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巨人的末日(1):马拉 -- 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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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巨人的末日(1):马拉

    作者:可可可可

    大卫的油画《马拉之死》,塑造出一个崇高的英雄形象,如同殉教的圣徒一般纯洁。在他的画笔下,暗杀马拉的刺客并没有出现。然而在今天,留在人们记忆里的这场悲剧的主人公,与其说是马拉,不如说是刺客。如果你见到这个刺客的画像,一定会感到惊奇:这竟然是一个柔弱文静并且美丽非凡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夏洛特?科黛。

    马拉原本是一个医生,在法国大革命中成为激进的雅各宾派领袖。罢黜并处死国王路易十六、将温和的吉伦特派驱逐出国民公会,还有巴黎无套裤汉的九月大屠杀,巴黎的每一场烈火,可以说都是由马拉点燃的。而在这个时候,巴黎还没有人认得生活在遥远的诺曼底地区康恩小城的夏洛特?科黛,1793年她25岁。这个女子即将震撼整个巴黎。

    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的科黛,在修道院里长大并接受教育,性格有些孤寂离群,唯一的朋友就是书本。在一般女孩子满脑子罗曼蒂克梦想着白马王子的年纪,科黛同样充满着情热,唯一不同的是,她把身心都献给了她幻想中一个特殊的情人: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从大革命一开始,科黛就成为彻底的共和主义者,但随着革命一步步走向毫无节制的恐怖和杀戮,科黛开始失望和怀疑。难道这样一个嗜血的怪兽,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吉伦特派被马拉一党驱逐出国民公会之后,一部分议员被捕,还有一部分逃出巴黎,其中20多人来到康恩,向巴黎发出了武装反抗的宣言。吉伦特派的每一次聚会科黛都不错过,她如饥似渴地聆听演说,从中找到了答案:共和国的不幸,根源就是那个疯狂的暴君马拉。7月7日,是康恩的人民义勇军出发去巴黎剪除暴政的日子,尽管吉伦特党人极力呼吁,空空荡荡的广场上,只聚集了17名志愿兵!市民们默默地在一旁观看,一个吉伦特派议员发现科黛也在人群中,满面泪痕。这个女孩一定是来为自己的情人送别的,议员想,于是走过去轻声安慰了她几句。

    除了祖国,科黛没有情人。议员根本不了解这个性格刚强的女子,她流泪是因为愤恨于男人们的软弱与胆怯。或许就是在这一刻,她最终下定了决心:用自己的手,去消灭巴黎的那头怪兽!

    科黛到达巴黎,是在1793年7月11日。第一天和第二天,科黛把时间花在打探马拉的去处和书写留给法国人民的遗书上,第三天早晨,科黛穿戴整齐走出旅馆,先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把小刀,把它藏在披风底下,然后叫住一辆出租马车,来到马拉的家门口。马拉得了严重的皮肤病,全身溃疡,所以闭门不出,差不多整天坐在浸泡了药草的浴缸里,写作和待客都在这里。科黛第一次和第二次敲门,都被警惕的房东太太还有马拉的同居情人西蒙妮挡在门外,当天黄昏时候她第三次敲门,仍然被拒绝。这次科黛不愿罢休了,双方争执起来,吵闹声传到了正在浴室工作的马拉耳朵里,问是怎么回事。西蒙妮告诉他,一个从康恩来的年轻女人,说有关于吉伦特派的重要情报,要向他当面报告。"让她进来。"马拉说。

    不一刻,科黛已经站在马拉的面前。"女市民,你有什么重要情报要告诉我?"马拉问。"吉伦特派的议员来到康恩,正在四处煽动,还准备进攻巴黎……"科黛尽力抑止住声音里的颤抖。"这些吉伦特派的叛徒!到底他们有几个人?""18个。""我现在就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科黛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报姓名,马拉一边用笔记录一边说:"好极了!用不了几天,他们就在巴黎的断头台上了。"

