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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大历史”下的个人 -- 评黄仁宇 --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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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大历史”下的个人 -- 评黄仁宇

    作者:刘季伦

    来源:时报悦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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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钧舅的死

      一九二八年(2),黄仁宇(1918-2000)还不满十岁时,清党的旋风,也刮进了他的家乡湖南长沙。他的“钧舅”,也被卷入了。这钧舅,是黄仁宇“五姑外婆”的孩子。当时在清党中被入罪的,不一定经过宣誓的手续矢志当共产党。只要参加过左翼团体的集会,在学校里发过激烈的言论,或只是爱上了具有政治意识的异性,都有遭受逮捕、拘禁、并处以死刑的可能。钧舅就没有逃过这个噩运。

      还在读小学的少年黄仁宇,曾经亲眼目睹被押解的一队男女,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姓名标子”(也就是“犯由牌”),上书“斩决共匪某某”,名字上以红笔一划到底,已经“朱点”(3)过了。为首的人一路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喊得声嘶力竭。后头还有身着水红色内衣的几位二十上下的女子(4)。这些人,让兵押着,走着他们的末路,直到长沙的“教育会坪”。就在那儿,他们被斩首示众。据当时报上的通信,长沙的“铲共空气”,“为之骤张”(5)。

      钧舅判刑前,黄仁宇的父亲探监,劝钧舅“自首”。所谓“自首”,除了认罪,还必须招出“同党”两人,以便特务缉捕立功。钧舅执意不肯干这种出卖他人以保全自己的事。他付出的代价,是行刑前的凌辱虐待,以及终不能免的身首异处。

      他死了以后,黄家全家上上下下合着瞒五姑外婆。这位老太太在火炉前烤火的时候,空空的双眼看进空空的空里,没人知道她在想甚么。多年以后,黄仁宇回忆少年往事,伤痛地承认:他在这一刻才知道了“生也无辜,杀之何咎”的意思(6)。

      当暮年的史家黄仁宇回顾包括这则惨事在内的中国近、现代史时,却已经“不从道德观念检讨历史”,而改“从技术角度看历史”了(7)。用他的话来说:“他们视为的道德问题,今日我们可以视为技术问题了”(8)。他主张:“如果历史家不顾及此中情节,立即用道德名义褒贬,只会阻塞从技术角度之检讨”(9)。年老的史家黄仁宇,没有把焦点放在个人的命运之上,他不肯去探讨历史中的个人,在“终极情境”(theultimatesituations)(10)下的出处去就:个人在这茫茫的尘世里,是如何试着尽力去摆脱种种限制与束缚,以负起他该负起的“道德”责任的?谁是加害人?谁是受害者?谁该褒?谁当贬?都不再是他着重的问题了。他不止一次引用 Georges Lefebvre 的话以告人:“道德主义者必赞扬英勇,谴责残酷,可是他不能解释事故”(11)。黄仁宇现在已经“与现场愈远,避免了情绪之冲击”;他站在“历史后端”,“综览”了“全部经过”(12)。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结论:这一切牺牲都是必要的。从“长期”的角度来看,是“合理”的,更是“经济”的,决没有一点浪费:

      我们曾亲临目睹人类的厮杀,既入暮年,更体味到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的真意义(13)。

      到底历史也有它的选择性和经济的原则。([黄氏原注:]亦即是不绝对需要牺牲的时候,不会有人愿意牺牲)(14)。

      我们的问题是:暮年的黄仁宇,是不是在某一种意义与某一种程度上,背叛了钧舅?当他跳过了“道德问题”,光从“技术问题”的角度来看待历史时,是不是对钧舅宁死也要坚守的那一点“有所不为”视而不见?当他说牺牲者都“愿意牺牲”的时刻,当他说出:这一切牺牲都是必要的、而且也是“经济的”的时刻;他是站在甚么样的立场上说话?他是不是还与钧舅站在一起?或者,他就像当年在刑场旁指指点点的看客一样,冷眼旁观(15);只是这一回他选择的用来观刑的地点,是“与现场愈远”的“历史后端”?

    黄仁宇史学中的两个层次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惨剧与不幸,岂止于“清党”一件而已?黄仁宇对于这一切,是知之甚稔的;“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他自己其实在这一连串悲剧中,也仅止于身免而已。

      对于牵连到钧舅的“清党”,他说:“从人本主义的立场看来,一九二七年国民党的‘清党运动’和以后的残暴行动当然是革命过程中之悲剧”(16);“四月十二日之事变及以后清党之行动诚有其黑暗之一面,无人能为之洗刷”(17)。他当然知道:在这些无休无止的流血、牺牲里,有多少钧舅遭难,又有多少“五姑外婆”望眼欲穿。

      可是,“白色恐怖”没完,接踵而至的是“赤色恐怖”:“三十年后共党当权,也仍是中国的母亲受罪遭殃”(18)。黄仁宇根据韩丁(William Hinton)的《翻身》(Fanshen)一书,指出:中共在土地改革中的“农民暴动”与“恐怖政策”,“甚至弄得有些共产党员也为之心寒”。只在一个小小的村子中,就有十来人丧生。依此而粗略估计,全中国在土改中大概就“牺牲了三百万至五百万之人命,内战之死伤数尚且不计”(19)。黄仁宇因此而屡屡借用许倬云的话感叹:“革命不仁,以万物为刍狗”(20)。

      然而,对于黄仁宇而言,他曾经耳闻目击的一出出令人不忍卒睹的惨剧,那一股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以及曾经影响过他那一代人大半生涯的种种,决不是偶然的、毫无来由的。这里面总有一些意义,历史书不可能只是“相斫书”而已:

      因为这一串事情之发生,影响及于我自己大半的生涯(【黄氏原注:】我们这一代又何人不如此?),我曾对之经过多度的思量与扪心自问。虽然也衷心冲突,前后观感不同,却自始自终从未以为内战之展开总不外双方意气用事,领导人物只为自己权势打算,国民党则全部贪污无能;共产党又一味残暴无人理。要是果真如此则所有的好人全部袖手旁观,中国的国事一直被人垄断操纵,以致误入迷途,一错再错,就四十多年。总之人类的纪录中没有这样简单而又不合理之“历史”(21)。

      当日牺牲了十万和百万以上的人命,决不可能仅因少数的人一意为非作乱,其他则盲目附从。尤其因为这种行动所造成的局面几十年后尚不可逆转,更不能轻易的指斥其为一种错误。……(22)

      如果一人一时一事不合情理无足为奇。甚至一个团体在一段时间所作事全有未当犹可分说。如果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前后数十年所作事全部错误,那也就难能令人置信了。历史是时间的产物,有累积性。要是我们忽略每一情事之积极性格,亦必误解以后发生情事之真实意义。(23)

      那些人间至惨之事,固然无从洗刷:“对改革期间的残虐行动……,我想任何人也无从为之洗刷”(24);但是,黄仁宇却相信,从个人的、短期的角度来看固属不幸的命运,换个角度,从集体的、长期的角度来看,却有了积极的一面:“个人的踯躅与蹁跹,托之命运。……可是其所代表的是一种群众运动,带有历史性格,又当别论。”(25)只有事过境迁,当我们摆脱了“个人经验”的羁绊以后,这才能找到他所谓的“历史的长期合理性”(long-term rationality of history)(26):“很多事情的真意义,要多年之后静眼冷观才看得明白。当时用道德观念粗率解释的事物,日后从技术的观点分析,必呈现着很大的差异,其根本不同的地方,则是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前后一贯,源远流长,超过个人经验。”(27)

