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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张居正大传+序

    一九四三年序

    二十余年以前,读到鲍斯威尔底约翰逊博士传,我开始对于传记文学感觉很大的兴趣,但是对于文学底这个部门,作切实的研讨,只是一九三九年以来的事。在那一年,我看到一般人对于传记文学的观念还是非常模糊,更谈不到对于这类文学有什么进展,于是决定替中国文学界做一番斩伐荆棘的工作。

    宗旨既经决定,开始研读。除了中国作品以外,对于西方文学,在传记作品方面,我从勃路泰格底名人传读到现代作家底著作,在传记理论方面,我从提阿梵特斯底人格论读到莫洛亚底传记综论。当然,我底能力有限,所在地底书籍也有限,但是我只有尽我底力量在可能范围以内前进。

    在这几年以内,陆续写成《中国传记文学之进展》、《传记文学之前途》、《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述论》、《传记文学与人格》和其他几篇文字发表了,没有发表的也有几篇。除了散篇以外,本拟叙述中国传记文学之趋势,但是因为参考书籍缺乏,只能写定一些纲领,未能完成;完成的只有《八代传记文学述论》一本十余万字的著作。

    对于中国传记文学底进展,总算勉强有些认识,但是认识过去,当然不是开导将来。佛家所谓“阅尽他宝,终非己分”,是一句颠扑不破的名言。要想为中国文学努力.专靠称扬古人,叙述故籍,其结果只落得“阅尽他宝”,谈不上继往开来的工作。一般文学如此,传记文学也是如此。所以决定实地写一本传记。这是一个尝试,成功固然很好,失败也可以给自己和别人一些警戒,实际也是一种成功。自己对于失败,本来不感觉很大的威胁,何况现在无论如何都有相当的成就呢!

    写作底目标决定,其次便是形式底问题。自己认定世界是整个的,文学是整个的,在近代的中国,传记文学的意识,也许不免落后,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必然有把我们底意识激荡向前、不容落伍的一日。史汉列传底时代过去了,汉魏别传底时代过去了,六代唐宋墓铭底时代过去了,宋代以后年谱底时代过去了,乃至比较好的作品,如朱熹《张魏公行状》,黄?帧吨熳有凶础返资贝?也过去了。横在我们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来传记文学底进展。我们对于古人底著作,要认识,要了解,要欣赏。但是我们决不承认由古人支配我们底前途。古人支配今人,纵使有人主张,其实是一个不能忍受、不能想象的谬论。

    西方三百年来传记文学经过不断的进展,在形式和内容方面,起了不少的变化,假如我们采取这一条路线,我们究竟采取那一个方式呢?

    最有名的著作当然是鲍斯威尔底作品。一部《约翰逊博士传》成为家传户诵的文章。这里我们看到一位不修边幅的博土,和他底许多朋友,我们听到他们讨论文学,讨论政治,乃至于讨论栽树鬻果一切零碎的小事。有时约翰逊来一次恶谑,捧腹大笑,剩得被嘲的鲍斯威尔抱怨自己底不幸。约翰逊笑也有,骂也有,但是他底学生葛立克趁先生不在的时候,描写先生夫妇间的爱恋,蹑手蹑脚,更引起哄堂的狂欢。这是生活,因此这部著作成为不朽的作品。但是要写成这样一部作品,至少要作者和传主在生活上有密切的关系,而后才有叙述底机会。至于作者文学上的修养和鲍斯威尔那种特有的精神,都是这类著作底必要条件。

    另外一种是斯特拉哲底《维多利亚女王传》。这是一部近代的著作,打开“现代传记文学”底局面。在薄薄的二百几十页里面,作者描写女王底生平。我们看到她底父母和伯父,看到她底保姆,看到她底丈夫和子女。我们看到英国底几位首相,从梅尔朋到格兰斯顿和狄士莱里。这里有英国的政局,也有世界的大势。但是一切只在这一部薄薄的小书里面。作者没有冗长的引证,没有繁琐的考订。假如我们甘冒比拟不伦的危险,我们不妨说《女王传》很有《史记》那几篇名著底丰神。这一部书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其实不是偶然的事。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国,似乎还不是提倡这一类著作的时期。英国人有那种所谓实事求是的精神,他们近世以来那种繁重的作品,一部《格兰斯顿传》便是数十万字,一部《狄士莱里传》便是一百几十万字,他们底基础坚固,任何的记载都要有来历,任何的推论都要有根据。在这个情形之下,斯特拉哲脱去一切繁重的论证,探赜戕玄,当然立刻使人耳目一新,夺取特有的地位。但是斯特拉哲底著作正筑在那个坚固的基础上面。尽管有许多人称道这个写法,但是我底愚见,倘使斯特拉哲在中国,决定不能写成那样的名著。中国人模仿他底写法,只会写成那种含讥带讽、似小说不是小说,似史实不是史实的作品。二三十年以来的中国文坛,转变的次数不在少处,但是还没有养成谨严的风气。称道斯特拉哲的人虽多,谁能记得这薄薄的一册曾经参考过七十几种的史料?仲弓说过:“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朱熹《集注》:“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若先自处以简,则中无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简,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这是说的政治,但是同样也适用于文学,没有经过谨严的阶段,不能谈到简易;本来已经简易了,再提倡简易,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所以斯特拉哲尽管写成一部名著,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国,不是提倡这个作法的时代和地点。

    那么惟有谈到第三个作法了。十九世纪中期以来的作品,常常是那样地繁琐和冗长,但是一切都有来历,有证据。笨重确是有些笨重,然而这是磐石,我们要求磐石坚固可靠,便不能不承认磐石底笨重。十九世纪以来的作品使人厌弃的,不是它底笨重,而是取材底不知抉择和持论底不能中肯。在这两点,从斯特拉哲底著作里,我们可以得到启示,可以学会许多的方法。莫洛亚攻击这派底著作,认为他们抱定颂扬传主的宗旨,因此他们所写的作品,只是一种谀墓的文字,徒然博得遗族底欢心,而丧失文学的价值。这个议论,确然获得我们底同情,传记成为颂扬的文字,便丧失本身底价值,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中国所需要的传记文学,看来只是一种有来历、有证据、不忌繁琐,不事颂扬的作品。至于取材有抉择,持论能中肯,这是有关作者修养的事。在作者着手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抱如此的期望,但是能否达到这个目标,一切只能付之读者底评判。孟子说过:“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力底方面,我们应当努力;巧的方面,不一定是单凭努力可以办到的事。

    作法既经采取这一种,便得确定一个传主。我曾经说过:“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这一生的记载,在优良的传记文学家底手里,都可以成为优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穷乡僻壤中,田夫野老、痴儿怨女底生活,都是传记文学底题目。”这是一个理想的说法,事实上还有许多必要的限制。一个平常的人物,不能引起读者底注意,所以作者对于这样的传主,惟有运用细腻的文学技巧,从人格分析方面着手,使读者对于传主底性格,感到深切的同情,然后始能了解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独特的价值。不过我们所能细密认识的,只有最有限的几个人,假如眼前不是替他们作传的时候,在这方面,实际便无从着手。在西方文学里面,平常人物底传记,还是非常地寥落,这是一个理由。

    因此,只能从伟大人物着手。一九四一年的秋天,正是我?厢宀欢ǖ氖焙颉V泄?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不在少数,但是在着手的时候,许多困难来了。有的人伟大了,但是他底伟大的场所不一定为我所了解。有的人底伟大是我所了解的,但是资料方面,不是少到无从探取,便是多到无从收拾。抗战期间的图书馆,内部底损失和空虚,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抗战期间的书生,生活底艰苦和困乏,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在择取传主的时候,更有许多顾虑。其次,在下笔的时候,还得考虑写作中的困难。传主底时代太远了,我们对于他底生活,永远感觉到一层隔膜;太近了,我们又常常因为生长在他底影响下面,对于他底一生,不能得到全面的认识。那一个秋天,我因为传主底选择,经过不少的痛苦。

    最后才决定了张居正。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虽多,但是象居正那样划时代的人物,实在数不上几个。从隆庆六年到万历十年之中,这整整的十年,居正占有政局底全面,再没有第二个和他比拟的人物。这个时期以前数十年,整个的政局是混乱,以后数十年,还是混乱:只有在这十年之中,比较清明的时代,中国在安定的状态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进展,一切都是居正底大功。他所以成为划时代的人物者,其故在此。但是居正底一生,始终没有得到世人底了解。“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是一句切实的批评。最善意的评论,比居正为伊、周,最恶意的评论,比居正为温、莽。有的推为圣人,有的甚至斥为禽兽。其实居正既非伊、周,亦非温、莽:他固然不是禽兽,但是他也并不志在圣人。他只是张居正,一个受时代陶槠而同时又想陶槠时代底人物。

    但是,许多困难的问题来了。

    第一,居正是几乎没有私生活的人物。现代传记文学,常常注意传主底私生活。在私生活方面的描写,可以使文字生动,同时更可以使读者对于传主发生一种亲切的感想,因此更能了解传主底人格。但是关于居正底私生活,我们所知道的太少了;明代人笔记里面,也许有一些记载,我们为慎重起见,不敢轻易采用,这一个缺憾,几于无法弥补。

    第二,居正入阁以后的生活中心,只有政治;因为他占有政局底全面,所以对于当时的政局,不能不加以叙述。繁重、琐屑,都是必然的结果,但是不如此便不能了解居正。也许有人以为史传中的人物,寥寥数百字,可以挈举当时政局底大概,为什么要这样地浪费笔墨?不过,任何一篇史传,只是全部正史底一篇,在史家运用互见之例,尽可言在于此而意喻于彼,这是传记文学作品享受不到的便利。

    最困难的是一般人对于明代大局的认识。大家知道居正综核名实,但是要他们举出名实是怎样地综核,他们便有些茫然。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大学生不知道明朝内阁底制度;一个研究政治的专家不知道明朝实际政治底运用,不是一件罕见的事。尤其不幸的是人们那番“好古”的精神。因为好古,所以不知现代,乃至不知和现代接近的时代。一般人知道秦始皇筑长城,而不知现在的长城是杨一清、余子俊、翁万达、杨博等所筑的边墙;他们知道隋炀帝开运河,而不知现在的运河是宋礼、万恭、李化龙、曹时聘等所凿的水道。知识界这种知古而不用今的习气,使得他们对于近代的事态,发生一种隔阂。说少了,他们不会明自;说多了,他们会嫌烦?E: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这许多困难底后面,还有一个难题,便是材料底缺乏。《明史》、《明史纪事本末》、《明纪》、《明史稿》、《明会典》这一类常见的书籍,固然可以到手;但是重要的材料如《明实录》,就正是一部不能轻易看到的书,除了间见征引以外,竟无从利用,不能不算是一件遗憾的事。