    这句话让科黛直起了身子,她拔出小刀,毫不犹豫地刺进马拉的胸膛。这一刀正巧切断颈动脉,血如泉涌,马拉的惨叫声传遍了整幢房屋。当西蒙妮冲进浴室时,只见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马拉已经奄奄一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科黛完成任务后,走到隔壁房间,静静地等待逮捕,但当她听到西蒙妮的哭喊声,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这样的男人竟然还有女人爱他!"在警察赶到之前,科黛已经被一个正好来马拉家送文件的议员用椅子击倒并粗暴地捆绑起来。警察将她送进附近的亚贝监狱后,雅各宾派议员们纷纷闻讯赶来,当他们第一眼看到面前这个仪态端庄神色自若的年轻女子,无法掩饰内心的惊讶。令他们遗憾的是,不管是询问还是搜查,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个女子和康恩的吉伦特派逃亡议员有任何关系。从科黛身上搜出来的,除了旅行证、出生证、手表和钱款外,还有针线,不用说,这个细心的女孩是怕逮捕时衣服被扯破,准备到牢房里去缝补。

    一个自以为是的年轻议员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昨天装扮成修女来找我的,就是你吧?"科黛微微一笑:"您搞错了,市民。您的生死,对于共和国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问题。"另一个议员对于找不到证据恼羞成怒,一口咬定科黛把吉伦特派的文书藏在胸口,并且执意搜查。科黛虽然双手被反绑,仍然扭动身躯激烈抵抗,最后摔倒在地,胸衣的纽带断裂,胸部完全敞露出来。在场的其他议员实在看不下去,叫警官为科黛松绑,让她整理衣服。这时人们才发现,科黛的双手已经满是伤痕。

    当科黛在牢房里书写着给父亲和朋友们的遗书时,马拉的死讯传遍开来。国民公会决定给殉难的英雄举行隆重的国葬,画家马拉对葬礼的形式提出一个别出心裁的建议:让人民瞻仰保持着倒在敌人刀下那一刻姿势的马拉遗体。建议被采纳,但实行起来困难重重,马拉的脸部因痛苦而变形,舌头伸出在外,怎么也无法塞进去,只好割掉;巴黎正是最炎热的季节,马拉又满身溃疡,尸体很快腐烂发臭,大卫想的办法是把全身遮住,只留出脸部和一只手,而这只手还是从其他死人身上切下来接在马拉肩上的,因为马拉的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由于亲吻这只手的民众实在太多,最后它竟从身体上掉落下来。

    科黛的审讯在7月17日开庭,为了看一眼这个"杀人女魔",群众蜂拥而来,旁听席人山人海。科黛自始至终沉稳安详,用骄傲的语气叙述了刺杀的整个过程,没有为自己辩护一句。法官问科黛的动机是什么,她的回答简洁明快:"为了共和国的和平。"只有一次科黛丧失了冷静,那就是当被问道"你的杀人技术很高明,以前也干过同样的事情吧",科黛顿时变了脸色:"您太侮辱人了!您以为我是杀人犯吗?"

    陪审团的量刑只花了几分钟:死刑。行刑定在下午5时,只剩下几个小时了。这最后的几个小时,科黛是和一位为她画像的画家一起度过的。画还没有画完,刽子手桑松走进屋来,手里拿着剪头发用的剪刀和一件红色长裙,红色代表犯人的罪行是杀人。一瞬间科黛脸色有些苍白,声音颤抖:"已经到时候了?"但她立刻镇定下来。一头金发被剪落后,科黛拾起一束递给画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感谢您的东西,就请收下这束头发吧。"

    刽子手桑松从心底里怜惜这个姑娘,但除了送她走向死亡以外,他无能为力。捆绑科黛的双手时,桑松看见了她手上的伤痕,叹息道:"那些人太粗暴了,换了我,决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是啊,他们不如您熟练。"科黛微微一笑。走上囚车前,科黛要求站立着去刑场,桑松告诉她:"路很长呢。"科黛耸耸肩膀:"不过总会到的,是不是?"