      略过个人的得失,而着眼于集体的方向;不要自限于短期的历史,而要去观照长期的历史(对于在“革命不仁”中身当其酷的黄仁宇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黄仁宇如此这般再三再四地嘱咐。他劝告史家,应该“甩脱个人的观感”,把焦点放在“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上:“不少写历史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通常不能甩脱个人的观感,而且感情用事,容易小心眼,用寻常人的眼光去议论非常之事和非常之人,也就是容易忽略后面有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在”(28)。

      凌驾在个人的命运之上的,是集体的目标;许多从短期看来不合理的行动,长期来看,却都具备了“历史的长期合理性”。黄仁宇相信,他已经在这一切乍看之下毫无意义、纷乱无章,而且往往死伤狼藉、血肉横飞的表象背后,找到了一个更加本质的、也更加真实的东西。这是两个不同的层次,黄仁宇还曾经借用康德的术语“现象”(phenomena)与“超现象”(noumena)来描写这两个层次(29)。

      随着黄仁宇分辨历史中的“现象”(“一人一时一事不合情理”)与“超现象”(“发生情事之真实意义”),而进一步发展出来的,是他对“公共意志”与“各人私人意向之总合”之间的分别。

      黄仁宇相信卢梭(J.Rousseau,1712-1778)与黑格尔(G.W.F.Hegel,1770-1831)所谓的“公共意志”、“共同意志”或“公众之志愿”(这三个词,全都是黄仁宇用来译"general will"一词的用语)(30)。他申言,所谓“公众之志愿”, 是一种“集体生活之真意义”,几乎是一种透明的品质。公众之志愿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灵魂,它有至高的道德价值和公众精神(31)。

      黄仁宇当然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但他所谓“公众之志愿”(或称“公共意志”、“共同意志”),所扮演的角色,几乎接近于冥冥之中的“天神”:

      这种亘世纪超过人身经验,也透过朝代的筹划,除非我们相信冥冥之中确有天神作主,只能称之为公共意志之所获得的成果(32)。

      此处必须留意的是:当黄仁宇使用“国家的灵魂”这样的词汇来描述“公众之志愿”(或称“公共意志”、“共同意志”)时,这个“公众之志愿”,就不是指这个国家中所有个人意志的总合了。因为灵魂与肉体是不同层次的东西,灵魂高于肉体;所以肉体的各个部份的总合,并不等于灵魂。同样的,作为“国家的灵魂”的“公众之志愿”,也与这个国家中所有成员个别意志的总合,并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东西。“公众之志愿”高高在上,高于一个国家中所有成员意志的总合;所以,所有成员意志的总合,并不等于“公众之志愿”。黄仁宇引证卢梭的话,点出了这一点:

      社会必有其“共同意志”(general will)。共同意志并不是各人私人意向之总合,它有集体性,也有高度的道德价值,所以又必待贤哲如卢梭者才能从中发现。

      黄仁宇还指出:俄国的列宁所谓“民主集中制”的真髓所在,就是这种“共同意志”:“其民主是以人民为主体,而必须集中,则只有优秀份子能了解,只有共产党由上致下的纪律才能掌握”(33)。显然,黄仁宇必定会同意:他对于列宁(V.I.Lenin,1870-1924)这套做法的解释,是完全可以施用在毛泽东(1893-1976)的“民主集中制”之上的。

      我们在这里,发现了黄仁宇史学中“共同意志”与“各人私人意向的总合”这两个不同的层次。借用黄仁宇自己所使用的“国家的灵魂”的比喻:这两个层次之间的对比,与“灵魂”及肉体这两个不同层次之间的对比,是相对应的。

      同样的,当黄仁宇嘱咐史家不要把眼光全部贯注在历史“短期”的不合理性(“一人一时一事不合情理”),而应该着眼于“历史的长期合理性”(“发生情事之真实意义”)时,他所谓的“短期”与“长期”,也就不只是时间上的长、短而已。“长期”代表的是历史的本质、“超现象”,而“短期”代表的则只是表象、“现象”;“长期”与“短期”,在黄仁宇的史学里,却是分属于两个不同层次的东西。

      个人的、短期的、“现象”的、“人身经验”的角度是不足为训的。只有从集体的、长期的、“超现象”的、“超过人身经验”的、“灵魂”的角度来看,这才能得其要领。于是,在个人的、短期的、“现象”的、“人身经验”的层次上流淌着的鲜血,都没有白流,所有的“残酷少恩”,也都是必要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一切也决非偶然。即便还有稀少的例外,也只是例外而已:

      历史之发展如仅以各人的人身经营评判,有时也确是残酷少恩。中国法家所谓“天地不为尧舜而有亦不为桀纣而亡”的说法也能在很多的场合上适用。可是在长期间里引用着超过人身经验的眼光看来,历史之衍进却不可能全部出诸偶然,到头也仍具备它的合理性。此中的关键在我看来即是黑格尔和卢梭所说“公共意志”(general will)这一观念之不可漠灭(34)。

      此处必须点明:黄仁宇得到这样的结论,决不是根据经验上的任何证据,因为经验层次上的证据都不足为凭。他自己也承认,必须在“超过人身经验”的层次探寻,“在长期间里引用着超过人生经验的眼光”,这才能探骊得珠。

      如此这般,黄仁宇攀上了“超过人身经验”的、“超现象”的、“灵魂”的、长期的层次,高高在上,俯瞰芸芸众生。也只有在那个避风港里,他的心灵,才能躲过从“人身经验”的、短期的、“现象”的层次飞溅过来的钧舅的血。从那个高处看来,一切血肉横飞,都染上了神圣的色彩。所有的鲜血,没有一滴枉费;倒全都是为了完成那伟大的目标而流的。这是暮年的史家黄仁宇的一出“神圣的喜剧”(The Divine Comedy),他躲在那个高处,为一切鲜血找到了理由;他的伤痛,也化成了欢欣。

      随着黄仁宇从“人身经验”的、短期的、“个人”的、“现象”的层次,登上了“超过人身经验”的、长期的、“集体”的、“超现象”的、“灵魂”的层次时,黄仁宇的史学研究,也从经验科学渐渐转入了另一个方向:一种历史哲学──黄仁宇所谓的“大历史”(35)的历史哲学渐渐成形了。在这一个哲学的层次上,黄仁宇自己也承认:并没有“实切的证据”以为“凭借”(36)。但他仍然相信:只有在这一个层次上,才能够看到历史的真象;也只有在这一个层次上,可以体味到“大历史”的“无穷尽的美感”(37)。对于黄仁宇而言,“大历史”式的探讨,最后甚至已经接近了神学的领域:“大凡将人类历史从长时间远视界的立场检讨,不期而然会在思量想像之中接近神学的领域”(38)。尽管黄仁宇已经警觉到:“再进一步的讨论属于神学。要是我逾越这界线,则要违背我研究历史讲解历史之初衷了”(39)。但他耽溺于那几几乎接近于神学的感悟与领略,却是无庸置疑的。

