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土夫子-by间谍 -- 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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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土夫子-by间谍

    黄昏,周连富走在田埂上,嘴上哼着小调儿,双手背在身后,捏了个酒葫芦。周连富走得颠儿颠儿的,那酒葫芦就发出空空的声音,还有半葫芦酒,人老了,就好这口。迎面过来一个人,周连富眯着眼看了看,冲那人喊:老五叔?是老五叔吗?那人在对面喊:鬼叫什么,可不是我是谁?

    一会儿那人来到眼前,长着花白的头发和胡子,满脸的皱纹,看上去跟周连富差不多年纪。他抖了抖肩膀,披在身上的夹衣也跟着抖了抖,这时已经是小阳春了,但天气还是忽冷忽热,夹衣穿不住,只好披着。

    老五叔说:我到处找你哩,广播站大喇叭喊了你一天,你个老光棍倒跑的没影,也没跟大队上请假。我一天多少事情,还要到处疯跑着找你,丑话说在前头,这次安排给你的任务要不好好完成,我跟你一起算算总账,不要跟我攀交情。

    周连富心说,我给你有什么交情,叫你一声老五叔,还不是看在你是大队书记的份儿上,论年纪咱俩差不多,要不是解放,家里的古董都给抄了,我哪里尿你那壶?周连富想是这样想,但还是和颜悦色地问老五叔到底是什么任务。

    老五叔正儿八经起来,拍着周连富的肩膀说,边走边说吧。

    快到村口的时候,周连富还在摇头,老五叔急得脸都变色了,换了做思想工作的语气说:周连富同志,这是公社的决定,不是我这个大队书记说的算的,远近就你一个土夫子,盗墓的经验又丰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不去?你说不去就不去得了的?

    周连富说:咦?老五叔,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解放后就不干这个了,家里的东西砸的砸,烧的烧,有点渣儿剩下我是你孙子。

    老五叔撑不住扑哧笑了:你又在放屁了,我在你家后院还看见洛阳铲呢。

    周连富吓一跳,老五叔竟然连他的洛阳铲都知道,这老小子一定是趁自己出去喝酒的光景,把家里都翻遍了。盗墓分南北两派,洛阳铲是北派的工具,南方人用的少,周连富这把是当年他老舅留下的,周连富的手艺传自老舅,老娘死的早,是老舅把他拉扯大的。老舅是河北人,所以一直用洛阳铲。后来掘墓的时候老舅死了,给埋在墓道里没上来,这事儿让周连富一想起来就堵的荒,那次本来他想先下去的,结果老舅拦住他就自己跳下去了。运动开始以后,周连富把家里盗墓的家什全交待了,就留着这把铲,也是为了有个念想儿,看见它也就想起了老舅。本来藏得好好的,现在被老五叔发现了,这事儿搞不好又要批斗,外头都在搞阶级斗争,破除封建迷信,牛头村最近抓不出典型,阶级群众都有点等不及了。想到这些,周连富不敢推辞,闷着头打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周连富就来到村头一里西的工地上,远远望见几个小丫头在挑土,嘻嘻哈哈地干得挺带劲,她们都长着白净的脸蛋,细长的身段,一看都是城里来的。周连富摇摇头,大姑娘家家的,干点什么不好,干这个。

    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跑过来跟周连富握手,他的手又白又软,一个茧子都没有,周连富不敢使劲,怕给他捏化了。那人握住周连富的手上下摇摆:你就是牛头村的周连富同志吧,都等你好几天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市博物馆的孙孝廉,这次任务紧,我们博物馆人手不够啊,你看,几乎全部人马都拉来了,连几个担任解说员的女同志都上阵了。说着拿手一指那些挑土的大姑娘。

    周连富看了看四周,大概有六十几个人在当地挑土,都不是本地人,估计是政府派来的,他们手里的铲子都是一个型号的。湖南这地方古墓多,三天两头的有戴眼镜的人下来指指点点,也大兴土木地挖了几次,还有中央的专家到场,但多半是败兴而去。俗话说,十个古墓九个空,还有一个是疑冢,周连富干了一辈子这个,挖的墓比这些考古学家们只多不少,这行的艰难他比谁都知道,他以前是靠这个吃饭的呢。别看刚开始都挖得起劲,最后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谁也说不定。

    一个大姑娘在远处嚷嚷,快来看,我挖出一个洞!还没等周连富反应过来,另外一边又有人喊:不稀奇,我也挖出一个!

