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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人物】《梁思成和林徽因》 -- raindro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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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物】《梁思成和林徽因》

    作者前言

      费正清毕生都在从他的哈佛大学的基地出发向西方介绍中国,他常常被说成是“二次大战后在美国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创造了现代中国研究的领域”①。

      1932年他在北京和我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和他有了共同的爱好,当时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学毕业生,他来自南达科他,我则来自麻塞诸萨州的剑桥,我们就是在那里相遇并相爱的,我当时的特殊爱好是中国艺术,他则喜欢中国历史的各个方面。

      我们在北京东城一座漂亮的四合院里住了下来,找了中文老师,就开始学习语言。在课余时间我们去紫禁城或香山的佛教寺庙里考察,它们都是著名胜地,但是对我们更有吸引力的是高耸的墙和门楼,这些也环绕着当时的北京。墙内,那无穷无尽的生活戏剧就在大街上上演着。尽管我们在考察中充满了喜悦,但不过是那些迷人景象的看客。

      大约在我们婚礼后的两个月,我们遇到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当时他们和我们都不曾想到这个友谊今后会持续多年,但它的头一年就把我们都迷住了。他们很年轻,相互倾慕着,同时又很愿回报我们喜欢和他们做伴的感情。徽(whei)――她为外国的亲密朋友给自己起的短名――是特别的美丽活泼。思成则比较沉稳些。他既有礼貌而又反应敏捷,偶尔还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才智,俩人都会两国语言,通晓东西方文化。徽以她滔滔不绝的言语和笑声平衡着她丈夫的拘谨。通过交换美国大学生活的故事,她很快就知道我们夫妇俩都在哈佛念过书,而正清是在牛津大学当研究生时来到北京的。这又引起她讲述了她自己在伦敦一年中学生生活中的一些故事。

      当我们分别的时候,她问我们住在哪里。当知道他们的房子离我们不远,就在大街的尽头东城根下,我们同她一样感到惊奇。他们很年轻,又住得那么近,真使我们喜不自胜。

      打这儿开始,我们的友谊与日俱增。我们很快就知道,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西方建筑学的思成,已开始了他作为中国第一位建筑历史学家的研究工作。这使他在以后的年代里获得了国际上的承认。徽是他在建筑学方面的助手,但她至今仍受人纪念的原因则在于她毕生所写的诗篇。

      思成和徽都是出身名门,他们的父亲都是名人。通过他们和他们的朋友们,许多领域都向我们敞开了大门。我们已不仅仅是消极的看客。而当第二年正清当上了清华大学的教师时,我们感到真正是它的一部分了。

      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四人多年来保持亲密友谊将十分明显。我们比他们多活些年原本不足为奇。他们的生命通过几十年的军阀混战,民族主义革命,日本侵略,残酷的内战以及严厉的管制,都耗费在追求他们的理想目标上,最后被他们自己的严重疾病所压倒。这本书的写作,不仅是为了追述他们和如此众多的其他人的命运,而且也是为了纪念他们的成就、创造力,仁慈及支持他们勇气的幽默感。

                      费慰梅

      ①美国哲学学会议事录137,2(1993年6月):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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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宝推:然后203,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译者前言】

      作者中文译本序

        这本书的中文译本能够出版,得以和中国读者见面,我非常高兴。

        美国的读者看了这本书后,给我写信,说这本书带他们走进一个从来就不知道的中国,但这个故事的发展又使他们对于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理想和毅力十分感动,甚至有的朋友感动得流泪。这两位非凡的人物,他们生活在一个剧变的时代中,历尽磨难,处处受到生存的威胁,但仍能坚持下去,为中国建筑研究作出伟大的贡献,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用英文写出我们夫妇和他们二人多年的友谊,也可以代表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的一面。这本书之能够感动美国读者,主要得力于林徽因多年来写给我们的英文书信,她的英文那么生动,而且极有文采。我希望,译成中文后,也会同样的生动,而且她所作的诗和林洙的故事(全书最后一章),也可以还其本来面目了。

        对于这一代的中国读者,梁和林的那个时代可能也是陌生的,似乎故事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但是这也是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而且是十分动人的。我希望中国读者也能够在读这本书的时候,重新了解那一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面貌和心态。

                        费慰梅

                        ――1996年5月9日于剑桥

                       (李欧梵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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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景迁:前言

        仅仅让我们远远地对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做一番乌瞰,就不难发

      现,这是一个浪费惊人的世纪:浪费掉了机遇,浪费掉了资源,也浪费

      掉了生命。在外侮入侵和占领的苦难与内政如此的无道交织在一起的时

      候,怎么可能会有目标明确的国家建设?在大众的贫敝被某些时期里市

      侩的贪婪无度与另一些时期里国家的极端集权主义变得日益深重的时

      候,怎么可能会有平衡的经济增长?在一个长期动荡不安和审查制度严

      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社会里,个人的创造活动和心智的探索怎么可能会

      得到普遍的展开?

        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事从一开始大概就是上述悲观的看法的证明。

      大量来自不同层面的社会浪费不仅打破了他们的生活,同时也吞噬了他

      们的生命。有多少次,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然而,当

      我们细细地品味关于他们的故事的时候,从费慰梅向我们展现的那些感

      人而亲切的细节里,我们就会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这对坚强而又压抑的夫

      妻所迸发出的生命之光。我们听见,他们那高朋满堂的起居室里夹杂着

      杯盘之声的欢笑,我们看到,他们那坚韧不拔的学术研究所逐渐破译的

      古代建筑典籍的含义,我们欣赏到,他们灵巧的手指驾驭着绘图笔游刃

      于同样优雅的中英两种文字的每一细节之间,我们还看到,已经消失的

      建筑重新在国人的意识之中获得他们恰当的位置,我们感受到,即使在

      羸病缠身的痛苦之中,他们那依然未泯的幽默和毅力。

        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人都降生在二十世纪初期希望与彷徨并存,传统

      与现代冲突同在的中国。林徽因的父亲是一位才华出众的政治幻想家和

      新事物的探求者。由于他的原配夫人未能给他生下子嗣,他娶了两位

      妾,林徽困就是第一位妾所生的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她受到了虽非正

      规但却很好的教育。1920年,她父亲被任命为中国驻英国国际联盟的主

      任。他带去16岁的徽因做为他的陪伴和家务帮手。但是当诗人徐志摩热

      烈地爱上她后,父亲就把她带回了中国使她可以再次与梁思成相处。梁

      思成是梁启超之子,徽因早已许配给他。

        梁思成1901年出生在东京,当时他的父亲正受没落的清王朝通缉被

      迫逃亡日本。1911年清王朝倒台后,梁启超一家回到了中国。在共和初

      期的迷惘年代,他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华和政治热情。思成被送进清华

      留美预备学校学习,同时又受到父亲在国学方面的严格教导,梁启超还

      要求他把H?G?Wells的《世界史纲》翻译成了中文。1923年,他在骑

      那辆崭新的戴维逊牌摩托车时不幸遭遇车祸,由于治疗不当,给他的腿

      留下了一点残疾,并迫使他穿上了固定脊背的钢马甲。徽因此时已经正

      式与思成订了婚,徐志摩也已经回国,并已成为一名颇有影响的诗人,

      但徽因并没有改变他们过去的朋友关系。他们一起接待Fritz欢聚一堂

      的起居室里。她那盈盈的笑脸。书桌上放着未完的诗稿。脑海里跳动着

      在将来的几个月中去未知的古老庙宇考察的计划。我还看到,思成和徽

      因一道,乘火车、坐卡车、甚至驾骡车跋涉于人迹罕至的泥泞之中,直

      至最终我们一同攀缘在中国历史大厦的梁架之间,感受着我们手指间那

      精巧的木工和触手既得的奇迹,以及一种可能已经永远不可复得的艺术

      的精微。

                  1993年11月8日于耶鲁大学

                        (赖德霖译)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21)

      21.新的希望

        1943年春天,梁氏夫妇忽然提出来一个给整个的气氛带来希望和创造力的计划。徽因写信给费正清说:“思成有一个想法,把一些关于中国建筑的图版做成黑白片子,加上中英文的说明,在完成以后送到你那里做成缩微胶片寄到美国去出版或者找到出版的资助。英文的文字稿随后出,中文稿在中国出版。这样我们的一两套著作就可以在战争结束之前或者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面市。这样这里的工作人员就会有些盼头或者说我们明年的工作就会有一个确定的目标。有这么多单位给我们写信,问我们有没有关于中国建筑的书出版,看来我们过去没有在印刷方面做更多的努力真是可惜。”

        思成自己另外写信给费正清,可能不知道徽因已经写了信。“我刚刚完成了大约八十幅的一套图,可不可以麻烦你把它们用缩微机照下来,这样我们就能在它们出版之前至少有一套复制品?”

        他们以如此渴望的心情要求的事情――把八十幅图画做成缩微胶片,费正清在重庆是不难做到的。他是美国大使馆所属的美国出版服务社的社长,它专门搜集中国和日本出版物,报告华盛顿政府各部门,并协助国务院执行文化交流计划。由于当时飞越驼峰的重量限制很严,这些出版物来往都必须以缩微胶片形式来送。为此费正清雇了一个这方面的美国技术助手。费正清给梁氏夫妇回了一封信,答应在他们的计划中给予全力合作。然而由于战时四川的种种麻烦,这件事费了好几个月才完成。

        与此同时,思成为了完成他的绘图,不得不彻夜工作。晚上他的光亮来自原始的菜油灯的灯草。在工作中俯身向画板时,他把下颌放在一个小花瓶上。这样支持了他头部的重量,加上经常调整姿势,就减轻了对于他在昆明关节炎发作时强直的脊椎的压力。

        他正在写的中国建筑史,他说,“比刚开始时所要求的规模和范围大多了。但要让它简短而又仍然适用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如果把它删短了但不适用,那是根本不行的。

        “而且,这是同类书中的第一部。我为了出版这么一本书已经等了多年。这是我能作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然而徽因和我在某种意义上还真高兴,因为我们至少已从狂乱的野外考察和对方代的随机研究中构筑出我们想象中工作的基本框架。”

        思成在11月底到达重庆。费正清写道,“他昨晚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了他的中国建筑史图画的缩微胶片,小伙子们特别喜欢照它们,因为它们效果极佳。思成只有102磅重,在写完十一万字的中国建筑史以后显然很疲倦,他和一个绘图员以及徽因都必须工作到半夜。但他和往常一样精力充沛和野心勃勃,并且具有那使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像贵族那样行事的矜持和魅力。”

        把这些对于说明建筑史十分重要的大幅漂亮的建筑图画做成缩微胶片,是一个美国政府机构对于促进文化交流所做的一个小小的但必不可少的贡献。这些图画复制了一式两份,其中一份思成立即给我寄到华盛顿来保存。另一份他留在中国。

        梁思成的中文《中国建筑史》,如他所说“是试图把我和中国营造学社其他成员过去十二年中搜集到的材料系统化”。他把过去的三千五百年分成六个建筑时代,参考历史和文学文献界走了每一个时代,对每一时代的建筑遗存做了描述,最后分析了从艰苦的文献研究及实地考察的结合中发现的各个时代的建筑物。

        除了这部中国建筑史之外,思成还用英文撰写了一个节本,用他的画作为插图,说明用中英文写成,再加上营造学社的照片。他承认两本书都必须等到战争结束才能出版,但他宁愿不要推迟对文字和图片的准备工作。

        他多年来对宋代建筑文献《营造法式》的研究已达到了这样一个阶段。他把书中的各项建筑作法,均一一用现代的工程画绘制出来,并将晦涩难懂的宋代建筑术语加以注释。由于他对现存的宋代建筑的实地研究,使得这样做成为可能。还有大量的辽宋建筑实物的照片,也是一种图解。一百幅以上的草图已经完成:墨稿和文字说明的准备也在顺利进行中。这部书也是理解中国建筑史的前所未有的贡献,暂定名为《注释中国建筑标准》,也得在战后才能出版。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22)

        22.战争的结束

          思成到重庆去和教育部打交道的下水旅行本已十分费时,一项战时的任命又使他离家的时间延长。他被任命为中国战地文物保护委员会的副主席,这个委员会的工作是负责编制一套沦陷区重要的文物建筑,包括寺庙、宝塔、博物馆等等的目录,并在军用地图上标明它们的所在位置,以防止它们在战略反攻中被毁坏。该资料为中英文对照并附有照片,发给当时仍在轰炸中国东部省份日军基地的美国飞行员。有一份还送达了周恩来,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当我在1945年夏天作为美国大使馆的文化专员回到中国时,思成正在重庆执行他副主席的任务并迎接了我。那年仲夏世界形势发展很快。俄国人参加了对日作战。原子弹扔到了广岛。中国报刊上关于“原子弹”(陌生的中文名称)的标题很吓人。谣言说它大得吓人,但它究竟是什么?英国大使馆的科学参赞李约瑟教授(徽因信中写到过他),在第二天晚上举行了一次室外讨论会,来解释核子时代的到来并回答仍感迷惘的听众的许多问题。

          日本投降的消息在1945年8月10日晚上大约8点20分传到重庆。思成和两位年轻的中国作家同我一起在美国大使馆食堂共进晚餐。吃完饭我们就把藤椅拉到大使馆门廊前的小山顶上的台地去乘凉(那天晚上热极了),并且等着看长江对岸山上群灯亮起。思成讲述着好久以前泰戈尔访问北京的事。忽然间他不讲了。他和其他人简直就像猎狗一样,一下子变得紧张而警觉。为了听到他们所听到的声音,我不得不尽力用耳谛听。这是远处的警报声。难道说又有空袭?这是荒谬的,然而他们每个人在多年的亲身经历之后,都对各种可能性十分警惕。要不,这是在通告胜利?

          在我们脚底下,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在这高高的山坡上,我们差不多可以观察到整个进程,一开始是压抑的嘁嘁喳喳,或许就是一些人在大街上跑,然后就是个别的喊叫声,噼啪噼啪的鞭炮声,最后到处都是一群群喊叫、欢呼、鼓掌的人们,好像全城都在一阵大吼叫中醒来了。

          思成感到有点孤寂,一直等了八年,可是消息来到的时候他却不在家。我们全都下到大街上混在人群中。这种时候需要有点象征的东西:旗子、V型手势、伸大拇指、鞭炮声,焰火的红光和探照灯的白光在空中交织成带五个角的星星。满载欢庆人群的吉普、卡车和大客车形成自发的游行。当车辆在大街上相遇,车上的乘客们沿路就和对方握手同庆胜利。当思成最后回到中央研究院招待所的时候,他发现那里的学者们在高兴地笑啊、跳啊,喝着一瓶久藏的白酒庆祝胜利。

          一位要好的美军飞行员答应用C-47运输机把思成和我送到宜宾,那里有距李庄最近的飞机场。在空中飞行15分钟后,思成指着脚下长江转弯处一座有城墙的小镇说,“这就是上水行舟第一天最后到达的地方。”四十五分钟内飞机就飞过李庄上空――坐船则要三天半。宜宾机场停机坪的草有没膝深,但仍能使用。思成和我乘小汽船下行数英里到李庄。

          躺在床上的徽因又苍白又瘦削,但毫不气馁。她和我长谈多次,相互诉说我们离别这么多年生活中发生的事。她经历的生活艰辛和病痛深化了她的理解力和感情。我开始想,回顾起我们在北京认识的那些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他们离开中国的实际问题差不多和我们外国人一样遥远。但这些年来一切都改变了。

          她的女儿宝宝已经十六岁,现在人们都叫她的成人名字再冰。她是非常娇小、女性化和内向的。在单调的李庄日常生活中,每天当她从学校里把她所理解的世界新闻带到她母亲的床边时,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种特殊的轻松。徽因和从前一样,还是生活在她周围人们的喜怒哀乐、麻烦和阴谋之中,即使他们只是处于和宝宝同龄的孩子气的水平上。

          徽因庆祝胜利的方式是坐轿子到茶馆去,我在旁边走着。这是她在镇上整整五年时间里的第一次。尽管可能不利于她的健康,这次出行给她留下了新的景象、新的声音和新的面孔,够她今后好几个星期琢磨的。她每天只要有可能,都要写点东西,有时是关于建筑或关于汉代历史的论文,她甚至还构思了一本小说。

          对我来说,李庄缺乏甚至最起码的生活设施是惊人的。它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是河船。没有电话、没有电、没有无线电、没有车子或役畜,甚至从江边通往山里的小径也只是仅容两人通过的梯级稻田里的踏脚石,怪不得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农村,居民们是如此落后、迷信、贫穷和疾病缠身。中央研究院的历史和语言研究所,以把中国历史前推到公元前1500年的安阳发掘而著称,当它把一箱箱安阳出土的头盖骨和骨头带来时,据说好几个月部难以雇到当地人。传言说这是一些吃人生番。

          在这祥的环境中,当我们走过三英里进山的石头路,来到一处风景如画的农舍群,穿过几个院落,进入一所靠里的外表奇特的建筑物,在那里发现一个出色的中文图书馆,而且它还有英文,法文、德文和日丈关于亚洲考古、历史和发掘的珍稀而重要的出版物时,真是再惊奇不过了,这个中研院图书馆差不多是真的保存了好几位逃难者的生命,其中包括徽因和她的小叔子梁思永,他是一个有名的考古学家,因肺结核而卧床四年,由于读书和写的东西有人阅读才在此期间保持高涨的情绪。这两个人的长期卧病并非例外。而且,在一个没有医院、只有一个靠步行看病的现代医生的边远小镇,当然会有悲惨的死亡,尤其是妇女和儿童。除了其他人以外,中央博物馆的李济五年中死了两个十几岁的女儿,社会学家陶孟和的妻子也死于肺结核。

          除了物质上的困苦和当地居民的仇视以外,还有使这种社会必然成为牺牲品的内耗,既有嫉妒也有争吵。甚至还有更加精细的文化上的冲突。例如,从上海迁来的同济大学,曾是德国人创办的并且由德国留学生供职,而中央研究院人们的学术渊源多半是在美国。这就使得两部分人关系有些冷淡。

          学者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居然还能继续从事研究工作并准备在战后纸张和印刷条件都具备的时候到上海去出版其成果,真是不简单。但思成决心不等待,即使使用当地被称为“人工平版机”的原始技术也在所不惜。思成和他的年轻同事们用他们的手工技巧以此方式出版了最后两期的营造学社的《汇刊》,每期印二百份。

          徽因仍然像过去一样,在她的身体的病痛和无休止的家务事之间挣扎,而且还有必要的第三点,就是她对写作和研究的浓厚兴趣。这三件事同时争着要她注意。关于她的健康,她写信给我说,“使我烦心的事比以前有些恶化,尤其是膀胱部位的剧痛,可能已经很严重。”然而她的工作是有期限要求的,她在写作中的民居建筑方面的文章要登载在营造学社的《汇刊》第7卷第2期上。最后,随着冬天的到来,“那些伺候了我们九到十年的破袍子烂衣服必须拿出来修补了。思成要到重庆去,他的东西必须先补。去年冬天他在重庆把它们磨损得这么厉害,它们就像大战后的军舰,必须拉到干船坞去大修,有些被鱼雷或炸弹毁坏得这么厉害,要修理还真的要很大的技巧。”

          她加了一个热情的附言:“你不能够想象现在的寂寞同你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在这同一个院子里度过的热闹时光的差距有多大。”费正清很快就要离开华盛顿回重庆去。我们两人都要去使她渴望和思成一起来跟我们团聚。“这开始有些像旧时了。”

          她后来写信给费正清欢迎他去,还说:“告诉费慰梅,我上星期日又坐轿子进城了,还坐了再冰的两个男朋友用篙撑的船,在一家饭馆吃了面,又在另一家茶馆休息,在经过一个足球场回来的途中从河边的一座茶棚看了一场排球赛。