      这两个层次之间,并不是紧密地贴在一起的;“超现象”的层次,像是一层浮油般,浮在“现象”层次的水面上。而个人则好比是水中的游鱼,对于水面之上的光影(指“大历史”的意义),只能见得模模糊糊。也因此,在黄仁宇的史学中,个人就不是俯仰于这个“大历史”之中,倒其实是俯仰于这个“大历史”之下的。在这个“大历史”之下,个人的命运如何,还有待我们进一步的探讨。

    “中国的长期革命”

      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公共意志”(黄仁宇会说这是中国这个国家的“灵魂”)贯注的所在,就是“中国的长期革命”(40)。

      一切都是为了这场“中国的长期革命”。因为是着眼于“长期”的层次,所以这也是就“超现象”的、集体的、“灵魂”的、“超过人身经验”的层次而为言的。千回万转、万流归宗,都汇成了这一场“中国的长期革命”;九死一生、间不容发,全是为了成全这一股“公共意志”:

      中国现代的长期革命也出于一种公众之志愿(41)。

      黄仁宇相信:“中国的长期革命”,便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为甚么中国需要“长期革命”?黄仁宇首先从地理说起。他指出:中国的腹地与北亚草原之间,有一条“十五英寸的等雨线”。在此线以北,年雨量在十五英寸以下,无法经营农业,是游牧民族出没之地。在此线以南,则可以种植各型作物,是农业民族居住之区。游牧民族每遇饥荒,就只能南下牧马。农业民族为防备边患,就沿着这条等雨线修筑了长城。为了防卫这条两千多哩的国防线,中国又不得不发展出中央集权,以动员人力物力。黄仁宇指出:中国横亘两千多年的中央集权体制,正是“中国地理的特殊情形”所造成的。

      这两千多哩的国防线,因为太长,所以无法采用“精兵主义”,在“动员作战人事后勤”时,只能“以数量重于质量为宗旨”。军政既如此,民政也只好同样笼统处置了。“纯朴雷同成为最先考虑的因素”(42)。

      这种“数量重于质量”的“宗旨”,在明、清两代,更是变本加厉。数百年以来,形成了这样一套体制:

      明、清帝国财政与税收之设施,简言之,即不设中央银柜。户部负责中央集权之监督而不承当各地之执行。全国以无数之税收机关与无数之开销机关对排(如所有之县皆为税收机关,所有之千户所有如现代军队之团部或营部者皆为开销机关)。用椿数极多而每椿数量至少之银物侧面交纳收受,无中层之综合分配,亦不受民间经济之诱导与牵制。

      这正是中国无法形成原始资本累积、无从产生资本主义、且无由发展出一套现代式民法的原因:“因着是项安排,公私财物始终无法集中,带服务性质之事业,包括现代性格之民法无从发展,统计不能着实,具有现代性之大规模商业亦因缺乏支撑不克登场”。而各级政府,也只能率由旧章,维持住一个衙门的规模而已:“政府受各种条件限制,也只能维持传统衙门性格。十九世纪虽有改革,也仅能在局部作肤浅之修正,而不及动摇其基层之体制”。结果是:“一方面人民收入低薄,一方面整个国家与社会缺乏有效之组织结构”。中国现代史上面临的一切问题,都源自于这一套旧体制。所以黄仁宇说:“日后毛泽东提出中国之‘一穷二白’,实源于此数百年一息相传之体制。”(43)

      黄仁宇的主张,其实是一套地理决定论。依他看来,中国传统的“中央集权体制”,都是由它的地理环境所决定的。中国人循着历史的惯性而发展,一直无从摆脱这种地理条件的限制。一直到鸦片战争以后,由于西洋文化的冲击,中国才开始试着摆脱这一套旧体制,而展开了“中国的长期革命”(44)。又由于中国传统上的“中央集权体制”,使得中国在“改造或调整而接受西方体制”时,无法像印度一般,走和平的路线,而不得不采取“革命”的暴烈手段(45)。

      现代中国,必须“脱离旧式农业管制之方式,进而采取商业原则作为组织结构之根本”。在“传统农业社会”里,“各事一成不变,人与人之关系为单元,有如中国传统所标榜之‘尊卑、男女、长幼’的秩序”;现在那一切必须根本变革、脱胎换骨,以转成这样的新社会:“商业着眼于广泛之分配,务必促成社会内各事物概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换,所以在‘权利与义务’之大前提下,人与人之关系为多元,自此也才谈得上自由平等”。

      黄仁宇指出:这场推动中国从农业社会步入商业社会的“长期革命”,必须分三个步骤来进行:

      1.首先即须创造一个高层机构;

      2.次之又要翻转社会之低层机构,以便剔除内部阻碍交换之成份,使各种因素统能接受权利与义务之摊派;

      3.然后才能敷设上下之间法制性之联系,构成永久体制(46)。

      “中国的长期革命”,就是按照黄仁宇所说的这三个阶段而进行的:

      1.国民党与蒋介石(1887-1975)因着抗战替中国创立了一个新的高层机构。

      2.中共和毛泽东则因藉着土地革命翻转了大陆农村的低层机构。

      3.于今邓小平(1904-1997)等人则因着经济改革,有重新敷设上下间法制性的联系之趋向(47)。

      只有完成了这些工作以后,中国才能够发展出一个“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局面(48)。

      黄仁宇相信:中国的这一场“长期革命”,其实并不是孤例。在空间上,全世界所有的国家,都必须经过这样的发展:“我已发觉到近代国家的革命,统有共同的程序,即上面要重创高层机构,下面要翻转低层机构,从中还要新订上下之间法制性的联系”。这种革命,是举世皆然的。在时间上,则“这样的改造少则三、五十年,多则近百年或超过一个世纪”(49)。“中国的长期革命”,只是这普世的变革中的一环而已。

      “中国的长期革命”,是中国从传统社会转为现代社会的一个过渡。这个过渡,黄仁宇喻之为一个“长隧道”。对于浸淫于传统日久的中国人而言,走进这个长隧道,本不是自觉的选择;但走出这个隧道,则是“公共意志”(或称“共同意志”、“公共之志愿”)贯注的目标。所以黄仁宇说:“进入这长隧道,不是我们公众之志愿,而瞻望隧道前面的光乃是我们公众之志愿”(50)。

    “大历史”下的“历史的‘经纪人’”

      在这个“长隧道”里,个人被局限在“现象”的层次上。个人无从在主观上,认识“超现象”的层次上历史客观发展的方向。只有当事过境迁,在我们走出了这个“长隧道”以后,才能沐浴在“隧道前面的光”里,看透这“长隧道”在“超现象”层次上的意义,从而认清这一切所为何来。换言之,穿过这“长隧道”,也正是我们摆脱“现象”层次里茫无所知的状况,从而得到“超现象”层次的了悟之过程。黄仁宇显然是同意黑格尔的看法的(51)。他相信:活动在“历史之前端”的人,“虽领导人亦无法获知其行动的实际意义”;“无人能做历史的主宰,纵是伟大人物,也不过是历史的‘经纪人’”而已(52)。只有当事过境迁以后,我们这些有幸生在后世的人,才能够有足够的后见之明,从短期的、“现象”的层次,看出历史长期的、“超现象”的意义。如黑格尔所说的:“米诺娃的猫头鹰(指我们对历史的后见之明),只有当夜幕降临之际(指整出戏剧落幕,也就是当我们走出历史的“长隧道”时),才会振翅飞翔”(53)。