    去刑场的路上到处是愤怒的群众,骂声不绝,但更多的市民,则是对这个真诚而无畏的女子满怀着难以名状的敬意和爱惜。途中,一场暴雨突然降临,科黛浑身湿透,红色长裙紧紧裹在身上,就像是一尊雕像,美得令人晕眩。"那天以后,至少整整一个星期,科黛成了我梦中的恋人。"一个巴黎人这样写道。

    囚车抵达了断头台所在的革命广场。科黛下车时,桑松故意挡在她身前,不让她直接看到断头台。科黛请求道:"请让我看一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呢。"这句话,让桑松心如刀绞。

    科黛之死最著名的传说,是关于行刑之后的情景。桑松的助手、一个崇拜马拉的木匠,举起科黛的头颅拼命打她的耳光。即使是最粗野的观众也被这个举动激怒,发出吼声。更令人惊奇的记述记述还在后头:不止一个目击者表示,他们看到被打了耳光的头颅泛起红潮,显出愤怒的神色。当然,这只会是错觉,或者说是目击者内心的真实感受。

    科黛在赴刑场的途中曾经问了桑松一个问题:"马拉真的会被埋葬在先贤祠吗?"桑松没有回答。确实如此,盛大的葬礼之后,马拉的遗体被送进先贤祠,和伟大的先哲伏尔泰、卢梭并肩,但雅各宾派倒台之后,他立即被迁了出来。科黛所景仰的那些吉伦特派政治家,不久之后被罗伯斯庇尔追杀殆尽。革命时代最不缺少的就是死亡,而科黛用自己的鲜血写下的,是无数死亡中最凄美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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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马拉之死》 达维特   1763年

    165X128厘米 布鲁塞尔美术馆

    • 家园 雨果<<九三年>>里的一段话

      当路易十六被判死刑时,罗伯斯比尔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半,丹东只剩下一年零

      三个月,韦尔尼奥只剩下九个月,马拉只剩下五个月零三星期。勒佩勒蒂埃?圣法

      尔若只剩下一天。人类的气息是多么短暂而可怕!

    • 家园 终于见到知音了,老兄也喜欢可可可可的文章

      不过提点小意见,除了文摘的类别外,最好也把作者名字写上去。

    • 家园 真逗

      马拉之死不同于汪精卫遇刺,到是类似于宋教仁被杀。科黛怎么就成了正面人物了?

      看这篇文章,让我想起前一段搞的很热闹的《往事并不如烟》,从描写手法到整体气氛都是那么相象。套用一句老话:右派就是右派。

      画上马拉手里拿了一张纸,我听到的一个说法是:女刺客自称生活无着,要求马拉帮忙。于是马拉写了个条子,就是他手里那张,大意是说让某政府部门帮助这个女子,正在写的时候,被刺客从后面刺死。

      可见历史问题之复杂。

    • 家园 大仲马笔下那位瘫痪的吉伦特党人老诺瓦蒂埃

      一直是我钦佩的形象。

      我还记得一个令我难忘的时刻。我中学的历史老师,在讲到法国大革命的部分时,按照教科书的说明,解释了当时的三个派别,丹东的右派,罗伯斯彼尔的中派,失去了麻拉的左派,它的代表是记者阿贝尔,按照书中的说明,罗伯斯比尔的失败是因为镇压了“反动的”右派以后,没有接受左派的“革命”观点,从而失去支持。

      但是,我那位瘦小的女老师放下书本,对我们说:“其实当时很多屠杀,暗杀,阴谋,正是这个阿贝尔的左派干的。”

      我到现在依然钦佩这位敢于如此讲课的女老师。

      就象我的另一个老师,我们的班主任,在听完我们对《荔枝蜜》的讨论以后,走上讲台总结,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爷爷,就是1960年饿死的。”