    主要的史料仍是《张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以本人底著作,为本人底史料,正是西方传记文学底通例。一个人底作品,除了有意作伪一望即知者以外,对于自己的记载,其可信的程度常在其他诸人底作品以上。关于这一点,当然还有一些限制:年龄高大,对于早年的回忆,印象不免模糊;事业完成,对于最初的动机,解释不免迁就。对于事的认识,不免看到局部而不见全体;对于人的评判,不免全凭主观而不能分析。人类只是平凡的,我们不能有过大的期待,但是只要我们细心推考,常常能从作者底一切埙驳矛盾之中,发现事态底真相。西方传记文学以传主底作品为主要的材料,其故在此。

    《张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底母本,是明刻《太岳集》,卷数同。在这四十六卷之中,共奏疏十三卷,书牍十五卷,文集十一卷,诗六卷,《女诫直解》一卷。除《女诫直解》以外,一切都和居正生活有关,当然是最好的史料。但是事实上这并不是居正全集底原貌。居正进白莲、白燕颂,见《明史》,今集中有《白燕曲》而无《白莲颂》。居正为高拱墓铭,见书牍卷十四《答司马曹傅川书》,今不见文集。居正有《请令天下度田疏》,略见《明史纪事本末》,今不见奏疏。张嗣修《编次先公文集凡例》言“先公文集,在旧记室所者,自嗣修等逢难,十余年后,始得完归,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如少年所作诸赋,全逸;应制诗,敕撰文,逸十之二;仅据存者编次之,凡为诗六卷,为文十四卷,(合《女诫直解》计之,故言此),为书牍十五卷,为奏对十一卷,合之则为全集,离之亦可四种。”所谓“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大致是一句遁词。余懋学曾为居正进《白莲颂》,提出弹劾;(《明史》卷二三五《余懋学传》)神宗曾斥居正“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白莲颂》和《请令天下度田疏》未经收入,大致是有意的删除,不是无意的逸失。至于高拱墓铭底被删,当然只是嗣修、懋修底偏见。韩愈论张巡、许远底后裔,斥为“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大致嗣修、懋修恰是“不能通知二父志”的一类。

    这四种著作底编次,也不一律。假如全体都用编年底次序,对于后人当然是一种便利,偏偏嗣修等要分类,尤其是诗集、文集,非经过一番研读参证的工夫,不能推定某篇是某年的作品,而推定底结果,只是一种假定,不是确定,所以史料底价值,不免受到影响。

    幸亏奏疏、书牍底篇次,大体是编年的,所以勉强可以寻得一些端绪,但是编年之中,还不免有些分类底意味。奏疏十三卷之中,前十一卷为居正入阁以后的作品,而后二卷为入阁以前的作品。书牍十五卷,前十三卷为居正入阁以后的作品;第十四卷为居正与徐阶书三十一篇,与高拱书四篇以及其他与徐、高二人有关的书牍;第十五卷为报知己书,与王世贞、世懋兄弟书,以及入阁以前的作品,而以示季子懋修书附后。一切都看出那种编次无法的形态。

    最诧异的是书牍诸篇底标题。嗣修自言:“先公书牍,自旧记室所携来,盖嗣修等遭家难十余年所,而手泽完归,考其年月,似裁答俱无恙也。或有举其官,缺其号,或有举其号,缺其官,或官号俱备,或直举其讳,凡例不定。嗣修等不敢以己意追补,仍其旧日授书记语耳。”(书牍凡例敬题)嗣修认为书牍标题,出于居正口授。其实这是一句遁辞。书牍十三有《答宣大巡抚郑范溪书》,其时郑洛为宣大总督而非巡抚;有《答蓟辽总督张??崃书》,其时张佳胤为宣府巡抚而非蓟辽总督,及居正殁后,佳胤始有蓟辽总督之命。诸如此类,可举者尚多。一切看出书牍前十三卷纵使大体保存编年的形态,但是标题方面,还是非常凌乱;有一部分出于居正口授,还有一部分则出于事后的追题,至其或出于书记之手,或出于嗣修、懋修之手,则不可考。

    即就编年的奏疏及书牍而论,所谓“编年”,其实只给一个先后的顺序,并没有注明某疏、某书作于某年某月,也没有指实某卷是某年某月之作,编年底作用,实际还不能充分,一切待从史实方面推比证验,始能得到一个大概的情形。不过比诗集、文集要每卷、每篇单独推求的,已经便利了许多。

    要为居正作传,眼前所有的材料,只有这一点点。倘使看到《明实录》,对于居正入阁十六年中的政绩,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认识;倘使看到同时诸人底文集,对于居正一生的史实,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参证。但是没有办法,一切的空论,掩饰不了材料底空虚。我感到?厢辶耍?几番想把这个主题搁下,但是还有一些眷恋,终于竟把这本传记写成。这是为的什么?我认定传记文学底写成,不完全是材料底问题,同时还有写法底问题。蒙尼辨耐底《狄士莱里传》写成六大厚册,一百五十万言,在材料方面,可称毫发无憾,但是莫洛亚底《狄士莱里传》继此出版,不妨为一本有名的著作。华盛顿早年底日记,直到最近方始发现,关于他早年的恋人,还无从确定名姓,但是华盛顿底传记,已经出到五百种以上,并没有因为材料底不完备而停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家知道有一个“至善”,也知道这个“至善”是无法完成的,但是人类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于“至善”的努力。也许我们对于居正的估计,未免朦胧一点,其实从他对于国家的关系讲,人物不能不算伟大,只要传记文学底风气一开,以后再有十种乃至百种张居正传,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那么这一本材料不甚完密的著作,替大家做一个前驱.未尝不是尽了一份必要的责任。

    其次关于文字的方面。我写《读诗四论》和其他几本书的时候,用的文言,因为这许多书中,充满文言的引证,为求本文和引证的配合起见,当然以用文言为妥适。但是在写的时候,常时感觉到一种新的意境,必需运用新的笔调,才没有辞不达意的遗憾。后来写《八代传记文学述论》,用的语体,便是这个理由。用语体写的时候,也有两种困难。第一,本文和引证显然用两种文体,读者最易感觉文字底不谐和,这是无可避免的困难。其次,语体底语汇比较贫乏,因此在叙述的时候,常时有借用文言语汇或另行创造的必要。这个困难也是同样无可避免,不过最近数年以来,这样的写法,已经成为风气,文字语言都在不断地蜕变,大家在这个风气之中,也就觉得无可非议。“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许二十年以后,又有一种变化,一切留给将来的人批评罢。

    这样便引到对话的问题。对话是传记文学底精神,有了对话,读者便会感觉书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目前。一篇《项羽本纪》是一个很好的例证。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羽和项梁往观,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项梁掩其口曰:“无妄言,族矣!”这是两个人底对话。项羽要杀宋义,他说:“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这是项羽誓众的宣言。其后鸿门之宴,项羽、范增、项庄、沛公、张良、樊哙,都有说话,文字非常生动,尤其是樊哙入见的一段,项羽按剑说:“客何为者?”这是问樊哙的,偏偏樊哙不答,张良说道:“沛公之骖乘樊哙者也。”项王才说“壮士,赐之卮酒”,这又是吩咐侍从了。一切都写得错综变化,使人感觉异常地活跃。

    这个写法,在小说家手里,成为最好的工具。现代传记文学家也常时采用这个写法。但是传记文学是文学,同时也是史。因为传记文学是史,所以在记载方面,应当追求真相,和小说家那一番凭空结构的作风,绝不相同。这一点没有看清,便会把传记文学引入一个令人不能置信的境地;文字也许生动一些,但是出的代价太大,究竟是不甚合算的事。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只要是有根据的对话,我是充分利用的,但是我担保没有一句凭空想象的话。这里另外也有一些困难。从前人记对话,往往不用活的言语,而用死的文字。例如谷应泰记严世蕃下狱以后,徐阶和刑部尚书黄光升等计议的一节:

    阶固已豫知,姑问稿安在,吏出怀中以进,阅毕日:“法家断案良佳。”延入内庭,屏左右语日:“诸君子谓严公子当死乎,生乎?”日:“死不足赎。”“然则,此案将杀之乎,生之乎?”日:“用杨、沈正欲抵死。”徐阶日:“别自有说。杨、沈事诚犯天下公恶,然杨以计中上所讳,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岂肯自引为过?一入览,疑法司借严氏归过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严公子骑款段出都门矣。”(《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四)

    这不会使人相信徐阶和黄光升等是这样说法的。明白一点说,从前人把白话翻成文言,现在我们必须把文言仍旧翻回白话。这一类翻译的方法,在经史方面有相当的根据。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笙兜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笙兜曰:‘都,共工方鸠?]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这是一段诘屈聱牙的文章。太史公五帝本纪便完全改过了,我们看到“尧曰:‘谁可顺此事?’笙兜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尧又曰:‘谁可者?’笙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太史公做过一番翻译工夫,文字便非常地通畅。假如太史公生在今日,那么看到我们把谷应泰底文言,翻回白话,一定不会感到诧异。

    在把文言翻回白话的时候,我们应当注意这是翻回明代人常用的语言,而不是翻成现代人常用的语言。我们对于明代人底说话,未必有很清楚的概念,但是不妨认为明代人不会用现代特有的语汇,不会用现代变质的文法,不会用现代稗贩的幽默。在这几方面加以注意,也许可以得到明代人说话底大概。稍为困难的是明代帝后底说话。封建帝后早已随着时代而消失了,我们没有机会和他们接触。他们是和普通人一样地说话吗?还是同剧本所写的一样,平时也是称“孤”道“寡”吗?从我所见到的,大致他们还是和普通人一样。神宗生母孝定太后说过:“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食息,俱不得如前时闻见训教,为此忧思。”(《张文忠公全集》奏疏六《乞遵守慈谕疏》)神宗自己也说过:“我一时昏迷,以致有错,尔等就该力谏乃可。尔等图我一时欢喜不言,我今奉圣母圣谕教诲我,我今改过,奸邪已去。”(奏疏九《处治邪佞内臣疏》)这都是极普通的说话,我们可以从此看到帝后说话底大概,在叙述对话的时候,也有一个根据。

    最可喜的是居正奏疏中间留下许多对话的记载,如《谢召见疏》、(奏疏二)《召辞纪事》、(奏疏七)《召见纪事》、(奏疏八)《召见平台纪事》,(奏疏九)《送起居馆讲(大宝箴)记事》,《送起居馆论边情记事》。(奏疏十一)在记载底当中,居正偶然也有把对话写成文言的时候,但是最大多数都能保存当日的语气,即如《谢召见疏》记隆庆六年六月间居正奉召入朝以后,神宗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又说;“凡事要先生尽心辅佐。”其后居正奏请遵守祖宗旧制,讲学亲贤,爱民节用,神宗答称:“先生说的是。”居正再请神宗慎起居,节饮食,神宗说:“知道了。与先生酒饭吃。”在这许多地方,我们看到当日的语调,正是最有价值的记载。

    同时我们还得知道即是居正所记的说话,有时虽写成文言,其实文言和语体本来没有绝对的界限,而在说话之中,为求语言的简练,常时有由语体转成文言的倾向。授课的时候,教师有时采取近乎文言的语句,以便学生笔记,正是平常习见的事,何况奏对之时,更觉“天颜”咫尺,不许冗长烦琐呢?

