人喝醉了只从脸上看不出来,但从他们现在那种高兴劲,还有逮着刘明亮说话的热情劲,看来是有点高了。Jan坚持要刘明亮尝尝他的自制啤酒,刘明亮喝了一口,觉得太甜了,他告诉Jan味道不错,也许再多发酵几天就更好了。因为陈萧的事,刘明亮心情不是很好,又应付了几句就回房间去了。

      MSN上斯念的头像红红的,刘明亮在网上爬了一会,觉得没劲,跑到床上躺着,看天花板发愣,忽然“咚”的一声,有人上线了,刘明亮跑过去,是个大学同学,不是斯念。刘明亮想: “我这是怎么了?” 他从来不去想象斯念长得什么样,因为他知道她很可能长得很普通甚至丑,他也听过很多网恋见光死的事,但是他不愿把自己归入只看长相的那一类,他觉得那样太肤浅,与他自诩的sophisticated格格不入。可是,可是如果斯念真的很丑呢?

      刘明亮胡思乱想一阵,忽然意识到他这是典型的自作多情,再说有网恋倾向对他来说是很幼稚很没面子的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很男人的骂了声“靠”,禁止自己再想。他从书架上挑了张碟,大话西游。这部片子96年第一次看时他笑得嗓子都哑了,再看却觉得想哭,再后来是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那年他看了不下20遍,能背出所有的台词。到99、2000年的时候,似乎全国人民都爱上这部电影,无厘头成了最时髦的幽默,他觉得自己的爱好被强奸了,就不再谈论它。只是每当心情郁闷想完全放松一下的时候,就会把这电影拿出来看。

      刘明亮想: “是不是每个男孩都曾经是至尊宝,伤害别人和被人伤害,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从男孩变成男人的代价难道只能是在失去最值得珍惜的感情之后许下个以如果开头以一万年结尾的誓言,然后变成一只真正的猴子,对感情免疫。象电影东邪西毒里说的那样,不被人拒绝的最好方式是先拒绝别人,不再失望的唯一办法是不再希望?” 刘明亮天生有形而上的倾向,对此他一直试图掩盖,并对一切带一点点哲学意味的话题时刻准备着说出格瓦拉的那个“切”字,可是对斯念,他忍不住的想谈论人生爱情价值观之类的东西,虽然过后从来不敢想说过什么,只觉得酸得倒牙。刘明亮在大话西游的对白中渐渐睡去,最后蹦进他意识的一个问题是: “斯念和陈萧,到底谁是紫霞?”

      陈萧从张真家回来已经很晚了,她走在草地上,习惯性地抬头看刘明亮的窗户,那里黑黑的,没有灯光。陈萧知道,刘明亮出门从来不关灯的,如果屋子里有灯光,他不一定在家,可如果灯灭了,他就一定在那,在睡觉。她停下来,看着那扇窗,过了好一会儿,脖子酸酸的,鼻子也有点酸酸的。陈萧在台阶上坐下来,入秋了,白天里的树变得或黄或红,象在燃烧夏天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激情,可是到了晚上,一切都是黑黑的影子,象燃烧后的灰烬。夜凉如水,天象深蓝的天鹅绒,高贵疏远莫测,一弯月亮挂在天上,旁边是一颗小小的怯怯的星星,陈萧觉得她和刘明亮象这月亮和星星,每个人都看他们是那么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距离有多远。

      • 家园 鲜花引宝来。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 家园 逐篇花

        好文!第一次看完大话西游,坐在那里10分钟没动地方,静静的,不知所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次被电影如此震撼。

    • 家园 小城故事2004(7)

      聪明的女孩一般早慧,聪明的男孩往往晚熟,刘明亮从小就被人夸聪明,所以他一直到初三还在和女孩子打架,高中毕业时他很认真的对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说“我高中最重要的收获是真正意识到男女有别”。

      刘明亮的大学以出产美女以及伴随而来的风花雪月著称。刚入学时,一天晚上他起床上厕所,在厕所门口被拦住了: “哥们,不好意思,我女朋友在里面”,说着从里面出来一个只穿了内衣的女孩,两人拥着施施而去,把只穿个裤衩的刘明亮落那里楞了5分钟,后来他晚上起来总要套上件T恤,宿舍里的同学都笑他象个娘们,他还是坚持这样做。刘明亮性格里有种天生的优雅,容不得粗俗,小时候孩子们打架玩泥巴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扛个鱼杆去钓鱼,经常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一条鱼也钓不着。他这种优雅不幸遇上小资当道的时代,让他觉得羞以之为伍,所以后来使劲抽烟喝酒,以让自己显得粗犷一点,但是他又很讨厌身上的烟味。出国以后,他总算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偶尔抽抽雪茄,一来是贵,不能经常抽,二来他喜欢雪茄的味道,三来可以让他显得sophisticated。