      这都是1980年代前期的事情了吧。。。

    • 家园 【文摘】巨人的末日(4):罗伯斯庇尔

      作者:可可可可

      1794年7月27日,巴黎的天气炎热得令人窒息。正午过后,国民公会的会场里,雅各宾派领袖罗伯斯庇尔筹划着掀起新一轮的风暴。一年前,他和他的激进派战友们彻底摧毁了温和的吉伦特派并将他们从肉体上予以消灭;几个月前,与他同一条战壕但渐行渐远的战友丹东、埃贝尔也被他送上了断头台。罗伯斯庇尔一心要把祖国打造成一个纯洁无暇的乌托邦,狂热的使命感使他容忍不了任何与现实的妥协、任何道德上的污点。任何人,只要是阻碍了他的崇高目标,除了死亡没有其它选择--人类文明最伟大的进步无需顾忌什么牺牲和代价,罗伯斯庇尔坚信这一点。断头台上的4千多颗头颅还远远不够,今天,他将再一次纯洁自己的队伍,把一批败类从国民公会中清洗出去。

      罗伯斯庇尔忠实的同志圣鞠斯特要求发言。如果是往常,整个议会都会在沉默中颤抖,没有人知道下一个牺牲者是不是自己,但今天却不一样。对死亡的恐惧超过了极限,反而变成抵死一博的勇气,议员们大声吼叫,会场一片混乱,圣鞠斯特根本无法说话。罗伯斯庇尔站起身想控制住形势,但声音完全被压住,一瞬间,这个口若悬河的独裁领袖脸色苍白,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一个议员冲着他大吼:"暴君,是丹东的鲜血噎住了你的喉咙!"

      终于,一个人们等待了很久的声音响起:"我要求起诉罗伯斯庇尔!"会场顿时一片寂静,几乎可以听到沉重的呼吸声,议员们似乎被自己的勇气惊呆了,但他们很快明白已没有退路,随之而起的是同一个声音:"逮捕!逮捕!"逮捕罗伯斯庇尔及其一党的动议立即通过,宪兵把被起诉的雅各宾领袖们带出会场。离开会场时,罗伯斯庇尔只说了一句话:"这帮恶棍得手了,共和国完了。"

      并非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国民公会抛弃了罗伯斯庇尔,但掌握市政大权的巴黎市自治会仍然忠于他,并立即鸣响警钟,召集起市民义勇军准备与国民公会对抗。就实力而言,巴黎市可动员的兵力远远超过国民公会。罗伯斯庇尔等人先是被押送到市内各处监狱,但没有一处监狱打算收留这些犯人,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明天是不是重新回到台上。负责押送的宪兵们不知所措,加上拥护雅各宾派的群众的鼓动,最后干脆把犯人们送到了市政厅,而正是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市民义勇军们枪炮俱全整装待发,正等着罗伯斯庇尔来发号施令。

      罗伯斯庇尔有整整三个小时来拯救自己的生命,拯救自己的乌托邦,但他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是不是应该用超出法律之上的暴力手段,来对抗由人民选举出来的议会?罗伯斯庇尔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决心,对于他来说,这等于用自己的手摧毁自己一生所追求的理念和信仰。在周围同志的竭力劝说下,罗伯斯庇尔一度改变了主意,接过呼吁人民起义的文件准备签名。但是,写下了自己姓名开头的三个字母"Rob"之后,罗伯斯庇尔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扔下了笔。人们催促他写下去,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反问道:"以谁的名义?"

      罗伯斯庇尔的命运就这样由他自己决定了。这时,国民公会罢黜雅各宾一党的公告已经传到市政厅广场,加上市政厅内迟迟没有命令传达下来,市民义勇军们开始动摇。渐渐有人离开了队伍,先是一个两个,再是一群两群……。当国民公会派遣的宪兵队到达市政厅时,广场上已经空空荡荡。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宪兵们便冲进了雅各宾领袖们聚集的房间。随后是一场大混乱,绝望之中有人开枪自杀,也有人跳窗摔断了腿骨。罗伯斯庇尔的下颚被手枪击碎,昏死过去,众人将他抬到一张大桌上放平,草草地包扎好伤口。过了一阵,罗伯斯庇尔清醒过来,挣扎着爬下桌子,坐到椅子上,弯下腰想把袜子重新穿好。看他摇摇欲倒的样子,身边的宪兵扶了一把,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谢谢,先生(Monsieur)--Monsieur这个温文儒雅的称谓,早已被国民公会视作旧时代的残余而宣布禁用,提案人正是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并非陷入昏乱状态说漏了嘴,他非常的清醒,借着这个字眼表达出大势已去的无奈和自嘲:他所竭力缔造的乌托邦大厦已经轰然崩塌,他所否定的一切即将复活。