    这本书的大体计划,是在一九四一年决定的。次年春间,写成“八代传记文学述论”。今年春间,重行写定“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是为师友琅邪馆撰述第四种、第五种。在这几年之中,一切剩余的时间,都消耗在这本书上,实际著笔是从今年一月三日开始,八月六日终了,是为师友琅邪馆撰述第六种。

    也许有人看到大传的名称,感觉一点诧异。传记文学里用这两个字,委实是一个创举。“大传”本来是经学中的一个名称;尚书有《尚书大传》,礼记也有大传;但是在史传里从来没有这样用过。不过我们应当知道中国的史学,发源于经学,一百三十篇的《史记》,只是模仿《春秋》的作品:十二本纪模仿十二公,七十列传模仿公羊、谷梁。“传”底原义,有注底意思,所以释名释典艺云:“传、传也,以传示后人也。”七十列传只是七十篇注解,把本纪或其他诸篇的人物,加以应有的注释。既然列传之传是一个援经入史的名称,那么在传记文学里再来一个援经入史的“大传”,似乎也不算是破例。

    几年以来的心力,所成就的只是这本很平常的著作,自己底学力,仅仅达到这个阶段,原是无可如何的事。我底希望,本来只是供给一般人一个参考,知道西方的传记文学是怎样写法,怎样可以介绍到中国。我只打开园门,使大众认识里面是怎样的园地,以后游览的人多了,栽培花木的也有,修拾园亭的也有,只要园地逐日繁荣,即是打开园门的人被忘去了,他也应当庆幸这一番工作不是没有意义。《法显行传》记法显经过沙河底一节:“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惟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在一个茫无边际的境界,我们惟有踏着前人底足迹,作为自己前进的路线。前人对于我们所尽的责任,正是我们对于后人所有的义务。无论成功或失败,现在底努力,对于后人都是一个重要的参考。

    我应当趁这个机会,对于远方的两个人,表示衷心的感谢。二十余年的生活,养成我不事家人生产的习惯。我独自漂流异地,难得在寒暑假中回去一次。对日作战以后,我从越南入国,绕到抗战底大后方,从此没有看到故里。家事底处分,儿女底教养,以及环境底应付,一向我不过问,现在更落在一个人底肩上。我没有听到抱怨,也没有听到居功。尤其在故乡沦陷以后,地方的情形更坏,斗大的一个县城,充满最复杂的事态,天涯游子底家属,剩得举目无亲的境地,但是我始终没有听到怨恨和愁诉。正因为有人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家庭,我才能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工作。我自己底成就只有这一点点,但是在我历数这几种撰述的时候,不能忘怀数千里以外的深闺。我认为在我底一切成就之中,这是和我共同工作的伴侣。

    还有一个更远在万里之外,现正在作一次国外的旅行。我们底认识远在三十余年以前。我们曾经共同受过小学教师底训导,共同听过泰晤士河底波声;之后,在同事十余年之中,又共同欣赏过东湖的初月,乐山的暮钟。在我们同事的中间,他底著作,我都曾经看过;我底作品,也没有一本不曾经过他底商订。这本书写成的时候,他不及看到,但是最初的计划,曾经和他讨论。从他那里,我得到不少的鼓励,不少的协助;但是以前因为时常见面的关系,没有感觉致谢底必要。现在我得告诉他,万里波涛的重洋,遮断不了平生许与的友谊。

    努力啊,我愿有更好的成就,报答一般友好底关切。

    一九四三年八月六日朱东润自序于重庆柏溪寓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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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第一章

      第一章 “荆州张秀才”

      宋恭帝德钓二年,临安陷落,皇帝成为俘虏。宋代遗臣,立益王?g为帝,改元景炎,继续斗争:景炎三年帝?g死了,他们再立卫王?m为帝,改元隆兴。整个的斗争,开始向南转进,南宋王朝底根据地,剩得海南岛底一角。是年,文天祥底孤军失败,天祥也成为俘虏。隆兴二年,崖山的斗争又失败了,陆秀夫抱帝?m投海。张世杰还想再立皇帝,重新燃起斗争底火焰,但是惊天动地的风浪,沉灭了这一个民族英雄。南宋王朝底抗元斗争就这样惨痛地结束了,从此整个的中国,第一次开始受鞑靼族底统治。这一年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

      宋王朝倒下去了,元王朝兴起来了。但被压在底层的广大贫苦人民,地位并没有改善,他们过的仍然是被奴役的生活。在中国境内,仍然是只见到荒淫、暴虐、屠杀和灭亡。部分的统治阶级没落了;曾经统治中国三百二十年的宋室,再不能产生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底死亡,在士大夫的中间,也喊不出一个百折不回的志士。剩余的只是月泉吟社这一流的诗人,借着“春日田园杂兴”的诗题,流露一点改朝换代的叹息。

      整个的中国,便随着上层阶级底没落而没落,四千年的历史,从此便成为统治者脚下的灰尘吗?不会的。和西方传说中的长命鸟一样,中国人民正从毁灭里得到再生。人民的力量是不能摧毁的。统治者的昏庸腐朽,替他们自己挖掘坟墓,但是人民大众不会随着垂死的统治者走向灭亡,他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挣断身上的枷锁,争取生存的权利。他们正准备力量给骑在头上的统治者以狠狠的打击,而他们中间,也正在产生领导人物,领导全人民作斗争。这便是元顺帝以后中国的情态。顺帝至正十一年贩布的徐寿辉起兵,十二年卜士底儿子郭子兴起兵,十三年贩盐的张士诚起兵,十五年白莲会的韩林儿称帝。在这一大群人中,最特出的,一个是皇觉寺的和尚朱元璋,一个是沔阳的渔夫陈友谅。朱元璋把握着最后的胜利,成为明朝的太祖高皇帝。

      明太祖起兵,定远人李善长到了军门,只是说,“从此有天有日了”。濠人陆仲亨才十七岁,父母兄弟都死了,他怀着最后的一升麦,躲在草中,惟恐被乱兵搜到,把他送上死亡的境地,恰恰被太祖看见了,太祖喊一声“来呀”,仲亨从此投军。这里看到当时的惨状,和一般人对于这一番动乱的期待。以后善长直做到左丞相,仲亨也成为开国功臣,封吉安侯。有名的功臣里,徐达、汤和是濠人,李文忠是盱眙人,李善长、冯国用、冯胜是定远人,邓愈、胡大海是虹县人,常遇春是怀远人,廖永安是巢县人,他们以外还有许多出身濠州附近的功臣。在明太祖底领导下,淮水流域出了许多英雄。到了明室中衰的时期,也幸亏淮水流域一个无名英雄底后裔,再从人民中间出来,重新领导国家的事业,为明王朝的统治,延长了七十二年的存在。(自穆宗隆庆六年张居正为首辅起,至思宗崇祯十七年为止。)这是明代的大学士张居正。

      居正出生的时候,明室已经中衰了:太祖、成祖底武功没有了,仁宗、宣宗底文治也没有了,接后便是正统十四年英宗出征,不幸恰被鞑靼人包围,大军数十万遇到歼灭的命运,连皇帝也成了俘虏。在这个困难的阶段,幸亏于谦出来,拥立景帝,支持了当日的天下。以后是英宗复辟,于谦被杀,再下便是宪宗即位,全国的政治,更看不到清明的时代。宪宗底儿子孝宗,总算是一个贤君,但是孝宗下面,便是荒唐的武宗:北京古老了,宣府是他的“家里”;皇宫住腻了,他住在“豹房”;皇帝做厌了,他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太子没有,东宫也不要了,他有无数的义子,把积庆坊、鸣玉坊毁去,改建他底义子府。正德五年安化王??瑛造反,十四年宁王宸濠造反,总算没有成为大乱,但是明室底元气,已经衰耗了。武宗殁后,他底从弟世宗即位。世宗是一个有名的干才,但是聪明当中带着痴呆底气息,尽管一面制礼作乐,处处表现太平盛世底现象,可是建斋兴醮,也处处流露荒诞无稽的思想。整个政治的提示是偏执和专制;大臣常有的机遇是廷杖和杀戮。因此到处都是谄谀逢迎的风气。政治的措施只能加速全社会底腐化和动摇。这是张居正出生的时代。

      居正底先代,一直推到元末的张关保,凤阳定远人。(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其子敬修作《文忠公行实》,则称始祖福,庐州合肥人。)关保是太祖初起时的一个兵士,以后渡江,破采石矶,从大将军徐达平定江南,立功浙江、福建、广东,最后授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居正底祖先,只是定远一个无名的英雄,以后入了湖广的军籍。军籍是明代的一种制度,天下初定,各府设所,诸府要害之地设卫,大致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兵士和官长都有世籍,所谓军籍。居正底祖先,是太祖底功臣,以后又世隶军籍,这便造成了他一生以身许国的夙愿。

      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怎样的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居正答宜都知县许印峰说:“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书牍十)大致即指此。关保底子孙,在居正《先考观澜公行略》里,仅仅传下两个名字,但是到了关保底曾孙,便有事迹可考。他名诚,字怀葛,是居正底曾祖。

      张诚只是次子,世袭千户的尊荣,当然与他无关,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入江陵籍。张诚到了江陵以后,不得不靠自己谋生,有余的时候,他便施舍穷人,斋供和尚,因此自己永远处在困顿的中间。张诚有点口吃,江陵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张謇子”(《方言》【讠?{】、吃也,謇子二字出此。)謇子尽管謇子,但是他底话特别多,江陵人常常引“张謇子”底话,教训子弟。居正自己也引过这样几句:

      昔念先曾祖,平生急难振乏,尝愿以其身为蓐荐,而使人寝处其上。使其有知,决不忍困吾乡中父老,以自炫其间里。(书牍三《答楚按院陈燕野辞表闾》)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书牍三《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

      答吴尧山书作于万历元年,上溯二十年为嘉靖三十二年,是年居正二十九岁,正在居正为翰林院编修,大学士徐阶深相期许之后,也正在他以相业自期的时代。宰相底抱负,直溯到一个“謇子”底教训,似是不易理解而其实是最易理解的事。居正把曾祖底宏愿,作为自己底宏愿,这不是蹈袭而是心理的契合。