      刘明亮进大学不久就有了他第一个女朋友,两人交往没多久,一次他在女朋友面前提起系里的系花,女孩脸色大变: “她那么漂亮,你找她去啊,以后别来烦我!”说罢摔门而去,刘明亮竟然就真没有再去找她,两人也就算吹了。在他从宿舍卧谈会上学习了泡妞的启蒙,初级和高级课程以后,才知道前任女友那样做是虚张声势欲扬先抑。他后来一直没有再交女朋友,心思全花在打游戏上了,说: “再复杂的游戏,多玩几次也就知道所有的装备宝物大概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女孩子你就算泡上一打也不可能对她们的脾气埋伏在什么地方何时会爆发有任何线索。” 他也遇见过几个喜欢的女孩,也试图追过,可一击不中就放弃了,不是因为缺乏自信,而是因为懒,也是因为还没有喜欢到让他放不下的地步。

      大学毕业时刘明亮和其他同学一样,联系到了美国的学校,签证一直没成功,他也懒得再等,一年后申请到瑞典的国际硕士课程,在斯德哥尔摩待了一年半,然后跑乌普萨拉读博来了。斯德哥尔摩的朋友问他干嘛去乌普萨拉那样一个“一条马路两辆bus对开”的地方去,他说: “我常去的也就那么三四个地方,只要这三四个地方在,城市其它部分再大或者再小跟我有啥关系?”

    • 家园 小城故事2004(6)

      陈萧曾向朋友抱怨乌普萨拉的中国人太少,朋友安慰她: “放心,从你遇上第一个中国人开始,你会发现中国人无论在哪里都那么多。” 自从遇上刘明亮,正如朋友所言,中国人从每一个角落源源不断冒了出来,她工作的楼里就还有两三个,刘明亮在的生物医学中心更是有几百号中国人。她还知道了乌普萨拉有华联会,网上有个北欧中国人社区,刘明亮经常到那里去灌水。也是在这个社区,刘明亮认识了斯念。开始时刘明亮以为斯念是那女孩的网名,两人熟了之后,斯念告诉他这是她的真名,她在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念博士。刘明亮不信,到学院主页上一查,还真找到了这个人。问她怎么用真名上网,斯念说: “假做真时真亦假”,刘明亮觉得这个女孩聪明还有个性,便把她加到自己MSN上了。

      陈萧给小曼打电话这天,她本来是在刘明亮的办公室看书,刘明亮在网上和斯念聊天。

      “这不公平,中国男的泡个瑞典妞几乎要被视为民族英雄,凭什么中国女的跟个老外就被说三道四?”

      “你去看看那些女孩嫁的老外,相差10岁是算少的,不是找个老头就是找个除了国籍其它什么都不行的,那种人要是换了中国籍,别说姑娘主动望上贴,估计是征婚启示都没勇气写。再说了,异国通婚的大都是女的,男的少见。”

      “shit!最看不起中国男人这点了,你以为中国男人就都那么热爱国货啊?私下还不是说瑞典妞胸大,养眼,只是没有勇气去搞。看见中国女孩嫁个老外,更觉得自己潜在机会又少了一个,还装得道貌岸然。”

      “不和你矫情,反正我认识的没几对是有真感情的。”

      “你怎么都认识这样的人?人以群分,你是不是也有点问题?”

      刘明亮有点恼了: “你怎么这样刻薄?”

      “呵呵,存心挤兑你呢。” 斯念送来一个笑脸。

      “没见过变脸变得你这么快的,刚才还象个女巫,现在又装天使了。”

      “那是那是,我女巫天使都能扮,就是扮不了女人,女博士嘛。”

      “估计你也就是个魔鬼脸孔天使身材吧?”

      刘明亮看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痛苦流涕的头像。

      “这不能怪你,真的......”

      “我知道,这得怪我爹妈,还有,也怪你。”

      刘明亮不懂了,他打了个问号。

      “你那时怎么那么心急呢?”

      刘明亮这次打了两个问号。

      “当初你急着去投胎,推了前面的人一把,我可不就是被你推下来的,着地没站稳,一跤就摔成这样了”

      刘明亮大笑起来: “骂谁呢你,你才急着去投胎呢!”