      在这个“长隧道”里,乃至于在一切人类的历史中,我们的所作所为,都受限于过去的历史条件。在上文中已经谈过,黄仁宇指出:地理因素造成的农业民族与游牧民族之间的对抗,促使中国形成了历朝历代的“中央集权体制”。在中国近、现代史的阶段,正因为这套“中央集权体制”的制约,使得中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为了推翻这套“中央集权体制”,无法像印度一般,以和平的、非战的步骤缓步进行,而不得不采取激烈的“革命”手段。如果把黄仁宇所说的这一切因果关系串连起来看,中国近、现代史上随革命而来的一切惨烈的事迹,其“第一因”(First Cause),就是中国的地理条件──“十五英寸等雨线”。

      在这些历史条件的限制下,中国展开了它的“长期革命”。作为中国近、现代史上“历史的‘经纪人’”的蒋介石或毛泽东,乃至于其他一切人物,都只能在这些条件的限制下,走一步是一步。

      晚年的黄仁宇,根据这样的“预设”(assumptions),投注了极大的精力,著成了《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一书。黄仁宇指出:蒋介石受制于他四周的环境──“当时剩余之失业人口与流通各地之军械可谓俯拾皆是。有能力之冒险家如能筹备相当数量之粮食与弹药,不难瞬息成军,此亦军阀逞凶无可遏制之一大主因”。而这又是由当时中国的特殊形势所造成的:当时西方的“军事科技容易输入”,但中国却缺乏足以“控制此种力量之政治体系”,这样的政治体系,还有“待长时间之培养方能成熟也”。在这样的条件下,蒋只能“以人身因素拉拢部下,用升官发财为饵培植个人势力”;换言之,就是自己也当个军阀。黄仁宇相信:中国当时的条件,使得蒋无从“绝对杜绝军阀,使部下丝毫不沾染其气息”,也无从“与江浙之商界保持距离”。谁要是要求蒋在那样的情境下,还能够“保证其运动之纯真”,谁就是“天马行空”,“不识时宜”、“不了解革命行动之真谛”。蒋只能按照他已经做过的做法去做,除此之外,别无出路、也别无可能(54)。

      依黄仁宇看来,毛泽东也不能例外。毛的一切决定,也都是时势所逼、不得不耳。毛泽东在“大跃进”中的“土法炼钢”,就是如此:“毛泽东阅及土改的报告,才能实切体会问题的复杂与严重,他之被逼得无出路,可以从‘后院炼钢’的情形看出”。在毛治下,中国人民在人民公社中“吃大锅饭”,在文革期间的“穿蓝布袄”,全都是迫于形势、无可奈何(55)。

      甚至连“营私舞弊”,也是时势所迫。黄仁宇不止一次指出:“在若干情形下非如此营私舞弊即不能生存”;“贪污之由来乃是预算不足以覆盖应当解决的问题”(56)。当黄仁宇说出这样的话时,他当然不是不知道孔、宋财团贪污到了甚么样的程度:“此时驻华大使高思亦提出报告,云中国集结大量外汇。财部消息内中八千余万美元,已置入孔令侃等私人帐户”(57)。没有人能否认:黄仁宇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在他的文字中,却从来没有分辨过“非如此”“即不能生存”的贪污,与货真价实的贪污有何不同。

      难道除了被动地因循、迁就种种历史条件的限制以外,“历史的‘经纪人’”就不能主动编订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计划,再依次施行么?黄仁宇承认在理论上有这样的可能。他以蒋介石在抗战以前的政策为例。他指出:这些政策,是取法于 R. H. Tawney(1880-1962)之建议:“先开发长江三角洲,使其成果分润于内地,亦使工商业之发展分润于农业”。但这也只是理论而已;在现实上,中国的内忧(“中共领导之农民暴动”)外患(日本的侵略)始终不断。于是就无从就解决土地问题下手了。

      换言之,理论上,只要当时的中国没有内忧外患,那么,蒋介石的计划就不无成功的可能。然而,依黄仁宇看来,这又是决无可能的:在内忧方面,由于中国传统的“旧式农业管制之方式”,及与其紧密相关的“中央集权体制”所留下的种种弊病,“农村问题”不断“恶化”,“中共领导之农民暴动”遂因而无法遏止(58)。在外患方面,“日本不甘心中国民族意识之高涨,以及蒋所揭橥之‘平等’,和废除不平等条约之诸般要求,已成为一种长期间及历史上之趋向,并非领袖人物之争辩与折冲所能左右”(59)。而日本对于中国的做法,又是像日本这样的国家所难以避免的。作为一个新兴的近代国家,由于日本的历史条件,使得日本在改革上比中国要容易得多;但这样的国家,通常不得不把一部份的问题“外界化(externalize the problem)”,以致于“引起兵连浩劫(伦按:似应为“兵连祸结”)的国际战争,最后玉石俱焚,也并未占到便宜”(60)。中国历史上的因果关系与日本历史上的因果关系交会在一起,这才“成为一种长期间及历史上之趋向”,而且这种趋向,不随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从黄仁宇的种种分析看来,一切都是必然的,一切都无可回避,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既然人的下决定的能力、人的自主因素、人的自由,在黄仁宇看来,是如此这般微不足道;那么,在历史上真正作主的,就不是任何一位“领导人物”,而是黄仁宇所谓的“非人身因素”(impersonal factors)了。即便是“领导人物”,也“只能因时就势”而已(61)。

      那么,在这种客观的历史趋势之下,作为“历史的‘经纪人’”的这些人物,他们在主观上又么想呢?

      “历史的‘经纪人’”本身,正是过去的历史之产物。他们固然怀抱有对于未来的“企图与愿望”(这其中又有“创造及理想的成份”),但他们同时又具有“自私、惰性和憧憬于过去的习惯”的倾向,黄仁宇甚至使用基督教中“原罪”(original sin)这样的字眼来为此类倾向命名(62)。正由于这些“历史的‘经纪人’”的“原罪”,所以,当他们怀抱着对于未来的“企图与愿望”时,他们会被自己的“自私、惰性和憧憬于过去的习惯”所拖累。而历史的发展,就是这两方面(对未来的企望与对过去的沉溺)互相作用的“合力”所造成的结果(63)。

      黄仁宇指出:要求那些“前面没有逃脱旧社会的遗毒,后面见不到新社会的光辉”(64)的人──当然也包括蒋介石与毛泽东──,能够依照我们现在所接受的规范行事,就好比是“汽车尚未发明,即在街中装上红绿灯,期望各人严守交通规则”一般。背负着「原罪”的他们,只能“暗中摸索”,只能那般行事(65)。

      因为这些“原罪”,“历史的‘经纪人’”,是无从理解自己的历史角色的。在“中国的长期革命”这个“长隧道”里,无论是蒋介石还是毛泽东,对于这场长期革命的历史意义,都只能见个依稀仿佛而已:“蒋先生与毛先生行动于历史之前端,他们不可能和我们一样站在历史后端综览全部经过”(66)。历史赋予他们一个他们自己无从索解的任务,即便他们努力承担,却仍不明所以:“当一个国家和一个社会须(伦按:“须”应为“需”)要全部改造的时候,历史所赋予个人的任务,可以和各个人的观感完全不同”。换言之,身陷在“现象”界的“历史的‘经纪人’”,他们本身的感受,是会与从“超现象”界的、“大历史”的角度所看到的真正的意义,毫不相干的。如果他们猜到了“历史的意义”,那只是运气好、偶合而已;而即使他们的“胸襟抱负”与这“历史的意义”“完全相违”,那也没有甚么关系──他们仍不失为是“历史的‘经纪人’”(67)。