      “謇子”三个儿子:钺、镇、馕。镇字东湖,是居正底祖父。钺长于治产,家道日渐殷实;馕读书,补县学生;偏偏张镇既不读书,又不治产,只是一味放浪,最后在江陵辽王府充当护卫。(见王世贞《首辅传》。周圣楷《楚宝?张居正传》、《观澜公行略》、《文忠公行实》皆讳其事。)从张关保从军到张镇当护卫,总算是一线相传,克绍箕裘。但是中间已隔四代,一切的观念都改变了,这里没有慷慨从军的气概,没有英雄事业的声誉,所剩的只是豪爽的气魄,放浪的生活。偏偏“謇子”喜欢他。这不是因为张镇底可喜,而是因为父母对于不成材的子女,常有特别爱护的意趣。居正称“謇祖顾独爱之,逾于伯季远甚”,(《观澜公行略》)其因在此。张镇底豪爽放浪,在居正底生活里,留下一些痕迹:专权、自恣,正是豪爽放浪的人走上政治生活以后的形态。

      尽管“謇子”对于张镇特别爱护,但是始终感到一点失望。第二个儿子既不如他的哥哥和弟弟,只有希望他生一个好孩子。所以张镇生子文明的时候,“謇子”说:“我这一生,帮人底忙多了,应当出一个好子孙,也许就是这个孩子罢!”文明字治卿,别号观澜,二十岁上,补上府学生,在科举的时代,总算是一种发展,但是考过七次乡试,始终没有录取。一直到居正点了翰林,三年秩满以后,文明才掷下考篮,叹道:“我从小读书,到今四十年,自己看看,没有什么不如人,但是一直困顿到现在,这是命呀!”其实这不是命,只是文明底“学问”不够。居正说:

      先君幼警敏,为文下笔立就,不复改窜,口占为诗,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绳墨,循矩撑,以是见诎于有司。(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

      四十年的读书,毕竟不能使文明认识自己底不就绳墨,这正是他底倔强。居正又说他“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不宿仇怨,人亦无怨恨之者。……喜饮酒,善谈谑,里中燕会,得先君即终席欢饮。自荐绅大夫以至齐民,莫不爱敬,有佳酒,必延致之,或载至就饮”。这里写的当然是文明父以子贵以后的形态,但是也看出他那种放浪不羁的意境。他毕竟是张镇底儿于,也正是张居正底父亲。

      “謇子”对于文明的期望,显然还是一个泡影,但是最后他看见居正底出生。居正底成就,是“謇子”存心济世的“报应”吗?未见得,但是他有那种发心济世的宏愿,当然他底子孙会有一天实现他底志愿。居正出生在嘉靖四年五月初三日,他底曾祖父张诚,祖父张镇,父张文明都在。文明是年二十二岁,母赵氏,比文明小两岁。

      大人物底怀孕和出生,照例有许多传说。据说居正底母亲,夜中看到房间里突然发亮,一阵火光,一直连到天上,接后一个青衣童子,大约五六岁的样子,从天上慢慢地下来,在房间里绕床尽转,于是赵氏怀妊了。这个大约是居正大贵以后,他底母亲编出来的,以后透过自我催眠的作用,本人竟信以为真了。这正是知识不健全的乡间妇女常有的事。敬修《文忠公行实》还指出赵氏怀孕十有二月才生居正,好象也认为贵征。这大致不会假的。本来在妊十月,虽然是人道之常,但是一个强壮的少妇,第一次怀妊期常会加长,这是每个医生知道的事实。

      敬修还指出两个梦。就在居正出生的前夕,张镇梦到遍地大水,一直流满屋子。张镇惊惶的了不得,问奴辈道:“那儿来这许多水?”奴辈说:“水是从张少保底地里流出的呀。”同夜张诚也梦到月亮落在水瓮里,照得满瓮发亮,随后一个白龟跟着水光浮上来。

      居正字叔大,别号太岳,但是小的时候,名为白圭,这是“謇子”因为他底幻梦,给他起名的结果。白圭只是白龟底谐音。嘉靖十五年,居正考生员的时候,荆州府知府李士翱看见居正,认为白圭两字不妥,替他改名居正。

      居正底家庭,只是一个寒伧的家庭。嘉靖三十三年居正请假自京回籍,上徐阶书说起:“窃念正起自寒士,非阀阅衣冠之族,乏金张左右之容”;(书牍十五《谢病别徐存斋相公》)万历中与王世贞书也说:“仆先世单寒,非阀阅衣冠之旧”;(书牍十五《答廉宪王凤洲八》)都显出他对于这个家庭环境的认识。但是他存心要挣脱这个环境底约束。本来明太祖是从下层阶级出身的人物,这便给他一种启示。居正《西陵何氏族谱序》说:“至我国家立贤无方,惟才是用,采灵菌于粪壤,拔姬姜于憔恢;王谢子弟,或杂在庸流,而韦布阎巷之士,化为望族。”(文集八)这篇文章,大约作于嘉靖三十七年,其时居正是翰林院编修,正在准备国家的重用。

      不过即在居正小时,张家经济状况方面,已经改进了,有奴,有乳??,总是绰有余裕的形态。居正二岁的时候,大家都看出他是一个聪明孩子。一天他的同堂叔父龙湫(张镇一子文明,即观澜公。《行实》称世父龙湫公,似非文明兄弟。)正在读孟子,居正在旁,龙湫和他开顽笑道:“孩子,不要夸聪明了,要认识‘王曰’二字才算本领。”又过了几天,龙湫读书的时候,乳母和居正又来了。龙湫把居正抱在膝上,要他认“王曰”二字,居正居然认识。因此得到神童的名称。五岁居正入学读书,十岁通六经大义,在荆州府很有一些声名。

      嘉靖十五年,居正十二岁,在荆州府投考。据说荆州府知府李士翱前一晚做一个梦,梦见上帝给他一个玉印,吩咐转给一个孩子。第二天荆州府点名的时候,第一个恰恰是张白圭,一个十二岁的孩于。李士翱把他喊近,仔细一看,正是梦中所见,因此替他改名居正,还嘱咐许多自爱的话。荆州府考过以后,湖广学政田顼来了。李士翱见到田顼,告诉他荆州府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田学政把张居正招来面试。试题是“南郡奇童赋”,居正很快地交了卷。学政和荆州府都惊异的了不得。这年居正补府学生。(《明史?张居正传》称十五为诸生与《首辅传》同,当系嘉靖十五年之误。)

      大致就在次年发生居正和辽嗣王宪【火节】中间的一段故事。太祖洪武十一年封第十五子植为卫王,二十六年改封辽王。起初辽王府在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县。建文年间,辽王渡海南归,改封荆州,这是辽王府在荆州的由来。张镇为辽府护卫,张家和辽府从此发生关系。居正出生的前一年,嘉靖三年,第六代辽王袭封,这是庄王致格。次年庄王妾生子宪【火节】,正和居正同年。致格是一个多病的人,府中大小一切,都由王妃毛氏管理。毛妃有主张,有办法,在当时很有声望。嘉靖十六年,庄王死了,宪【火节】因为还在丧服中间,当然不能袭封,而且年龄很小,所以大权还在嫡母毛妃手里。毛妃看到宪【火节】只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但是居正已经是名震荆州的小秀才了。一天毛妃招居正入府赐食,吩咐宪【火节】坐在下面。毛妃对宪【火节】说:“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给居正牵着鼻子走呀!”宪【火节】充满了惭愤,但是没有发作。他和居正,从此成为相识,但是在友谊的后面,深深地滋长了仇恨。

      居正十三岁的这一年,从荆州到武昌应乡试,这次要是试中,便是举人了。诗集留下两首最早的作品,录一首于此。

      题竹(十三岁应试作于楚王孙园亭)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这首诗很幼稚,也不象应试的格式。大致这时居正底声名,在湖广已经很大,所以主考给他临时的口试,和平常的形式不同。单凭居正的年龄和声名,原有中举的希望。但是因为湖广巡抚顾?U底主张,这次却没有成功。

      顾?U,应天府上元县人,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和同县陈沂、王韦称为金陵三俊,其后又加入宝应朱应登,称为四大家。(见《明史》卷二八六《文苑传四》。)他认为十三岁的孩子就中举人,以后便会自满,反而把上进的志愿打销,这是对于居正的不利,因此主张趁此给他一些挫折,使他更能奋发。他和监试的冯御史说:“张居正是一个大才,早些发达,原没有什么不可,不过最好还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炼了,将来的发展更没有限量。这是御史底事,一切请你斟酌罢。”这次居正底考卷,很得湖广按察金事陈束底欣赏。陈束极力主张录取,但是监试御史想起顾?U底吩咐,竭力拒绝,居正竟没有录取。这件事对于居正发生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居正对于顾?U,始终感激。委实这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要是居正就在这年中举,不过早了三年,以后也许在湖广添一个唐寅那样的人物,而一生的事业,便会在诗酒风流中消逝。他自己也曾说:

      仆昔年十三,大司寇东桥顾公,时为敝省巡抚,一见即许以国士,呼为小友。每与藩、臬诸君言:“此子将相才也。昔张燕公识李邺侯于童稚,吾庶几云云。”又解束带以相赠曰,“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吕虔意耳。”一日留仆共饭,出其少子,今名峻者,指示之日,“此荆州张秀才也。他年当枢要,汝可往见之,必念其为故人子也。”仆自以童幼,岂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书牍十五《与南掌院赵麟阳》)

      嘉靖十九年,居正十六岁,再应乡试,这次居然中式。十六岁的举人,毕竟很年轻了。恰巧这时顾?U正在安陆督工,居正到安陆进见,顾?U很高兴,把自己底犀带赠给他,说道;“古人都说大器晚成,这是为中材说法罢了。当然你不是一个中材,上次我对于冯御史的嘱咐,竟耽误了你三年,这是我底错误了。但是我希望你要有远大的抱负,要做伊尹,做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年少成名的秀才。”其实顾?U对于居正十六岁中举的事,毕竟还以为太早。

      就在这年,辽嗣王宪【火节】三年丧服已满,照例袭封,成为第七代辽王。居正底发达,当然会加重母妃底督责,也增添宪【火节】底惭愤。一切的怨恨,都发泄到辽府护卫张镇底身上。据说宪【火节】把张镇召进辽府,赐他喝酒。张镇看到孙儿中举,辽王又赐酒,正得开怀畅饮。可是一杯又一杯,也委实喝不下了,宪强还要他喝。最后,张镇竟是醉死的,因此在居正、宪【火节】中间,又添了一件大仇,然而表面一切,还是非常的亲近。居正底曾祖“謇子”,大致已经死了,没有看到居正底发达。