      他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一抬眼,看见对面陈萧正看着他,碰上他的目光, 又低下头继续看文章,可她脸上显而易见的委屈神情象倒在水里的一杯牛奶,搅得刘明亮的心情混浊起来,脸上的笑也变得讪讪的了。对话提示的铃声叮咚一响,刘明亮忽然觉得这声音大得过分,连忙取消了提示铃声这项设置,再看斯念在那写着: “你看,你怎么又急了呢”, 刘明亮又笑了,手指敲在键盘上,觉得这敲击的声音也大得可疑,犹豫了一下,他打了个笑脸,说有事得走了,退出了MSN。陈萧也收拾好东西准备要走,刘明亮问: “你不是说待会儿一起吃了饭去打羽毛球吗?” “刚想起来还有个实验没有收尾,得到系里去一下。” “用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了。” 陈萧走了,刘明亮知道她很委屈,实验不过是个借口,他觉得很内疚,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追求女孩子是他的弱项,可是他更不知道怎样去拒绝一个女孩子。

    • 家园 小城故事2004(5)

      陈萧到乌普萨拉一年了。大学毕业设计时的老板认识了一个乌大的教授,正好和她做几乎完全一样的课题,经老板推荐,她和那个教授通了几封信后就过来了。在这以前,她对瑞典唯一的印象是高福利和瓦尔得内尔。乌普萨拉?连听都没听说过。

      来了近一个月,陈萧过得极其郁闷,口语听力不行,感觉是既聋又哑,更糟的是瑞典有自己的语言,她报纸广告都看不懂,中国人最引以为荣的大词汇量在生活中一点忙都帮不上,让她觉得自己还象个瞎子。去超市买东西,不透明包装的都不敢买,看不懂包装上的说明,不能肯定里面是什么。有一回想买点糖,转了半天,看到一盒东西有点象,拿起来摇摇,沙沙的响,她几乎肯定了,但还是不放心,最后抓住别人一问,那人乐了,告诉她这是盐,然后把她带到放糖的地方。瑞典人比较内向,一般不主动答腔,但如果你主动寻求帮助,他们很热心。后来瑞典朋友问她觉不觉得瑞典人太内向,她说不觉得,因为中国人也一样的内向。陈萧因为语言还闹过其它一些笑话,一次在街上,好几个地方都挂了写着“slut” 的牌子,她诧异极了,回到公寓和瑞典人提起来,他们刚开始茫茫然的,后来反应过来全乐翻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告诉一脸尴尬的陈萧,瑞典语里slut是closed的意思,而且应该念“斯路特”。

      陈萧最郁闷的是一个中国人都不认识,没有任何人给她介绍一下当地的情况,她只能操着瘪脚的英语,象拄着劣质导盲棍在黑暗里摸索的盲人。一天她极其无聊的坐在窗前,忽然听到“吻别”的旋律,是从同一幢楼某个窗户里传出来的,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从一楼一直跑到七楼,把每个信箱上的名字都看了一遍,最后他见到了刘明亮的名字。

      刘明亮把门打开时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总算找到组织了”。后来陈萧向在美国的朋友说起这事时,朋友很诧异,没想到极其腼腆的陈萧会对个陌生人说出这么句甚至有点幽默的话。刘明亮把陈萧让进屋,听陈萧磕磕巴巴的介绍完自己,知道她刚来不久,忽然问: “你是不是喝水管里的热水?” 陈萧楞住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刘明亮说: “水管里的凉水可以直接喝,但热水不行。” 接着又加了一句“我刚来时也喝了一个星期的热水。”

      陈萧和朋友提起和刘明亮的第一次见面,总认为是命运,朋友不以为然: “陈萧,这里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因为你们有了这样一个小说一样的开头,你就下意识的认为应该也有个小说似的结尾,你program了后来对他产生的感情。第二种是你后来爱上了他,这个开头被你反复回味才有了所谓‘宿命’的意味。你看我每天遇上不同的中国人,甚至会在抱着书的时候在拐角撞上个陌生人,书也会撒一地,他也会帮我捡书,也会对不起没关系相视一笑,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几乎一转身就把这事给忘了。一天发生那么多事,命运哪里有时间到处去埋伏啊。再说了,如果非要说宿命,你第一次见他时不是听到吻别了吗,那你们估计也成不了。” 陈萧喜欢这个朋友,有时也恨她,觉得她太cynical,经常让她扫兴或者是尴尬。其实陈萧不知道,当刘明亮一开门看见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时,心里确实咯噔了一下,只是很快他就把这感觉给忘了。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6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