      天亮之后,罗伯斯庇尔等一干人犯被移送到门房监狱。罗伯斯庇尔的单人牢房,就在7个月前被他送上断头台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奈特的牢房隔壁,他所得到的待遇甚至还不如安托瓦奈特:已经无法说话的他不断打手势希望得到纸和笔,但没有人理睬,不要说为自己辩护,他甚至丧失了留下一份遗嘱的权利。审判在匆忙中开始,其实根本谈不上什么审判,法官不过是花了三十分钟来宣判22个被告的死刑,执行就在当天。

      5点过后,运送死刑囚的马车离开门房监狱,缓缓驶向革命广场。犯人的大部分都已经在昨夜的冲突中受伤,即使这样,他们仍然被绑在囚车的栏杆上,被迫直立着示众,押送囚车的士兵时不时用剑背支起犯人的下颚:"看,这个就是圣鞠斯特!那个就是罗伯斯庇尔!……"从来还没有过一个死刑囚,受到过如此残忍和粗暴的侮辱。群众的咒骂声如潮水一般,特别是那些恐怖政治受害者的家属。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不顾被碾死的危险,死死抓住囚车栏杆不肯松手,声嘶力竭地叫喊:"进地狱吧,你们这群恶棍!记住,在地狱里你们也别想摆脱所有不幸的母亲和妻子们的诅咒!"

      囚车经过圣托莱诺大街罗伯斯庇尔家门口时,故意停留了片刻。门窗紧闭,罗伯斯庇尔的房东迪普莱一家--他们都是罗伯斯庇尔热烈的崇拜者--不是逃亡便是被捕,只有一群无赖汉在门前又唱又跳。罗伯斯庇尔闭上了眼睛,不知他是否想起走上刑场的丹东经过这里时所说的那句话:"下一个就是你!"当天晚上,暴民冲进监狱,强迫狱卒打开牢门,活生生把迪普莱太太吊死在窗帘杆上。

      在一个多小时的行进中,罗伯斯庇尔始终保持着一如往常的威严和冷峻,对咒骂和嘲笑充耳不闻,目光凝视远方。用来包扎下颚的白色绷带浸透了一层又一层鲜血,已经完全发黑,当他走上断头台俯身在刀刃之下,为了满足人们对复仇的渴望,充满恶意的刽子手狠狠撕下绷带,剧痛和愤怒击溃了这个意志坚强如钢铁的男人,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刀刃落下,欢呼声持续了整整15分钟!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一切又重新开始:从大革命恐怖政治的血污中摇摇晃晃站立起来的法兰西,在不远的将来,将一脚踏进"500万人的坟墓"(历史学家米什莱语)--拿破仑战争。

    • 家园 【文摘】巨人的末日(3):罗兰夫人

      作者:可可可可

      法国大革命进入了1793年,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而盲目地向前飞奔。试图拉住缰绳将它制服的吉伦特派,不断地抽鞭催它跑得更快的雅各宾派,二者的对立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斗争的结果是吉伦特派的全面崩溃,5月31日,武装市民冲击国民公会,雅各宾派挟民众之威通过决议,尽数驱逐吉伦特派议员并在全城搜捕政敌。罗兰夫人的被捕,就是在这一天的深夜。

      罗兰夫人既不是议员,也从未担任过任何公职,但巴黎政界送给她的头衔是"吉伦特的无冕女王"。这个39岁的女子拥有不平凡的容貌和风韵,更拥有不平凡的头脑和文采,为她倾倒的不仅是自己的丈夫、吉伦特派领袖之一罗兰,还包括几乎所有的吉伦特派政治家。她的沙龙是吉伦特派最主要的聚会场所,她的意见左右了吉伦特派的政治走向,而以罗兰名义发出的各种政纲和法令,几乎无不出自她的手笔。雅各宾派恨之如骨的心理很可以理解,不可思议的是,当天她并非没有逃过追捕的机会,事实上,包括丈夫罗兰在内的大部分吉伦特领袖都已经躲藏起来,藏匿场所有很多还是罗兰夫人帮着张罗的,而她本人却回到家中上床休息,直到警察拿着逮捕令找上门来。