      居正乡试中式的第二年,嘉靖二十年辛丑,是会试的一年,这次居正曾否入京会试,不可考。明代的制度,乡试的次年便是会试,新科的举人都要入京,也许居正因为年龄太小,没有去。到嘉靖二十三年甲辰,居正入京会试,这次却失败了。他曾说到失败底原因:

      夫欲求古匠之芳躅,又合当世之轨辙,惟有绝世之才者能之,明兴以来,亦不多见。吾昔童稚登科,冒窃盛名,妄谓屈宋班马,了不异人,区区一第,唾手可得,乃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旧业已芜,今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犹未能掉勒文场,夺标艺苑也。(书牍十五《示季子懋修》)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居正再行入京会试,会试以后,再与殿试。这次成功了,中二甲进士,选庶吉士。《明史?选举志》言:“成祖初年,内阁七人非翰林者居其半,翰林纂修亦诸色参用。自天顺二年,李贤奏定纂修专选进士,由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通计明一代宰辅一百七十余人,由翰林者十九,盖科举视前代为盛,翰林之盛则前代所绝无也。”居正这时,已经身居储相之列了。

      居正会试时,座主是孙承恩、张治,因为他考《礼记》,所以他底房师是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吴维岳。进土一甲第一人是李春芳,其后与居正同时为大学士,同科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颉⒀罴淌?。这一科有第一流的首相、第一流的文人、立功边疆的大帅、弹劾权??的忠臣,可算得人甚盛。

      • 家园 “的”干嘛写成“底”?

        纳闷

        • 家园 好像从文言转换到白话的过程中, "底"和"的"通用.

          鲁迅去世后, 当时报纸的标题:"

          我们伟大导师是死了,可是,千百万后起者,却在勇往迈进(《山西党讯》)

          鲁迅葬仪,在盛大里终了,沿途民众拥塞(《上海日日新闻》)

          犹如鲁迅的自传 (http://cul.sina.com.cn/s/2001-09-24/4422.html):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父亲又生了重病 ...

          朱东润先生乃前辈高人, 用词古雅也是有的.

      • 家园 第二章

        第二章 政治生活底开始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为庶吉士,从此踏上了政治生活的大道。这时政治的大权,一切都在世宗手里。世宗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十六岁的时候,他只是兴王,武宗死了,遗诏召他嗣位。他自安陆兴王府入京。到了城外,礼部尚书请用皇太子即位礼,世宗立即拒绝,坚持着遗诏只是嗣皇帝,不是嗣皇子。十六岁的青年,这样地坚决,确实是一个英主底举动。即位以后,为了追尊父亲兴献王的事情,和大臣发生许多的争执,但是在大体上,我们毕竟不能不承认世宗称兴献王为皇考,伯父孝宗为皇伯考,是一种合理的主张。此外还有许多兴礼作乐的事,也许现代的我们不感到很大的兴趣,但是如废除孔子文宣王的尊号,只称先师,撤除塑像,只设木主,究竟不失为开明的举动。

        然而嘉靖二十六年,世宗已经老了。他只是四十一岁,但是皇帝底年龄,和一般人不同。崇高的位置,使他底生活失去了上进的诱惑,于是他开始感觉到厌倦,再由厌倦感觉到衰迈了。从嘉靖十八年起,世宗已经不视朝,二十年以后,便一直在西苑万寿宫,连宫内也不去。一切的政务,都在因循和颓废中间销磨了。嘉靖二年起,世宗在宫中开始修醮,至此更是无日不在修醮的当中。当时还有前朝、后朝的分别,前朝百官底章奏,是给世宗皇帝看的;后朝便是道士底章奏,也是给世宗看的,但是后朝的世宗,只是道士底领袖。可是世宗对于整个的政治,仍然把持着,一步不会放松。他是洞内的虎豹,发怒的时候,会从洞内跳出来,打死些獐猫鹿兔,打得厌倦了,便仍回洞内,度那优裕懒散的生活。二十六年以后,世宗杀夏言,杀曾铣,杀丁汝夔、杨选、杨守谦、王?螅?乃至杀杨继盛,杀严世蕃,都是同一的心理作用。然而世宗毕竟厌倦而衰迈了,整个的政权慢慢地从手里落下,严嵩、严世蕃父子就乘此盗弄君权,显赫一时。可是大柄仍然在世宗手里,当他从斋醮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严嵩不免奉命回籍,严世蕃竟至身首异处。假如这是当时政治的轨道,那么居正入仕的那一年,明代的政治正在这样的轨道上面。

        明代自成祖以来,政治的枢纽全在内阁。这是和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内阁近似、然而完全不同的组织。现代西方的内阁,是议会政治的产物;它底权力是相当地庞大,有时甚至成为国家底统治者,除了偶然受到议会制裁以外,不受任何的限制;整个的内阁,人员常在六、七人以上,有时多至二、三十人;全体阁员,不是出于一个政党,便出于几个政见不甚悬殊的政党;内阁总理,纵使不一定能够操纵全部的政治,但是他在内阁底领导权,任何阁员都不能加以否认。明代的内阁便完全两样了。整个的内阁只是皇帝底秘书厅,内阁大学士只是皇帝底秘书:内阁底权力有时竟是非常渺小,即使在相当庞大的时候,仍旧受到君权底限制;任何权重的大学士,在皇帝下诏斥逐以后,当日即须出京,不得逗留片刻;内阁的人员,有时多至八人,但是通常只有四、五人,有时仅有一人;因为阁员的来源,出于皇帝底任命,而不出于任何的政党,所以阁中的意见,常时纷歧,偶有志同道合的同僚,意见一致,这只是和衷共济,而不是政见的协调;在四、五人的内阁中间,正在逐渐演成一种领袖制度,这便是所谓首辅,现代的术语,称为秘书主任,皇帝的一切诏谕,都由首辅一人拟稿,称为票拟;在首辅执笔的时候,其余的人只有束手旁观,没有斟酌的余地,即有代为执笔的时候,也难免再经过首辅的删定;首辅的产生,常常是论资格,所以往往身任首辅数年,忽然来了一个资格较深的大学士,便只能退任次辅;首辅、次辅职权的分限,一切没有明文规定,只有习惯,因此首辅和其余的阁员,常时会有不断的斗争;政治的波涛,永远发生在内阁以内,次辅因为觊觎首辅底大权,便要攻击首辅,首辅因为感受次辅底威胁,也要驱逐次辅;同时因为维持内阁底尊严,所以他们底斗争,常是暗斗而不是明争;又因为内阁阁员,或多或少地都得到皇帝底信任,所以斗争底第一步,便是破坏皇帝对他的信任,以致加以贬斥或降调,而此种斗争底后面,常常潜伏着诬蔑、谗毁、甚至杀机。这样的政争,永远是充满血腥,而居正参加政治的时代,血腥正在内阁中荡漾。

        嘉靖二十六年,内阁大学士只有夏言、严嵩二人。在二十三年以后,严嵩曾经当过一年有余的首辅,但是因为二十四年九月起用夏言,这是曾经当过三年首辅、资格较深的人物,所以退为次辅。夏言贵溪人,严嵩分宜人,他们虽然同是来自江西,却是属于两个范畴的人物。夏言是一味的高亢,严嵩便是一味的柔佞。夏言有时甚至和世宗反抗。世宗在醮天的时候,自己戴着香叶冠,一时高兴,制了几顶香叶冠,分赐大臣。第二天严篙把轻纱笼着香叶冠,颤巍巍地戴进西苑来。夏言竟没有戴,世宗问起来,他只说大臣朝天子,用不着道士底衣冠。在他们同在内阁的时候,。有一次严嵩跪在皇帝面前,泪水象雨一样地落下,说夏言欺负他,世宗想起夙恨,把夏言斥逐了,这是夏言第一次落职。以后便是严嵩底专权;贪污放恣成为政治的风气,所以世宗才想起重用夏言。夏言再入内阁以后,他们两人仍把以前的作风再行表演。世宗派小内监到他们家里去的时候,夏言只是坐着,把他们当奴才看待;严嵩却拉小内监并坐,数长数短地问着,等到小内监告辞的时候,更是满把的金钱塞到他们袖管里。世宗醮天,要有一道上给玉皇大帝的表章,――因为写在青纸上,当时称为青词,――便吩咐夏言、严嵩拟上来,夏言只是潦草塞责,严嵩便聚精会神,把他底文学天才,完全灌注到青词上面。这是第二次夏言、严嵩在阁内的斗争,但是这次夏言底失败,却失败在内阁之外。

        自从明代开国起,直到神宗中世,国家的边患,只有北方的一面。元代底后裔都在北边,在他们分散的时候,对于国家,本来不成为多大的问题;但是一旦团结起来,常会给予国家一种严重的威胁。最初鞑靼骑士,未入河套,所以国家西边还比较安静。英宗天顺六年,鞑靼开始侵入河套,以后逐渐视为他们的给养地,不时再从河套出击,国家西边遂感觉不安。孝宗弘治十年,设总制陕西三边军务,所谓三边,便是指陕西省甘肃、延绥、宁夏三边,一切的布置,都是对付河套的鞑靼,以后称为“套寇”。第一任三边总制王越曾经主张以十五万大军穷搜河套,事未得行。武宗正德三年三边总制杨一清主张夺回河套,上言:“兹欲复守东胜,因河为固,东接大同,西接宁夏,使河套千里之地归我耕牧,开屯田数百里,用省内运,则陕西犹可息肩也。”但是杨一清底计划,也没有贯彻。到嘉靖年间,盘据河套的吉囊更加猖撅了。河套不清,三边永无宁日。夏言当政以后,二十五年夏间用曾铣总督(嘉靖十九年,改总制为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曾铣,江都人,虽然出生在风华绩靡的地方,但是却充满报国的热情。到任不久,十余万套寇冲入边墙,大掠延安、庆阳,曾铣一面以几千兵抵住套寇,一面却另派大军,直捣套寇底根据地,才算解了目前之急。但是曾铣认定最切实的办法,只有把鞑靼逐出河套。他上疏言:

        贼据河套侵扰边鄙将百年,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使吉囊据为巢穴,出套则寇宣大三关,以震前辅,入套则寇延、宁、甘、固,以扰关中,深山大川,势顾在敌而不在我。封疆之臣曾无有以收复为陛下言者。盖军兴重务也,小有挫失,媒孽踵至,鼎镬刀锯,面背森然。臣非不知兵凶战危,而枕戈汗马,切齿痛心有日矣。窃尝计之:秋高马肥,弓矢劲利,彼聚而攻,我散而守,则彼胜;冬深水枯,马无宿蒿,春寒阴雨,壤无燥土,彼势渐弱,我乘其弊,则中国胜。臣请以锐卒六万,益以山东枪手二千,每当春夏交,携五十日饷,水陆交进,直捣其巢,材官驺发,雷火炮击,则寇不能支。此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