          “头一天我还去了再冰的学校,穿着一套休闲服,非常漂亮,并引起了轰动!但是现在那稀有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消逝了和被忘却了。从本周灰色多雨的天气看,它们完全不像是真的。

          “如果太阳能再出来,而我又能恢复到我那样的健康状况,我就会不管天气冷不冷,哪怕就是为了玩玩也要冒险到重庆去。因为我已经把我的衣服整理好和缝补好准备走,当气氛适合的时候我收拾行装来找你应该是没问题的。但天口直在下雨……而且也没有船。显然你从美国来到中国要比我们从这里去到重庆容易得多。”

          “就是为了玩玩”,一有了船,她就和思成一起来了。这是五年来她第一次离开李庄。她的健康状况是如此不稳定,她在重庆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呆在中研院招待所宿舍里。我有时候驾着吉普带她出去玩。有一天我们驾车到郊外南开中学去接小弟。她觉得每一件事都很新鲜有趣。她坐在吉普上眼睛就离不开我们经过的新衣服、车流和重庆这个大城市(现在对她来说是)的市民生活。有好几次我驾着吉普带她到美国大使馆食堂吃饭。她很喜欢那些曾在各处打仗的穿军服的美国武官。她很快就参加到他们的谈话中去,这是她第一次和美国盟军谈话。对她来说,战争就是一系列和日本敌人不期而遇的悲惨经历。

          费正清的来到和新设立的战后美国新闻处给我们带来了额外的好处。在遮身的片瓦都难以找到的重庆,我们居然在美新处宿舍分到两间房。那是一座原始的建筑物,一排很小的房间并排面对着一条长廊。每一个房间勉强能放下一张椅子和一张铺着蒲席的木板床,我们两间房当中的一间角上居然有一个小小壁炉,很像我们在新墨西哥州看到的那一种。我们把一张窄的帆布床推到隔断墙边,做成一个沙发,盖上一条手工毛毯,上面再挂上一幅从西安带回来的美丽的唐马大拓片。用不到什么想象力,人们就能看出它是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徽因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噎住了一口气,说“这简直像走进了一本杂志!”因为过去几年她只是偶尔在外国杂志上才看见过壁炉和灯罩。

          当她能受得住的时候,我们把梁氏夫妇都带去看了一场戏和两场电影。思成必须回到他在李庄的营造学社去,因而错过了最可纪念的一次晚会,而徽因和她的年幼的儿子都参加了。那是乔治?马歇尔将军为执行和平使命而来到重庆后不久在美新处总部举行的一次招待会。所有中国政党和派别的代表以及包括俄国人在内的经过挑选的外交代表受到邀请并被欢迎。那真是一个神奇的时刻。日本已经投降而中国内战尚未爆发。在漫长的八年抗战之后,盼望真正和平的气氛弥漫在空中。各种不同的人们可以暂时忘记他们的图谋和担心而欢度今宵。

          酒过三巡,俄国人显露本色,开始唱歌。也许就是这种非官方的轻松愉快打破了国民党的僵硬态度。不少年轻时就认识共产党领袖的国民党官员(比如吴国桢就和周恩来是同学)也出席了,这时候在多年隔绝之后突然相互祝起酒来。当老朋友和老敌人互祝健康时,徽因紧张地注视着这种惊人的重逢。徽因的漂亮年幼儿子小弟,引起了被称为“基督教将军”的军阀冯玉祥的注意。他是那样的高大壮实,而那孩子,偎倚在妈妈身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怪物。徽因和他淡了几句,但她更注意的是共产党的领袖们。他们是从另一星球上来的客人。关于他们,她从国民党那里所听到读到的除了邪恶没有别的――然而在这一环境下,他们和别人一样都是人。

          里奥?埃娄塞尔博士,著名的美国胸外科医生,当时在战后的重庆中国善后救济总署工作。当他知道徽因长期患肺病后,慷慨地答应到招待所的宿舍去看她。在用听诊器做了简单的床边检查和询问她的病史后,他告诉我(没告诉她),他断定她两肺和一个肾都已感染,她短暂而多彩的生活在几年内,也许是五年,就会走到尽头。我没有告诉她,她也没有问。我想她全知道。

        通宝推:然后203,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23)

          23.回到昆明和北京

            经过埃娄塞尔博士的诊断,徽因的身体状况显然已不适于继续呆在这潮湿、寒冷的环境之中。她也不再美化她在陪都的暂住。她把她的厌恶说得很明白:“这可憎的重庆,这可怕的宿舍,还有这灰色的冬天光线。这些真是不可忍受的。”同时思成写信来告诉我们说,为了治理长江险滩,一系列的爆炸已使重庆和李庄之间的班轮停运。就是邮递也只能靠步行的邮差来维持。徽因要回李庄已不可能。

            事有凑巧,我正好在这时候要到昆明去,于是决定同老金去商量一下这件事。他当然也是很担心了。我们两人都认为这是徽因重访昆明的天赐良机,这也是她一直渴望的。我向老金说了医生的严重诊断,这也使我们两人觉得,假如能使她快活,即使必须坐飞机迁到高海拔地区,冒一下她健康的风险也是值得的。当我们在张奚若家附近找到一所迷人的独立小房子的时候,这计划就算定下来了。这房子就在军阀唐继尧的老祖居的后山上,那祖居的窗户很大,有一个豪华的大花园,几株参天的桉树,挂下来的芳香的长枝条随风摇戈。这房子的“下江”房客刚刚搬走,老金可以搬进去给她看房子。

            当我们把这个计划告知徽因时,她当然明白其中对她健康的风险。然而在稍事犹豫之后,她认定“再次到昆明去,突然间得到阳光、美景和鲜花盛开的花园,以及交织着闪亮的光芒和美丽的影子、急骤的大雨和风吹的白云的昆明天空的神秘气氛,我想我会感觉好一些。”于是决定很快作出,她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她的第一次飞行。

            她到达昆明之后,张奚若和他的夫人坚持要她开始几天住在邻近的他们家里。飞行的紧张和疲劳使她只能卧床休息、但在长期分离之后又由亲爱的老朋友环绕着,又使她狂喜不已。钱端升夫妇,当然还有老金,也都在围绕她床边进行没完没了的谈话的亲密朋友之列。

            她从床上写信来说:“既使我在李庄时用以自娱的最大胆的希望,也不能和这次重逢的真实的、压倒-切的欢乐经历相比拟。为了把关于在特殊条件下的昆明生活和李庄人们的生活的各种奇怪信息整理得使聚集在这里谈话的朋友们全都能理解,用了11天时间。但是重建和扩大那旧日的挚爱和相互理解的桥梁所用的时间比我们任何人期望的都要短。在大约两天时间里,我们就清楚地知道了每一个人在感情上和学术上都在何处。我们关于国家的政治情势、家庭的经济状况、个人和社团参与或不参与战争的看法,一般来说是自由地讨论的,而谁都在理解别人怎样会得出那样的看法和想法上不存在任何困难。即使是在那最漫不经心的谈话中,在我们少数几个人当中总有使人心安的相互信任和共同兴趣以及刚增加的感谢和全新的激情的交流,它们是在这多事之秋突然团聚的结果……

            “只有到现在我才体会到古代唐宋诗人的欢乐,他们都缺少旅行的手段,但在他们的贬黜途中却忽然在小客栈里或是在小船上或是在有僧侣做住持的庙里,不管是什么地方吧,和故人不期而遇。这种倾心的谈话是多么动人!

            “我们的时代可能和他们的有很大的不同,但这次重逢却和他们有着很多共同点。我们现在都很老了,经受了特殊形式的贫穷和疾病、忍受了长期的战争和不便的通讯,现在又面临着伟大的全民奋斗和艰辛的未来。

            “而且,我们是在一个远离家园的地方重逢,这个地方我们曾经因为环境所迫而不是出于自愿选择居住过。我们渴望回到我们曾经度过最幸福时光的地方去,就像唐人渴望回到长安和宋人渴望回到汴京一样。我们已经疲惫潦倒。通过了各种测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品德,好的、坏的或无所谓的。我们尝够了生活而且也受过它的冷酷艰辛的考验。我们已经丧失了我们的大部分健康但意志一点也没有衰退。我们现在确实知道享受生活和受苦是一回事。”

            春暖花开的时候,徽因从飞行的疲累中恢复过来,张奚若放她到她的“梦幻别墅”去了。

            “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部到花园周围来值班,那明亮的蓝天,峭壁下和小山外的一切……这是我搬进新房子的第10天。房间这么宽敞,窗户这么大,它具有戈登?克莱格早期舞台设计的效果。就是下午的阳光也好像按照他的指令以一种梦幻般的方式射进窗户来,由外面摇大的桉树枝条把缓缓移动的影子泼到天花板上来!

            “要是老金和我能够想出合适的台词来,我敢肯定这是一出戏剧杰作的理想环境。但他现时正俯身一张小圆桌,背对着光线和我,像往常一样戴着帽子,振笔疾书。(他年岁一大,就得保护他敏感的双眼免受阳光直射。)

            “腻味人的高原反应或什么别的东西使我气急得很,我常常感觉像是跑了好多里路似的。因此我只得比在李庄时还要安静得多,以便得到必要的休息。一点都不让我说话,尽管我想说的比允许说的也多不了多少。但这所谓的‘谈话’对于周围环境真是少得太不公平了。”

            她气急的消息让人惊恐,但她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写作风格的生动性说明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开心。她在信中也涉及了在她周围进行的家务事的某些片断。

            “我是非常幸运,刚好雇到了我所需要的那种女仆。这种女仆要具有人类智慧的一切外表但又不仅是简单的一个人。她是一个木头、石头以及其他一切大而坚不可摧的东西的结合。又笨又好脾气使她成为一个起码的女仆(就是说,一个能够做下去的女仆),既能干又坚强又使她接近于宝贵的一类(就是说,一个人们不愿辞退的女仆)。你看我有多幸运!

            “在教授宿舍呆长了的老金,染上了那种集中营俘虏的野蛮习气,对我们现有的上层社会标准,比如让女仆洗碗,挑剔起来。他的习惯是在自己的窗台上放一只杯子和一双筷子,这样他每天早上自己就能使用它们调一杯可可。有一次他在他房间里或尘封的窗台上找不到它们,生气得不得了,后来我向他保证,今后我会告诉女仆干脆别洗它们了,把它们放在他枕头下边让他容易找到!”

            六个星期以后思成来了一封长信,他在李庄和女儿在一起。他告诉我们说,显然徽因匆忙赶赴昆明是对的。

            “河道工程几天以前才刚刚完成。但是只有很小的船才能从重庆上来。有舱的轮船要到五月下半月才能上来。所以徽因去昆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在从昆明写来的第一封信中,她谈到知道内心的祷告实现了的‘几近宗教’的感觉。她为我们那些老朋友给她的欢迎而十分感动,并表示遗憾说她‘得到’太多而‘奉献’太少。

            “你和费正清到李庄来作客打破了她五年来在一个房间里呆着的单调生活,在你们走了很久以后她还能保持情绪高涨。而且,要是你们不来,她到重庆去就连想都不要想。心理上的好效应是很大的。

            “尽管昆明的海拔高度对她的呼吸和脉搏会有某种不良影响,但她在那里很快活。她周围有好多老朋友给她作伴,借给她的书都看不完。老金和她呆在一起(他真是非常豪爽),她还有一个很好的女仆,因此她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与此同时,思成和他留下的几个同事是在忙着给营造学社的书籍、文件、图片和技术装备打包装箱,准备一旦运输恢复时运回北京。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这时候也在捆扎它们的宝贵的书籍、研究报告和考古文物,它们最后被送到了台湾去。中央博物馆也在把他们的馆藏和图书等等运回南京,他们在那儿有一座雄心勃勃的大楼,它在日本侵略的初期混乱中没有建成。

            在日本投降以后的好几个月,在李庄不愉快的暂住终于快结束了。它所濒临的长江直接向东流往上海。这是“下江人”回家的通衢大道。但是政府把所有的船只和飞机全都控制起来了。为了避免混乱,它把无数的部门和机构的搬迁次序排成了号。不可避免地,陪都的高级官员和战时暴发户使用来历不明的交通工具提前到达了东海岸。对于穷得要命的李庄战时难民来说,这样的机会是没有的。他们只有依靠政府来送他们回家,并且只能在吓人的通货膨胀中等待。

            梁思成的营造学社和中央博物馆合起来走。他从李庄写信来说,这两个机构一起排在47号,“而第一号的中央大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以为我们将会扔掉一切破烂坐飞机走,但现在我们知道我们还得用它们好长时间。”

            包括老金在内的全家人最后回到北京是1946年7月31日,坐了一架从重庆直航的飞机,但在此以前他们在中央研究院招待所里等了一个多月,跟大约四十个无助的家庭挤在一起。这一困境是他们过去五年当中在李庄和重庆遭受的苦难的一个合适的高潮。尽管是在这样毫无希望的现实中等待着,徽因仍然继续保持着她那特有的美学才能。“不管是晴天或者下雨,昆明永远是那样的美丽。我窗外的景色在大雷雨之前或紧接它之后特别优美。大雨下来时我房间里的气氛之浪漫简直无法形容――当一个人独处在静静的大花园中的寂寞房子里时,忽然天空和大地一齐都黑了下来。这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24)

            24.1947年的荣誉

              梁思成一家回到北京,战争已经结束一年多了。教育部指令他在清华大学创办新的建筑系并任系主任。教育部还计划送他去美国,研究当代美国大学的建筑教学。

              刚刚摆脱多年贫困和隔绝,受到沉重的家庭负担和管理任务双重困扰的思成,对于他的老大学所提供的受人尊敬的职位和家庭住房感到宽慰。另一方面,计划中的美国之行要他用拮据的经费往返于许多大学之间,听来却是很吃力的。

              正当他为此而发愁的时候,他收到了耶鲁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的邀请函。耶鲁大学邀请他1946~1947学年作为客座教授到纽黑文去教中国艺术和建筑,普林斯顿大学则希望他参加1947年4月“远东文化与社会”国际研讨会的领导工作。两份邀请函都赞扬了思成不畏各种艰难险阻坚持研究中国建筑史并发表研究成果的顽强毅力。他战前的论文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注意,战时出版的两期《汇刊》赢得了赞扬。他忽然间成了一个国际知名的人物,为他的西方同行所关注。作为两所最具权威的大学的嘉宾去美国,也使他此行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然而他行前要安顿好家庭和筹备清华建筑系还有好多麻烦事。当他到天津去取回营造学社1937年存放在一家银行的地下金库里的底片和其他重要物品时,却吃惊地发现这些九年前存放的宝贵资料已在这个港口城市的一场洪水中全部被毁。

              幸好他已经把他现在到耶鲁讲学做幻灯片要用的营造学社照片的晒件带到昆明和李庄。有了这些和在李庄完成的大建筑图,他就有了教中国建筑史的形象资料。除此以外,他为美国之行还带上了他在李庄写的即将完成的英文稿本,以上图片就是书的插图。他把它定名为《图像中国建筑史》,希望在美逗留期间完稿并给它找到一家美国出版社。

              按计划思成应该在9月到达耶鲁大学,但他又一次因为排队等候而耽搁了,这一次是等待跨越太平洋邮轮的舱位。这样一来,他直到11月才到达纽黑文。他在耶鲁大学的塞布鲁克学院一安顿下来,就立即让学校把他带来的照片和建筑图制成幻灯片,后来这些幻灯片就成了耶鲁大学美术图书馆的前所未有的馆藏。

              他到达耶鲁以后不久,就遇到了耶鲁建筑系的年轻教师邬劲履。邬劲履是1945年哈佛建筑学院毕业生,回到耶鲁来是做城市规划研究的,尽管年龄相差悬殊,两人却一见如故。邬劲履已被指派重新设计毁于战火的在长沙的雅礼大学的中国校舍,需要专家指导;而在思成这方面来说,不仅热切地希望同邬劲履探讨战后中国的建筑新观念,而且也想从这位新毕业生那里了解两座美国著名建筑学院现在都在教些什么。

              邬劲履在春季学期中听了思成关于中国艺术和建筑的课。他对思成和清华大学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根据自己的近期研究开列了关于欧美建筑和城市规划的名著,认为这些是新设的系图书馆所应备的。这些书购买后都寄到了清华,井一直保存到今天。思成非常喜欢邬劲履,邀他去清华建筑系任教。然而邬劲履却为耶鲁的长沙建筑计划忙得脱不开身。他在1947~1948年因耶鲁大学在中国的建筑计划在长沙工作了8个月。最后由于内战已经席卷中国,该计划被迫停止,他回到了耶鲁大学,现在是建筑设计教授。

              思成在耶鲁的一年讲学由于不可避免的麻烦而掐头去尾,他在美国只呆了七个月。临行前在上海长时间的候船把秋季学期缩短了三个月,而家里传来的坏消息又迫使他把下一个学期的教学计划砍掉一些。然而在他在耶鲁教书和演示幻灯片之余的有限时间里,他还是能够参加在纽黑文之外的一些活动,那些活动在长期的隔绝以后扩大了他的影响并增进了他自己对本专业最新潮流的熟悉程度。

              首要的是重温和著名建筑师和城市规划专家克拉伦斯?斯坦因的友谊,思成常在后者的纽约公寓里作客、过夜。其次是他作为指定的中国代表参加联合国纽约总部大厦设计咨询委员会。第三是他在4月初作为领导人物参加了普林斯顿大学的“远东文化和社会”讨论会以及随后举行的授予他名誉学位的颁奖仪式。第四是他和我一直致力于把他在李庄写成的中国建筑史英文稿的定稿弄好,以便交到一家美国的出版社去。

              当然在思成逗留美国期间还发生了许多有意思的和使他高兴的零星小事,其中包括他返回母校宾大和与一些老同学的非正式接触,他去克兰布鲁克看望他还在中国时就读过其著作的爱利尔?萨里能,到田纳西州参观了刚刚完工的田纳西流域管理局出色的建筑和工程。他又回到剑桥,在他于1927~1928年读过研究生的哈佛大学福格博物馆报告了他对中国建筑的发现。在那里和在别处他不时见到定居或新近到达美国的久未谋面的亲友。

              他和克拉伦斯?斯坦因和爱琳娜?麦克马洪在分别十年以后的快乐重逢真是及时。任命思成去建立清华建筑系无疑会使他无法继续他十五年来对中国建筑史的潜心研究。他是不会完全放弃这个他如此热爱的课题的,但他现在的职责是要在清华筹备一套课程以培养一批能在战后中国的现代化中发挥作用的年轻建筑师和工程师。从斯坦因那里,他学到了关于城市规划中可能做到和难以做到的事的第一手材料。他日后回到北京后在清华建筑系的课程中加进了城市规划的内容,证明这些指导意见是非常宝贵的。

              参与设计联合国大厦,使思成有机会结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杰出建筑师。他在设计咨询委员会中的同事们来自澳大利亚、比利时、巴西、瑞典、英国、苏维埃俄国和乌拉圭。其中来自法国的勒科布西埃和来自巴西的奥斯卡?尼迈亚在世界上名声最大。思成在耶鲁大学的教学任务限制了他对联合国工作的参与,但他仍然尽可能在纽约多呆些时间,住在斯坦因家里,从委员会的讨论中学到很多东西。当时还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建筑师、协助纽约建筑事务所的华莱士?K?哈里逊掌握联合国总部工程的乔治?杜德莱在1985年写下了他对1947年的梁先生的回忆:

                “他的加入对于联合国设计委员会是一大好事,尽管我们当中很少有

              人知道他或他的事业。他给我们的会议带来了比任何人都多的历史感,它

              远远地超越了勒科布西埃所坚持的直接历史感――他所独有的远离法国美

              术家风格或对我们的文化变迁的尚无定论的反应。思成建议过联合国秘书

              处大厦就像历代重要的中国建筑那样坐北朝南,以便给长长的前厅入口留

              下朝向温暖的南方的门面。但大厦既然选址在东河之滨,那40层的大厦最

              好是座落在地基的42街那一头,使多数公务人员可以直接进来,照思成的

              设计就意味着北面整个地区都要常年笼罩在阴影之中。于是他悄悄地(又

              是大方地)撤回了他的意见。”

              杜德莱说梁思成对尼迈亚的从北到南高层平板的建筑方案给予热情支持,它最后得到委员会的一致批准。

              思成对于联合国工程是非常认真的。他对于城市规划及建筑和自然环境关系的兴趣不仅由于委员会的一般讨论而大大增强,也由于有机会和背景如此不同的人物接触而受到激励。在以后的岁月中,当他到欧洲和中南美洲去参加建筑会议时,他还会再次遇到一些这个委员会里的同行。

              1947年4月初普林斯顿大学关于“远东文化与社会”的研讨会是该校为庆祝建校二百周年而举办的为期一年的纪念活动的一部分。大约有六十名专家受到邀请,他们大部和中国研究有关。其中包括美国在这一领域中的领先人物以及一些欧亚的著名学者。如里顿大学的J?J?L?杜维文达克教授、瑞典的奥斯瓦尔德?喜龙仁和牛津大学的E?R?休斯教授,中国方面则有陈梦家、冯友兰、陈达、屈栋子和梁思成这些著名学者参加。雄心勃勃的会议日程涉及到中国研究的各个侧面,但对于会议的组织者,普林斯顿大学中国艺术专家乔治?劳利教授来说,梁思成才是尖子。劳利曾在三十年代中期访问过北京,对于梁思成修复中国建筑遗存和他对更广泛的中国艺术的兴趣印象颇深。劳利的亲密合作者、研究中国和日本建筑的美国专家亚历山大?索佩尔教授多年来通过营造学社的《汇刊》中文本,包括在李庄印行的最后两期,一直跟踪着思成的发现。他们两位对思成的开拓精神和后来在战时的磨难和匮乏中的执着追求都十分钦佩。他们很高兴地把他介绍给参加这次盛会的同行们,其中许多人了解他的研究成果,有的还在他与世隔绝八年之前在北京见过他。会议期间举行了一次他的图片和照片的展览,他做了关于他在建筑上的发现的讲演,还做了关于此前未见报道的四川大足石刻的另一场讲演。他还出席了其他人的讲演会并参加了讨论。

              研讨会结束时,普林斯顿大学在拿骚厅举行了一个特别仪式,授予J?J?L?杜维文达克和梁思成两人名誉学位,以表彰杜维文达克在传统汉学方面和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方面的显著研究成果。仪式开始由身着大礼服的校长和教职员为前导的大学生列队入场。身材高大、白发苍苍的杜维文达克佩戴着中世纪头饰身着长袍,与比他瘦小、看上去显得年轻、身着普林斯顿提供的过于长大的黑色长袍和帽子的梁思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对思成的赞词是这样写的:“文学博士梁思成:一个创造性的建筑师,同时又是建筑史的讲授者、在中国建筑的历史研究和探索方面的开创者和恢复、保护他本国的建筑遗存的带头人。”和这一赞词相配的,是他拥有的众多头衔,只要举出其中一些就够显眼的了:中央研究院院土、中国建筑研究所所长、清华建筑系主任、清华建筑研究所所长、联合国大厦咨询委员会委员以及耶鲁大学访问美术教授。

              在普林斯顿大学保存着梁思成当时就接受名誉学位写给多兹校长的一封信。他的话表现出典型的礼貌、谦虚和机智:“对于一个只不过是花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来追求也许仅仅是满足其闲情逸致的好奇心的人来说,这样的奖赏实在是太高了。”

              我也出席了普林斯顿的研讨会,看到思成很健康,情绪高涨。他在美国期间所得到的肯定使他热血沸腾。

              就在我离开中国前夕,我从南京赶往北京去和徽因、孩子们、老金和其他朋友们话别。我能给思成带来的是使他安心的消息。在他从未见到过的清华园住宅里,徽因的卧室充满阳光,里面放着柔软的弹簧床,浴缸还装有冷热水管道。亲爱的朋友们近在咫尺,“家庭聚会已从昆明移到了清华。”

              其他的消息就不那么好了。通货膨胀已到了吓人的程度,要维持日常生活就得卖掉一些贵重物品来买食品,而对于国民党政府来说,内战形势很糟。

              他在普林斯顿忙碌一阵以后,又花了几个星期来结束在耶鲁的事务和往返纽约参加联合国咨询委员会的会议。尽管如此,他还是设法来到剑桥,和我们度过一些时光。他告诉我们说,不管内战结局如何,他都想呆在北京。他的专业生涯使他对政治的兴趣和经验都很少。他自己对共产党人没有什么了解。但就像许多在蒋政权下受尽敲诈勒索和贪污腐化之苦的同胞一样,他很难相信事情还会变得更糟。

              在他的日程上,返回中国之前最紧迫的事情就是完成他的《图像中国建筑史》英文稿,他要求我帮助他。我们当时和以后在一起工作了好几天,为英文稿做编辑和改写工作并准备它的定稿。我得写询问信,找一家合适的出版社。同时按照我们的计划,他还对文稿进行核校并加写一些章节,使手稿达到出版前的定稿要求。

              就在此时,思成出其不意地接到了来自北京的电报。徽因的肺结核病情急剧恶化,正在考虑给她动手术,思成必须参加做决定。对思成来说,他在美国的事情没有一样比他尽快回到徽因身边更为重要了。幸好耶鲁大学的课程已经结束。联合国咨询委员会的会议还在继续,但思成能做的事已经做了,他所赞成的尼迈亚方案似乎正在获得多数支持。他给清华买好的书也已经安排了船运。亲友们都来帮他收拾个人的行装。他的行李中许多都是给家人的小礼品。帮助他在纽约作最后的购物的斯但因夫妇颇为他对小玩艺的爱好而吃惊,或者如思成所说,那是可以让在中国的接受者们惊喜的“美国先进技术”。至于在他走后处理未了事宜,他全都托付给我了。

              他从纽黑文带来了他书里要用的图片和照片,交给我照管。至于我们搞好的手稿,他决定带走。他说,两个星期横跨太平洋的海上航行是完成它的最好时机,他答应很快把它邮寄回来。他和我都没有想到要给我留一份随手可得的复印件。今天看来这似乎是不可想像的,但那毕竟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把厚厚的一包插图存在哈佛大学的福格艺术博物馆,但那文字稿从此就没有回到我这里来过。

              当他匆忙地来向我们道别时,我们像老朋友常做的那样谈论着重逢。然而我们全明白我们四个人再要聚到一起是不大可能了。想到此处,我迫切希望从思成口中了解关于思成和徽因生活经历中不是我们四个人所共享的部分,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直觉地感到,重温早年的经历会减轻那使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变得阴沉的即将离别的失落感。他有礼貌地同意了我按照这个路子采访他并记录他的回答。采访本应持续一整天或者最好是一个星期,但我们只有几个小时――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他的回忆不仅使我,也使他陶醉。多年以后,这次采访的记录为本书提供了最初的框架。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25)

              25.担惊受怕的日子

                尽管思成远在美国,清华大学建筑系还是成立了。早在战争结束后的两个月,他就邀请了他在重庆时的助手吴良镛来系执教。此前他已为他的系挑选了他在李庄时的三位最亲密的助手――刘致平、莫宗江和罗哲文。这四位年轻人都要等候长江的下水船上的舱位去上海然后再北上去北京。吴良镛是第一个到达上海的。当时思成正在上海等待横跨太平洋的航行,要求吴良镛尽快赶到清华去开课,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找徽因帮忙。

                吴良镛于1946年底到达北京。其他从李庄来的三人在1947年初到达南京,就住在南京博物馆,直到开滦矿务局一艘开往秦皇岛的船同意带他们走。他们从那里又坐火车到天津,然后到北京,最后总算到达了清华。他们都立即和吴良镛一起教建筑设计,刘致平兼教建筑结构,而熟练的艺术家莫宗江则兼教水彩画。刘致平是思成在沈阳的第一班高材生,以后这些年来一直和他共事,被任命为副教授,一年后又升任教授。

                徽因虽然家务缠身并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休养,对于建筑系的成立和运转仍然起了重要作用。她在沈阳时曾亲身参与了东北大学建筑系起始阶段的工作,这就使得她的建议显得十分宝贵。她让吴良镛等人有问题可以找她。

                思成仲夏时节目美国返回时,虽然家事多有烦心,他的公事却是井井有条。他回归的喜悦被徽因发低烧所冲淡,她的发烧使医生所建议的手术无限期地耽搁下来。他们此前已经发现她的一个肾严重感染。与此同时侵袭肺部的结核使她呼吸异常困难,以致使用麻醉品的问题提了出来。然而如果肾脏手术真能施行,消除一个感染源或许碰巧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改善她的健康状况。

                思成又恢复了他作为她的护士、知心人和安慰者的角色,尽可能抽出时间来陪伴她。他当然是多次被邀请去做关于在联合国的咨询工作和美国之行的其它方面的公开讲演。其中一次特别有影响的讲演题目叫做“技术和人文”,他强调了社会和文化因素在建筑学中的重要性。随着新学年的开始,管理和教学的需求使得公私事务都更加繁忙了。

                他在美国为亲友们匆忙购买的礼物在他到达北京之后一段时间才运到。徽因本来期望能得到一些精致的服装、五颜六色的纺织品和漂亮的小摆设来酬谢一些热心的朋友,却吃惊地发现他买的大部分都是些美国的电子小玩艺,是用来安慰和丰富她的病床上的生活的。她描绘当时的情景说:“在一个庄严的场合,梁先生当众向我展示了能自由折叠、组合和拆装的装置,我坐在床上倚着一个可以调整的靠垫,身前装着活动的读写架,录音机插在接好室内普通电源的变压器上,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拿着扩音器,要做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摩登时代的女郎模样,活像查理?卓别林使用一台灵巧的机器啃玉米棒子。”

                后来她又补充描绘了那台录音机:“是的,我们是听了录在盘里的问候词。但我必须说它们是乱了套的。思成的声音就像梅贻琦先生,慰梅的声音像费正清,而费正清的喉音近似于保罗?罗伯逊。毫不奇怪地,所有讲话中最好和最清楚的是阿林纳的。我为我的收藏中有了一位职业演员的‘广播讲话’很自豪。直到现在,这台录音机还没有派上它原来设想的用场,只是让孩子们在有聚会时录点欢声笑语。我的感觉就像乾隆皇帝接受各种外国钟表时的那种情形。我敢说他一定让他的嫔妃们玩了好一阵子。”

                但是大家都赞赏思成买的小型克劳斯莱牌汽车。在办完没完没了的通过中国海关和上牌照的手续之后,它成了全家特别是徽因的天赐礼物,她可以以从前无法想象的轻松被载去访友或把朋友接来看她。

                秋凉以后徽因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医生们决定采取初步的措施看她能不能承受肾脏手术。她在10月4日从北京的医院病房里给我们写信说:“我还是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又来住院吧。别紧张。我是来这里做一次大修。只是把各处的零件补一补,用我们建筑业的行话来说,就是堵住几处屋漏或者安上几扇纱窗。昨天傍晚,一大队实习医生、年轻的住院医生,过来和我一起检查了我的病历,就像检阅两次大战的历史似的。我们起草了各种计划(就像费正清时常做的那样),并就我的眼睛、牙齿、双肺、双肾、食谱、娱乐或哲学建立了各种小组,事无巨细包罗无遗,所以就得出了和所有关于当令世界形势的重大会议一样多的结论。同时,检查哪些部位以及什么部位有问题的大量工作已经开始,一切现代技术手段都要用上。如果结核现在还不合作,它早晚是应该合作的。这就是事物的本来逻辑。”

                她从对她自己身体的品评转向对她卧床的西四牌楼中央医院房子的议论。“这是早期民国建筑的杰出创造。一座集民国、袁世凯式、外国承包商、德国巴罗克风格于一体的四层建筑!我房间里两扇又高又窄的正式窗户朝向南面,可以俯视前院,由此人们能想见1901年的老式汽车和四轮马车以及民国初年的中国权贵点缀着水泥砌成的巴罗克式的台阶和小径的情景。”

                在一阵情绪高涨中,她和宝宝以及她的年轻朋友们游了颐和园。“在颐和园内,我花七万元雇了一顶全程游览的轿子直上园后的山顶,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有一次陪斯坦因夫妇来过。我们玩得很开心;一夜下雨以后天气好极了。周围能看出好几英里远。孩子们徒步陪着我,高兴得不得了。从他们那里得到那么多的照顾使我感到美极了。老金和思成真好,我们外出一天他们看家……你看,我就是这样从水深火热中出来,又进行了这些所谓‘不必要的活动’,要是没有这些,我早就死了,就像油尽灯枯――暗,暗,闪,闪,跳,跳,灭了!”

                手术最后还是做了,但是直到1947年12月才做的。这两个月的担惊受怕当中,既有短暂的发烧、进一步的测试,又有输血的并发症,最后还得等医院来暖气。在手术之前,徽因为防万一给我写了诀别信:“再见,我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间降临,送给我一束鲜花,还带来一大套废话和欢笑该有多好。”

                思成的一封电报报告说手术是成功的。手术后不久思成和老金两人都写信来要我们搞点特效药链霉素。这药也不容易弄到,但我们还是想办法托到北京出差的美国朋友分别带了两份去。最后我们得到消息说,徽因已出院回到她清华园家里自己温暖舒适的卧房中,这个地方她戏称是“隔音又隔友”。

                到2月中徽因已摆脱了术后的热度,她的体力在逐渐恢复。思成说,“她的精神活动也和体力一起恢复了,我作为护士可不欢迎这一点。她忽然间诗兴大发,最近她还从旧稿堆里翻出几首以前的诗来,寄到各家杂志和报纸的文艺副刊去。几天之内寄出了16首!就和从前一样,这些诗都是非常好的。”

                他在附言中要我们寄一盒500张的轻打字纸作为新年礼物。“这里一张要一万元,一盒就是半个月的薪水。”这么厉害的通货膨胀真是难以想象。老金也写信来说徽因是好多了,但又补充说,“问题在于而且始终在于她缺乏忍受寂寞的能力。她倒用不到被取悦,但必须老是忙着。”她修改、整理和争取刊行她的旧诗。老金鼓励她这么干,“把它们放到它们合适的历史场景中,这样不管将来的批评标准是什么,对它们就都不适用了。”

                在1948年3月,思成被选为中央研究院人文学部艺术史方面的院士。8月份他飞往南京,参加研究院创建20周年庆典和在研究院总部召开的第一次全体院士会议。这是和许多老朋友一起参加的最后一次会议。内战已濒于危急,短期内蒋委员长就将下野并迁往台湾。中央研究院是一个政府支持的机构,要跟着迁去。思成是不想动的。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26)

                26.最后的信

                  1948年3月31日,是思成和徽因在渥太华结婚的20周年。一些亲密的朋友们和梁家一起在他们清华园的家中举行茶点庆祝会。徽因即席做了关于宋朝都城的报告使大家都很惊奇。但是老金却很替“新郎和新娘”担心。徽因的刀口曾裂开了差不多一英寸,正在用链霉素进行治疗。同时,老金写道,思成自己是非常的瘦,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在清华担任着非常繁重的课程,而“每天的生活就像电话总机一样――这么多的线都在他身上相交”。

                  那一年是清华建筑系建系的第二年,就读的学生自然只有一二年级的学生,共计41人。思成负责讲授主要的历史课,先叙述西方建筑的演变,接着就讲中国建筑史。他还参加一周两次的建筑评图课。1948年5月他在清华的第一年快结束时写信来说,“我从来不大喜欢教书。我宁愿做研究工作。但学生们的作品补偿了我。一般来说他们都很聪明和专心,总的来说我是满意的。但它使我忙得要命,并使我无法进行研究工作。这真是一个矛盾。”

                  在内战期间野外考察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他的营造学社自从迁回北京以来还没有搞出一个工作计划。而且,他在美国的几个月已使他研究城市和建筑学的因素的兴趣增强。这些考虑促使他把建筑系改组成两个部分――建筑和城市规划。克拉伦斯?斯坦因为新的专业捐赠了供教师和学生用的二百册图书。

                  思成一定很希望能有时间研究这个新的领域及其对中国的应用。他的眼光超越了当前建设的迫切需要。他优先考虑的是为他的人民提供一个能够居住的健康的总环境。他要保证他的学生不仅仅是在技术上过硬,他们必须深刻理解人类对于美、舒适、空间、健康、安全以及睦邻关系的需求。

                  1948年,一位新朋友进入了梁家的生活。林洙是一个刚刚从上海的中学校毕业的年轻姑娘。她到北京来是想进清华念书,她父亲给徽因写了一封介绍信。她根据对梁氏夫妇的最初印象把他们描绘得栩翎如生,同时也使我们对这位作家在她这么小的时候有个初步印象:沉默而腼腆,聪明而敏感。她成为梁家的密友是毫不奇怪的。

                  “我想着要去见梁思成夫妇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心中不免忐忑不安,我和他们谈些什么呢?我还从来没有单独和父辈的人打过交道呢。但是,真的见到他们之后,我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林先生热情地为我安排在吴柳生教授家借住。当她知道我的学业英语最差时,又主动提出为我补习英语,并规定每周三五两次。因为我不善交谈,所以最怕和生人打交道,但是去看林先生,我只要带着耳朵去就行了,她是那么健谈又有风趣,我除了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外,再也插不上嘴。她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女子中最美、最有风度的。当然,我见到她时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病魔已把她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一旦和她接触,实体的林徽因就不见了,你所感受的只是她的精神,她的智慧与美的光芒,我常常陶醉在对她的欣赏中。

                  “那时她的健康状况极坏,下午常常发低烧,还坚持教我这个不用功的学生,我感到十分内疚。但是她又是那么吸引我,使我不愿放弃每次可以接近她的机会。我们总是在下午三点半开始上课,四点就开始喝茶。梁先生在家时就和我们一起喝。有时候宾客满堂。当客人不多时,林先生就给我讲北京城的规划,谈建筑,或者谈文学艺术仿佛从不考虑我那时还是个‘建筑盲’,与她相比简直是个无知的孩子。而就在这种闲谈中使我多少增加了对建筑的知识,并对建筑发生了兴趣。

                  “有一天,林先生问我北京的古建筑都看了哪些。我说城里的基本都看过了。

                  “她又问我最喜欢哪几处,我说最喜欢天坛和太庙,因为天坛经过长长的神道到达仰视晴空的洁白的圜丘真正给人以通向天堂的感觉;太庙门内的大片古松是那么宁静肃穆。

                  “听到谈太庙的古松,林先后忽然笑着问我听过她和梁先生逛太庙的故事吗?我摇摇头,于是她说:‘那时我才十八九岁,第一次和思成出去玩,我摆出一副少女的矜持,可是进了太庙的大门不久,他却咕噜一下,爬到树上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下面!真把我气坏了。’我回头看看梁先生,他正挑起一支眉毛调皮地一笑说:‘可你还是爱上了这个傻小子。’他们都笑了,我也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又有一次林先生讲完了英语问我对哪个学科有兴趣时我说我爱好文学,但自知不是这块料,所以也不准备向这方面发展,只是爱好而已。她又问我喜欢哪个作家的作品。我说国外的太多了,但是中国的作家我只喜欢沈从文的,其次是曹禺的剧本。她听了非常高兴,滔滔不绝地和我谈论沈从文的作品,并说现在这祥对待沈从文是不公正的。解放区著名的作家赵树理的作品就受沈从文的影响很深,她介绍我读一读赵树理的作品。解放初期我逐步认识共产党正是从赵树理的作品开始的。

