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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外婆的故事 -- r3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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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外婆的故事

    昨天给父母打电话问安,闲聊时说起清明节他们回老家给外婆上坟去了,这一下子勾起了我的一些对外婆的回忆。

    由于父母是双职工,像大多数当时双职工家庭所做的一样,我的父母把我送回了我的外婆家,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对于我的外婆我有着无法磨灭的印象。

    外婆中等身材,圆方脸,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不像大多数其他和外婆一样年龄的农村妇女一样,外婆是天足,没有裹过脚,走起路来一阵风,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外婆喜欢穿长裤子,尤其是在夏天,即便是满头大汗也不换上稍微短点的衣服凉快凉快。

    每到夏末,我们这个地方的农村妇女们就会从集市上买回来麻来撮成麻绳,然后用它来纳鞋底子,最后做成棉鞋。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自己做棉鞋了。如果你曾经见过搓麻绳你就该知道,这搓麻绳是农村妇女的一项基本技能,大体上是把小腿裤管挽起来,将用水泡好凉干的麻在腿上搓成细细的麻绳。外婆是干这个的行家里手,每每我会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外婆对面看她干活。很多次就看见外婆的小腿上有我手掌大小的一块伤疤,每次我淘气的时候就会伸手去摸,并且问她这是什么东西。每次外婆总是耐心的把我的手拿开,并且笑着把话题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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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这个谜底最终在外婆去世后才由我的母亲给我解开。

    外婆出生在一个普通的河北农村,村子的名字像其他无数个华北农村一样朴实,叫做王家庄。村里有俩大姓,王姓和黄姓。外婆姓黄,出生于黄姓家族里一个富裕的家庭。外婆兄妹三人,大哥在他们父亲去世后撑起了这个家并且使它更加兴旺,二哥则出外当兵,最后牺牲于山西的抗日战场上。由于他牺牲时已经是国军的营长,所以当时的民国政府给他们家颁发了一个抗日家属证明,而这个证明使得这个家庭在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免于陷入困境。只是二哥是如何牺牲的现已经不可考。由于家境富裕,外婆有机会学习一些文化知识,是当时村里少有的识文断字的女秀才。

    说话就到了1945年,共产党的势力逐渐控制了外婆所住的村子,外婆是一个明理的人,很快就融入了革命的洪流,成了村子里的妇救会主任。1946年村子里开始土改,土改工作组的组长是王姓家族的一个出色后生,外婆也作为一个成员参加了土改工作组。土改工作很快地顺利展开。

    说到这里,先要对村子里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村子里的所谓的地主大多是黄姓,盖因这个家族里能人多,族人之间互相帮衬,所以日子过得相对富裕。土改对于外婆来说就是分自己家和自己亲戚家的土地给其他的人,这当中就包括了大量的没有土地的王姓村民。然而外婆这个觉悟还是有的,并没有由于自己的出身影响了自己的工作。

    一个事件引发了一个改变外婆一生的悲剧。土改运动很快就发展成了斗地主,并且有着扩大的趋势。终于一个不堪忍受的黄姓地主上吊自杀了,而头脑变热的农民弟兄对于他的死无动于衷,代之而来的是所谓的挖浮财。人死了但是他的浮财要全部挖出来。这终于给外婆引来了麻烦。从感情上讲外婆对于这些对所谓的地主的肉体迫害是反对的,毕竟那些是她的同姓亲戚,但是她很有些身不由己,在历次的土改工作会上她都敢于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说出来,但是在那个狂热的年代于事无补,反而使她挂上了一个划不清界限的罪名。这个上吊的黄姓地主正是外婆的一个很近的族叔,而他去世前外婆还去过他家里做过他的工作。他死后在挖浮财的时候人们传说有几样贵重的首饰不翼而飞,于是这个私藏浮财的罪名名正言顺的落到了外婆的头上。

    土改工作组把外婆抓了起来,昔日的战友变成了今日的敌人。在说服教育没有结果后终于采用了人类最原始的方法,那就是严刑拷打。外婆腿上的伤就是当年用烙铁烙下的伤疤。 带头对外婆进行迫害的正是那个王姓的工作组长。

    终于远在西柏坡的中央注意到了地方上土改中的问题,党的文件很快下发到了地方,这才使得外婆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逃离了那个关了她十几个日夜的小黑屋。

    从此外婆对所谓的革命伤透了心,在家养了一个月以后就由她大哥做主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农民。外婆出嫁的时候肚子里是怀着孩子的(也就是我的母亲),而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土改工作组的王姓后生。

    我自小对我的姥爷印象模糊,似乎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墙角抽他的旱烟,平时也是少言寡语,外婆问他十句他都不一定有一句回答。看来外婆是被能言善辩的精明男人彻底伤了心。

    外婆是有文化的人,她明白文化知识对一个人一生命运和前途的重要,所以她无论生活如何艰苦都全力以赴地支持我母亲和她下面的5个弟弟妹妹上学。6个儿女中除了四姨和五舅由于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外,其他的都是大专以上的文化水平,这是她们村子里极其罕见的,而我的母亲更是于去年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休,成了外婆村子里走出来的“最大的官儿”。