      这些“历史的‘经纪人’”“瞻望”着「隧道前面的光”。作为“历史的‘经纪人’”,他们对于自己的行动,尽管不能“洞察”其“实际意义”,但仍会“较旁人所知略多”,──也仅止于此而已(68)。于是,他们承担起历史所“赋予”他们的“任务”;在四周条件的限制下,他们也的确各自成就了一番事业。可是,受制于他们的“原罪”与四周条件的限制,他们的事业,往往也只能是阴错阳差、误打误撞的结果。只是运气好,偶合而已。

      黄仁宇谈到他在阅读蒋的日记时的领悟:“我最近几年有机会仔细阅读蒋介石日记,他不仅对国事无全盘计划,连北伐的成功也是‘将错就错’,对日抗战更无胜利的把握,只有‘孤注一掷’,有时他尚说出,如战败国亡,亦可‘保全国家之人格’”(69)。“历史的‘经纪人’”蒋介石,在这个“长隧道”里,既无法纵览全局,也就只有“将错就错”、“孤注一掷”了。

      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共所进行的土地改革,也是“中国的旧社会已至山穷水尽”(70)后势所必至、不得不耳的结果;只能走一步是一步,无从事先筹划:“中共之土地政策,也不能算是依预定之方案有秩序的做出”(71)。“起先发动于身患梅毒、吸白面,带有土匪性质的流氓。他们进入村庄之内,鼓动村民造反。起先无非以威迫利诱的方式,弄得多数的农民个个下水,当时‘打土豪分财产’的办法,甚至弄得有些共产党员也为之心寒。然则这还不过是一种初步的程序”(72)。在革命中,这类暴力是无从避免的。黄仁宇显然会同意毛泽东的一段名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73)。但到此为止,革命尚未成功:“一到这村庄已被掌握,内外威胁消除,有适当教育的中共人士才整批进入。痞子也好,革命先锋也好,他们的作为又全部被检举”。如此这般,前前后后“牺牲了三百万至五百万之人命”(74)在这以后,才能大体步向正轨:“再度分田时,也不计较过去功罪,而确实讲究合理合法。当初鼓励农民为原始的动物,这时才重新教导他们为善合群”。也才能在最终“造成一个可以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局面,所以以后成立人民公社、最近的承包制就轻而易举”(75)。黄仁宇强调:毛泽东完成的这些工作,并不是根据长远的计划,依次进行的:“这当然不是他个人策划”。也就是说:毛所完成的一切,正如蒋介石一般,也是“将错就错”、“孤注一掷”的结果。其实,所有历史上的变革,都很难有“通盘的打算”,都只能是“摸石子过河”的结果(76)。

      无论是毛泽东,抑或蒋介石,尽管由于他们的“原罪”,他们并不能够理解整个“历史的意义”,尽管对于肩负的由历史所“赋予”的“任务”,他们也未必可以恰如其份地掌握;但这并无碍于他们能够完成历史交付给他们的任务。黄仁宇赞许他们“各对中国有空前的贡献”(77)。只是,他们的“贡献”,必然是在迂回曲折、徘徊往复的过程中达成的。在“中国的长期革命”这个“长隧道”里,“历史的‘经纪人’”,像瞎子一般,“暗自摸索”,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迈向前去。

      然而,这些“历史的‘经纪人’”身上的“原罪”,却是完全必要的。这些“原罪”(“自私、惰性和憧憬于过去的习惯”),使得他们把历史“赋予”他们的“任务”看成是自己的事业;把公共的事务与自己的利益混为一谈。只有这样,“历史的‘经纪人’”才能够坚持下去。以蒋介石为例,“他的国家体制既是苦心孤诣忍辱负重的构成,他不得不相信任何向他挑战之人物及派系皆具有破坏及捣乱性质”。“对他个人讲,所保全的是他几十年奋斗之成果或仅是自己名位”,“没有实质差别”。黄仁宇指出:“在很多情形之下,这些因素早已凝聚为一”(78)。“历史的‘经纪人’”身上的“原罪”,正是“大历史”操弄、摆布他们的诱饵。

      但也由于“原罪”,这些“历史的‘经纪人’”,对于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不能够有正确的认识。他们往往互相敌对。但从“历史的长期合理性”之角度看来,他们其实都是“中国的长期革命”中必要的因素:“琦善、耆英与曾国藩、李鸿章的立场不同,而中兴名臣的志向也和康、梁百日维新的人物有很大的差别”;但这无碍于他们在一场不自觉的“接力运动”中承先启后(79)。蒋介石与毛泽东“表面看来”,“继续着他们终身之仇怨厮杀,或者不出于国共两党之权力斗争”;然而,“实际其在历史上长期之功用,则已超过交战者企划之外”。这一对你死我活、誓不两立的仇家,从黄仁宇“大历史”的角度看来,却是交光互映、相得益彰的搭档。他们两位一前一后,不自觉地共同完成了中国“体制上之改造”(80)。黄仁宇指出: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各种事迹,“粗率看来它们好像矛盾而互相冲突,其实则当中纵有局部之反覆,而终归成直线或至少成梯次的前进”(81)。有时候,历史已经展开了新页,这时候就需要新的“历史的‘经纪人’”来承担下一阶段的工作了。当蒋介石完成了历史“赋予”他的“任务”后,就只有功成身退。因为,下一阶段的历史任务,其“程序”对于蒋介石或国民党来说,是“不可想像”的,“其逻辑就与他们的立场完全相反”。这时候,就只有让毛泽东与共产党来接手了(82)。

      也正由于他们的“原罪”,这些“历史的‘经纪人’”,不能看清在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无可归罪的(在黄仁宇的大量文字中,我所见到的唯一一段归咎于人的话,是把明清以后“数百年一息相传之体制”,说成是应该“由朱元璋负责”。不过,从黄仁宇全部的著作来看,我不觉得这段话可以当真)(83)。他们彼此攻击,“在找不到适当的对象对这两、三百年负责时”,“交战者隔着远距离呼叫对方为犯为匪”,他们相信一切错误都是对方造成的;于是只能以“暴力的方式”来进行“中国的长期革命”(84)。但奇妙的是:这类看似毫无意义的对敌与厮杀,依照黄仁宇的观察,却也助成了历史的发展。以毛泽东的土地改革为例:“即使人身站在敌对方面,毛泽东之土地改革亦须蒋介石在此方加压力才能遂行”。只有在蒋与毛的战争状态中,毛的“群众运动”,才能够进行下去:“那种群众运动全靠对外隔绝,以战时动员之背景作支撑”(85)。就此而言,这样的杀伐也还是必要的。

      然而,黄仁宇还是承认:有些历史上的不幸,确实是“多余与过剩”的、是“额外”的。而这仍然是“历史的‘经纪人’”的“原罪”造成的恶果。黄仁宇引证黑格尔的说法:“历史的‘经纪人’”无从“洞察其行动的实际意义”,也“没有见及需要改变的范围之大”;“他们总以为自己所能掌握的局面,即是一切问题的终结”。他们彼此怪罪,指责对方才是罪魁祸首:“他们用道德的名义,标榜着至善与至恶,有如司马迁之论法家‘其极惨??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正是“这一念之差”,“才在人世间造成很多额外的痛苦”(86)。