        这是嘉靖二十五年秋间曾铣底计划。他主张一面修筑边墙,一面收复河套,他又说:“夫臣方议筑边,又议复套者,以筑边不过数十年计耳,复套则驱斥凶残,临河作阵,乃国家万年久远之计,唯陛下裁之。”世宗把曾铣底奏疏交兵部议复。经过相当时期以后,兵部尚书陈经议复,认为筑边、复套,都不容易,比较起来,复套更是困难。他说:“夫欲率数万之众,赉五十日之粮,深入险远艰阻之域,以驱数十年盘据之兵,谈何容易。”这是审慎,但是审慎之中,只看到因循。世宗下诏斥责兵部,同时策励曾铣道:“寇据河套,为中国患久矣,连岁关隘横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边臣无分主忧者。今铣能倡复套之谋,甚见壮猷,本兵乃久之始复,迄无定见,何也?其令铣更与诸边臣悉心图议,务求长算。若边境千里沙漠,与宣大地异,但可就要害修筑,兵部其发银三十万两与铣,听其修边饷兵造器,便宜调度支用,备明年防御计。”这一道诏书,正是夏言底手拟。

        夏言底岳父苏纲,也是江都人,因此常在夏言那里,称道曾铣,首辅与边臣同心,要立千载一时之功。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正在张居正中进士两个月以后,曾铣再在陕西发动战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接触,一切正在做大举底准备。十一月曾铣连同陕西巡抚、延绥巡抚、宁夏巡抚,以及三边总兵上疏,决定收复河套。世宗还是说“卿等既已详酌,即会同多官,协忠抒谋,以图廓清”。夏言、曾铣都准备立功。

        但是暴风雨来了。严嵩痛恨夏言,正在伺候机会,忽然一天世宗手诏辅臣:“今逐套贼,师果有名否?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否?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这是犹豫,犹豫底后面便是动摇。机会毕竟来了。严嵩是不会放过机会的,他立刻说河套决不可复。夏言质问严嵩为什么不早说,要是有异议,就不应当迟到现在。在夏言盛气凌人底习惯里,这是常事。但是世宗底个性,比夏言还要强,于是从夏言和严嵩底对立,突变为世宗和夏言底对立。严嵩再上疏认为曾铣开边启衅,误国大计;夏言表里雷同,淆乱国事。皇帝底暴怒,是没有限制的。二十七年正月夏言罢职,一面逮捕曾铣入京,政府官吏主张复套者一概罚俸。最后曾铣竟因交结近侍底罪名弃市,夏言则因为苏纲和曾铣同乡的关系,被诬为由苏纲居间,受曾铣赃贿,也在十月间弃市。从此河套永远受着鞑靼骑士底蹂躏,却葬送了一个内阁大学土,一个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严嵩复为首辅,再在那半清客、半权臣底局面下,维持十五年的政权。

        明代的翰林院,是政治演进的结果,对于整个政治,发生重大的影响。翰林院的新科进士,对于实际的政治,不负任何职任,只是在优闲的岁月里,给自己以充分的修养。这里大部分人士,是在研讨诗文,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士,在那里研讨朝章国故。文学的人才,政治的人才,都在翰林院培养。假使我们对于明代的文学,给以一种正确的估价,我们不能不承认翰林院底成绩,同样地,假使我们对于明代的政治,要是仔细考察为什么在许多昏君庸主下面,还能维持二百七十余年的存在,我们对于明代的翰林院,也不能不寄以同情。在张居正入翰林院的时候,多数的进士们,正在讨论怎样做西汉的文章,和盛唐的诗句,但是居正底注意力,却集中到实用上面。居正底目光,似已远远地看到二十年以后的将来。

        在夏言和严嵩底斗争里,一个新科进士是没有地位的,等到居正对于当时的时局有了些微的认识,夏言已经失败了。居正和严嵩底关系怎样,我们没有切实的把握;但是内阁大学士,是翰林院的长官,在翰林院设内阁公座,而且一切公务行移,皆用翰林院印;所以内阁、翰林称为同官,事实上居正和严嵩是不会不发生关系的。文集中《圣寿无疆颂》,《得道长生颂》,以及奏疏中《代谢赐御制答辅臣贺雪吟疏》,这一类的文章,固然是代严嵩做的,没有疑问;就是在严嵩失败以后,分宜县知县替他经营葬事,居正给他说:“闻故相严公已葬,公阴德及于枯骨矣;使死而知也,当何如其为报哉?”(书牍一《与分宜尹》)可见居正和严嵩,是有相当的感情。不断的政治斗争里,居正在那里揣摹着:他知道在怎样的环境里,应当怎样维护自己。他也知道,在学习的期间,应当怎样地从容缓进。他和蜗牛一样,正在或左或右地,伸出触角,寻觅政治上的支援。

        在吉囊盘据河套、随时领导鞑靼骑士向陕西出击的时候,他底兄弟俺答也正在北部和东北部不断地进攻。嘉靖二十七年八月,俺答进犯大同,九月进犯宣府,深入永宁、怀来。这时夏言、曾铣久已罢职了,严嵩在世宗面前,指出俺答底进攻,完全是夏言、曾铣计划收复河套的结果,再给与世宗以一种新的刺激。其后二人底被杀,便在九月间决定了。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大举入侵,进略大同,直抵怀来。总兵周尚文率兵万人,和俺答大战;宣大总督翁万达也向敌人进攻,居然杀了五十五个鞑靼骑士:算是数十年未有之大捷!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授庶吉士。名义上,庶吉士只是一种学习的官员,在翰林院中称为馆选,三年期满,称为散馆,凡是二甲进士及第的,例赐编修。所以二十八年居正是翰林院编修了,还是一个清衔,没有实际的政务。这一年,他有《论时政疏》,(奏疏十二)首指臃肿痿痹之病五,继陈血气壅??之病一。他说:

        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疾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通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K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告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此也。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数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匮承乏,不旷天工。今国家于人材,素未尝留意以蓄养之,而使之又不当其器,一言议及,辄见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轮资逐格而叙进之,所进或颇不逮所去。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玷用而永废者乎?臣愚以为诸非贪婪至无行者,尽可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谓庶官??旷者此也。守令者亲民之吏也,守令之贤否,监司廉之,监司之取舍,铨衡参之,国朝之制,不可谓不周悉矣。迩来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监司以是课其贤否,上之铨衡,铨衡又不深察,惟监司之为据,至或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语曰:“何以礼义为?才多而光荣;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以此成风,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于此者乎?所谓吏治因循者此也。夷狄之患,虽自古有之,然守备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虏”骄日久,还来尤甚,或当宣大,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则欣然而喜,无复有为万世之利,建难胜之策者。顷者陛下赫然发奋,激厉将士,云中之战,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然法日:“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乘战胜之气,为豫防之图,在此时矣,而迄于无闻。所谓边备未修者此也。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壑难盈,司农屡屡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虽至过费,何遂空乏乎?则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语日:“三寸之管而无当,不可满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谓财用大匮者此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为此特臃肿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气升降而流通,则此数者可以一治而愈。夫惟有所壅闭而不通,则虽有针石药物无所用。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在居正奏疏中,这是初次,也许在世宗一朝,除了例行章疏以外,居正上疏,也只有这一次。这里充分地表现居正底政治才能。他看定当时政治的症结,应当说的已经说了,然而没有得罪世宗,也没有得罪严嵩。这便和杨继盛、海瑞不同。杨继盛攻击仇鸾,攻击严嵩;海瑞攻击世宗:从直言极谏底立场看来,当然没有丝毫的遗憾,但是在事实方面,继盛所得的是弃市,海瑞所得的是下狱,这是居正所不愿为的事。蜗牛底触角伸出了,但是觉得空气不利,终于还是收回,居正只是再埋头于朝章国故的探索,对于时政,便不更置一辞。

        嘉靖二十八年居正上疏的时候,才二十五岁,我们因此遥想到汉文帝时一个二十余岁的洛阳少年。然而居正究竟不如贾谊。贾谊《治安策》论众建诸侯以遏乱萌,这是汉代政局的对策,但是在明世宗的时候,要说宗室骄恣,真是太可怜了。武宗的时候,亲藩造反确有两次,但是即以宁王宸濠那样的声势,也是不久即灭,亲藩底威力,已经过去了,其实没有什么尾大不掉之势。在这个时期里,世宗正在崇奉道教,于是徽王厚爝也奉道,世宗封他太清辅元宣化真人;辽王宪【火节】也奉道,世宗封他清微忠教真人。这只是讨皇帝欢喜的一种可怜相,还有什么远大的志趣呢?也许居正念念不忘宪【火节】,在这个机会里,给他放一枝冷箭,但是他却忘去关于宗藩的一个大问题。明代宗藩的问题是宗禄。太祖二十六子,除懿文太子外,其余皆封王,王底长子当然也是王,其余便封郡王,如是一代一代地递降,除长子袭封以外,便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王和郡王底女儿是公主、郡主,递降还有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公主底丈夫是驸马,郡主以至乡君底丈夫是仪宾。这一切人都有岁禄,从王底一万石到乡君及仪宾底二百石,单单一个王府底岁禄,已经是非常骇人。而自成祖以后,每经过一个皇帝,当然又要添若干王府。在宗室媵妾没有限制的时侯,他们底子女,也没有限制。太祖二十六子、十六女,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但是晋府庆成王奇浈便有子七十人,虽然没有打破田常七十余男的多子记录,比太祖已经多出三倍。一切王、郡王、将军、中尉,真把整个的国家吃穷了。直到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润才指出“天下之事极弊而大可虑者,莫甚于宗藩禄廪。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诸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万石,而宗禄二百十二万。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万三千石,而宗禄百九十二万。是二省之粮,借令全输,不足供禄米之半,况吏禄、军饷皆出其中乎?故自郡王以上,犹得厚享,将军以上,(字应作下,《明史?食货志》引作上)多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势所必至,常号呼道路,聚诟有司,守土之臣,每惧生变。夫赋不可增,而宗室日益蕃衍,可不为寒心?宜令大臣科道集议于朝,且谕诸王以势穷弊极,不得不通变之意,令户部会计赋额,以十年为率,通计兵荒蠲免存留及王府增封之数,共陈善后良策,断自宸衷,以垂万世不易之规。”林润底见地,便比居正中肯了。以后神宗万历六年,居正奏定宗藩事例,在这方面,才建立了一些规模。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庄敬太子死了,居正集中有《庄敬太子挽歌》。(诗三)但是这一件事留给居正的不是一首五律而是毕生的事业。世宗八子,五子早夭,成立的只有次子载壑、三于载??、四子载圳。嘉靖十八年立载壑为太子,(《明史?庄敬太子传》误作嘉靖八年。)载??为裕王,载圳为景王。十年以后,太子死了,谥为庄敬。这时当然是裕王晋封太子了,偏偏世宗认为册立太子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所以无形地耽搁下来。当时得宠的道士陶仲文又提出二龙不能见面之说,皇帝是龙,太子当然是小龙,所以世宗索性不立太子,裕王、景王也看不到他们底父亲,从此裕王们便真真莫睹龙颜了。在太子的地位没有确定以前,裕王、景王成为急切的竞争者,幸亏他们都只是平庸到无可奈何的人物,所以宫庭以内,不曾演出流血的惨剧。这一件事直到嘉靖四十年,景王归藩,四十四年景王死去,才算告一段落。但是从二十八年到四十年的这个段落中,裕王底地位,实在是非常地不安。景王夺嫡的计划,在宫闱中已经是公开的事实。首辅严嵩对于裕王也是相当地冷淡。裕王应得的岁赐,一直拖欠了三年,自己当然不敢和父亲世宗提起,只得由左右先送银一千两给严嵩底儿子严世蕃,才能补发。可是严嵩对于裕王,还是不很放心。一天世蕃对裕王讲官高拱和陈以勤两人说:

        “听说裕王殿下对于家大人有些不愿意,是怎样一回事呀?”