    人群呼啦一下聚过去,孙孝廉蹲在洞边上上,偏着头打量,越看心越凉,到最后险些说不出话来。周连富看了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的孙孝廉问他是怎么想的?

    孙孝廉叹口气说,还怎么想?这明显是盗洞,现在就挖出俩,谁知道下面还有没有别的,就怕这个古墓已经给盗空了,我们白挖,到时候怎么跟上头说。说到这里,心情越发悲愤,两眼望天,做无可奈何状。

    周连富显然没有孙孝廉那么沮丧,他绕着这两个洞转了两圈,又掏出旱烟咂了两口,周围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不慌不忙地问,你们当初怎么敢肯定这里有古墓?

    旁边有个快嘴的小伙子抢着说:是市区医院的同志在这里挖战备防空洞,挖出了白膏泥,还冒火,火苗子这么老高,一个同志都差点儿烧伤了。打了报告给中国科学院的同志,有关领导说可能是古墓,要挖,总理都做了批示。小伙子显然兴致很高,连说带比划,吐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周围的几个年轻人也跃跃欲试,摆着上前补充的架势,孙孝廉赶紧拿眼睛制止他们,这群年轻人政治觉悟太差,只管倒竹筒,说的太多,有些是机密哩。

    周连富倒好像没怎么太在意,蹲在地头上想了一会儿说:有白膏泥,还冒火,这是个千载难逢的火洞子,我们挖一辈子的墓,也不一定能碰上一个火洞子。火洞子一般年代久,保存好,宝贝多。虽然有两个盗墓,但是不是挖到底了,很难说。干这行的挖洞,古圆近方,这两个盗洞,一个方一个圆,圆的要小,方的要大,看样子圆的那个有年数了,大概要在唐以前。方的这个很新,不出五十年,至於这个墓到底有没有被挖空,我也吃不准,挖挖再看吧。

    周连富说话的时候,大家都树着耳朵,说完之后全都望着孙孝廉等他拿主意。孙孝廉这时也很难办,虽然是在博物馆工作,但整理文物还行,说到考古却是一窍不通,现场一个这方面的专家也没有,周连富解放前是土夫子,挖了不少古墓,多少也算是个内行。想了一会,孙孝廉觉得周连富的话有道理,转头跟大家喊:那就接着挖吧,报告都打了,这六十把铁铲还是专款,不挖出个子丑寅卯,也不好跟上级领导交待。

    等人散去之后,周连富悄悄跟孙孝廉说,你们这么挖,现在行,再往下就不行了,用白膏泥的墓,很可能是汉墓,没有考古专家在旁边看着不行,这不是个小事情,弄坏了要后悔一辈子的。孙孝廉连连点头:可不是,已经向上头反映过了,本地的几个考古专家都在干校,正在办借调的手续,北京方面我们也不好要人,怎么也要等挖出个眉目才能张嘴。周连富转转眼睛没说话,这世道也怪,有本事的都抓起来,倒是自己这个泥腿子成了专家,以前干这个见不得人,现在整天在大太阳底下指手划脚。不过天下事,说不得,兴亡不管,老五叔答应每日给记的三个工分是真的就行。