      为什么罗兰夫人要自投罗网?同时代人包括罗兰夫人自己留下的文字都告诉我们,这个女子抱定了为自己行将破灭的理想殉死的决心。这个悲壮而浪漫的结局,感动了后世无数的历史家和政治家,从米什莱、布莱尔到克鲁泡特金、梁启超。谭嗣同的死,或可看作罗兰夫人风骨的延续。但在19世纪末期,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几封大革命时期的书信重见天日,这些书信,是罗兰夫人被捕后在狱中写下的,它们彻底改变了这个死亡故事的色彩。

      故事要从罗兰夫人的少女时代说起。这个出身于巴黎雕刻匠家庭的女孩--当时的名字叫做玛侬,从小表现出罕见的天赋,父母亲也刻意培养,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才女的名声已经传遍开来。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上帝赐给玛侬一个充满智慧的头脑的同时,也赐给她一个充满欲望的肉体。早熟的女孩常常在夜半感受到难以遏制的冲动,但她的头脑告诉她:除了婚姻,一切肉体的欢悦都是罪恶。少女玛侬为了战胜自己不听使唤的肉体,有时候彻夜站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或者用抹上炭灰的面包做早餐,当作对自己的惩罚。为了赢得这场艰难的抗争,玛侬强迫自己更深地埋没在书本里,并且拒绝接近所有年龄相仿的男性--他们会唤醒她压制在肉体深处的欲望。玛侬最终和比她年长20岁的罗兰结婚,不仅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教养和趣味,也因为罗兰的年龄让她安心,她可以用一种与父辈相处的心态,建立起靠着精神纽带来维系的夫妻关系。

      但是,大革命改变了一切。置身革命的漩涡之中,罗兰夫人的才华和手腕日渐展现,吸引了众多的政治家们,当然他们差不多都是男性。1791年,一个风华正茂仪态优雅的男子、吉伦特派政治家博佐,出现在罗兰家的客厅--对于罗兰夫人,沉睡了多少年的情欲在这一刻苏醒。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博佐,博佐也以同样热烈的爱情回报。虽然他们的灵魂已经互相属于对方,他们的肉体却无法结合。一个女性的最高美德,是谦让、容忍、服从,还有纯洁和忠贞,罗兰夫人的理性让她无法放弃对完美人格的追求。表面上,她仍然克尽一个妻子的操守和义务,内心却已经痛苦不堪。她甚至向丈夫坦白了一切,希望他至少能谅解这样一份柏拉图式的恋爱,但令她失望的是,丈夫的心胸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宽广,罗兰完全被醋意和怨愤所压倒。而就在家庭陷入危机的同时,罗兰夫妇的政治生命也陷入了危机--某种意义上,这是罗兰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前面提到的罗兰夫人被重新发现的秘密书信,收信人就是逃离巴黎的博佐。逮捕时,罗兰夫人束手就擒,在狱中也屡次放弃了越狱的机会,她刻意选择死亡这个结局的理由,在信中说得非常明白:"如果他们(雅各宾派)审讯我,我会用一切手段来维护丈夫的声誉,这是我对他的悲痛的补偿。但是对于你--当我在这里孤身一人时,和我一起的只有你。我的被捕,让我能够将自己作为牺牲奉献给丈夫,同时与我所爱的人结合。多亏了刽子手们,让我的义务和我的爱情能够并行不悖。""锁链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东西,它让我能够用我的整个身心来爱你,每时每刻地想念你……"

      只有在牢狱里,罗兰夫人可以问心无愧地离开丈夫,把全身心献给自己的爱人。罗兰夫人是一个坚强的女性,但据在监狱里照看她的女佣回忆,她常常把由朋友秘密带进来的博佐的信紧紧贴在胸口(里面附有博佐的小肖像画),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有时候连续几个小时伫立在窗前,任泪水如潮水般流淌。