                  “林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生活的领路人。而且,连我当初的婚事都是她在病中一手为我操办的。不久因为林先生病情加重,我们停止了英语课。但因为那时梁再冰已南下,梁从诫正在上大学,所以我还是常常去梁家。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夫妇对祖国文化的热爱,对事业的执着,以及对生活的乐观精神。

                  “那时每到供暖季节梁先生的负担就极重。因为当时清华的教工住宅没有暖气,要靠煤炉取暖,而病弱的林先生又特别怕冷,家中必须生三、四个约半人多高的大炉子。而怎样保证这些炉子常烧不熄只能由梁先生亲自管理。我常听到他们向我描绘前一天晚上如何抢救快灭的炉子的一场‘战斗’。现在我才体会到,按当时林先生的健康状况,炉子灭了真是意味着生命的终止。但他们每次谈论这些却都是那样幽默与风趣,丝毫没有牢骚和抱怨。”

                  以上这些亲密的家常话是在政治和军事大动荡时期说的。在北京的东北面,共产党正在压倒国民党的部队。当日本投降时,蒋介石美式装备的精锐部队坐着美国飞机被空运到东北三省去接收大城市,而华北的共产党人则前往乡村。蒋在南京保持着个人的控制,从远处指挥他的军队,并不和地方指挥官们商量,也不听他们的忠告。他保存军队和装备的办法是把它们集中在东北大城市中自以为坚固的据点里。共产党人控制着周围的农村并在人民中寻求支持,包围了这些据点并在 5月至11月一次一个地予以拔除。长春于1948年10月20日易手,沈阳是11月1日。到12月1日在南京以北的江苏徐州的一次关键性战役中,共产党军队俘获了好几个国民党军及其装备。战争快结束了。

                  思成和徽因对于政治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他们在艺术的环境中长大,思想上崇尚理性,一门心思扑在个人事业上,决心在建筑史和诗歌领域中有所建树,根本没有时间参与政治或进行政治投机。他们在战争期间遭受的艰难困苦也没能在他们身上激起许多朋友感受过的召开种政治愤怒。他们是满怀着希望和孩童般的天真进入共产主义世界的。

                  因此发自徽因的下列政治议论是完全非同寻常的。“右派愚蠢的思想控制和左派对思想的有意操纵足够使人深思和沉默好一阵子的了。你们国家享有的那种自由主义离开我们还非常遥远,而我们的经济生活,对于那些有幸免于忍饥挨饿的人们来说,意味着头一天还有数万元家财,而第二天就又变得一文不名。当生活整个来说都乱了套的时候,我的卧床生涯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末了,连通信也必须结束了。徽因最后一封信是在1948年11且8日和12月8日之间写的,就是共产党军队来到的那个月。她是在收到第一本费正清的书《美国与中国》(第一版)之后不久写的信。它实际上是一篇书坪,既有赞扬也有批评,就像一篇好的书评该有的那样。

                  “现在我感到即使没有邮递困难或其它可能的阻隔也可能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可以自由地写信给远在美国的你们大家了,因此感觉有些张口结百。就是这封信……我只希望它能在圣诞节之前或圣诞节时寄到。

                  “万分感谢你寄来的这些书,尤其是最后那本费正清的杰作,多好的一本书啊!我们大家当然很欣赏、钦佩、惊奇并对此进行了讨论,它给大家的印象都是极其深刻的。有时候我们在内部用亲爱和教训的口吻说,在某处费正清必定是深深懂得我们的‘特别天朝’病症,而在另一处则是体会到‘对事物的那种感觉 ’,不管怎样,这一回对于一个现代的中国人来说,这本书绝不是‘洋鬼子’的货色,一点点都不是。(张)奚若怜爱他说他喜欢费正清的书,还(用中文)说, ‘确实没有一句话是外人的误解,他懂得真多’,如此等等。老金说这是对我们大家的非常‘合理而科学的’总结,还说‘有些事费正清了解得非常透彻,他确实是和别的外国人不一样’。而我必须承认,思成和我惊异地发现它一点没有外国人的善意误解或好心的期望或失望。我特别欣赏的是费正清以西方术语描绘西方事物,以中国术语描绘中国事物,可又是用的同一处西方语言,美国人用自己的语言研究中国的和中国人用别人的语言研究本国的都能懂得。我们对此喜欢极了。

                  “此外,我们常常以最大的钦羡之情而没有任何羞愧心彼此指出有些中国的事情我们是平生第一次(!)从费正清那里知道的。‘有意思的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玉米和番薯传入中国是这么晚,也不知道中国和西方关系中的许多事件。’

                  “换句话说,我们对于费正清一定非常喜欢写的事都喜欢得不得了。梁氏夫妇自从费慰梅重新描绘吴梁祠堂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惊喜。

                  “我的唯一遗憾是,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在书的综述中没有触及中国艺术,尽管我看不大出艺术和国际关系问题有什么联系!然而,艺术是我们生活中如此重要的部分,所以要一般地谈到我们,总有一个‘也在那里’混在我们潜在意识的症状里,当我说‘艺术’的时候当然也指‘诗歌’,以此我也许还指我们的语言引起的或通过语言获致的特殊敏感性和美学――情感体验,这语言是指特殊的书写字、字体、词结构、文学、以及文字传统和遗产。我们的语言实际上是四分之三修辞和声韵,只有四分之一才是清楚准确的话语!……我的意思或许是,这一丰富的、包罗万象的‘语言-诗歌-艺术结合体’也造就了我们并让我们如此思考、感受和幻想……

                  “简而言之,我认为艺术对于我们的精神结构的重要性和影响力至少不亚于食谱之对于我们的生理结构。我们吃饭和豆腐这一事实,肯定不能不使我们和那些吃大块牛排和就着奶油蛋糕喝几大杯牛奶的人有所区别。同样地,那坐着研墨并耐心地画好一张风景画的人和那住在巴黎拉丁区熟悉巴尔扎克风格和后期印象派绘画以及最近的马梯瑟和毕加索作品的年轻造反者几乎是另一个人种。(和那远下墨西哥去看墨西哥壁画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以上就是为提供争论的我个人的一点书评――是为了同费正清闹着玩的争论。寄这封信我可得花老鼻子了!

                  “至于政治观点,这次我完全同意费正清的看法。这说明从我们上次在重庆争论以来我已向他的观点靠近了――或者不如说,过去两年来我注视着眼前的日常问题使我有所改变,而且我感到费正清也比较公平了。能这样,我真是非常、非常高兴。顺便说,我由于对许多事情都很无知,对于费正清就中国生活、制度或历史的许多方面提供有教益的和材料丰富的总体看法非常感激。我们对自己很熟悉,常常就不想去得出一个清楚的图像或描绘它,所以费正清的书对我们全体都是非常好的阅读材料,我们还将让年轻一代好好通读它。

                  “我们现在可能要有很长时间彼此见不着……明年或下个月我们的情况可能会很不相同了,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有多么不相同。但只要年轻一代有有意思的事情可做,过得好和有工作,这才是要紧的。

                  共产党的人民解放军先头部队在徽因最后的一封信寄出后几天解放了清华园,一个月后,1949年1月,北京交给了共产党人。来往信件已不可能;我们两个世界不接触了。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27)

                  27.挫折

                    对于梁氏夫妇在共产党政权下生活的全面叙述是不可能的,只有一些零碎、片断和未经鉴定的消息传到西方。下面就是这样收集来的一些情况。

                    在北京易手之前,人民解放军就已渗入了清华园地区。一位军官给思成一份地图并请梁教授标出当必须使用大炮的时候要加以保护的珍贵建筑和文物。思成非常感动,记起了他在重庆曾交给周恩来几份他认为在战时应予保护的类似清单。

                    城市易手以后,新政府对它进行了大扫除。在1949~1950年间那些污染北京大街小巷的成堆的废弃物以及成吨的垃圾和腐臭的残渣都被用车拉走了。若干里的下水道得到清理,淤塞着污泥、废弃物和疯长的杂草的湖泊疏浚出来,湖水得到了净化。

                    政府其他的两个行动使得这个时期成为它和普通人民的蜜月时期。整个战争年代使得人民喘不过气来的通货膨胀得到了控制。外国人在中国享有特权的时代结束了,民族的自豪感代替了公民们的屈辱。

                    思成被任命为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的副主任。他曾提出了把北京改造成新中国首都的建议。

                    1.北京市应当是政治和文化中心,而不是工业中心。

                    2.必须阻止工业发展。因为它将导致交通堵塞、环境污染、人口剧增和住房短缺。

                    3.严格保护紫禁城。

                    4.在老城墙里面的建筑物要限制在两层到三层。

                    5.在城西建造一个沿南北轴向的政府行政中心。

                    党中央只接受了他的第三点建议,即保留紫禁城(注1.)。关于工业,彭真市长在他们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南望时说,“毛主席希望有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他说他希望从天安门上望去,下面是一片烟囱。”

                    我们必须假定这个消息使思成非常丧气。他有一切理由爱北京的老城。这不仅是他的家,而且在他整个事业进程中他和徽因研究了它的美丽。保留紫禁城是不够的。城墙围起的伟大城市一定不能毁坏。

                    他转而提出他的第五条建议,即在城西沿着南北轴向建设政府的行政中心。这样就既能进行重要的新建又不破坏城市原有的中轴线。在留学英国的城市规划专家陈占祥的帮助下,思成把他的计划写成了建议书。他把它印出来并自费发行。他还发表了题为《北京――都市规划的无比杰作》的文章,期望得到公众的支持。

                    然而,1950至1960年期间大批涌人中国的苏联专家坚持政府必须以天安门为中心。而且,天安门前面的广场必须扩建以备公众集会和游行。他们设想的是他们自己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加红场的的翻版。尽管不赞成或至少是不回答思成的建议,党中央在其规划中还是寻求他的帮助。梁氏夫妇都被任命为设计国旗国徽小组的成员。他们提出国徽要有中国特色(不要镰刀斧头),最后金色和红色的天安门正面图案成为国徽,直到现在还在用着。

                    新政府要求的一个重要的历史象征是人民英雄纪念碑,以追念最终导致共产党胜利的历次革命运动的先烈。1951年就开始筹划,到1958年它才最后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中心。

                    它应该是什么样子?一座塔?一个亭子?思成说它应当像一座中国到处都能找到的石头纪念碑的建议说动了设计小组。由于在巨大的天安门广场中碑体不能太小,他设想了一个和城门相配的高度。徽因参加了基座的设计并引进了她在云岗石窟研究过的卵与尖形图式。根据中国传统在附近栽种了常绿的松树以表示对死去的英雄的永久怀念,但后来它们被移走了。

                    当局决定拆掉大城墙和城门楼使得梁氏夫妇非常震惊。拆的理由是,这些城墙是封建帝国防御工事,现在已经无用,它妨碍交通并限制城市的发展,它又是可以用于建造房屋或铺设马路的砖头的来源。

                    1950年5月思成针对这一点提出了一个建议,主张城墙和门楼应该保留来服务于人民的健康和娱乐。他指出,城墙顶部“十米或更宽的”空间可以变成有花圃和园艺基地的永久性公园。有双层屋顶的门楼和角楼可以建成博物馆、展览厅、小卖部和茶馆。城墙底部的护城河和二者之间的空地可以建成美丽的“绿色地带”供“广大劳动人民”划船、钓鱼和滑冰之用。他又加了一段举出苏联有关例证的有力论据,苏联在1950年时是中国正在努力模仿的“老大哥”。

                    “苏联斯摩棱斯克有周长为七公里的城墙,人称‘俄国的项链’,二次大战时毁于战火,全苏联人民献出爱心来修复了它。北京的城墙不能仅仅叫做 ‘中国的项链’,而应梭是‘世界的项链’。它们是我们民族的珍宝,而且也是世界各国人民的文物。我们已经继承了这个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现在怎么能够毁坏它呢?”

                    然而当局不为所动,它拒绝了思成提出的最简单可行的建议,即不破坏门楼和城墙的整体性,在每座城门的两边打开一个车辆的进出通道,这样交通堵塞问题就可以得到缓解和控制。在以后的20年中,城墙整个被毁。所有的漂亮的塔楼都被拆毁,只留下了东南角楼和南面的前门和北面的城门楼,二者的碉楼都已拆毁。护城河不见了,城市的扩展甚至消除了一度享有盛名的元、明、清三代首都城墙的轮廓。

                    1953年党中央制定了指导和控制建筑设计的方针:“经济、实用和在可能条件下注意美观”。思成被责成设计出一种符合这个方针的全国性建筑式样(注2.)。在多年的战争破坏和新政府成立以后,对新建筑的需求很大。但是有实际经验的建筑师少得很,而思成本人尽管是一个著名的建筑史学家,还不属于这个范围。

                    他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尽管他是过去两千年间中国建筑的民族风格方面的公认专家,但这个时期的建筑规格是围绕着庭院建成的不超过一两层的建筑物,而在需要扩展时也只是在地面水平上加些别的建筑。仅有的较大规模的建筑都是皇家的宫殿和陵墓,以及佛家、儒家的或其他的寺庙。

                    现在是20世纪,政府各部的机构需要办公室,它的许多大学需要学生宿舍,旅馆、礼堂、研究所、博物馆和工厂等等也都需要大房子。市区有限的空地要求建筑物向高层发展。怎么办?

                    为了适应这种需要,尤其是在上海和南京,20年代一些外国建筑师曾应一些西方和中国企业的要求设计和监造了几座四到五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房子。这些建筑物顶上通常都有凹型弯曲的寺庙式大屋顶和外伸的屋檐,以表明它们源于中国。

                    对于这种不协调的房子,思成曾批评为“穿西装戴瓜皮帽”。然而,要创造一个巨大的现代半高层建筑的全国规范风格,使用钢筋混凝土仍是必不可少的。他早就惊异于现代建筑的钢筋骨架和中国传统的木结构的柱梁支撑的相似性,二者的设计目的都是支持屋顶的重量和取消承重墙,以便容许开窗户的充分自由。

                    他对全国性规范风格的建议并不是很清晰的,但是1955年对他的批评是他搞“形式主义和复古主义”而忽视了“经济和实用”。琉璃瓦的大屋顶浪费了国家资金,画梁也是一样。古代的风格被死搬到现代建筑中令人啼笑皆非。号召对思成进行批判:“反形式主义、反复古主义和反浪费”。他成了所有的反对者和支持者、同事和学生的批判对象,大家都被要求对他进行严厉的批判,谁也不敢公开为他辩护。

                    到了1955年,思成多年来不懈地为党工作和在他看来是同失误的斗争把他带到了衰竭的边缘。年初他就住院了。在医院里他被发现染上了肺结核,有好多个月他都必须卧床休息。

                    思成住院不久,徽因也到了同一个医院,住进了邻近的病房。1945年埃娄塞尔博士曾对我说,她的情况非常严重,也许只有5年好活。她又活了10年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然而到1955年她生命的过早结束已经临近。4月月日她去世了,终年51岁。

                    对已经病魔缠身并在指令下受到羞辱的思成来说,在27年的共同生活以后他亲爱的妻子的死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他陷入了深深的抑郁。没有她,他怎么活下去呢?

                    同一年,他从医院搬到颐和园去进行三个月的疗养。1952~1953年的思想改造运动中他批判了对他影响很深的他父亲的保守的改良主义。他承认他一度有过一种封建观念,“暗下决心要让我著名的父亲为我骄傲。”以后几年他学习了马列主义,并在1959年1月最终被吸收为共产党员。

                    由于他的国际声望,把他作为代表团的成员送出去参加国际会议是有利的。早在1953年他就和一个科学院的代表团一起被派往苏联去过。1956 年他参加了在波兰和东德举行的国际建筑会议。1958年他去布拉格,又到了莫斯科。第二年他参加了斯德哥尔摩世界和平大会。1963年他在一次延长的出国旅行中到了古巴、墨西哥和巴西,在那里他高兴地和建筑学家奥斯卡?尼迈亚再次会面。他最后一次出国是1965年到巴黎出席一次国际建筑会议。

                    除了不时受到这些出国日程和许多中国国内的委员会、学会和专业会议的打断,更不用说他有时生病,思成继续作为建筑系主任在清华教书。一直到 1953年,他教中国建筑史课都是没有教科书的,但那一年清华用胶印复制了他和徽因在李庄研究出的手写稿。这不是一部马克思主义的专著,它被认为不适于正式印刷发行,只能在内部传阅,也没有思成或研究所的署名。1955年,清华从思成在重庆拍的缩微胶卷中重印了研究所的建筑图片的一个小册子。它们也没有署名,只限学生内部使用。有些图片传到了欧洲,那里的一些研究中国建筑的作者把它们发表了,也没有署思成或研究所的名字。这在当时似乎是一种厚颜无耻的剽窃行为。

                    那一时期由于外出和各种公务缠身长时间不在家,思成的生活陷入了麻烦。在他的系办公室,没打开的信件和杂志积成了堆。他需要帮助。他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找了年轻的女子林洙,她后来和清华建筑系的一位教师的婚姻在1957年由于离婚而结束,留下一个小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归她抚养。她的母亲住在城市的另一部分,担起了看孩子的责任,而她就继续在建筑系供职。当思成请她来帮忙处理他的文牍工作时她欣然接受,并安排为此隔一天来他家。她自己是这么叙述的:

                    “大约一周后,我拆开一封信,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连忙过去向梁先生道喜。原来是一位人大代表毛遂自荐地来向梁先生求婚,还附来了这位中年妇女自己的照片。梁先生也笑了。那天我们谈到了各自生活中的问题。后来每天都在工作之余小谈一会儿。从生活到工作,从文艺到建筑,什么都谈。我不是健谈的人,但他总是静静地听我讲,和我交换着看法。可以与之推心置腹地交谈的知音,我一生中只遇见过这一次。当时林先生已去世七年,思成一个人生活,身体不好,也很孤单,这使我们在感情上接近起来并彼此珍重。我们决定生活在一起。

                    “如果说1962年我同思成结婚后,由于我们在年龄、学识和生活经历方面的差异,许多人包括思成家里一些人不理解,也不赞成我们的婚姻,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下多少感到过惶惑的话,那么几年的共同生活已使我更了解他,更认识了他的价值。我们的命运已经紧紧结合在一起,不能分离了。”

                    注1. 原文如此,其他资料所说与此不同――译者注。

                    注2. 原文如此。其他资料所说与此不同。――译者注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28)

                    28.林洙的故事

                      梁思成生命的最后两年(他于1972年去世)是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对象度过的。1986年林洙在清华纪念梁思成活动时写下了第一手的记述。它的摘要就形成了这最后一章和上一章的最后两段。

                      1966年6月清华部分师生在京郊延庆县的四清工作队,接到命令撤回学校参加文化革命。(那时她和思成结婚已四年)

                      我在工作队时,思成来信谈到他近来血压较高,以及严重的头晕,使我忐忑不安,急切地想见到他。(他已六十五岁,身体虚弱)6月的天气已开始炎热。笼罩着工作队的沉闷气氛,又使我隐隐地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慌。返校的汽车驶入了清华园,无数的大字报和攒动的人头使这里呈现着一种异样的情景。下车后立刻有人告诉我,系里有关于梁先生的大字报,说他是与彭真同伙的反党份子,是反动学术权威。这时,我突然觉得手里的行李变成了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到了我的心上。

                      我木然地走回家,推开房门,屋子和往常一样拉着窗帘,显得有些昏暗,思成正在写些什么,显得那样瘦小憔悴,见我进来,向我伸出双手,又放下了。用非常低哑的声音说:“我天天都在盼你,但是我又怕……。”我从来没有见到他这样痛苦的表情,这么颓唐的样子使我骇然。我轻轻地抚着他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暗暗祈望这只是一片短暂的乌云,一切都会槁清楚,一切都会过去。那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片乌云会笼罩全中国整整十年,而他再也没有机会看一眼中国的晴空。