    最近老五叔跟他喝酒的时候都问他怎么样,可有挖出什么宝贝?周连富说屁也没挖出来,挖出两个盗洞。想了想,又怕老五叔从此不重视了,取消每天三个工分的待遇,於是又加了一句:不过专家说,底下是个大东西,多大不能说,保密!一边说一边做高深莫测的表情,把老五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挖了两个礼拜的时候,考古专家从干校赶来了,两个净瘦的人,都戴着瓶底厚的眼镜片,一副骨头架子撑了件中山装,晃晃荡荡,好像一把就能捏过来。但一看见发掘现场马上两眼放光,两人嘀咕了一下就说是汉初墓,让博物馆的人马上打报告上中央要人,还仔细地列了个单子,特别注明需要丝织品方面的修复保存专家。周连富在旁边看了只咂嘴,心里佩服,到底是专家,眼睛毒得很,汉墓自己以前也挖过小的,可不就帛衣帛画多,可那玩意儿不能见风见光,刚挖出来跟新的似的,不好好保护停两天就成草木灰了。

    两个专家看了几天就坚决要求睡在工地,这时天气已经转暖,他们就搭了个地震房,白天跟大家一起挑土,晚上点着灯翻书,两人还吵架,一个说是长沙王的墓,一个说是双女冢,吵着吵着就动肝火,声音大的工地上的人都听得见。

    周连富跟老五叔打饥荒,也想住在工地上,不为别的,这墓越挖越大,别说他这一辈子,就是他老舅都没碰上这么大的墓,虽然挖出什么都是国家的,一个瓦片也揣不到自己腰包,但做这一行久了,看见大墓就气血翻腾,跟着了魔似的。两个专家说没问题,跟我们挤一个帐篷吧,晚上也好给我们讲讲你老人家以前碰上的趣事。老五叔本来不乐意,怕给工地上添麻烦,但专家们一开口,他就不好说什么了。

    於是周连富晚上就挨着专家睡,没睡两天他就发现一个专家咳嗽带血,周连富吓一跳,看样子那专家比他还小个十几岁,有这个毛病可怎么好。反倒是专家满不在乎,还安慰他:没大事,在干校就这样,不也一样接受改造?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轻伤不下火线嘛,再说了,这么大这么深的墓,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碰上一个,让我去养病是要我的命。

    又挖了两个礼拜,那个圆形盗墓消失了,孙孝廉乐得直蹦高,蹦的时候鞋掉了都顾不上。还没见棺材,那古代盗墓贼就退却了,真没眼光。两个专家打趣说,现在都挖了十几米,还没见着个毛,我要是盗墓的,也会觉得是个假墓,不挖了。周连富插嘴:还有那个方形的哩,它还在。大家都笑说,再挖再挖,不信他挖的比咱们深。孙孝廉还开玩笑似的拍他肩膀:老周师傅,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嘛,要相信人定胜天那。周连富觉得他真是在扯淡,人再胜天,被挖空的墓它也长不出第二碴来,但看了看周围兴高采烈的人群,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四月的长沙象个小蒸笼,白天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身上的汗把衣服跟湿纸似的贴在身上,跨栏背心都穿不住,几个 小伙子干脆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轮橛头。孙孝廉跑前跑后地忙活,一会组织人送水,一会招呼人吃饭,百忙之中还跟年轻人们斗嘴开玩笑,工地上热气腾腾,大家觉得希望就在前面,只要再挖深一点。

    周连富看着他们就在想自己跟老舅盗墓的光景,越想越难受,当个土夫子见不得人,偷偷摸摸不说,搞不好就出人命,有时是自相残杀,有时是象老舅这样的,下去就上不来了。想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新社会了,人家能叫你一声老周师傅,你还图什么呢。

    这样没挖两天就有了新发现,看见夯土了。夯土是从四周结结实实地打上去的,数了数倒有三十层。行内的都知道这夯土又叫五花土,底下不远就是棺椁。

    两个专家高兴的晚上睡不着,拉着周连富说长说短,问他见过这么厚的夯土吗?周连富想了想,这辈子挖的墓不少,长沙这地方多是秦汉墓,五花土不难见,但三十层的少,只碰上过一次,二三十年前,是个大墓,也有三十好几层。说到这,周连富转了个身不说话了,两个专家追问下去,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次眼看就挖到墓道了,家里有急事,就停手了,没挖成。两个专家感叹了一回,但随即又高兴起来,古墓没盗,又给国家保护了一笔文化财产,考古界之福啊。两个考古学家难掩兴奋,周连富打着呼噜睡了半天了,他们还在小声商量,回头有空一定要让周师傅把那个大墓的地点也交待,能挖就挖,不能挖也得立个牌子保护,说不定是个诸侯将相的墓。两人主意已定,迷迷糊糊也睡过去了。