      终于到了永别的一天。11月8日,罗兰夫人被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而在9天之前,没有逃脱而被捕的22名吉伦特派领袖全部被送上了断头台。在那个年头,法国人、巴黎人对于死亡早已麻木和淡然,甚至包括走向死亡的死刑囚自己。看到自己为之奋斗的理想,还有亲手建立的制度堕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些往日的革命家们跌进了虚无的深渊,处刑的前一天,他们彻夜痛饮狂欢,抚摸着明天将离开脖颈的头颅相互取笑。通向刑场的路上,他们一路放声高歌,意气轩昂。其中的一个,甚至在俯身到断头台的刀刃底下时还不忘记开个玩笑:"下一次,可别忘了叫国民公会通过一个头颅不可侵犯宣言哦。"

      和她的同志们一样,罗兰夫人的死也同样从容。半路上,民众冲着她恶声高吼:"滚上断头台去!"她微笑着回答:"您说得是,我正在往那儿去呢。"和罗兰夫人同时处刑的,是一个因伪造货币而获罪的中年男子,看到断头台时浑身颤抖,站立不稳。夫人说:"您先请吧,免得我的死增加您的痛苦。"刽子手桑松摇头:"命令书上的顺序是你在前面。"夫人含笑而语:"您难道就忍心拒绝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后的要求?"即便是铁石心肠,这一刻也只有从命。

      罗兰夫人最后的遗言今天已经传遍世界:"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罗兰夫人临死前说过:"如果知道我死了,丈夫也一定活不下去的。"4天后,远离巴黎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了一具老人的尸体,他是把拐杖插进胸口自杀的,他就是逃亡中的罗兰。不仅仅是罗兰,半年后,博佐的尸体在波尔特地区的深山里被发现,同样是自杀,死去了很久,早已被野狗撕咬得面目全非。

    • 家园 【文摘】巨人的末日(2):丹东

      作者:可可可可

      巴黎地铁奥迪翁车站的附近,树立着一尊青铜人物像,这是法国大革命时代的革命领袖之一丹东的雕像。去过巴黎的人都知道,巴黎街头的名人雕塑数不胜数,但法国大革命时代的风云人物难得一见,那场血腥扑鼻的风暴留给法国人的伤痛甚至超过了自豪,而革命领袖们也往往集爱憎褒贬于一身,盖棺二百多年还迟迟不能定论。在这里面,丹东是一个异数,至今仍让人产生亲近的感觉。这并非因为他的崇高或完美,恰恰相反,正因为他的不完美,他难以摆脱甚至比平常人更强烈的七情六欲,让今天的法国人惺惺相惜。清教徒一般的马拉或罗伯斯庇尔或许要气得呕血,但惟其如此,法国才是法国。

      醇酒美人还有金钱,都是丹东的所爱,尤以美人为最,但乍一眼看去,丹东根本不是一块赢得巴黎女人芳心的料。丹东的一个政敌曾经用这样的口吻来形容他的相貌:"把丹东抚养大的是一头母牛。一天,一头公牛企图强暴母牛,搏斗中丹东挨了公牛的一击,上嘴唇裂开了。渴望复仇的丹东长到了8岁,再次向公牛挑战,结果是撞扁了鼻子。此后又染上天花,留下满面疤痕。"话虽刻薄,但丹东相貌的丑陋,却是不争的事实。年青时的丹东,是一个根本揽不到顾客的无名律师,失意中只有泡咖啡馆打发时间。丑加上穷,换作别人大概做梦都不敢去交什么桃花运,丹东偏不,他疯狂地爱上了咖啡馆店主的女儿加布里埃。加布里埃年轻而且美貌,不乏追求者,但她属意的对象,竟然就是这个丹东。现在看来,加布里埃能够从茫茫人海中挑出丹东这块璞玉,不能不说慧眼独具。