      更重要的是:当这些“历史的‘经纪人’”已经大体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任务以后,他们却还没有察觉到已经事过境迁了。他们仍旧顺着「自私、惰性和憧憬于过去的习惯”的倾向,继续做些已经不合时宜的事。以毛泽东的土地革命为例,“从历史家的眼光看来,土地革命中的平等观念不过是过程中的策略,藉此以扫除过去放债收租束缚经济发展的桎梏,树立一个新社会之基点”。但在这场土地革命成功以后,毛却仍旧沉溺在过去:“但是毛始终不能放弃全民吃大锅饭穿蓝布棉袄之原始的平等观念”。因此而有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为着保持这理想,他不恤发动文化大革命”。而这又形成了下一阶段改革的限制:“使当初他自己领导农民暴动之余焰又在城市里燃炽十年,也阻挡着下一段的改革”。于是,历史的限制又开始在历史的限制之上陈陈相因。──历史总是在这陈陈相因的限制之下展开的。这些陈陈相因的东西,会一直积累下去、也会一直影响着我们的行程,直到这整个宇宙烧尽了它的最后一吨燃料的那一天。

      可是,甚至连这种“多余与过剩”,对于历史的发展,也还是必要的。这样的“多余与过剩”,走到了极致,物极必反之下,就突显了历史已经“更换主题”,必须进入下一个阶段了:“只是有了蒋与毛的‘多余与过剩’之行动,历史之更换主题反弄得非常明显”(87)。就此而言,所谓“多余与过剩”,就不能全算是“多余与过剩”了。

      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切,都只能按照已经发生过的方式发生。即使可能有微小的不同,也无补、或无碍于大局。是的,大致说来,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有一些太天真、“太理想”的人,他们也设想过像法国大革命这样的悲剧可以“完全避免”:“有些人认为这事可以完全避免。路易十六实在是一个好国王,法国已经在改革,在组织上已经朝英国的方向走……”。可是,历史已经按照它发生的样子发生了:“我忖想:既有巴士底的暴动、马赛歌、山岳党和平原党,又有外国的干涉,要想整个避免法国大革命,未免太理想”。而且,说到底,这一切又是完全必要的。革命促使“法兰西能在数字上管理”,这才是“剀切而不易辩驳的事实”(88)。

      就在这里,黄仁宇所谓“历史的长期合理性”,已经发展为“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了(89)。在黄仁宇看来,甚至连日本的侵略,对于中国的下一步革命,也有促进的作用。他引述毛泽东的话:“日本之侵略行动适足以促成中国之改造与解放”(90)。无巧不成书,历史的发展歪打正着;在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切,不但是难以避免的,而且也都是必要的。

      就在这里,黄仁宇爱上了(或起码是接受了)他自己──乃至于钧舅、乃至于他那一代人──所遭逢的一切苦难。因为这一切苦难不但无从避免,而且也都是必要的;是为了完成“中国的长期革命”必须付出的代价。从长程的、“大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一切苦难最后都是有益的。如上文所说的,这正是黄仁宇的“神圣的喜剧”。黄仁宇的魅力,也可能就埋藏在这里:──去爱无可避免的苦痛,或起码是接受它,如黄仁宇所说的:去“接受历史之仲裁”(91)。──对于那些面对着历史上层出不穷的苦难目瞪口呆、黯然神伤的人而言,这正是心灵上的止痛剂。

      尽管如此,我仍然要说:这止痛剂有麻醉的副作用,它会使我们看不清人类所面对的处境。

    人的自由

      黄仁宇笔下的“历史的‘经纪人’”,其实只是历史的傀儡而已。黄仁宇显然同意托尔斯泰(Leo Tolstoi, 1828-1910)的看法。这些“历史的‘经纪人’”,往往自以为是“主宰”,其实他们只是“天命”摆布与“命运”“安排”的傀儡:

      他们的失败固然是瞎闯的结果,即使成功也属侥幸,其他各人也只随着局面的展开,好像以本人意志作主行事,其实则受环境及个别性格支配,又实系天命。于是茫茫之中,另有主宰。

      个人的行动好像自己作主。但是每人的环境不同又系命运的安排。而对付不同的环境所采用的决策也各按一定的规律(92)。

      这些“历史的‘经纪人’”,既因为他们的“原罪”,无从掌握他们自己行动的“历史的意义”;又复因为历史条件的限制,只能做出许多他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也因此,黄仁宇史学中“历史的‘经纪人’”,就只是一些任由机运与限制摆弄的人了。一切都是必然如此,他们只是循着早已经由他们本身的“原罪”与他们四周的条件所安排好的轨道行事罢了。在“大历史”之下,这些“历史的‘经纪人’”按照由“大历史”早已撰写好了的脚本行动着,却不能算是真正的行动者(真正的行动者是“大历史”)。在黄仁宇撰写的“大历史”里,也就只能存在着未能实现的意图,寻觅着行动者的行动,以及不系属于任何主词的动词了(93)。他的史学之中的角色,只能算是一些影子与傀儡。如同T. S. Eliot诗句中描写的“空洞的人”(the hollow men)一般:

      我们是空洞的人,We are the hollow men

      我们是填塞的人,We are the stuffed men

      ……

      只有轮廓而无形体,只有影子而无色彩;Shape without form, shade without colour,

      瘫痪了的力量,毫无动作的姿态……。Paralysed force, gesture without motion.(94)

      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能够责备他们呢?傀儡或影子是无从责备的。唯一可以归罪的,只能是那在后面操弄一切的“大历史”。但我们又怎么能够怪罪历史呢?真要怪罪的话,只能怪罪我们自己生不逢辰。而这又算是甚么说法呢?黄仁宇于是只能伤心地对自己的母亲──乃至于“和她同一代的母亲”(当然包括了“钧舅”的母亲“五姑外婆”)──承认:

      我如何能对母亲说,“妈妈,只怪你出生不凑巧,前面没有逃脱旧社会的遗毒,后面见不到新社会的光辉”呢(95)?

      既然一切都是必然如此,没有别的可能。人的行为,因此就如同自然现象一般,无可指责。谁要是批评毛泽东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行动,那就像是指责伽玛射线(gamma-rays)一般,是可笑的、无谓的(96)。就此而言,钧舅的死,不能怪罪于任何人。只是他身不逢辰,一至于此而已。这正是黄仁宇的史学中令人不安的弦外之音(implications)。

      没有人能否认:黄仁宇的一些观点,确实含藏着许多真知灼见。我们有谁能够否认:人类的行动,受制于许多条件,所以从来就不是完全自由的?谁能够否认:我们身上充满了许多黄仁宇所说的那种“原罪”?又有谁能够否认: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确实无从掌握历史长流的意义?

      然而,另一方面,黄仁宇的史观,却也充斥着许多令人不安的弦外之音。比如说:如果我们的所有行为,都受制于四周的条件,而且,恰恰就是这些限制(无论是内在的抑或外在的),逼促着我们不得不去杀人放火,那么,我们还必须负些甚么责任?