        这是一个霹雳。在世宗、裕王父子不得见面,严嵩在世宗面前说一听一的时候,要是严嵩感到裕王底威胁,一切的演变都不是意外。高拱正在设法移转世蕃底注意,以勤只是沉静地说:

        “国本久已决定了。裕王殿下底讳字,从后从土,明明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命名的意思。亲王讲官,旧例只有检讨,(见《明会典》)但是裕王讲官,兼用编修,和其余诸府不同,这是宰相底意思。殿下常说惟有首辅才算得社稷之臣,请问不愿意的话从何而来呀?”

        这一席话,保全了裕王底地位。其后高拱、以勤入阁,都是因为裕邸讲官的关系。嘉靖四十三年居正为裕邸日讲官,其后隆庆元年,居正入阁,也是因为这个关系。

        嘉靖二十九年正月大学士严嵩七十岁了,这正是他炙手可热的时候,居正有《寿严少师三十韵》。(诗六)从“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声名悬日月,剑履逼星缠,补衮功无匹,垂衣任独专,风云神自合,鱼水契无前”几句,可以看出世宗对于严嵩信任之专。同篇“履盛心逾小,承恩貌益虔,神功归寂若,晚节更怡然”,也指明严嵩那一番谨慎小心的态度。直到这时,居正对于严嵩,还保持相当的好感。

        这一年春间,居正曾经请假回江陵一次。《宜都县重修儒学记》:(文集九)“庚戌之春,余用侍从,请告归故郡”,可证。明弘治间规定两京给假官员,除往回水陆程外,许在家两个月。那时北京到江陵,交通困难,所以往回水陆程期再加在家两个月,居正回京的时候,已在秋间,因此有名的庚戌之变,居正大致恰巧看到。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间,俺答寇大同,八月入蓟州,攻古北口,同时从黄榆沟溃墙入境。巡按顺天御史王?蟪鲎ねㄖ荩?调兵死守,一面向北京告急。本来从成祖初年,弃福余、泰宁、朵颜三卫以后,北京已经站在国防第一线了。蓟州失陷以后,敌人再从古北口取道通州进攻,对于北京,完成围攻的形势。北京原是明代第一个要塞,一切都是取的战时体制。成祖设京卫七十二,计军四十万,加以畿内八府军二十八万,中部大宁、山东、河南班军十六万,一共八十余万军队,当然不会感受任何的威胁。但是成祖底规模已经不在了,京军由三大营改为十二团营,再改为东西官厅,额军由三十八万再减为十四万,世宗初年京营额军只剩得十万七千余人。武备是一天一天的废弛了。等到俺答逼到近郊的时候,兵部尚书丁汝夔清查营伍,只有五、六万人。丁汝夔下令出城驻札,但是这一群残兵,一个个只是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战争没有把握了,世宗才下诏勤王。第一个奉诏的,是大将军咸宁侯仇鸾,从大同带了大军二万入援,以后各地勤王军一共来了五、六万,总算有了一点声势。但是给养方面,没有什么办法,饿死的兵士,正是日常习见的事。俺答到了北京城下,仇鸾不敢开战,派人和他接洽,只要不攻城,什么条件都可以承认。俺答当然有他底要求,但是和清朝中世英国侵略者东来的故事一样,称为要求“入贡”。世宗召大学士严嵩、李本,和礼部尚书徐阶到西苑便殿,手持俺答求贡书,问他们底办法。

        “这是一群饿贼,皇上用不到操心,”严嵩说。

        徐阶郑重地说:“军队一直驻到北京城外,杀人和切草一样,不仅是饿贼了。”

        世宗皇帝只是点首,一面问严嵩看到“求贡书”没有。严嵩也有一份,从衣袖里递出说:“求贡是礼部底事。”

        “事是礼部底事,但是一切还请皇上作主,”徐阶说。

        “本来是和你们商议的,”世宗说。

        “敌人已经到了近郊,要开战,要守城,什么都没有准备,目前只有议和,但是惟恐将来要求无厌,这是困难,”徐阶底话逐渐地具体了。

        “只要于国家有利,皮币珠玉都给得,”世宗慨然地说。

        “只是皮币珠玉,事情便好办了,”徐阶说,“万一还不满意,怎样处分?”

        世宗竦然地说,“卿可谓远虑。”

        计划是决定了。徐阶主张,指出俺答底“求贡书”,是用汉文写的,日后不能做讨论底根据,而且也没有临城求贡之理,只要他开出长城,改用鞑靼文写,再由大同守将转达,一切可以商量。当然这是一个缓兵之计。日子拖长了,四方勤王的军队开到北京,朝廷便有决战的实力。日于拖长了,鞑靼的骑士,掳掠已多,俺答也失去决战的热情。终于有一天,俺答整顿辎重,作退却的准备。这时世宗正在接二连三地催促兵部作战。丁汝夔问严嵩,严嵩说北京和边疆不同,在边疆打了败仗,不妨报功,在北京近郊打败了,皇上没有不知道的,那时怎样办?严嵩决定等待俺答掳掠饱了,自己退出,可是世宗也决定趁此大变杀戮大臣,“振作纲纪”!俺答一退,丁汝夔立即下狱。汝夔向严嵩求救,严嵩肯定地说:“我在,你决定不会死。”然而世宗底决心,没有挽回的余地,严嵩也没有援救汝夔的意志。直到弃市的时候,汝夔才知道被严嵩出卖了。兵部尚书受讯,兵部底参谋长官――职方司郎中王尚学例当连坐,汝夔只说“罪在尚书一人,与郎中无预”,因此尚学免死远戍。汝夔还没有知道,临刑的时候,很关切地问左右道:“王郎中已经免死吗?”广王尚学底儿子王化在旁跪下道:“承尚书大恩,家大人免死了。”汝夔叹了一声道:“你底父亲屡次劝我速战,但是我为内阁所误,以至于此。现在你的父亲免死,我可以安心了。”丁汝夔底冤枉,是当时大众俱知的事,后来到了隆庆初年,才得追复原官。

        经过这一次大变,居正认清了兵备是怎样地废弛,边备是怎样地重要,以及应付俺答的对策是怎样地急迫。他认清了严嵩误国卖友,对于严嵩,确是断念了。蜗牛底一个触角及时收回,但是另一个触角就趁此时伸出。他已经发见一个友人,这是他任庶吉士时底翰林院掌院学士,现任礼部尚书徐阶。在翰林院的名分上,徐阶是居正底老师,但是在政治立场上,他是居正底政友。他们间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万历十年居正身殁为止。

        徐阶、松江华亭人,短小白皙,一个典型的江南人。在政治上,他正是严嵩底敌手。严嵩柔佞,夏言刚愎,柔能克刚,所以夏言失败了。但是一味地柔佞,柔到和水一样,便唤不起信任。大难临头的时候,柔佞的人只是推卸责任,这样最容易引起轻视。徐阶不是这样。他不是钢铁,也不是水,他是一方橡皮。橡皮是柔的,遇到坚强的压力,能屈服,能退让,但是在压力减轻的时候,立即恢复原状。对于外来的力量,他是抵抗,但是永远不采取决裂的态度,即在退让的时候,他也永远不曾忘去撑持。这是政治上的一种风度,以后张居正、张四维,都曾经采取过。申时行维持九年的政权,也是采取这个风度。

        这个时代,恰是阳明之学盛行的时代,徐阶不是王守仁底学生,但是他底朋友很多阳明一派的人。他曾和聂豹、欧阳德、程文德等,在北京灵济宫讲学,听讲的人有时多至五千,是北京讲学的盛会,但是他底良知之学,和他底侍从世宗,修治斋醮,好象不曾发生冲突。他讲求经世之学,但是他也精心结撰青词,好象也役有矛盾。他正在准备在政治上和严嵩争斗,然而表面上只有和平。时机还役有来,他正凵伏着。

        嘉靖三十年是明代对外关系中可以纪念的一年。二十九年俺答入侵,终于在饱掠以后退出长城了,但是对于北京正是一个随时可发的威胁。大将军仇鸾不敢开战,只有设法避免战争,主张采取马市底办法。马市是由俺答岁进若干马,朝廷岁给若干币帛粟豆。在表面上,是通商,在事实上,俺答所得的是生活必需的资源,明朝所得的是不能作战的马匹。三十年三月,开马市。第一个反对的是兵部员外郎杨继盛。继盛奏言十不可、五谬。世宗召集大臣会议,仇鸾大声地说:“杨继盛没有看过战争,把事情看得这样容易!”最后的决定还是认为既经和俺答约定了,无从反悔。继盛也就在这次贬为甘肃狄道典史。继盛是徐阶掌国子监时的门生,但是徐阶看到仇鸾结纳严嵩,正在得宠的时候,一句话没有说。就是居正,也在这个时期为严嵩赋三瑞诗;一篇称颂严家瑞竹、瑞芝、瑞莲三物的诗。最后的几句:

        扶植原因造化功,爱护似有神明持。君不见,秋风江畔众芳萎,惟有此种方葳蕤!

