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崔莺莺真的是乌兹别克斯坦人? -- 海蒂

共:💬1 新: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 家园 崔莺莺真的是乌兹别克斯坦人?

    崔莺莺真的是乌兹别克斯坦人?

    央视国际 2003年06月19日 11:14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崔莺莺原是胡姬,是乌兹别克斯坦人。”这是前不久我国很多新闻媒体,包括新华社广泛传播的一条消息。其实,这也不算新闻。早在数十年前,已故学术大师陈寅恪先生早就撰文说过。现经西北大学原教授、《文物》月刊主编葛承雍先生重新包装,据说有五条新证足以说明问题,于是有了轰动效应。鄙人出于对古典文学的爱好,也出于对元稹《莺莺传》中的崔莺莺身份的关心,多方找来相关材料认真拜读。恕我直说,我觉得这五条新证并无新鲜之处,而且没有一条能说服人;同时认为把《莺莺传》《西厢记》中值得同情的多才多艺的崔莺莺说成是胡姬,即外国酒店里的三陪小姐,实在是违背事实。于是写了一篇拙文《浅谈崔莺莺绝非胡姬》,刊于3月12日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但由于副刊篇幅所限,我只是提出浅见,表示异议,并未在论证上多费笔墨。为了继续与葛承雍先生商讨,也为了让广大读者进一步深入了解,现在我根据南京大学教授卞孝萱先生所著《元稹年谱》,把《莺莺传》中的一些关键问题作一番粗略的考索和提示,看看实际情况到底如何。

      一、“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是年22岁。”

      按:据《唐书?元稹传》及白居易《元稹墓志铭》,元稹生于唐大历14年(公元779),到故事发生那一年贞元16年(800),正是虚岁22岁。

      二、“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后来张生与莺莺幽会,“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

      按:普救寺,在今山西省永济县。20年后,元稹在《春晓》诗中追叙道: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蚨?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点明故事发生地点在“寺”。

      三、“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

      按:据白居易所撰元稹母《郑氏墓志铭》:“父讳济,睦州刺史,夫人睦州次女也。”也就是说,元稹母郑氏(郑济次女),莺莺母也是郑氏,出于同宗,乃远房姊妹,所以是元稹的远房姨母。

      四、“是岁,浑?疝坝谄选?…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

      按:据《旧唐书?德宗纪》下,贞元15年12月,河中绛州节度使浑?鹱洌?以同州刺史杜确为河中尹、河中绛州观察使。

      五、张生问莺莺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按:点明故事发生时间在贞元16年庚辰(公元800)。盖浑?鹚溃?“军人因丧而扰”,待事件平静,郑氏设宴报恩,又一年矣。

      六、红娘初次来传递信息。“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

      按:据《才调集》卷五收录元稹《春词》二首云:“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莺藏柳?裎奕擞铮?惟有墙花满树红。”“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等闲弄水流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句中均嵌“莺”字,当为莺莺而作。

      七、“张生将之长安……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

      按:元稹于贞元9年(793)登明经科,并于贞元15年(799)在河中府任卑职。据唐代举士制度,士之及第者还需要经过吏部考试才能正式任命官职。所以元稹于贞元16年赴长安应试,到19年才登拔萃科,署秘书省校书郎。

      八、杨巨源、李绅为《莺莺传》赋诗。

      按:其时,杨巨源、李绅都已登进士科,与元稹有诗唱和。李绅《莺莺歌》见于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上本共四首,不全,题作《莺莺本传歌》,内容与《莺莺传》相同。

      九、“张志亦绝矣”,决心离弃莺莺。

      按:元稹诗集中有《古决绝词三首》,其中有句云:“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若雪”;“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时彻?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又有句云:“况三年之旷别”,时间也正合。

      十、“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

      按:据《韦丛墓志铭》推算,元稹与韦丛结婚约在贞元19年(803),“稹时始以选校书秘书省中”。崔莺莺嫁人未见文字记载。

      上述10条证据,足以说明元稹《莺莺传》虽然题为“传奇”,仿佛是一篇小说,但实际上他的创作态度极其严肃,作品中所写的人和事都于史可考,有事实依据,为历代研究者所公认。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说:“《莺莺传》者,……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