                      我回到自己的原单位“参加学习”,老同事们都很沉默。窗外不时敲锣打鼓地走过一队队的人押着戴高帽子的党委干部们游街。这使我感到惊恐,预感到思成也会遭到同样的对待,但又不得不努力掩饰我的恐惧,尽量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

                      “中央”派来了工作组,人们暂时安定了下来。有人贴出了“梁思或是彭真死党,是混进党内的大右派”的大字报。于是他详细地“交代”自己的入党经过,与彭真的关系等等,其实那本来是众所周知的。然而他一遍又一遍的“检查”都没有“通过”。有一天他终于明白了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认为他在反右时期写的拥护党委领导的文章,是当时的市委为了把“右派打扮成左派再拉进党内”而授意他写的。

                      “那末,那篇文章是怎么写的呢?”我问。

                      “在整风开始后很多人对党提出了意见,我自己也提了不少,但是这些意见中有一点我不同意,就是要共产党从学校中撤出去。他们忘记了是谁领导全国人民站了起来,不再受帝国主义侵略?是谁解决了四亿多人民的吃穿问题?是谁使我们的社会得到了安定?是谁清理了古老的北京城里从明代就积存下来的垃圾?是共产党。那么为什么共产党就不能领导大学呢?即使在解放前,校委会也是被操纵在少数特权人物手中,就像清华过去所谓的‘三巨头’嘛!所以我写了《整风一个月的体会》,谈了自己的看法。写完后又拿不定主意,只好把它锁在抽屉里。星期日刘仁同志来看我,问我最近有什么看法,我把这篇东西拿给他看,他看完后很高兴,立刻放进口袋中,说了声‘明日见报’就走了。第二天果然一字不改登了出来。”接着他又说:“不管怎样,我认为只有共产党能使中国强大起来,我愿意跟着它走,所以我写了入党申请。那时连党的基本组织原则都不懂,竟把申请书直接交给周总理转毛主席。我在入党后的一切行动包括我写的那些文章可能有错误,但全是光明正大的,没有任何阴谋活动。”他很坦然同时却一丝不苟地写着工作组要他“交代”的每一个“问题”。他对每一件事的陈述都是诚实而详尽的,没有丝毫保留。我一直认为自己在各方面都很无知,在政治上更是如此,然而我却惊奇地发现他在政治上是多么地天真与单纯,他对党是那样地忠诚和依赖,连我都不能想象在旧社会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竟能保持这么纯洁的赤子之心,丝毫也不怀疑别人会对他有什么恶意。

                      这一年的7月底中央决定撤销工作组。这使我惶惶不安,学生们对此则是兴奋万分,反复地唱着“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听他们唱着,我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脑后传遍全身。工作组撤走后,由群众自己选出了文革领导小组。人们每天都在写批判党委和各级党组织的大字报。我和思成则每天都在讨论着蒋南翔(前清华校长)为什么是修正主义者?什么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什么是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这些似乎早已为“革命群众”解决了的问题,我们却仍然感到糊涂,而且也不敢提出问题。被揪斗的人一天天地增多。

                      我不敢想,但我预感到他们决不会放过他的。我最伯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一天我正在系馆门口看大字报,突然一个人从系馆里被人推了出来,胸前挂着一块巨大的黑牌子,上面用白字写着“反动学术权威梁思成”,还打了一个大×,系馆门口的人群轰的一声笑开了。他弯着腰踉跄了几步,几乎跌倒,又吃力地往前走去。我抬起头,一瞬间正与他的目光相遇。天啊!我无法形容我所爱的这位正直的学者所爆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屈辱与羞愧的神情。我想现在即使以恢复我的青春为补偿,让我再看一次他当时的眼光,我也会坚决他说“不”!

                      那一天回到家里,我们彼此几乎不敢交谈,为的是怕碰到对方的痛处。从此他一出家门就必须戴上这块黑牌子。看着他蹒跚而行的身影,接连好几天我脑子里一直在反复着一句话:“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8月份开始了“破四旧”运动。一个晚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之后闯进来了一群“红卫兵”。为首的人,命令我打开所有的箱柜,然后指定我们站在一个地方不许动。他们任意地乱翻了一阵,没收了所有的文物和存款(这些文物到现在仍不知去向),并把西餐具中全套的刀子集中在一起(12把果酱刀,12把餐刀,12把水果刀),声色俱厉地问思成收藏这么多刀子干什么?“肯定是要暴动”!我刚要开口,就挨了一记耳光。正在这个紧张关头,突然从老太太(林徽因的母亲)房里吼叫着冲出两个“红卫兵”,他们拿着一把镌有“蒋中正赠”字样的短剑,这下我可真的噤若寒蝉了。在一阵“梁思成老实交代”的吼声之后,他们根本不听他的任何解释,抱着一大堆东西扬长而去。他们走后老太太呜呜地哭了,我才知道这是她儿子林恒1940年在航空军校毕业时礼服上的佩剑。我记得林徽因先生曾多么哀伤地谈起她的年轻的小弟弟及与他同时的一批飞行员怎样在对日作战中相继牺牲的悲壮故事。第二天全清华都传开了“梁思成藏着蒋介石赠他的剑”。从此以后不管什么人,只要佩上一个红袖章就可以在任何时候闯入我们家,随意抄走或毁坏他们认为是“四旧”的东西。

                      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一箱林先生生前与思成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花圈纹饰草图,被扯得乱七八糟,还踏上很多脚印。我正准备整理,思成说,算了吧!于是让我把这些图抱到院子里去,他点燃火柴默默地把它们烧了。最后的一张他拿在手中凝视了良久,还是扔进了火堆。结婚几年,我没有见过他哭,但在这时,在火光中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花。

                      为了避免再出乱子,我们把所有的东西检查了一遍,主要是他写的文稿,有发表过的和未发表的,还有解放初期就北京市新建筑及规划方面的问题写给中央领导和彭真市长的信。解放前思成和林先生与费正清夫妇来往的信件当时也都在,其中记录着他们之间长期的友谊以及费氏夫妇抗日战争时期对他们学术事业的支持。我们反复考虑后,还是决定把这些信烧了。其他文稿包括《营造法式注释》的稿子,是思成几十年心血的结晶,无论如何也不能毁弃,但又没有办法保存。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决定把它交给家中的保姆李阿姨。她是贫农出身,“红卫兵”从来不进她的房中去。我告诉她:“这些东西以后可以证明梁先生是没有罪的,你一定替我保存好,放在你自己的衣箱下面。”她点点头说:“我明白。”尔后的几天每天晚上都有“红卫兵”来搜查,要我们交出“封、资、修的文稿”,我一口咬定,已被前一天来的“红卫兵”抄走了,因为我说不出“红卫兵”的姓名,往往最后被打一顿(那些日子为了怕“革命群众”更加歧视我,晚上挨了打,白天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班)。今天《梁思成文集》和《营造法式注释》能够问世,不能不感谢这位善良的老保姆。

                      “红卫兵”三天两头照例要来对思成和我“训话”。一天他们对我说:“你要考虑一下,怎样和他彻底划清界限,是跟党走还是跟‘反动权威’走,限你三天内作出选择。”他们又明确地“命令”我同思成离婚!这不能不使我思绪万千,使我想起了同思成交往近二十年来的一切,也使我不能不想起他长期以来生活和事业上的伴侣,我的老师和领路人林徽因先生。离婚?不!我宁可同他一道被“红卫兵”打死,也决不会丢下他而去。

                      “那时由于他的健康恶化,他自己出去看大字报,已经支持不住了,每天就由我把有关的大字报抄回来给他看,还有各种“革命组织”印发的众多的 “揭发材料”和“首长讲话”,他都如饥似渴地读着。我们不断努力去接受这些大字报上的“革命”观点,拼命想跟上“群众”的步伐。一天我看到一篇非常触目的大字报,标题是“国民党残渣余孽,丧失民族立场的反共老手梁思成”。那里面“揭露”了四大问题:一是1966年4月在接待法国建筑师代表团时在女团长的面颊上吻了一下,“丧失民族尊严”;二是曾出任联合国大厦的设计顾问;三是担任过国民党“战区文物保存委员会”的副主任;四是反对毛主席的城市建设指示。

                      原来如此!

                      我问他与法国人亲吻是怎么回事。他说“那天建筑学会宴请法国建筑师代表团,法国的团长站起来致完谢词,走过来在我的面颊上吻了一下,作为主人,我致了答词,走过去也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下,这是一般的礼节。”“那你为什么不按中国习惯握握手呢?”我问。“什么是中国习惯?”他说,“难道握手不是从西方学来的吗?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各民族都有自己的习惯,在国内要尊重各民族的礼仪,当然也要尊重外国朋友的民族习惯。如果我按满族习惯就得拂下马踩袖,一手拄地一腿屈膝地请安;如果按汉族习惯就要拱手作揖或下跪叩首。难道要我向她献哈达?这样就有民族尊严?”即使是在那样严峻的气氛中,他的这段答辩也使我不由得笑了。

                      所谓反对毛主席“关于城市建设的指示”问题,我想起了侯仁之教授在这次的纪念文章中写道,他曾一读再读梁、林合写的《平郊建筑杂录》文中的一段: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

                      的古建。……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搂,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

                      在诉说乃至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

                      正是侯先生引的后面一段话,曾被作为梁思成复古主义思想的典型一批再批。一次同思成讨论这段话到底有什么问题时,我说我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时一点不懂建筑,但被这段诗一般的词句所感动。他笑着说:“可见你和这个‘反动权威’的情、趣、味多么合拍!”他又说:“建筑是一本石头的史书,它忠实地反映着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是这个看法,我认为这是符合唯物辩证法的。我们不能否认历史,更不能切断历史。人们总是从自己走过的道路中去总结成功和失败的经验,这就是历史。如果否认或切断历史,人类就不可能前进,而且也是不可能的。”

                      他说:“我对北京市的城市规划正是从这个历史观的角度提出来的。对北京这个历史留下来的杰作,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它是封建社会的精华,它完整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是一个巨大的博物馆。我并不是认为北京城就不能动了,我们就不能建设了。但是首先应当有一个严密完整、有远见的总体现划,才能行动。像龙须沟这样的地区当然必须改造,但是比如像西长安街上金代庆寿寺双塔,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拆掉?为什么不能把它保留下来做为一个街心小绿地看一看?如果效果不好再拆还不迟嘛,这就是要慎重。”

                      他又说:“毛主席在全国解放前夕说过,‘党和军队的工作重心必须放在城市,必须用极大的努力去学会管理城市和建设城市。’他还说:‘我们必须克服困难,我们必须学会自己不懂的东西。’我想既然我们要建设城市、发展城市,为什么不可以借鉴工业发达国家在城市建设中失败的和成功的经验呢?有人说他们是资本主义国家,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而我认为正因为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才能更有效地汲取他们的经验,因为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才有可能更有效地集中领导,集中土地,才能更好地实现统一的计划。一百多年来资本主义城市建设的经验告诉我们:工业发展必然会带来严重的污染问题;复杂的交通问题;城市人口高度集中带来的居住问题;贫民窟问题;等等。为什么我们不能事先防止呢?建国之初,北京市市长曾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对我说:毛主席说,将来从这里望过去,要看到处处都是烟囱。这使我大吃一惊。这难道不正是我们所要避免的吗?‘处处都是烟囱’的城市将是什么样子?那情景实在太可怕了。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认为华盛顿作为一个首都,是资本主义国家中可资借鉴的好典型。北京是个古代文化建筑集中的城市,不宜发展工业,最好像华盛顿那样,是个政治文化中心,风景优美,高度绿化,而北京的大批名胜古迹可以发展成为一个旅游城市,我发表这些看法并没有想到反对谁,而且我对毛主席说的‘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照你的办,’这句话深信不疑。那时候没有认识到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可是对‘处处都是烟囱’这句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理解。”

                      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在思想上我觉得整个世界在飞跃前进,我实在跟不上。奈何!奈何!”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讨论最多的还是关于建筑艺术问题。大屋顶是不是复古主义?一天我问他,在当前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趋势下,建筑三要素中艺术的比重是否会越来越小。他说:“对建筑的解释我仍坚持在《拙匠随笔(一)》中谈的观点。记得在《随笔》发表后的一天见到周总理,他说:‘听说你最近写了几篇好文章。’我那时的确想用马列主义的观点来探讨建筑理论问题。大文章一时写不出来,我想从一个一个小问题着手写,积累下来以后再归纳提高。”他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建筑是社会科学、技术科学与美学的结合。随着科技的发展,这三门科学的内涵将更深入各自的领域,而不会相互削弱。过去提‘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这种提法在近代建筑中就显得片面了,但是不能因为科技的发展去否定建筑艺术。建筑是有体有形的东西,有形就有美与丑的问题。1955年的批判,只使我从思想上承认大屋顶造价昂贵,不符合社会主义建设的节约精神,但我不能承认当时采用‘大屋顶’来表现民族风格的尝试就是复古。我从来反对没有创造性的生搬硬套,在新建筑上加个大屋顶。我们不能搞20年代出现的‘穿西装,戴瓜皮帽’的不三不四的建筑。我承认自己在感情上觉得‘大屋顶’还是很美的。但是,解放后所盖的大屋顶,却没有一个能达到我所想象的‘美’的标准,对之越来越灰心,因而对大屋顶是否适于现代化建筑的造型产生了疑问,怎样在新建筑中表现我们民族的风格这一问题,经过1955年到1959年的实践,又提到了日程上来。在建筑创作上出现了一系列的理论问题有待解决。当时全国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是保持沉默,停止前进?还是不说真心话?这些我都办不到。所以在上海建筑艺术座谈会上我发了言,后来登在1959年第6期《建筑学报》上;1960年我又在《建筑学报》第7期上发表了有关建筑创作的几点意见。这些就是现在‘红卫兵’批判我的‘再次向党反扑,搞资本主义复辟’。如果说学术上的自由争论是‘反党 ’的同义词,提倡民族风格是‘复辟资本主义’的同义词,那末我只好承认自己是‘反党’的,是‘搞资本主义’的。我现在仍然认为1959年的上海座谈会是建筑创作中必然遇到的、有待解决的理论问题的正常讨论。同时,在广州会议后听了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的讲话使我感动极了。我想我所唯一能够奉献给祖国的只有我的知识,所以我毫无保留地,把我的知识献给新中国未来的主人,我的学生们。我很苦恼,我常想,如果再让我从头学一遍建筑,也许还会有这样的结论,难道真的要带着花岗石的脑袋去见上帝?我后悔学了建筑这一行。如果学的是机械、无线电就好了。”

                      我同他之间像这样的谈话真是太多了。我当时有的理解,有的不完全理解。但是给我印象极深刻的是他对问题的冷静态度,对群众的批判总是努力去寻找其中积极的因素,从来没有动气。虽然这时我们已共同生活了几年,但他作为一个真正学者的形象此时在我心中更加鲜明地矗立了起来。但是,我常常在听完他这些议论后十分恐慌,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这些话只能对我讲,万万不可对任何人讲。他有时温和地一笑:“你真是‘反动权威’忠实的老婆。”直到1978年我开始整理《梁思成文集》时,系统地读了他和林徽因的著作,他的这些论点才更清晰地回到我的脑子里来。我想起了林先生那由于结核病的低烧而引起的“微微红晕的面孔,想起了她为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建筑曾经怎样地焦急与烦恼。他们的一生是勇于探索的一生。在那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前进,不考虑迎面扑来的风沙雨雪,不计较个人的得失荣辱。我想到人们往往只注意向成功的人庆贺,但是在科学的道路上,当我们向胜利者庆功之时,不应该忘记那些先行的探路人。正是他们以自己的勇敢精神、辛勤劳动,甚至宝贵的生命为后者立下了“由此前进”或“此路不通”的路标。

                      那时,我的确非常苦恼,为什么我的思想感情总是和群众相距如此之远?为什么思成的话我总听着有道理,却不能像“革命群众”那样立场鲜明地给予批判?为什么?……难道我真的“反动”吗?我必须时时刻刻提防着,不是提防别人,正是提防我自己这些“反动”思想的出现。

                      文化革命开始不久思成的工资就没有了,存款也没收了。一家五口(思成、我、林先生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孩子)只能靠我那60元工资生活,对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思成并不介意。各种形式的“革命组织”都来揪斗他,往往一坐“飞机”就是三、四小时,他对此不但不气愤反而高兴,因为他天真地相信这是学生们开始“斗、批、改”,不再打内战,要真正摘“教育革命”了。只要教育革命能成功,真的防止了“资本主义复辟”,一句话,只要我们的祖国能更加强大,他心甘情愿被人们“踩在脚下,再踏上千万只脚”。他想,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什么是“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快得到解答了。

                      然而,这一次又一次的批斗使他的健康明显地恶化了。当时高干医疗制度已取消,校医院又以他的医疗关系不在清华而拒绝给他看病。不得已,我只好带他到北医三院去。我永远感谢给他看病的陈世吉大夫。当他看到病历上梁思成三个字时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蔑视他,而是低声地向他的助手说:“他是一个建筑学家,常常在报上发表文章的。”他仔细给他检查,并找了几位大夫来会诊。整整一上午,我看他们反复地听着量着,看着各项检查的结果,低声地议论着,我紧张到了极点。最后陈大夫把我找到一边轻轻他说:“他的病情很危险,最好是住院,看来清华的‘红卫兵’是不会同意的。这样吧,我们保持密切的联系,以后你不要再带他来了,这么大的活动量随时会出危险,必须卧床。家里有血压表吗?”当他知道我们有血压表、听筒和注射器时很高兴,要我每天给他量血压、数脉搏和做好记录,并详细地告诉我那些药的服用方法及注意事项。他特别叮咛我千万要防止感冒。从此我不仅是他的妻子,保姆,理发师,又多了一项职务――护士。这样我一直保持和北医三院几位大夫的联系,直到周总理直接过问了他的情况,把他送进北京医院。

                      1967年清华的文革领导小组通知我,限三天内全家搬到北院一间24平方米的房子中去(这是1966年以来第三次搬家)。1967年的2月,寒冬还没有过去,我去看了那间24平方米的房子,一进门就便我不寒而栗。阴暗潮湿的房间,因为一冬没有住人,墙上、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这对他的健康将带来致命的后果。我们又一次卖掉“多余”的家具。最苦恼的是大量的书怎么办呢?我把一部分贵重的建筑书刊整理出来,请求暂存在建筑系资料室。文革小组的那个人瞪起眼珠怒视着我说:“把资料室当成你们家仓库?不行!”“那么我把书卖掉,请你在这张申请上签字,以后别说是我销毁了批判材料。”他气极了,但只好一挥手说:“先放着罢。”武斗期间系馆成了据点,这些书被撕毁并丢失了大部分,所余无几,后来我把它送给了系图书室。其他的书,包括一套英文的《哈佛古典文献全集》,一套《饮冰室文集》只好全部送往废品收购站。为了准备答复“红卫兵”可能提出的质问,当晚我在笔记本中作了这样的记录:“为了处理那些封、资、修的书籍,雇三轮拉了一整天,共运45车次计售人民币35元。”

                      我把一间小厨房收拾出来给老太太住,但是我和思成及两个孩子(已是大男大女)怎样安排在这间24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真是个难题。我拿着测绘的房间平面图及按同一比例尺制成的必不可少的几件家具的纸片,在图上摆来摆去,怎样也安排不下。这时他的建筑师才能得到了最后的一次发挥,他很快地用书架柜子组成了隔墙,这样就出现了我们的“卧室”;还有一个供他写检查的书桌;然后是男孩、女孩的安排。小小24平方米奇迹般地出现了秩序井然、分区明确的“小规划”。