        这时是夏言已倒,徐阶未起的时候,世宗底力量,正在维持着这一本江西贵溪的瑞莲。

        马市的事实,对于朝廷毕竟是一种侮辱。世宗衰迈了,也许有一些苟且,然而经不起这一个刺激。高傲的血液里,激荡着复仇的气息。仇鸾没有知道,还在庆贺自己底成功;俺答也没有知道,还在和平的气氛中,不断地进攻大同、怀仁。战争的呼声又起了,沉没了世宗苟安的杂念。三十一年三月,他一面派仇鸾赴大同巡视边防,一面用礼部尚书徐阶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徐阶看清世宗对于仇鸾的信任已经起了变化,首先便把仇鸾贻误大局的策略揭破。五月召仇鸾入京,八月收仇鸾大将军印,九月罢马市,朝廷和鞑靼间,恢复作战的体制。世宗对于仇鸾的反感,一切都看在严嵩底眼光里。严嵩本来也感到徐阶底威胁,正在打算借徐阶、仇鸾平时接近的关系,给他们一个一石两鸟之计,却想不到第一个推翻仇鸾的却是徐阶,被他占了先着。于是他把一腔仇怨深深地埋藏下去,再伺候适宜的机会。徐阶也趁此时机,结纳居正。周圣楷《张居正传》称:“时少师徐阶在政府,见公沉毅渊重,深相期许”,便是这个时候。《明史?张居正传》称“严嵩为首辅,忌阶,善阶者皆避匿,居正自如,嵩亦器居正。”徐阶和居正,方在计划推倒严嵩底政权,但是表面上还是平和。严嵩看到居正在那里做《贺灵雨表》、《贺瑞雪表》、《贺冬至表》、《贺元旦表》那些不痛不痒的文章,有时便吩咐他代拟一道,居正那些“臣等秩首班行,恩深眷遇,涵濡德泽,同万物以生辉,拜舞衣冠,仰九天而称贺”,(奏疏十三《贺元旦表》二)“臣等叨尘密勿,夙荷生成,念岁月之既多,感宠恩之愈厚”,(同卷《贺元旦表》五)都是在嘉靖三十一、二年代辅臣拟作的。在严嵩底眼中,居正只是一个应酬诗文的作家,这又证实严嵩不如徐阶的敏感。

        嘉靖三十二年,居正是一个二十九岁的青年,但是他底抱负,已经把他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诗集《拟西北有织妇》一首,大致是这年作的:

        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朝织锦绣段,暮成龙凤章。投杼忽长吁,?┭芍凶陨恕C嗝嘁湓兜溃?悠悠恨河梁,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春风卷罗?浚?明月照流黄,山川一何阻,云树一何长。安得随长风,翩翻来君傍,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

        究竟是少年人,在一首通篇比兴的诗后,透出志在宰辅的抱负。幸而严嵩不会看到此诗,可以不必顾忌,他只在那里等待江南来的长风,把他送进内阁。

        二十九年俺答包围北京的时候,仇鸾不敢开战,是严嵩底同志;马市开了,世宗一意听信仇鸾底话,仇鸾便成为严嵩底威胁,所以杨继盛攻击仇鸾,间接也给予严嵩一种安慰。三十一年仇鸾失败,继盛便由狄道典史,一升山东诸城知县,再升南京户部主事,三升刑部员外郎,四升兵部武选司;从三十一年到三十二年,一岁四迁,严嵩看清这次继盛一定是感激涕零了,偏偏继盛也看清严嵩只是一个辜恩误国的权奸。到任一个月,他弹劾严嵩十大罪,又说:

        嵩有是十罪而又济之以五奸。知左右侍从之能察意旨也,厚贿结纳,凡陛下言动举措,莫不报嵩,是陛下之左右,皆贼嵩之间谍也。以通政司之主出纳也,用赵文华为使,凡有疏至,先送嵩阅,然后入御。王宗茂劾嵩之章,停五日乃上,故嵩得展转遮饰。是陛下之喉舌,乃贼嵩之鹰犬也。畏厂卫之缉访也,令子世蕃,结为婚姻。陛下试诘嵩诸孙之妇,皆谁氏乎?是陛下之爪牙,皆贼嵩之瓜葛也。畏科道之多言也,进士非其私属,不得预中书、行人选;知县非通贿,不得预给事、御史选。既选之后,入则杯酒结欢,出则馈赆相属,所有爱憎,授之论刺,历俸五六年,无所建白,即擢京卿。诸臣忍负国家,不敢忤权臣。是陛下之耳目,皆贼嵩之奴隶也。科道虽入牢笼,而部、寺中或有如徐学诗之辈,亦可惧也,令子世蕃,择其有才望者罗置门下,凡有事欲行者,先令报嵩,预为布置,连络蟠结,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贼嵩之心膂也。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陷于涂炭哉!至如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继盛上疏之前,斋戒三日,满以为一诚上达,为国除害。但是他却忘去了世宗底存在。世宗任用严嵩,这是世宗底认识;继盛指摘严嵩底奸贼,便是指摘世宗底认识错误。这一点徐阶看得清,但是徐阶对于继盛底上疏,也是无可如何,只有坐看严嵩底挑剔,和刑部尚书何鳌底罗织。继盛经过廷杖一百以后,系刑部狱三年,最后在嘉靖三十四年,附着毫无关系的都御史张经案中弃市,这是后话。

        居正是一个深沉的人,从继盛下狱以后,处处感到危机。对于时局,他底愤懑已经达到极点,可是偏偏不许流露。他底抱负是伟大的,可是在这个政局里,只要他做不关痛痒的文章,用不到他底抱负。平生底知己,剩得徐阶,然而徐阶只是那样地小心翼翼,纵使居正有什么主张,他一概不问,永远是静静地待着;而严嵩底政权,正在日新月异地,因为受着世宗底栽培而滋长。

        这是做诗的时机罢!居正充分地把一腔哀怨交给他底诗囊。

        述怀

        岂是东方隐,沈冥金马门?方同长卿倦,卧病思梁园。蹇予柄微尚,适俗多忧烦。侧身谬通籍,抚心愁触藩,臃肿非世器,缅怀南山原。幽涧有遗藻,白云漏芳荪,山中人不归,众卉森以繁。永愿谢尘累,闲居养营魂,百年贵有适,贵贱宁足论。(诗一)

        适志

        有欲苦不足,无欲亦无忧,羲和振六辔,驹隙无停留,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芙蕖濯清水,沧江漂白鸥。鲁连志存齐,绮皓亦安刘,伟哉古人达,千载想徽猷。(同上)

        蒲生野塘中

        蒲生野塘中,其叶何离离,秋风不相借,靡为泉下泥。四序代炎凉,光景日夜驰,荣瘁不自保,倏忽谁能知。愚暗观目前,达人契真机,履霜知冰凝,见盛恒虑衰。种松勿负垣,植兰勿当逵,临市叹黄犬,但为后世嗤。(同上)

        在那个时代里,政治界的人物,大都是热中的。无疑地,居正底整个政治生活,充满热中的气息。然而这时他居然恬淡了。他没有忘去鲁连存齐、绮皓安刘的伟业,但是眼前正留着种松负垣、植兰当逵的炯戒。归去罢,归去罢,江陵底山水正在向他招手。

        据敬修《文忠公行实》,居正元配顾氏,继配王氏。他第一次结婚在那一年,不可考。从诗集编次看,大致嘉靖三十二年,顾氏已经死去一年了。诗题:“余有内人之丧一年矣,偶读韦苏州伤内诗,怆然有感。”这首诗很流露了居正夫妇间的爱恋:“蹇薄遘运屯,中路弃所欢,?魍褚缓未伲?饮此长恨端”四句,指明他们相处的时期,并不太长,然而已经永别了。“离魂寄空馆,遗婴未能言”,正写出寄榇北京的情形,遗婴是否就是敬修,也不可知。(王世贞《首辅传》卷七言居正以妻丧请急归,与居正言不合。)

        顾氏死后,不久居正又结婚了,这是王氏。正和一切再娶底情形一样,人生底缺憾是无法弥补的。居正诗集中《朱鸟吟》底最后两句:“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是一个证明。

        归去罢,归去罢!平生的抱负无法实现,当朝的权奸无法扫除;同年的杨继盛已经下狱,自己底前途毫无保障;少年的伴侣,已被死亡夺去;感情底创痕,又无从弥补。嘉靖三十三年的居正,只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然而已经认识了人生底痛苦,纵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疾病,他已经感觉到衰病缠绵。(诗集《送黎忠池》―首之二:“余有归与兴,抱病淹朝秩”可证。)终于在这一年,他告了病假,仍回江陵。临行的时候,他对徐阶留下一千几百字的一封长信。他说: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词林即负重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内无琐琐姻娅之私,门无交关请谒之衅,此天下士倾心而延仕也。然自爰立以来,今且二稔,中间渊谋默运,固非博识可窥,然纲纪风俗,宏谟巨典,犹未使天下改观而易听者,相公岂欲委顺以俟时乎?语日:“日中必?荩?操刀必割”,窃见向者张文隐公刚直之气,毅然以天下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殁。近欧阳公人伦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长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养,然二三年间,相继雕谢。何则?方圆之施异用,愠结之怀难堪也。相公于两贤,意气久要,何图一旦奄丧,谁当与相公共功名者?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盍若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若天启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无期,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孰与郁郁??颔而窃叹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则言不行,近年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顾忌之情胜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之爵禄,不求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动人主,必不可几矣。愿相公高视元览,抗志尘埃之外,其于爵禄也,量而后受,宠至不惊,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于众,则身重于泰山,言信于其蓍龟,进则为龙为光,退则为鸿为冥,岂不绰有余裕哉!(书牍十五《谢病别徐存斋相公》)

        究竟经验是跟着年龄来的。三十岁的翰林编修,已经迫不及待,拂衣而去了;五十二岁的内阁大学士,却认清楚还得忍耐,还得忍耐。“披腹心,见情素”,固然是一个办法,但是在固执己见、阿护前非的世宗面前,指摘严嵩,便是激怒皇上。杨继盛底例子在那里,这个使不得。“抗志浮云,遗世独往”,也很好,可是在和严嵩决裂以后,要想退居林下,安然自得,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事实,不是徐阶底过虑;徐阶去位以后,遇到高拱当国,高拱去位以后,遇到张居正当国,都经过很大的危难,何况严嵩是一个比高拱更有办法,比张居正更无顾忌的人呢?不错,为了国家底安全,为了自己底安全,徐阶一步造次不得,他终于还是凵伏着,一切还是和平。他想到居正信中最后的几句,简直有些讽刺自己固位希宠了,他只是深切地沉吟:青年人不知道自己底苦衷,临去的时候,连辞行的礼貌都没有,那么,就让他去罢。徐阶依旧是“内抱不群,外欲浑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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