    很显然外婆对政治运动彻底失去了兴趣,取而代之的是对宗教的虔诚和对家庭成员的全身心的呵护。记得我刚刚大学毕业那年回老家,外婆一定要我和母亲陪同她去附近的苍岩山上香。她固执地不要我和母亲搀扶自己一步步地爬几百级台阶到了山上的公主庙,虔诚地在佛像前祷告,并为我和我的母亲求来了香灰让我们吞下,外婆说这样可以百病不侵。当时我心中暗暗发笑,笑她的迂腐和迷信,现在看来我才是那个应该被嘲笑的对象。

    上香后不到两三年外婆就被一场中风打倒,虽经全力抢救但是却落下了一个偏瘫,并且严重的脑血栓使得她神志时好时坏。我当年刚刚结婚,带着我的新婚妻子去三姨妈家看她。姨妈说外婆这几天总是犯糊涂,有时连几个儿女都分不清楚。可是当我站到她的窗前的时候她分明认出了我,叫着我的小名想坐起来。挣扎了几次后终于失败,嘴里含混不清的嘱咐我将来好好过日子,显然她已经明白站在旁边的就是她的孙媳妇。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还在美国,没有亲自到她床前。但是母亲告诉我外婆去的很痛苦。从下午两三点就有预兆,但是一直憋着口气,直到黄昏时最小的姨妈从几十里地外的县城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才安心上路。据母亲说,外婆看到小姨妈从外面一进门呼吸就平和了很多,终于在母亲的怀抱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2001年我终于从美国回国,正好赶上清明,母亲和几个姨妈商量着要去给外婆上坟烧纸。我们几个小字辈儿也央求着一起去。外婆生了母亲六人,而他们每个人都生了两个孩子,这12个孩子中除了二姨家的两个孩子是由姨夫的母亲照顾大的以外,其余10个孩子都是在外婆这儿长大的,而我是这10个里的老大。

    外婆的坟在村子的边上,当时农村都已经普遍实行火化,但是母亲和几个姨妈和舅舅不惜动用所有的关系才给外婆找了这么个阴宅,原因是这是信佛的外婆生前的一个愿望。当我们大家围拢在外婆的坟前,当纸钱在火光中袅袅升起的时候,当我听到母亲在轻声的祷告“…娘,孩子们都来看你了,大家过得都很好,你在那边不用惦记….”时,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安息吧,我的外婆!

    仅以此文纪念外婆去世7周年。

    关键词(Tags): #外婆的故事
    • 家园 花,想起了我的外婆

      泪盈满眶

      • 家园 是啊,我们这代人恐怕大多都是外婆奶奶带大的

        她们给我们的印象最深刻,不应忘记。

        • 家园 慈祥的外婆

          父母从结婚起就一直分居两地,父亲一直在部队,直到70年代初复员,我们兄妹三人一直和母亲在她任教的小学里。学校周围有小河,旁边还有小山坡,那里是小孩子们的天堂。印象中第一次见外婆已经是5、6岁了。母亲家是一个复杂的大家庭,我有2个外婆,2个外公,所以,一大群姨妈舅舅中就有两个不同的姓。原因无它,外公在大外婆去世后娶了我的外婆,在外公去世后,外婆又改嫁。在那个年代,改嫁是一件令人不能理解的事,因此,已在上中学的母亲和姨妈们不能原谅外婆,从那时起就和外婆划清界限,拒不来往。可是,现在想想,一个女人拖着几个孩子,家无恒产,在县城居住的外婆又没有工作,生活无以为续,只好出此下策。(或许外婆以为这是上策?据说这位林姓外公又高又帅,当然偶的外公也是帅哥,所以母亲和姨妈她们还在上学,提亲的就源源不断,据说都被她们用笤帚赶走了)。

          说的远了,继续说外婆。基于对外婆的不理解,所以,虽然我们同在一个县城的南北两端,却也是不来往,父亲和姨父一直努力,母亲和姨妈才在林姓外公去世后同意回去看望外婆。记忆中的外婆,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我们和她算不上非常亲密,但能感觉到她对我们兄妹三人较之其他表兄妹更多的喜爱。外婆很能干,70来岁了,还自己开了一个卖调味料的小铺,后来城市规划中,小铺被拆了,就开始专心向佛。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去看她,还承诺要带她去白马寺向佛,可是,没有两年,6月的一天清晨,接到了父亲从1000多公里外打来的电话,我83岁的外婆,走了。(此后我对清晨的电话产生了恐惧)

          外婆的一生,比起她同龄的女子而言,更为精彩。

    • 家园
    • 家园 好感动,眼泪圈满了我的眼睛!

      外婆在那个年代经历了心灵与身体的痛苦折磨,依然那么坚强,还培养出了一批优秀的儿女,真是了不起!

      花赞外婆!

    • 家园 很感动,送花~
    • 家园 沙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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