                      我们搬进北院的当天,突然来了寒流,气温降到了零下10度。虽然炉子一直燃着,但室温还是处于零度左右。正在这时,砰,哗啦!砰,哗啦!连续数声,窗上的玻璃一块块全被砸碎了。我和孩子们在大风中急忙用报纸糊上,但怎样也贴不住,浆糊一抹上就冻成冰了。室内温度急剧下降,-2℃,-3℃,- 5℃,-7℃。我们奋战了两小时在风势略小时糊上了纸,我彻夜未眠,不停地加煤饼,并为他不停地更换热水袋,但他还是感冒了。这样的“游戏”后来隔几天就发生一次,直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还在顽强地同疾病搏斗着,挣扎着。

                      他住院后的第一个任务还是“交代罪行”写“检查”,但他怎样也写不好,限定的日期一天天的过去,我焦急万分。一天工宣队命令我到医院去取他的检查。我到医院一看,他写些什么呀,乱七八糟,东一句,西一句。我气极了,他却胆怯他说,“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脑子不听使唤。”我呜呜地痛哭了起来。一位护士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出去小声说:“别这样,他的脑子缺氧啊!”一语提醒了我,我安慰他,让他先睡下,然后把他那不连贯的“检查”,加上我自己从别人批判他的大字报上看来的内容胡乱加在一起制了一份“检查”带回去。当我把这份“检查”交给军代表时心砰砰直跳,他接过去翻了一下说:“这是你替他写的吗?”我吓了一跳,急忙否认:“不!不,是我抄的。”这份“检查”一贴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周围就出现了无数批判的大字报,斥责他是“假检查,真反扑”。

                      不久,他参加了医院的病友学习班。有机会接触群众使他非常高兴。有一天,他悄悄地问我,现在猪肉多少钱一斤?我一怔:“九毛啊,怎么了。”说在学习班不知讨论什么问题时他说了句猪肉卖六毛一斤,引起哄堂大笑。一位老大姐笑着说:“看这个老头被当权派蒙蔽得连猪肉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了。”在他被揪斗的期间只有梁从诫和我的两个妹妹有时来看我们,其他人都离得远远的(梁再冰当时在国外)。但是却常常有些普通的群众见面向我打听思成的情况,其中就有几个清华的老邮递员。清华的落实政策经验在全市传达后,一天一个青年木工找到我家,一定要见思成,向他请教《清式营造则例》中的问题,他急切他说:再不学就要失传了。又有一天,北京医院来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捧着一个大西瓜来看他,原来是抗日战争前给他拉包月车的老王。老头哈哈笑着说:“早就听说您回北京了,就是没工夫打听您住哪儿。现在听了文件知道您在这儿,我就来看您了。”他还特意跑到清河去为我要了些瓜萎子种在院子里,说是结了瓜用它熬水喝能治肺气肿。思成住院后病情曾有好转。出院时大夫还是那句老话,千万要防止感冒。

                      清华园仍旧笼罩着恐怖和紧张的气氛。工宣队明知我家里有重病人要照顾,但三个单元的学习时间一分钟也不许请假,晚上没有事也得在学习班傻坐到 12点甚至1点才许回去。我每天怀着忐忑的心情迈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炉子灭了没有。由于远离医院,我又一次充当了护士和联络员,每次去医院都要为请假费一番口舌。他终于又感冒住院了。

                      当清华传达关于知识分子工作的几条经验时,工宣队认为是对我们家庭的大恩大德,要我谈谈体会。我说:“毛主席的这一伟大政策意义太深刻了,我得好好想想。”谈什么呢?我脑子里只留下一句话:对这些反动学术权威我们要养起来,留做反面教员。对知识分子来说往往生活上的艰苦不是最可怕的,最难以忍受的是人格的侮辱,与恶意的嘲弄。不久他又恢复了党籍,又成了“无产阶级先锋队”中的一员。这回他彻底糊涂了。他仍旧孤独,等待着他所最关心、爱护的学生能来和他探讨教育革命的问题。他的等待落空了,他仍是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他哪里知道这“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的清华知识分子已大半被赶到江西鲤鱼洲去劳动改造了。在他的心目中,学生是占首位的。他曾告诉我,不管是谁来请求帮助解决调动工作等都不许我允诺。他唯一的儿子长期在昆明工作,夫妇两地分居,他没有为此向领导提过一个字;他的外甥女在美国学建筑,当时清华正缺教师,但他没有聘她;……然而,每当他知道他的学生学用不一,或未能发挥他们的专长时,他就毫不犹豫地为之奔走。但是,现在他孤寂地生活着,儿子也被赶到了远离北京的干校。我永远感谢陈占祥、吴良镛、罗哲文和杜尔圻这四位同志,他们在他最后的日子里给他带来了温暖和喜悦。

                      他仍然关心着国家大事,我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读《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1972年的元旦他听完了《人民日报》社论后对我说:“台湾回归祖国那一天我是看不见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等到那一天你别忘了替我欢呼。”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摸着他的手说:“不会的,你答应过永远不离开我。”如果有人问我,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最需要的是什么?我只能说他最需要的是对什么是“教育革命”的答案。然而他没有找到,他黯然了。失去林徽因的悲哀没有压倒他,大屋顶的批判没有压倒他。而今,他真正地悲哀了。在他最后也是最痛苦的日子里,他是多么盼望能和他的朋友们、学生们一起讨论教育革命哪,一起讨论“怎样在建筑领域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然而他病房的会客牌总是静静地挂在医院传达室里。难道这位曾经无私地、无保留地把全部知识都献给人们的学者、老师真的已被大家遗忘了吗?不!我不相信。对这一切历史将会做出回答。

                      我想起六十年代初他登桂林叠彩山时做的一首游戏诗:

                        登山一马当先,岂敢冒充少年?

                        只因恐怕落后,所以拼命向前。

                      是的,我亲眼看到他在这最后十年中是怎样“拼命向前“的。天真而诚实的思成当时哪里知道,他所依赖的“导师”,在这最后的岁月中,所给他指引的,竟是一条历史倒退之路。沿着它,无论他怎样拼命,也是不可能前进的。他的悲剧是整个民族悲剧的一个缩影。今天,在他含恨而逝的十四年以后,在人们纪念他八十五岁诞辰之际,我执笔凝思,看着窗外美丽的月光,清华园这样宁静,它在新生中。但是,他却看不到这一切了。

                      我的亲人:你在“拼命向前”中甚至没有时间停下脚步看一看美丽的清华园。然而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盼望能同你一道在校园中漫步;在荒岛的小亭中坐一坐;再看一眼我们周围的景色;看一眼历史是怎样真正地在“向前”的,哪怕仅仅只一分钟!

                      梁思成于1972年1月9日逝世,终年七十岁。

                      十四年后,在本来该是他八十五岁生日之际,清华大学举行了对他一生事迹的纪念会。一大批同事、学生、家属和朋友,以及一些官员参加了会。面对差不多七百名参加者,约有四十人致词颂扬他的人格和成就。

                      这些颂词都刊载在清华大学出版社于1986年出版的题为《梁思成八十五周年诞辰纪念文集》的白皮书中。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后话】

                                      作者后话

                        下面我要讲一个非常曲折的故事。虽然思成夫妇都早已去世,但是他们的著作还在人间,我也以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方式与它联系起来。

                        1957年3月,在冷战的“竹幕”把我们与思成夫妇隔开8年之后,我在剑桥从一位素不相识的人那里收到思成从北京捎来的信。信很短,但很具体。他让我将他1947年留给我的建筑图稿和照片寄给一位“刘?C小姐”,再通过英中之间的邮递转交给他。刘小姐的地址是英国纽卡瑟的一条街。

                        我知道思成是多么珍惜这些图稿和照片,他曾梦想着在他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中把它们展示给西方的读者。但我怎么能肯定他的信是真的呢?他真的希望我把这些无可替代的材料交给一位仅有一个名字的陌生人?而这个人的地址离中国同离我一样的遥远。

                        那个时候,美国同中国还没有通邮或其他联系的方式。我不可能去查思成来信的可靠性,也不可能将包裹直接寄给他本人。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那些宝贵的书稿小心翼翼地包好,在1957年3月上旬寄给了那位刘小姐。在此之前,我还给她写了一封信,叮嘱她这些书稿之宝贵以及它们对思成之重要。我在焦急之中等待了六个星期,终于,她来信告诉我,包裹“平安无损”地收到了。她又说,她保证会尽快将它转交梁思成教授,她同时还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此事。她还写道,她之所以迟迟才给我复信,是因为“学院的事情很繁忙”。什么学院?我自己向着自己,她是学生还是教师?然而,从她那里我再也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

                        时隔21年之后,1978年,我在欧洲的一位朋友访问了清华大学建筑系。他向一位教授提到了我与梁思成教授之间长期的友谊。那位教授却毫不客气地质问他:“那为什么费女士在梁先生通知她后还不退还他的图稿和照片?”

                        当我在剑桥看到这位朋友从北京给我的来信之后,顿时惊讶得目瞪口呆。那些精美的图稿和照片是在那套莱卡缩微胶片毁于战火之后的仅存之物。我知道,它们是思成生命的结晶。在他生命的最后14年里,不能参考这些他的研究所需的基础图片,他会怎样看待我呀!

                        在一个存放旧书信的盒子里,我找出了1957年3月7日给刘?C的那封信的打字底稿和她同年4月20日的迟到复信,我把两封信的复印件寄给了清华,并写了一封信作为解释。但是,尽管我可以为我的名誉去辩护,却无法使自己的内心得到解脱。

                        这位刘?C是谁?即使我不能找到那失踪的包裹,我也至少应该能找到她。我想,她该是一位中年的妇女,但是在哪儿呢?她会不会,她能不能解开这个悲剧般的失踪之谜呢?

                        我问思成的儿子从诫,在北京他家和他父亲的同事中能否找到那位刘?C。从诫的回答令人黯然神伤:“我们都没有听说过在英国的这位学生。我父亲一定是误把她当成了一个负责的人。如果包裹不是丢失在邮寄的过程中,那么错误就只有是他自己看错了人。无论怎样,已经过去了21年,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是啊,如果包裹是在邮寄过程中丢失的,那么一切都太晚太晚了。而且,如果她也是在思成和我警觉之前就不知去向,那这不明智的选择只能怪思成本人了。我曾在一时间接受了这个苦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珍贵的包裹却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虽然失踪并被忘却,但一定会在什么地方。这就像一个牵挂着失去的珍宝的梦在紊绕着我们。我必须再多做一次努力。

                        既然无法从北京方面找到刘?C,我只好转向了伦敦。我给我和正清的好友,一位退休了的大使安托尼?兰博特爵士写了一封信,将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求他帮我的忙。终于,奇迹出现了。他将我的信交给了大不列颠建筑史学会的廷?洛克先生,他记得最多在两年之前,学会的一位秘书女士就住在纽卡瑟,而且曾经担任过那里建筑学校的学生注册主管人。他给她去了一个电话,碰巧她还记得一位学生,20年前的一位高年级学生。她回电话说,她查到刘后来成为一名注册建筑师,大概在新加坡开业。洛克马上给英国建筑师注册处打电话查找刘的登记号,有了这个登记号,他从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找到了她目前在新加坡的地址。

                        他用极简短的语言向我描述了这个奇迹:“三个电话,15分钟,一位学生注册主管人的记忆。”

                        安托尼爵士在1979年11月13日来信告诉我刘在新加坡的地址,毫无疑问,我马上就给她写了信。我将我们之间1957年的通信复印件也附在信中以唤回她的记忆。我告诉她梁思成根本就没有收到我们的包裹,还告诉她梁的一两位同事甚至怀疑我根本就没想将那些材料还给他。在第二页里我写下了那困扰我很长时间的一连串问题:

                        “假如你将包裹寄往了北京……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邮路?你挂号了吗?你告诉梁教授你已经从我这儿收到它没有?你是否知道梁教授没有收到它?”

                        接着,最后一个大问题:“它现在在哪?丢失了?毁坏了?还是落满灰尘放在一个书架上?如果存在一线希望我可以找到它,务必要让我知道。”

                        她的回信姗姗来迟,对我的问题未置一词,“二十年实在太长了,很难记清所有的事情。收到你的信后,我便开始四下翻找,最后发现一个小包裹里有图稿和照片。如果我没忘的话,是在写了几封信而没有收到梁教授的回信后,这个包裹就留了下来。”

                        好一个“留了”,20年!我和思成把它托付给她,可她竟然没有对我和思成交待一个字。它怎么会环绕世界却又半途而止,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回到它的主人手里?我怎么也不明白,她也再没有向我解释她是如何想的。

                        在包裹被重新发现后的六个月里,她一直拒不将它寄给我,也不寄去北京。她说,她把(十年后)将它亲自交给梁的家人看作是自己的责任。

                        尽管我越发感到气愤,但我还是尽量保持礼貌,客气地与她联系。就这样拖到了1980年3月,她又写信告诉我她将把原来送包裹给思成家人的计划从春天推迟到秋天。真是太过份了。我给她去了一封措词严厉的信:“无论你用什么理由推卸自己在1957年的责任,你现在都再不能拿着那个包裹了。”我要求她马上把包裹用挂号寄给梁夫人(林洙),并告诉她我要把这信的复印件寄给梁夫人和思成的接班人吴良镛教授,他们的地址她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了。她向他们写信请求理解,但他们支持我的态度。终于;两个月以后,1980年7月17日,思成宝贵的材料通过特快专递转回到林洙的手上。它比应到的时间晚了23年。

                        那年的十月,我专程到中国,和林洙一起,一边编写清单目录,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那些图稿和照片。图稿的纸得自于战争年代的中国西部,经过39年的岁月已经变旧发黄,但是那黑色的墨线和文字说明还像初绘时那样清晰,这些图连同那些莱卡照片还依然完整无损。就为这一点,我们最后还是勉强向刘女士表达了谢意。与此同时,思成的建筑史手稿也在清华被找出,这部散失的著作,终于复归完璧。

                        四年之后,思成的书《图像中国建筑史》由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在美国出版。在吴良镛教授的要求下,我重新担当了主编的责任。虽然耽误了几十年,思成对中国建筑精辟的分析依然不失其领先地位。这本书受到了美国和其他国家公众的欢迎以及书评的赞扬,为此,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在1984年获得了美国出版联合会专业和学术书籍的金奖。

                        清华大学建筑系和我一样为找到那些宝贵的图稿和出版思成的《图像中国建筑史》而高兴。为了表达他们的谢忱,他们特邀请我到山西游览,并由林洙担当我的导游,陪同我探访思成曾经到过的地方。在山西南部,我再次走过1934年和正清与思成夫妇一同考察的一些地方。50年过去了,坐车在太原以北的地方游览,我们已可以比较容易地找到重要的建筑物。我和林洙最高兴的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思成的伟大发现:遥远的五台山里壮美的佛光寺大殿。

                        在沿途的一些地方,我们受到思成过去的学生们的盛情款待。他们正在自己所在的地区继续着他的事业。我很欣喜地看到,尽管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曾受到无情的打击,但他的影响依然存在,并未消亡。

                        在我们的中国建筑旅行之后,我邀请林洙来到美国,她与正清和我在剑桥住了两个月在这边,她和我从新英格兰旅行直到南方弗吉尼亚的查洛特斯维尔。沿途参观了众多吸引人的美国建筑。自然,我们专程去了费城,去拜谒宾夕法尼亚大学思成和徽因学习建筑的地方。我从她的来信里看出,她对新汉普舍尔遍布树林的山岗,青色的山峦和农舍非常喜爱。

                        林洙在思成最痛苦的晚年给予他的爱和关怀多少给他的悲剧留下了几个令人宽慰的片段。转载在我这本书中的她的回忆录,是一个不朽奉献的动人表述。思成有徽因和林洙先后做为他的伴侣是多么的幸运,而对我来说,她们二人又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多么美好的记忆。

                        在中国与美国断绝交往的25年里,思成的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他的女儿再冰在伦敦进修了几年英语,又在国外工作。我们很少见面。他的儿子从诫长成为一位颇有才华的学者。在他父亲和林洙遭受痛苦的时候,他真诚地与他们站在一起。他小的时候我们就很喜欢他,在北京见到他已经成人,我们的爱更加难以言表。麻省理工学院出版他父亲的《图像中国建筑史》深深地感动了他,并促使他为中国的读者翻译出版了中英文对照的版本。为了他亲爱的父亲,他中断了自己的工作,由于他并非建筑专业出身,他是在中国建筑史家们的指导下才完成翻译的。中英文对照本1992年在北京由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面世几个月就销售一空。1992年中国出版协会也对它授了奖。现在这部书在清华大学还有一些保存,是赠送给应校长之邀来访的贵宾的礼物。

                        从诫到剑桥我们的家来做过几次客。最近的一次短暂来访是在1991年,即正清去世之前两年。我和从诫一起为失去思成、徽因和正清这几位我们最亲爱的人而感到悲伤,同时,我们也分享着对他们的成就的无比自豪。我祝愿我们两家的友谊永远长存,直至他和我们的子子孙孙。

                                        费慰梅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11)

      11.进一步的搜寻

        对思成来说明显的是,上两次的野外考察发现两座非常重要的辽代寺庙完全是碰上了好运气。“因为没有中国建筑史上重要建筑物的名录,我们对方建筑的探寻就‘好象盲人骑瞎马’。”他特意为营造学社将来的工作编制了一套详尽的程序,以保证在华北仍然存在的其他古建筑瑰宝不至于被忽略。

        思成描述了从现在起必须遵循的方法。营造学社每年派出由研究人员带领的野外小分队进行二至三个月的考察旅行,来对乡村地区进行详细检查,寻找古代遗迹。每一次出外考察前都要在图书馆里进行仔细的准备。阅读当地的方志一类有关历史、地理和佛教的书籍,然后产生一份有希望的建筑物的目录。一份旅行日程由此拟制出来。目录上的每一件建筑物都必须找到、验明,而如果它仍然存在,就加以丈量和拍照。大多数考察组都由思成自己带领,虽然他在小组里总是体力上最不强健的一个。

        在派出小组之前,先把计划和目的通知省政府,让他们先告诉当地的官员。在到达的时候,他们一般先拜访政府官员,要求在小学校里拨给一间房子。

        “我的经验是,”思成说,“当地人对建筑不大感兴趣。当我说我对文物感兴趣时,他们就会带我去看古代刻的石碑。他们感兴趣的只是碑帖……,金石碑拓的东西能打动他们,木匠的手工活则不能。”

        在野外考察中,小分队必须对木结构的建筑物给以特别的注意。他们实际上是在和时间赛跑,因为这些建筑一直是在不断的瓦解之中。那一阵阵的新潮流在一座保守的城镇里少数人中间激起的一些怪念头,往往以把一座“老式的”房子“现代化”为由,无意中毁坏一处杰作。那脆弱的窗棂和精细的门上的镶嵌物总是第一批遭难的。他们很少遇到一宗真正的瑰宝经历自然和人为的灾难依然保持完好。即使是一个香头也能把一整座寺院化为灰烬。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他们受到文字材料上关于可能找到大有希望的古代遗址的鼓舞,怀着满腔希望跑了几百英里,却只发现一堆废墟,或许还有几片屋瓦或几根柱础作为此行的回报。

        “我们的考察旅行本身就是充满意想不到的起伏的冒险活动。那身体上的难受是不在话下的,我们时常感受到的是少有的难忘的诱人之处和欢乐。一般说来,我们的旅行就像奇怪的拖长了的野餐一样,当我们遇到滑稽但又是灾难性的祸事的时候,不是让人极其难堪就是特别开心。

        “不像那些昂贵的考古探险、大兽狩猎、热带或极地科学考察,”思成写道,“我们考察的设备是很简陋的。除了测量和照相的仪器之外,我们的装备大部分都是些自制的小器件,是我们的组员在积累了经验之后自己设计和改进的。那像电工一样的背包,当我们危险地蹲在建筑物随便哪一部分上面工作时都能背着,是我们最喜爱的物品之一。从一团线到一根可伸缩的像钓鱼杆一样的棍捧,它都可以装进去。每天每夜我们必须在这种非常悬殊的条件下露宿、做饭、吃饭和睡觉,而我们的交通工具又是如此的不确定,从最古老怪异的直到较为通常和现代化的,这样我们认为必需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常常又是很特别的。

        “除了建筑以外我们常常遇到一些具有艺术或民族意义的东西,比如各地的工艺品、在边远地区古老的戏剧表演、奇怪的风俗、五彩缤纷的集市,等等。但我们必须节省胶卷。我在旅行中大多由我的妻子陪同,她自己也是个建筑师。但她同时又是作家和戏剧艺术爱好者,比我更经常地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并热烈地坚持不惜任何代价把有些东西照下来。在我们回来以后,我总是为我们拥有一些场面和建筑的照片而高兴,如若不然,它们就会被忽略了。(注1.)”