      黄仁宇显然也意识到他的“大历史”中的这些问题。他自己说:“这样的说法,好像近乎宿命论(fatalist);也好像是说,将要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与各人的存心没有关系,甚至与人无涉”。但他强调:“其实也并不尽然”(97)。奇怪的是:对于这么重要的问题,他却没有再作进一步的、让人信服的解释。从他的语气看来,尽管“并不尽然”,但大体而言,人的行为,似乎仍然是被决定的;仍然是“各按一定的规律”,仍然“受环境及个别性格支配,又实系天命”。

      像黄仁宇这样的说法,除了用来解释早已发生过的历史之外,谁会据以用来面对当前的问题呢?诚然,只要我们穷究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切因果关系以后,我们就可能会得到“一切发生过的事件,都是无可避免的”这样的结论。而当我们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以后,我们也就无从把任何事情归咎于任何一个人了。此所以A. Ayer(1910-)会说:“理解一切,就是宽谅一切”(98)。

      然而,人的处境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在面对当前的问题时,也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四周的环境之上,把我们自己的选择都说成是情势所逼、不得不耳;那么我们也就不必再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去走比较合宜的路、去选择牺牲较少的手段了。我们很难想像,黄仁宇的这些说法,可以用来当作处世的方针。他对历史的解释,倒像是一个罪犯,在法官面前,把一切犯行,全都推到社会的迫害、儿时的不幸等等之上;而且,这罪犯还会说他的犯行最终仍旧产生了良好的、令人满意的作用。尽管这套说法也许不是全无道理,但总让人有卸责、狡辩的感觉。

      在一切限制之外,在当下这一个时点上,我们总还有一点可以称之为“自由意志”的东西。正是这一点可怜的“自由意志”,使得我们在种种限制之下,仍然坚持去做该做的事;也正是这一点“自由意志”,使得钧舅在牢狱之中,不愿意以出卖别人的代价,来换取自己的免于斩首。我们诚然不能够把这点“自由意志”估计得过高;但如果把它低估到像黄仁宇那样的程度,那就是为自己卸责的狡辩了。无论如何,人类所面对的种种限制,并没有宽纵我们以恣意妄行的权力。

      自由总是可能的。无论人的历史处境加之于他的所有限制,也无论“原罪”、折磨、死亡。在面对这一切“终极情境”时,人的自由也总还是可能的。在疲累不堪、忧惧交加、又不明前路的时候,我们还是必须承担起正确抉择的责任。这正是人类在每一刻所面临的处境。难道不正是在种种似乎无法抗衡的限制之前,人的自由,才能显现出它的强度吗? 这也正是钧舅以他的死给我们留下来的启示。而这启示,正是黄仁宇在他的史学中忘记了的。

      也许我们对黄仁宇已经做了太多的责备。对于黄仁宇而言,他只是为了逃避那终其一生纠缠着他的、由那些苦难所带来的伤痛而已。然则,到了最后,人类史上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苦难,到底具有甚么样的意义呢?

      我们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到底,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回答的问题了。这已经介入了信仰的层次。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只是:在四周重重的限制之下,在每一个该下抉择的时刻,负起我们当负的责任来。也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减少、甚至消除那些苦难。这样的劝告,尽管只是老生常谈,却仍是历久弥新的。

    注释:

    1. 这篇文字的写作,曾受惠于我与以下几位友人的交谈:彭明辉、薛化元、刘祥光、阎鸿中。在这些讨论中,有时他们谈言微中,有时他们机锋毕露。这些都帮助我对此处所讨论的问题想得更周全,并看得更明白。谨此致谢。又,兹篇文字总是有些缺点的,这当然是我个人的责任。

    2. 黄仁宇的回忆并未记下时间。这里的年代,是根据鲁迅的一篇文字大概推断出来的。参看鲁迅:《三闲集?"铲共大观"》,《鲁迅全集》16卷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第4 卷,页105-107。

    3. “朱点”,也就是签发了死刑执行令。参看郭建:《帝国缩影--中国历史上的衙门》(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页114、页235。

    4. 根据鲁迅的记载,这些女子里,有些只是十六岁、甚至十四岁的孩子。参看鲁迅:《三闲集?"铲共大观"》,《鲁迅全集》,第4 卷,页105-107。

    5. 鲁迅:《三闲集?"铲共大观"》,《鲁迅全集》,第4 卷,页105。

    6.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8),〈母亲〉,页105。

    7.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1),〈为甚威尼斯〉,页215。

    8.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台北:允晨文化公司,1988),〈蒋介石的历史地位〉,页269。

    9. 《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4),页57。

    10. 我借用了Karl Jaspers的用语。参看Karl Jaspers著,亦春译:《悲剧的超越》(Tragedy Is Not Enough)(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页74。

    11. 黄仁宇:《资本主义与廿一世纪》(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1),页340;另见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81。

    12.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39、页7。

    13.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里昂车站的会晤点〉,页280。

    14.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蒋介石的历史地位〉,页261。黄仁宇这一段话,是针对在中共领导的土地改革下丧生的三、五百万人而说的。从他的文意看来,似乎是说:这三、五百万人,是在“绝对需要牺牲”的时刻,“愿意牺牲”的。

    15. 湖南长沙在清党“铲共”时,民众围观的情形,鲁迅根据当时《申报》的〈长沙通信〉,有生动的描写:“我一读,便仿佛看见司门口挂着一颗头,教育会前(伦按:也就是黄仁宇提到的“教育会坪”,钧舅的死所)列着三具不连头的女尸。而且至少是赤膊的。……而许多‘民众’,一批是由北往南,一批是由南往北,挤着、嚷着。再添一点蛇足,是脸上都表现着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经满足的神情”。参看鲁迅:《三闲集?"铲共大观"》,《鲁迅全集》,第4卷,页105-106。

    16.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73。

    17.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56。

    18.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母亲〉,页106。

    19.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257、页261、页441、页445。

    20.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73;并见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为甚么威尼斯?〉,页210。

    21.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内战〉,页79-80。

    22.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玉垒浮云〉(序),无页码。

    23.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46。

    24.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母亲》,页111。

    25.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为甚么威尼斯?〉,页212。

    26.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为甚么威尼斯?〉,页211。

    27.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里昂车站的会晤点〉,页274。

    28.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怎样读历史〉,页188。

    29. 见黄仁宇:《资本主义与廿一世纪》,页472。

    30. “公众之志愿”一词的译法,见黄仁宇:《近代中国之出路》(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5),〈中国现代的长期革命〉,页80-81。“共同意 志”一词的译法,见黄仁宇:《资本主义与廿一世纪》,页415。“公共意志”一词的译法,则见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玉垒浮云〉(序),无页码。

    31. 黄仁宇:《近代中国之出路》,〈中国现代的长期革命〉,页81。

    32.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玉垒浮云〉(序),无页码。

    33. 黄仁宇:《资本主义与廿一世纪》,页415。

    34.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玉垒浮云〉(序),无页码。

    35. 黄仁宇的一册中文书《放宽历史的视界》,英文本的书名即是China: A Macro-History(《中国的大历史》)。

    36.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玉垒浮云〉(序),无页码。

    37.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关系〉,页20。黄仁宇在这里谈的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一书中的历史哲学:“作者否定拿(破仑)及俄方将领是大事中的主宰。他们的失败固然是瞎闯的结果,即使成功也属侥幸,其他各人也只随着局面的展开,好像以本人意志作主行事,其实则受环境及个别性格支配,又实系天命。于是茫茫之中,另有主宰。如果读者要穷究当中意义,则只能看出,天地之间混如一体,内中只有无穷尽的美感”(出处同上)。黄仁宇对托尔斯泰的历史哲学,是怀有相当程度的同情的。当然,黄仁宇与托氏还是不同的。他没有托氏“茫茫之中,另有主宰”那种基督教式的气味;黄仁宇事实上是以“公共意志”取代了托尔斯泰的上帝。这一点在上文中已经谈到了。