    那个方形盗洞很顽强,一直不消失,这是孙孝廉的心头病,晚上做的梦也是忙活半天挖了个空坟。孙孝廉发牢骚说他后半夜经常睡不着觉,一做这样的梦就浑身冷汗,心扑腾扑腾乱跳,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得神经病了。

    白天孙孝廉常常支着铁掀愣神儿,一想起这个来就魂不守舍,后来越想越生气,嘴里就骂:不得好死的盗墓贼!这话被周连富不小心听到,脸色一沉,但并不发作,他知道孙孝廉不是说给他听的,可要让他浑然不往心里去也不大可能,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着急,想看看那个盗洞到底怎么回事。

    一天早上天还没亮,周连富就被大伙叫起来了,老周师傅快去看啊,那个方形盗洞也消失了,还在洞底发现一个胶鞋底,还是你老厉害,说这个洞不出五十年,可不?胶鞋底还是上海制造的哩!

    周连富出去时,看见那里围满了人,孙孝廉举着个胶鞋底老远招呼他,他脸上绽放红光,看他那高兴劲儿,好像他见到了毛主席。周连富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抢过那个胶鞋底,左看右看,看着看着手抖起来,抖的不象话,脸色也变了。大家都问老周师傅怎么了?周连富声音也不成个调,哆哆嗦嗦地说,快挖快挖,下面就是白膏泥,快挖!

    大家在想他怎么知道,但顾不上问,几个小伙子包括孙孝廉都抡起了铁掀,没两下,就听人欢呼:白膏泥,真的是白膏泥!老周师傅神了!周连富脸色铁青,咬着嘴唇:再挖!

    孙孝廉觉得周连富的声音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有点替他担心,拿眼睛偷偷去瞄他,看见他直愣愣地盯着坑底,好像中了邪。

    过了一会儿,东边一个小伙子嚷嚷他挖出东西来了。孙孝廉跑过去一看,白膏泥中陷了个黑乎乎的东西,说不上是什么,按理讲白膏泥没到底是看不到墓穴的,难道是殉葬的?怕铁掀把底下的东西弄坏,孙孝廉和几个人用手去挖,挖了一会,发现是个死尸,好像几十年了,烂的不象样子,但右手紧紧抓住个东西,众人都楞住了,搞不清楚是个什么路数,两个考古专家凑过去看了看说,应该是个洛阳铲的铲头。还要仔细再看,就听上头有人喊,不好,老周师傅晕过去了!

    周连富给送到医院,大家去看他时,他快不行了,只有半边身子能动,大家想起朝夕共处的这段日子,心里都不好受,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周连富却先开口了,咦咦啊啊说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还是老五叔伏在他耳朵边上听了个大概,周连富说,盗洞底下那个是他老舅。

    按照生前遗愿,周连富死后跟他老舅一起给埋在工地旁边,老五叔做主由大队出钱火化的。大家唏嘘了半天还是要回工地上挑土,白膏泥不好清理,站不住人,进程一下子慢了下来。挑土累了的时候大家就说说老周师傅,特别是孙孝廉,想到以前还说过盗墓贼不得好死的话,心里越发难受,这古墓刚开始挖掘的时候,一个专家都没有,有什么问题都是去问老周师傅,现在专家到了,甚至北京的专家也到了,老周师傅却成了骨灰一把。他这么想着,就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常去看周连富的墓,离开时会冲着那墓鞠躬,心里说,老周师傅你要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们这古墓发掘成功,文物完好无损!

    阳光洒下来,溅在周连富墓前的牌子上,金橙橙,干爽爽,好像给它糊上了一层黄裱纸,上面是黑墨描的几个篆字:土夫子周连富之墓。

    (完)

    后记

    半年后,马王堆一号墓发掘成功,出土文物价值连城,特别是保存完好的千年女尸,震惊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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