        思成1933年和他忠实的绘图员莫宗江一起到距离北京几个小时火车路程的河北省正定的野外考察,是一次难忘的旅行。从老远就看见了“正定菩萨”,如他所形容的,是一个“有四十二只手的观音铜像,大约七十英尺高,站立在一座漂亮的大理石宝座上。”本来佛像是由一座三层的楼房所覆盖,但现在它已不存在,使那失去多出来的四十只手臂的观音站在露天中。

        现场的一座碑刻说这大佛是根据宋朝开国皇帝的圣旨铸造的,以取代几年前被毁的一座著名的铜佛像。铸造分七段进行,开始于公元971年旧历七月二十日,但完成的日期没有记载。

        思成指出,“观音像由虔诚而又愚蠢的寺院住持修饰一新,用鲜艳的油漆复盖,使它看上去就像个丑陋的大洋娃娃。我只好安慰自己说,反正油漆不会延续很久,也许不会超过一个世纪。”

        观音大佛不过是那吸引梁思成到这里来的隆兴寺的庙宇建筑群的景点之一。在这建筑群的众多建筑中,最重要和最独特的要算公元1030年建造的摩尼殿了。对于喜欢宋朝的山水画的人来说,它把画家们喜欢描绘的隐藏在松林山坡后面的寺院这种熟悉的景象活龙活现地表达出来。不像许多较晚的寺院的长形建筑,它是十字形的,四边都是起脊的山墙。思成从图画上看到过这种建筑风格,但这是他见过的唯一实物。寺院群另一个景点是建于公元960~1126年的转轮藏殿,其中包括一座塔形的“转轮藏”,那是一架存放佛教经卷的转动书橱。为了给这一大而重的书架留下足够的空间,支撑它的重量,容许它的活动,建筑上需要引进许多巧妙的革新。思成钦羡和高兴地审视了它。(注2.)

        1933年秋天,研究所派出好些工作人员到晋北的大同去,那是一座紧贴长城、邻近蒙古的边境城市。它有着两个重要的辽代寺庙群。日本学者曾报道过里面的佛像,但对建筑本身没有研究过。对华严寺和善化寺寺庙群的研究,刘敦桢费了不少心血。徽因自己决定到附近的云岗石窟去,在那里对刻在石头上的建筑细节进行临摹和拍照,以取得更早得多的北魏时期(公元450~500年)木结构建筑的证据。

        思成参加了另外一个建筑群的考察,已决定同他的忠实助手莫先生一起拐到大同以南大约50英里的小城去一趟。日本学者已报道过,那里一座11世纪的宝塔里藏着一些精细的佛像。原先这个地方人们部称作“应州塔”,但现在已改了建制,因此思成的目标就变成了“应县佛宫寺的木塔”了。在准备到这么一个边远的地方去之前,他决定先问一问宝塔是否仍然存在,如果存在,又是什么状态。打长途电话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在北京也找不到去过那里的人。于是他想何不找当地的邮局帮忙。他写了一封信给应县邮局局长,请他找一个当地最好的摄影师拍几张宝塔的照片,给他寄到北京。他答应给摄影师一些他想要的礼物作为回报。这个计划很好地完成了。照片寄回来了,显示出宝塔状况良好,而且基本上还是公元1056年建立时的老样子。而摄影师由于得到了他所需要的礼物――文具,也很欢喜。

        营造学社考察大同寺院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于是思成和莫先生就能出去到应县,现在它对他来说已经是唾手可得了。他们两个人在大同登上了一辆南去的公共汽车,到了站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25英里。他们只好雇了一辆驴车,又忍受了六个小时的颠簸。思成写道,“当我们到达离城大约还有5英里的一个地方的时候,我蓦地看到在我前方山路差不多尽头处,在暗紫色的背景上有一颗闪光的宝石――那是在附近的群山环抱中一座红白相间的宝塔映照着金色的落日。当我们到达这座有城墙的城市时天已黑了,这是在盐碱地上一个贫穷的城镇,城圈里只有几百家土房子和几十棵树。但它自夸拥有中国至今仅存的木塔。(注3.)”

        照思成的说法,巨大的塔身“就像一个黑色的巨人,俯视着城市。但在它的最上一层的南面可以看见一盏灯,在周遭的黑暗中的一个亮点。后来我弄清了,这就是那近九百年来日日夜夜点燃的‘万年灯’”。

        他并没有指明这个说法的出处,但他一定是被这个名称所迷惑的。不管那火苗有多小,经历过这九百年的日日夜夜和各种气候而始终在塔里点燃着,看来是完全不可思议的。而且,当地的经济也不可能付得起灯油钱!

        当宝塔在公元1056年修建时,部分华北已被长城以外的“野蛮人”辽王朝所统治。思成指出塔的建筑在原则上相似于年代较早的“高楼”独乐寺(公元984年):“由于每一上层都建有夹层楼面,所以它实际上是九个叠加层面。”

        他应当清楚地记得塔顶的建筑。“它的顶端装上了铸铁的螺旋塔尖,用8根铁链固定在顶层的屋角上。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塔尖上全神贯注地丈量和照相,没有注意到黑云已经压了上来。忽然间一个惊雷在近处打响,我猝不及防,差一点在离地200英尺的高空松开了我手中紧握的冰冷的铁链。”

        在野外考察期间,他审视并公布了许多中国的宝塔。他写道:“作为建筑物的遗存,为中国的风景添彩增辉的,没有比在中国话里最容易发音和容易记住的‘塔’更显著的东西了。从它第一次出现直到今天,中国的塔基本上仍然是‘一座多层的高楼顶上覆盖着一堆金属圆盘’。它是两个要素的完美结合:聪明的 ‘多层高楼’和印度的湿塔婆――‘一堆金属圆盘’。结合着这两个要素,中国的塔可以分成这样四个基本类型:单层的、多层的、多檐的和湿塔婆。不管塔的形式或大小,它总是佛教的文物埋藏所或僧侣的墓葬。”

        应县的塔是一处无与伦比的国家宝藏。尽管在中国早年有许多木结构的塔造起来,但是用这种易损材料造起的塔能保存到现在,这是唯一的一座。最近几年来,清华大学梁思成指导下的专家,给它进行了内行的重修和加固。

        从此以后,思成只要通过报刊或其他来源获知了看来有希望的遗存,他做出一个惯例,写信给当地的邮局局长,让他帮忙摘到这个建筑物的照片。他总是附寄一小笔钱,以付还摄影师的时间和材料费用。用这种办法,他就顺着从北京向南的两条干线――京汉铁路和津浦铁路,事先核查了一批较容易的目标。

        图书馆工作和照片的搜寻是大有帮助的,但思成的最有价值的发现却要归功于一首童谣。就像我们的鹅妈妈歌谣一样,它的韵律很好听:

          沧州狮子应州塔,

          正定菩萨赵州桥。

        对他来说,狮子是毫无意义的,但当他听到熟悉的名字“应州塔”和“正定菩萨”的时候,他竖起了耳朵。这种对华北的人类创作成就朴素的自夸,直钻进他的心里。不管是谁创作了这个歌谣,其热爱主代建筑瑰宝的心思和他是一样的。这驱使他亲自去找这座桥。

        赵州城位于河北南部,在正定东南约30英里,它像应州一样改了建制,现在大家叫它赵县。1934年梁思成从北京坐火车到石家庄,再绕道到赵县。他写道,“我在那里得见这伟丽惊人的隋朝(公元590~618年)建筑原物”,“北方歌谣中所称扬的第三个瑰宝赵县大石桥即安济桥”。他引用8世纪一位唐朝中书令(他在他的时代同样为这一发现而十分兴奋)的话说:“赵州?┖邮?桥,隋匠李春之迹也;制造奇特,人不知其所以为。试观乎用石之妙,楞平砧斫,方版促郁,缄穹窿崇,豁然无楹,吁可怪也!又详乎叉插骈?f,磨砻致密,?L百像一,仍糊灰[上配下宝],腰铁[衣补+全]蹙。两涯嵌四穴,盖以杀怒水之荡突。虽怀山而固护焉,非夫深智远虑,莫能创是。其栏槛[草字头+睾]柱,锤斫龙兽之状,蟠绕[上如下手]踞,眭盱翕[左众右欠],若飞若动。……”

        思成自己把古文翻译成了英文,他说,“至于文中‘制造奇特,人不知其所以为’,正可表明这桥的造法和式样,乃是一个天才的独创,并不是普通匠人沿袭一个时代固有的规矩的作品。”接下去的引文强调即使早在唐代,这桥也被认为是非同一般的。

        那主桥洞和小拱的拱门,都用罗马的办法把一组组并排的拱石拼起来建成,一共有28组拱石(注4.)。现在桥长从两端露出河床的地方算起共有 115英尺。思成指出,桥的真正跨度如果从河床下面挖出来,那就会长得多。“因再下30-40厘米便即见水,所以除非大规模的发掘,实无法进达我们据学理推测的大座桥基的位置。”他又说,“发掘后,我因不得知道桥基造法而失望,也正如乡下人,因不能证实桥券为整圆而大失所望一样。”

        梁思成对于发现这一独持的中国建筑物的喜悦(它比它最接近的欧洲等同物还要早一千年),使他在这个地方流连徘徊、再次丈量、进一步挖掘和从各个角度拍照。这桥经历了1300年依然存在而且仍在使用。

        在赵县他又发现了一座12世纪的“小石桥”,是大石桥的仿制品。他当年在营造学社的《汇刊》上公布了对两座桥的考察结果。

        当思成在找寻他那非凡的赵州桥的时候,我也在邻近的山东省进行野外考察,我也发现了一些中国古代建筑的瑰宝。作为一个哈佛大学的学生,我特别喜欢山东武梁祠的汉代拓片。公元第二世纪雕刻在石室上的图形的一套套纸拓片到了欧美学者手里,他们用西方语言将它们出版又使它们在世界上出了名。我到达北京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是给自己买一套。从那时起我可以几小时地审视它们。那丰满的马匹和车辆很好看。传统的人物填充了优雅地创作的画面。每个人的官阶可以从他的服装上辨别出来。我无知到这种程度,既惊异于它那出奇的美,却又对它们描述的著名故事毫不了解。

        我想亲自看一看武梁祠的石块。我的中文这时候已经可以应付旅行和日常会话了。一位美国妇女朋友表示愿意陪我旅行两个星期。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用作在山东其他地方考察了。但是我们的目的地武梁祠相当远,是在山东的西南端,我们换了一次火车,一次公共汽车,住了一晚,最后还有长长的步行才到达。

        那武梁祠的石块,在墓地的大平原中间的一座小房子里乱堆着,大大小小没有一定次序。有些只是旁边有雕刻。有些则在前后或前边和旁边雕刻。还有独立的石柱。最使我惊奇的是那些有三角顶部的大石块。我原先期望看到的石刻展览却并不是艺术品的展览,而是建筑物构件的大杂烩!建筑!什么样的建筑物?地上的还是地下的?有多少?有可能重建它们吗?

        这个主意使我着迷,过了几年我回到剑桥后确实担起了这个任务。研究这方面的出版物非常有意思。我实地考察时真是傻得出奇。我想象中的重建包括以下四个步骤:(1)搜集尽可能完整和清楚的全套武梁祠石刻拓片;(2)以统一的大小把它们拍下来;(3)切掉多余的边;(4)在桌子上边把照片像七巧板那样移来移去,直到三角墙都相配,装饰的边都对上,把那三座前脸空着的佛龛的边墙和后墙尽可能地拼在一起。我在1941年出版了一篇三十六页的文章,对我的选择和决定进行了解释。(注5.)

        由于那些拓片已经是世界著名而我关于重建实体的建议是第一次提出,使我在有限的学术领域中有了名气。这真让人兴奋。我对中国艺术的美学兴趣现在已相对武梁祠石块这祥的考古遗存的建筑设计的欣赏结合在一起。这里明显有梁氏夫妇的影响。我深深地感谢他们。注1. 摘自梁思成未发表的手稿《寻找华北的古建筑》,1940年写于昆明,现在作者处。注2. 在梁思成回到北京以后,他立即写出了关于他在正定发现的这些和其他古建筑遗存的初步报告,并很快在《营造学社汇刊》1933年9月号刊出,两三年后他带了另一个小组去那里对他在正定的发现做详细的调查研究,进行了仔细的丈量和拍照,写出了详细的文字说明并已付印,但1937年日本侵占北京时手稿和图片均告遗失。注3. 引自《寻找华北古建筑》,第24-25页。注4. 原文如此。据梁思成自己的说法,“安济桥大券小券的砌法,出我意外的,乃是巴比伦式的并列砌券法。”这就是说,这桥的砌法是不同于罗马和后世的砌法的。参阅《梁思成文集》第一卷,第242页――译者汪。注5. 见费慰梅《‘武梁祠’祭坛》、哈佛大学亚洲研究专刊第六卷第一期,1-36页,重印于《复古的冒险旅行》,哈佛大学出版社1972年麻省剑桥版。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12)

        12.在山西的联合考察

          尽管在华北进行了广泛的搜索,梁思成关于发现一座一直保存到20世纪的唐代木结构寺庙的梦想却始终未能实现。他现在明白了,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那也一定是在某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只有在那种地方,它才能够逃开那种毁坏建筑物的人为的和天然的恶劣影响的威胁。

          北京西边的多山的山西省,思成已在它的北部进行过一些考察,是他可能进行搜寻的一个目标。当他听说费正清和我正准备在山西中部度过1934年的夏天并希望他和徽因到那里去看我们时,他就能够在不必担心会离开他的基本目标的情况下接受我们的邀请。

          他们在8月到来,我们已在靠近汾州(现汾阳)一条淙淙流过的小溪峪道河畔一座古老的石头磨坊中安顿下来。我们的好朋友亚瑟?哈默博士,把他们多年来家居的一座磨坊借给我们在那个夏天使用。他是一个很受尊敬的教会学者和历史学家,刚刚被国会图书馆任命为东方部主任。那座磨坊是简陋的单层房屋,围着一个悦人的方形天井。过去在山溪旁有许多座这样的小磨坊,但汾州使用现代机器的磨面工业的发展使他们大部分都歇了业,其中也包括我们那座。当地卖的一种面条,说明有些磨坊仍然在运行,这种面条是很好吃的,可差不多总是掺有磨盘上下来的砂子。

          那从附近的山上一泻而下的溪流经过的山谷长满了杨树。那斑驳的树荫、汨汨的流水和磨坊的厚石墙在华北炎热的夏天也能保证住在里边的人享受到凉爽。外国传教士们发现了这个地方并在峡谷上端给他们自己造了一个小小的避暑地。在那里他们从华北各地来举行一次夏日度假聚会,然后再回到他们分散而且常常是孤独的住所去。

          我们从北京带来了中文课本和作业,字典和其他书籍,一盒盒的“方块字”,一叠叠的图画纸、颜料以及根据特别安排带来的一位向导,他过去是北京政府的一位小官吏,能够在我丈夫研究清代文献中充当助手。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城里人,在乡村里过得很不舒服。他嘲笑当地人,把他们的方言看成是“鸟叫”。他在白天里忠于他的职守,最大的希望只是能够熬到落日时得到一大杯汾州烈性酒。他是试用的(对我们来说),可又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傍晚喝酒以后就把审案子和其他旧时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我们对他的话很相信,这些话都是用中文讲的。梁氏夫妇的到来大大地活跃了他的生活,然而他们长途跋涉到这里来终究不是为了取悦于他。当我们四个人很快开始投入建筑方面的考察时,他高兴地回北京去了。

          我们都特别喜欢当地的主要民居――那些在黄土高坡上的窑洞。黄土地是中国北部许多地方的特有景观,它是由不知多少世纪中从戈壁沙漠刮过来的尘埃形成的。那同样的粒子紧紧地粘合在一起,成为考古发掘中易于加工的介质,它的最大优点是,当被切割或铲去一块时,它会形成直上直下的断面,而不是滑下来成为斜坡。我们的峡谷壁就是陡峭的黄土悬崖上面挖成的圆筒拱顶的房间,甚至是几个这样的房间组成的房屋,还用砖砌了边。这些就组成了我们的村庄,农民们从这里面出来上到顶层去播种他们的庄稼。

          这峡谷两边的悬崖都是由山上泻下来的激流切割出来的,顶上是平的,这使我想起新墨西哥州北部的方山。这里的地形很像通向洛斯?阿拉莫斯的入口,上面是耶美兹山,极目向峡谷下面望去,越过平原远处就是圣?克里斯托山脉。

          峡谷的生活中有不少简单而又聪明的小噱头。小孩子们把拴着的家庭羊群从一块放牧地赶到另一块去。那奔腾的溪流对他们不是障碍。山羊和孩子在用两三根木头精巧地井排搭成并厚厚地盖上一层草泥的桥上跨越。至于大人,侍弄土地、割草、收获全是体力活。美国的家庭种植者应当向他们学一点中国的先进技术。当他们右手拿着小小的弯镰刀俯向一行行庄稼除草时,左手拿着一根一尺长的棍子支撑着全身重量,其结果是工作进展了,腰酸背痛减轻了。

          徽因是《汇刊》关于这次野外考察的报告的起草者。就像每一个初到峡谷的人一样,她首先谈到的是在这个干旱地区令人惊奇的流水的存在。当然会有关于它的神话了,“自从宋太宗的骏骑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这泉水便没有停流过,千年来为沿溪数十家磨坊供给原动力……。(注1.)”

          我们在北京和思成在一起的时间是很有限的,但在峪道河他就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了。我们四个人每天三顿饭都在一起吃,头一天我们就发现他爱吃有辣椒的菜。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饭桌上可是才华横溢的。我们吃饭的时候总是欢闹声喧。饭后他就专心致志地研究当地的建筑,找寻古建筑物,或者翻阅他带来的历史地理书籍来进行准备。他拟制了一个考察计划,准备从在我们北边大约90英里的省城太原沿汾水南下直到赵城,一共搜索8个县。

          我们四个人很高兴地徒步或骑毛驴考察了附近的寺庙,远一些的地方我们就租传教土的汽车去。费正清和我很快就熟悉了丈量等较简单的工作,而思成则拍照和做记录,徽因从寺庙的石刻上抄录重要的碑文。

          徽因在她文章的开头谈到一些附近的寺庙并指出了一个有趣的新发现。她说龙天庙有一条南北向的长轴,以门楼为其南端。这种格局各个寺庙都差不多。但我们在走过门楼里的圆拱后回头望去,就看见在拱顶之上有一个露天戏台向里朝向天井。徽因写道:

            “山西中部南部我们所见的庙宇多附属戏楼。在平面布置上设有向外伸出的舞台。楼下部实心基坛,上部三面墙壁,一面开敞,向着正殿,即为戏台。台正中有山柱一列,预备挂上帷幕可分前后台。楼左阙门,有石级十余可上下。在龙天庙里,这座戏楼正堵截山门入口处成一大照壁。(注2.)”