    38. 黄仁宇:《资本主义与廿一世纪》,页471。

    39. 黄仁宇:《近代中国之出路》,〈中国近代史的出路〉,页54。

    40.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6。

    41. 黄仁宇:《近代中国之出路》,〈中国现代的长期革命〉,页81。

    42.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中国历史与西洋文化的汇合〉,页154-157。可以与中国相对照的是印度。黄仁宇指出:印度由于是“囊袋地形”,北方外来民族之入侵以渐不以顿;所以“历史上无组织常备军长期拒敌于国门之外的事例,如是缺乏中国式的中央集权体制”。而这又促使印度的现代化,无须蹈中国之覆辙。不必像中国一般,为了推翻专制政体,而动用大量的暴力:“印度未走上这剧烈的道路,一方面固然由于反暴力和非暴力的传统,一方面也由于背景上缺乏如中国中央集权、政教合一的体制,足以作为革命的对象。英国可以用不合作的方式使之退转,苏联与美国可以与之周旋,既未在行动之中产生一种新的军事管制力量,那也就可以直接进入民主体制,让全民投票直接选举了”。见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印度教与原核威胁〉,页253、页262-264。依黄氏的“地理决定论”,地理条件的差异,不但使得中国与印度现代化的取径大不相同,而且还使得现代中国与现代印度一为共产极权国家,一为民主国家。

    43.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67-68。有趣的是:黄氏在使用“历史的长期合理性”一词时,似乎是专指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而在谈到传统体制的形成时,则从来不用这一个词。

    44.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中国历史与西洋文化的汇合〉,页189。

    45.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印度教与原核威胁〉,页262-264。

    46. 以上的大段引文,都请参看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6。

    47.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玉垒浮云〉(序),无页码。

    48.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蒋介石的历史地位〉,页250。余英时曾经指出:“能不能以数字管理,似乎是作者(指黄仁宇)划分‘传统’与‘现代’的一项最重要的标准。”我同意余氏的看法。见黄仁宇:《资本主义与廿一世纪》,余英时所作的〈序〉,页iii。C

    49.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为甚么威尼斯?〉,页210。

    50. 黄仁宇:《近代中国之出路》,〈中国现代的长期革命〉,页81。

    51. 黑格尔相信:历史之中的行动者(agents,也就是黄仁宇所谓的“历史的‘经纪人’”),对于自己在历史中的行为具有甚么意义,并不见得能充份意识到--他只能“透过一层玻璃,见得模模糊糊”(当然,他会比一般人多一些难以言宣的使命感,因为他个人的目标恰好与“理性”[Reason]的目标相合)。对黑格尔而言,“人永远不明白自己当下作为(的真义)”:“我们全都陷在一出我们并不真正理解的戏剧里,充当其中的演员。只有当这出戏演完了,我们才能明白始终在进行着的,到底是甚么”。套句黑格尔的比喻:“米诺娃的猫头鹰(按:此处是指我们对历史的后见之明),只有当夜幕降临之际(按:也就是戏剧落幕时),才会振翅飞翔”。参看:Taylor, Charles. Hegel and Modern Society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6. 122-123。黑格尔的比喻,见Hegel,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 trans. T.M.Knox.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1956. 13。 译文根据:黑格尔著,范扬、张企泰译:《法哲学原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页14。黄仁宇的史观,其实多来自于黑格尔。

    52.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37;及氏著:《关系千万重》,〈关系〉,页25。

    53. 黑格尔著,范扬、张企泰译:《法哲学原理》,页14。

    54.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82-83。

    55.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关系〉,页25。

    56.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342;及《近代中国之出路》,〈中国近代史的出路〉,页43。

    57.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351。

    58.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40。

    59.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92。

    60. 黄仁宇:《地北天南叙古今》,〈为甚么威尼斯?〉,页210。

    61.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36。

    62. 黄仁宇:《近代中国之出路》,〈中国近代史的出路〉,页53。

    63. 黄仁宇:《近代中国之出路》,〈中国近代史的出路〉,页53。

    64.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母亲〉,页111-112。

    65.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14、页99。

    66.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7。

    67.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里昂车站的会晤点〉,页273-274。

    68.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母亲〉,页111。

    69.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关系〉,页25。

    70.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蒋介石的历史地位〉,页258。

    71.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40。

    72.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蒋介石的历史地位〉,页257-258。

    73.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第一卷,〈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页17。

    74.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45。

    75.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蒋介石的历史地位〉,页257-258。

    76.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关系〉,页25。

    77.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7。

    78.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37。

    79. 黄仁宇:《近代中国之出路》,〈中国现代的长期革命〉,页80-81。

    80.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39。

    81.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关系〉,页23。

    82.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蒋介石的历史地位〉,页257-258。

    83.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67。

    84.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44。

    85.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47。

    86.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母亲〉,页111。

    87.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438。

    88. 黄仁宇:《放宽历史的视界》,〈里昂车站的会晤点〉,页279-280。

    89. 这是黑格尔的名言。不过,我在此处使用的是一般流行的被曲解的意思。黑格尔原来的说法是:“现实的东西是合理的。但并非实存(Sein)的一切都是现实的,恶劣的东西是种其本身就是残缺的渺不足道的东西。”黑格尔的原意,其实是相当激进的;依他的原意,那些在“实存”中的“残缺的渺不足道的东西”,决不合理,也不值得保守。此所以威廉四世(Frederick William IV)会在黑格尔的著作里读出了“进步的、革命的气息”。但一般的曲解,却恰恰相反--黑格尔被曲解成一个为一切“实存”中的东西辩护着的守旧者了。相关的讨论,参看林哲:《黑格尔的法权哲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页10-11;另参看郁建兴:《自由主义批判与自由理论的重建》(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页3。

    90.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73。

    91.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页73。

    92.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关系〉,页20-22。

    93. 这里的分析,我受到了Jon Elster的启发。请参看Elster, Jon. Making Sense of Marx. New York: Cambridge UP, 1994. 109。

    94. Eliot, T.S. "The Hollow Men." T.S.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1909-1950.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52. 56.我用了陈晓林的翻译。见Oswald Spengler著,陈晓林译:《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页3-4。

    95. 黄仁宇:《关系千万重》,〈母亲〉,页111-112。

    96. 我用了Isaiah Berlin的比喻。见Isaiah Berlin: "Historical Inevitability. " Four Essays on liberty. Oxford: Oxford UP, 1969. 81.

    97. 黄仁宇:《资本主义与廿一世纪》,页363。

    98. Isaiah Berlin: "Historical Inevitability. " Four Essays on liberty. 81.对于“人的自由意志”这个问题,我不打算在这里做太多的探讨。读者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Isaiah Berlin的这篇文字;这是我所读过的、对于这个问题的最好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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