      结婚之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拮据但温馨快乐,直到大革命的爆发。热情似火、辩才过人的丹东很快展现出领袖的气质和魅力,一步步走向权力的顶峰,到了这时,为他倾倒而投怀送抱的女人越来越多,一头扎进风月场的丹东,免不了疏远了自己的妻子。加布里埃对这些事一清二楚,但她仍然深爱丈夫,毫无怨言,尽心尽力地抚育一双年幼的儿女,一直到1793年2月的突然去世。妻子去世时丹东身在比利时,这个消息让他震惊不已,正是在永远失去了加布里埃之后,丹东才明白过来,患难与共的妻子在自己心目中是如何的珍贵。丹东赶回巴黎已是7天之后,他无法忍受再也见不到加布里埃的现实,执意将已经下葬的棺木挖掘出来,见上最后的一面。丹东凝视着妻子早已腐坏变形的面庞,随后俯下身去将她抱住,久久不愿分开。

      然而,就是这个对亡妻情深似海的丹东,仅仅过了4个月便陷入了另一场热恋,对象是年仅15岁的美丽少女路易丝。少女一家都是谨小慎微头脑保守的小市民,根本不理解甚至厌恶眼前的这场革命,但是,面对这个爱自己爱得发了狂的革命领袖,就好像绵羊面对着一头怪兽,少女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说不。想来想去,路易丝终于找到一个回绝的借口:"我是个天主教徒,所以只能嫁给信上帝的人。除非你先向一个没有宣过誓的神甫忏悔,否则我无法和你结婚。"

      谁都知道丹东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对旧制度下的天主教会充满仇恨。革命的法国已经和梵蒂冈教廷彻底决裂,立法要求全国的教士宣誓忠于祖国而不是教廷,拒绝宣誓的教士全部剥夺神职,甚至下狱论罪。对于丹东,路易丝的要求不仅是否定自己的理念,并且直接触犯了共和国的法律。正因为这样,路易丝认定丹东不可能答应。

      路易丝错了,在丹东的身体里,作为一个男人的情热远远超出作为一个革命家的情热,他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当丹东一脚踏进未宣誓神甫凯纳乌南的住所,神甫差一点吓昏过去,花了好长时间才相信,这个视天主教会为天敌的法兰西头号恶魔,不是来砍自己的脑袋,而是来乞求忏悔的!

      路易丝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丹东如愿以偿。结婚之后,自然是春宵苦短,丹东对繁忙的公务心生厌倦,最后干脆携娇妻离开巴黎住到乡下,夜夜尽享人伦之乐。这时候的丹东虽然只有35岁,经历了太多的血雨腥风,内心开始渴望平静,再加上沉浸在家庭生活的幸福之中,性格也日渐宽容平和。"塞纳河已经被鲜血染得太红了,我们不需要更多的鲜血!"他对朋友说。所以,当巴黎的雅各宾派同志们派出使者,为他送去大规模处决政敌吉伦特派的"好消息",丹东面对使者暴跳如雷:"什么?你说这是个好消息?你这个卑鄙的混蛋!"

      回到巴黎后,丹东立即与志同道合的战友们一起,疾声呼吁政治和解。但是,丹东的蜜月摧毁了他的政治嗅觉,在他离开巴黎的日子里,大权已经被激进的罗伯斯庇尔牢牢掌握,革命正在四处寻求更多的鲜血。1794年3月底,丹东和他的同党终于被捕下狱。在法庭上,检察官控告丹东犯下了阴谋颠覆共和国的罪行,丹东对此耸耸肩膀:"你以为一个每天晚上都燃烧着欲火的男人,会有心思去策划什么阴谋?"

      4月5日审判结束,丹东派16人全部被判处死刑,当天执行。被捕之后,丹东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和软弱,但当他看到断头台的时候,眼角湿润,转过头问刽子手桑松:"你没有家人吧?""不,我有妻子,还有一群孩子。"桑松回答。丹东垂下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啊,路易丝,可怜的路易丝,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可怜的孩子们。"但他立刻昂起头:"不,丹东,决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软弱!"丹东最后的话是:"让群众看看我的头颅,它值得好好看一下。"

      失去丈夫的路易丝刚刚16岁,隐居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与律师迪庞再婚。迪庞在拿破仑帝政时代一路青云,被封为男爵。据说男爵夫人路易丝到死都没有再提起过丹东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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