      相反,持“胡姬说”者完全抛开《莺莺传》这一文本,把可能当作必然,把臆想当作事实,牵强附会,凭空猜测。如陈寅恪先生看到元稹诗集中有一首《曹十九舞绿钿》的诗,就不管诗的内容与崔莺莺毫无关联,就假定“曹十九”是“曹九九”的讹误,又假定“九九”二字古音与莺鸟鸣声相近,且为复字(即指“双文”),所以认定“曹十九”就是“曹九九”(元稹有《代九九》一诗),再根据“曹”曾作蕃姓,又推断曹九九“殆亦出于中亚种族”,最后因“中亚胡人善于酿酒”得出曹九九是一个“酒家胡”的结论。

      当然,这种完全出于主观的“神游冥想”是经不起推敲的。正如卞孝萱先生在《元稹年谱》中所指出,“‘工于投机取巧之才人’元稹,怎么忽然蠢起来,把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酒家胡’,说成自己的姨妹?”再说,元稹诗中所写的曹九九有兄、已嫁、善舞,而崔莺莺家富、有弟、未婚、善琴,二人简直没有丝毫相同之处,怎能对得上号?!

      至于葛承雍先生的五条“新证”:第一条说明蒲州在唐代曾有中亚胡人存在。第二条强调蒲州还有史、康、曹等姓的粟特胡人在此做官生活过。(估计此条也想说明曹九九是粟特胡人)。第三条认为蒲州有胡人的酿造葡萄酒业,因此该地应有“酒家胡”。第四条因为唐初诗人王绩有一首题壁酒家胡的诗,赞美葡萄酒出色,进一步说明唐初蒲州地区的酒家乃是粟特胡人所经营。第五条联想到元稹对胡人生活非常熟悉,并且也有一首写酒家胡的诗,于是断定“尽管他把崔莺莺打扮成大家闺秀,假托为高门千金,但还是透露出莺莺原型的痕迹。”总之,这五条“新证”完全不对照《莺莺传》原文,不考虑崔莺莺与酒家胡是两种不同国籍、不同类型、不同文化教养的女性,只是把陈寅恪先生的老调重唱一遍,只是把人家的“妄言”当作定论,到底有多少学术价值也就可以不言而喻了。

      不过,有一个问题倒是值得思考探讨。如果说莺莺确系姓崔,根据唐代的士族排位,崔、卢、李、郑都是名门望族,而且家产殷实,元稹没有理由舍弃她,所以我也曾设想崔莺莺可能是门第卑微的小家碧玉。但这又与元稹在《莺莺传》中肯定莺莺母亲是他“异派之从母”有矛盾。到底此中关系如何?到底元稹决绝莺莺的动机是什么呢?

      现在看来,《莺莺传》所写的还是事实。崔莺莺门第不低,而且财产甚厚,但老母弱女,毕竟权势没有了,而元稹自从赴京应试以后,以其文才卓著,被新任京兆尹韦夏卿所赏识,且与韦门子弟交游,从而得知韦夏卿之女韦丛尚未许配与人,于是意识到这是一个走门路、攀高枝的绝好机会。相反,考虑到崔莺莺虽然才貌双全,又是名门闺秀,但对他的仕途进取没有多大帮助,所以权衡得失,最后还是娶韦丛而弃莺莺,这对一个善于钻营的人来说,绝对是合乎逻辑的选择。元稹《梦游春七十韵》有句云:“当年二纪初,嘉节三星度……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贞元19年韦夏卿改任太子宾客、东都留守,元稹又有《陪韦尚书丈归履信宅因赠韦氏兄弟》诗云:“紫垣驺骑入华居,公子文衣护锦舆。眠阁书生复何事,也骑羸马从尚书。”可见他从出入韦门到成为乘龙快婿,好一副趋炎附势奉承拍马的丑态,也是他后来投靠宦官,爬到宰相高位的一种先兆。难怪后世对他评价不高,连陈寅恪先生也说他“工于投机取巧”。

      总之,崔莺莺是值得同情的,她绝非胡姬,应该予以澄清。

    选自央视网站 《国家地理》之文史报道 2003年6月30号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