          中国歌剧的表演团体走遍了乡村给村民们演出。这是一种古老的传统,它使得那些歌剧到处流传并引人喜爱。寺庙中面向里边有围墙的天井的戏台为表演者和观众都提供了合适的空间。

          思成认为我们在附近的考察是对我们有用的训练,但他又急于去追寻更大的目标。就在一年多一点点以前,汾水下游离我们大约70英里赵城附近的广胜寺发现了宋版藏经(一种现存的最早的出版物),使这个寺院在学术界大大出了名。如果出版物是宋代的,那么寺院本身也很可能是宋代的。这真是够激动人心的。

          那距离看来就不足挂齿了。我们打算租一辆车,当天就赶到那里。我们在偏僻的峡谷里所不知道的是,工人们已经开始工作来缩短南去的路程。山西军阀阎锡山正在准备抗击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军北上征服山西的军事入侵。为了打破这种威胁,阎锡山狡诈地从德国购买了整套的窄轨铁路系统,包括铁轨和火车,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遗物。从南边来的军队的唯一通道是汾水东岸的公路。阎锡山决定用他的本省军队在公路路基上铺铁轨,以此来对付蒋介石。这个计策谋划的是阻止标准轨距的车辆进入并同时阻断汽车通行。

          那终于传过来的告警消息,未能稍稍减弱我们前往赵城的决心。我们确曾从传教士那里租来了一辆汽车,还有一个快乐的美国司机,我们把帆布床、被褥、罐头食品、建工用具和个人的行李都装了上去,但是滂沱的夏雨已把黄土路变成了烂泥塘。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才走了10英里,还没有到河边。于是我们只好卸了车,祝那位司机回程一路平安。附近有一座我们前几天在一次无忧无虑的建筑考察中照过相的寺庙,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部搬到那儿去,在天井的走廊里露天支起了帆布床,那寺院的围墙就替我们档开了外边好奇的观众。他们很快就发现对面大门上的矮墙是一个理想的观察我们的有利地形,但那时我们已经累得没法去管它了。

          第二天我们租了两辆驴车,雇渡船过了河,算是向介休前进了15英里。傍晚时候我们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阎锡山的窄轨铁路。那真是一副可怕的景象。那生了锈的有轨电车大小的铁轨,就安在公路上边用泥随便铺成的铁路路堤上。由于公路路基本身就没有经过夯实或碾平,铁轨高高低低东倒西歪不成样子。一个工人也看不见。这个路段显然被认为是完成了的,我们要赶上正在进行的铁路建设,那就还得再往南去。这里的铁路紧挨着河边修筑,迫使我们那敞篷的土造驴车,四个轮子上也就是四块木板那么宽,只好从铁轨后边沟里一条狭窄的通道穿行。

          我们在一所很好的旅店投宿,考察了这座城市。寺庙很令人失望,但街道和房屋却给我们从意大利中部城市移植过来的印象。狭窄的街道上排满了带有雉堞的高墙,而巨大的拱门则是十字路口。我们通过敞开的门道可以窥见一些两层的居住庭院,但是没有时间和机会去仔细研究它们。后来我们听说这些深宅大院曾是19世纪山西家庭钱庄的老窝,它们把汇票卖给那些想在中国的各地之间转移资金的官员们。这就避免了在重兵保卫下运送银锭的麻烦并使新的金融阶级得以兴起。

          第二天我们终于在灵石遇上正在干活的铁路工人。现在我们的困难更大了,因为在我们的需要方面又遇上阎锡山部队的竞争。能够带我们再往南边去的有轮工具只有人力车了,它们窄到足可以通过当地的小道,而拉车的人又能应付临时发生的事故。一切都被征用去搞铁路建设了,但一个聪明的旅馆老板用出奇的低价给我们找来了3辆。我们把行李都装上就徒步上路了。我们需要一个过夜歇脚的地方,我们住过的那座寺院已住满工人、士兵,而当地的旅馆又糟透了。我们只好再向前走,等再走了8英里到了常家庄时,天已黑下来,我们也累极了。我们已无法再走。村里住房的高墙头对我们来说现在已不具吸引力,而是充满敌意。

          在绝望中我们把一座门楼当成了公用的避难所,把我们的行李搬上去占地方。谁知这里早有兵士们住着,他们很恼火,大吵大嚷起来。最后来了一名少校,他答应在一所私人住宅中给我们一间屋,来换取我们腾空他的房子。我们接受了。那一晚我们就睡在以前在外边羡慕过的高围墙的宅第中一间精致的楼上房间里。它的窗户朝北开向一座内花园,它的门朝南通向一座阳台,俯视着天井里的雕梁画栋。这很可能是阎锡山从一家富有的山西银行家族征用来给他的官员住的。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急于继续往南赶。但是少校又来了。他显然为思成那绅士般的行为和显赫的家世所打动,坚持要陪我们游览一下城镇。离别时双方的一些礼仪又使我们进一步延迟,我们直到半晌才得以脱身。给铁路建设者们运送给养的卡车把路上的土坑变成了无底的泥浆洞,而为铁路的弯道进行的爆炸又用石头和垃圾堵塞了我们的通路。一辆人力车损坏了一只轮子。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进展当然很慢了。拉车的人每两个小时就停下来休息和吃东西。到天黑的时候我们还在离霍州(霍县)7英里的地方。

          人力车夫们知道,正如我们即将发现的,在黑暗中走这崎岖的道路,要拉4个小时才能到达。他们就不肯再往前走了。由于没有希望找到一个像样的地方投宿,我们就买通车夫们继续往前走,并且雇了一个小孩打着灯笼领路,我们自己则踩着泥泞走完全程。奇迹发生了:我们晚上11点走到城门的时候它居然还开着。在城里一个鸦片烟馆里我们找到一个能够把我们带到中国内地传教站的男人,到了那里我们大声敲门和报名。一个仁慈的中国基督教老女信徒给我们开了大门。她端来了许多碗面汤使我们一时精神大振,然后我们就躺在帆布床里累得动不了劲儿了。

          接待我们的传教士是特里基夫妇,一对和蔼可亲的英国夫妇,带着六个小孩子过日子。友好的欢迎和环境的清洁整齐使我们十分欣慰。天继续下了一些雨,我们就在他们那里呆了两天,当然食宿是付钱的。我们在泥泞中跋涉了30英里之后,这当然是很好的休整了,那专注而又不屈不侥的思成,在雨中又考察了霍州城并发现了一些美丽和重要的寺庙,有些还是元代的,后来他指给我们看了。那些最有意思的当然都被士兵们占住着,要调查是不可能的。

          特里基夫妇用他们的祝福欢送我们去赵城,并建议在那里到另一个传教士罗姆克小姐那里住一宿。雨已停了,原野在阳光中格外碧绿和美丽。我们的目标即将达到,情绪特别高涨。到那时我们都成了久经考验的步行者了――也包括思成,尽管他年轻时的一次意外事故已使他瘸了腿。

          即使为了给这种差劲的铁路提供合适的路基,这段公路也必须大大加高。在附近的山头上负责挖土的工人士兵把黄土装进筐里。其他士兵则负责运土,用扁担一头一筐,穿过来倒在公路上。然后又循环往复。这两个相关的工序有几百人参加。这是一个难忘的景象,它使人想起就是这样的一行行的人没有机器的帮助,用肌肉的力量筑起万里长城和到处都有的城墙和村墙以及像大运河那样的其它工程伟绩。

          那老是满怀希望的思成,又从当地报上读到赵城城里有一座唐代的庙宇。这天傍晚我们进了城门就直奔那儿。不对了。他的希望破灭了。那是一座晚得多的建筑,而且没多大意思。我们于是离开那里到中国内地传教站去找那孤独的女传教士――年老的罗姆克小姐。尽管我们是不速之客,她还是给了我们热烈的欢迎和饭前的热水澡。她被一些单纯的农家妇女包围着,她们是她从不公正待遇、死亡线上或饥饿中救出来的。从她们的脸上表达出来的对她的爱是很明显的,然而她即使是在讲述她们的故事时,也没有一点炫耀自己的意思。她那发亮的脸表达了对做出这一切奇迹的上帝的挚爱。

          我们距我们最后的目的地――霍山山脉南端的上下广胜寺的所在地还有15英里。这就意味着要离开河道,把士兵们甩在后边。这真是那天早上的一个悦人的变化。天气继续晴好,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能看见远山顶上广胜寺的宝塔,它鼓舞着我们前进。直到我们差不多在山脚下撞上它的时候,我们才在落日的余晖中看见了下寺。它的光彩、漂亮的设计以及众多的斗拱说明它是建筑学上的瑰宝,就好像是对我们这一番辛苦的奖赏。

          这时候我们真是累极了。僧侣们鼓舞了我们的情绪,他们接待了我们,让我们吃饭,并让我们在任何我们喜欢的地方支帆布床。梁氏夫妇选择了大殿里边,他们这样就能睡在大佛的庇荫下,一眼就能研究顶上的建筑物。我们则情愿睡在小钟楼护栏里的露天平台上,这样抬头就能望见灿烂的星空。

          在早上灿烂的阳光下,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风水方法已给这座美丽的古庙选了一个多么合适的地点。在北面后山,山坡挡住了凛冽的寒风。在山下,就在大门外,地下的泉水喷出来,汇成一涨清澈的水池。

          水的神灵是龙,每发现一处这样的清泉,附近必有龙王。人们会想到近处一定有他的神龛。是的,和下寺并排,俯视着水池的是龙王庙。这是一处名副其实的出色景观。它比通常的龙王庙大得多,有两层屋檐,建在一处高平台上,由下层的檐子下延续的游廊围绕着。里面,龙王(他多半像王,不怎么像龙)端坐在王位上,但我们的注意力却被周围墙上的壁画所吸引。它们不是表现通常的宗教内容,却画出一些世俗的主题。其中一幅画的是演戏的景象。它显示出着了装的演员,脸上以传统的办法着了色,也就是后来中国歌剧中常用的脸谱。它的注文中指明的日期相当于元代的1326年,也就是中国戏剧最后成形的时候。它的研究价值是显而易见的。

          尽管1933年在广胜寺发现罕有的公元1149年的佛经使得梁氏夫妇希望庙宇本身也许建造于当时或相近的年代,他们根据自己的检验还是得出结论,两座寺院都是建于14世纪,或元未明初。一种独特的建筑特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首先是在下寺。徽因是这样描述它的:“前殿五间,殿顶悬山造……前殿除当心间南面外,只有柱头铺作,而没有补间铺作。斗拱……与梁头相交,……在平面上,……用极大的内额,由内平柱直跨至山柱上,……可以说是一根极大的昂。(注3.)”思成对于设计了这种支撑屋顶的梁架结构的14世纪“建筑师”十分欣赏,说他在别处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机地使用木结构。

          爬上通向上寺的陡坡,我们就到达了一处极好的风景点,从霍山山脉南端就能看见。往庙里去我们要经过两座大门洞。出了第二座门我们就来到了天井当中的高塔。这种古怪的放置法是唐代佛教建筑所特有的。后世的建筑一般在这种天井当中有两座塔,在寺庙的中轴线两边各有一座。当梁氏夫妇了解到广胜寺原建于唐代,后毁于1303年地震,1319年重建,因此可能模仿了某些原始建筑的设计时,他们并不会感到奇怪。他们对我们指出他们曾在下寺中欣赏过的同样的有创造性的桁梁结构。我们大家都十分欣赏那在各个大厅都占主导的美丽的佛教雕刻艺术。

          那八角的宝塔有十三层高,全部由彩色琉璃瓦覆盖,在太阳光下烨烨发光。当我们察看那植根在底层的大佛时,那内部盘旋而上的阶梯的最初几级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决定上去,而决想不到这将成为多么惊心动魄的一次冒险。阶梯很暗,砖级窄而浅,坡又很陡。唯一的亮光是来自每一层在厚厚的外墙上开的一个朝向太阳。大约有三英尺高和两英尺宽的一个小口子。我们排成单行摸索着向上爬。当我们走完第一段阶梯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没有歇脚的平台。当你的头撞上一块板子时你才知道已经走完了一段阶梯。你只好在那里转过身来并跨过悬空的缺口到另一段阶梯的头上。在这种危险的活动中,你要稳定自己的身体,就得挪开墙上这儿那儿的一块砖头,找一个扶手。这一切听起来真够吓人的,可是这个建筑是如此精确,当我们往上爬去时我们很快就学会怎样跨过缺口,从哪里能找到扶手。隔这么一会儿我们还能够用手和膝头爬出去从那墙上的小口子观赏这高处的奇景。我们没有弄清到底是谁在何时设计了大佛的内部,据记载,唯一和宝塔有关的日期是,明代的1515年塔身覆盖了琉璃瓦。

          当我们下到下寺去和僧人们告别并取走我们的行李时,我们要求他们解释为什么大殿的四壁新近进行了粉刷。我们充分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使人难堪的问题。他们告诉我们说,1927年僧人们把大殿两边墙上的壁画卖给了一个文物商人来维修寺院建筑。看见我们不高兴了,他们又辩解说当时寺院的房子已经记坏得这么厉害,要是不修房子,壁画反正也得损失掉。这是不是一种要建筑学家们安心,说保存建筑物就是出卖壁画的正确动机的狡猾计谋?我们以前就知道,美国一些著名的博物馆和多伦多的一家展出了一些来自山西庙宇的壁画,大家都知道是从日本文物贩子山中手里买来的。这些僧人拿艺术珍宝换取金钱仅仅是为了保存建筑物吗?

          回到峪道河的路程又用去了几天的时间,但比起往南去的那一次,就不那么艰苦了。我们有了时间和机会来讨论这一点和其它大家共有的经验。我们要记住的建筑瑰宝是那些寺庙,除此以外还有在常家庄那一晚住过的有带雉堞的高墙的两层楼房,那是一件意外的礼物。我们都很珍惜在那豪华的住宅里面住上几个钟头并考察在山西当地可能是唯一的建筑的机会。

          至于这次考察本身以及我们一路上同外界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大家的反应就不同了。费正清和我很高兴和传教士们的交往,他们远离家乡,可是在那并不广泛受欢迎的人群中仍然显得孤芳自赏。对我们来说,这是了解传教士家中生活的短暂时光。思成却不这样看,他为在自己的国家里靠外国人获得清洁和整齐而感到丧气。他的民族自豪感多次受到不合他的准则的行为的伤害,诸如那可笑的铁路路基和阎锡山士兵们铺轨的情景,那怒气冲冲的人力车夫,宣称他们必须每三个小时中有一个小时停下来吃饭,那些把中国的艺术珍品――寺院壁画撕下来卖给外国的僧人,很可能是为了私人的利益。徽因就像她历来的那样,对于周围事物是极端敏感的。当她休息好了的时候,她对于美丽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报以极端的喜悦。但是当她累了或由于某种原因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可能是非常难对付的。当环境不好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不好受,可是她在这种时候就会大声咒骂起来,这对于从小就受到父母教育要“为了别人做一个好运动员”的我来说刺激可就大了。我开始怀疑。她面对现实而大声抗议;而我,作为一个“好运动员”却静静地、消极地等待它的过去,到底谁对?可能两个都对,可能两个都不对。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两种出自完全不同教养的人。

          考察旅行意想不到的后果是体力上的精疲力竭。特别是对于徽因本来就很坏的健康和思成的瘸腿。我和费正清很快就恢复了,但对他们两人的长期影响如何就很难说了。当我们在汾州分手的时候,他们还要在回家的路上考察太原附近另一所漂亮的寺院晋祠。

          在一两个星期之内,我们就会回到北京并像从前那样又住到邻近粱家的住宅里去。这一个星期我们朝夕相处喜怒与共,孕育了长年的亲密友谊。

          注1. 参阅《梁思成文集》第一卷281页。――译者注

          注2. 参阅《梁思成文集》第一卷309页。――译者注

          注3. 参阅《梁思成文集》第一卷327页。――译者注

        • 家园 《梁思成和林徽因》(13)

          13.日本的入侵

            在1934年年底之前,思成满意地从商务印书馆(注1.)收到他关于清代工部工程做法的两卷书,由徽因作序。一卷是清代的文献,由思成编辑和重新安排了次序(注2.)。另一卷则是他经过艰苦的考察和问讯工匠的口述对《做法》及其它文献的理解(注3.)。两年前完成的这两卷书的研究工作,是他决心掌握中国建筑进化规律的第一个基本步骤。他已完成了自我教育,现在他可以把自己的理解传给别人了。他送给我们一套漂亮的盒装礼品书。我们永不会忘记他那通常平静和自我抑制的面容是如何因自豪和欢乐而闪光的。

            他的书的出版确立了他作为中国著名的建筑史学家的地位。关于营造学社开拓性的考察旅行和他们在野外考察中发现的古建筑的传闻开始传播开来。首先,私人朋友们来到办公室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其次营造学社的《汇刊》带来了更多的中国来访者。《汇刊》也开始有了欧洲、英国和美国的读者。建筑学家和其他感兴趣的个人从远方跑来看学社的工作,提出问题,表示钦羡,在许多想找梁思成的人当中,有普林斯顿大学艺术系主任乔治?劳利教授,他对中国的艺术和建筑的兴趣驱使他访问北京,梁氏夫妇给他的印象尤其深。

            思成和徽因不仅珍视他们所发现的伟大建筑,而且也珍视为这些建筑增色的优美的雕刻和其他装饰。有一个时期,思成曾想为未来的建筑师和历史学家编一部关于中国建筑细部的参考指南。它将以保存下来的实物照片做插图,用这种办法来保存受到工业化威胁的传统建筑工艺。在1935~1937年期间,思成和他的天才的学生和同事刘致平完成了讲述台基、石栏杆、店面、斗拱、琉璃瓦、柱础、外檐装修、雀替和藻井等十个部分。

            1935年初南京政府决定,山东曲阜的孔庙需要修缮和养护。思成的知识和技能使他成为这一重要工程顾问的首要候选人。7月他向政府递交了他的调查报告,提出修复的建议和费用估价。同年他任北京市文物保护委员会顾问。古都的许多寺庙、厅堂、高塔和门楼得到了修复或加固。修复工作使他忙得连他考察乡村地区找寻遗存的古建筑的主要目标都顾不上了。

            就在思成外出忙于他的顾问工作的时候,徽因突然发现她的肺结核病又犯了。协和医院的大夫要求她卧床休息三年。她跟他讲好只休息六个月,请了一位训练有素的护士搬进来住,照顾她并主持家务,这样她就可以和家人呆在一起。有护士来帮她抵挡她自己什么都要费劲去管的倾向,徽因就能集中精力写作了。她在尽力捕捉构成她许多当前情绪的那些消逝的梦想、感情和见解。

            “听到我所熟悉的曲子,那时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女孩,乘坐着一条船,穿过印度洋回家,那月光、舞蹈表演、热带的星空和海上的空气一起涌进了我的脑际,而那一小片被称作青年时代的东西,和一首歌里短暂的轻快片断一样,像梦幻一样地迷住了我,半是忧愁半是喜悦,我的心中只是茫然若失。”

            到夏天,徽因的主要文学批评家和欣赏者老金报道说,“她刚刚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说,有节奏地展开一个接一个的美丽情节,直到高潮到来并沉入某种遥远和崇高的境界之中,但这里也包含着对徽因六个月的隐居生活即将结束的暗示。“她当然对一些事情是担心的,如果不是对什么特定的事情担心的话,她肯定是在一般地担心一切事情。她不久就要到北戴河(北方的海边避暑地)去。”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徽因从北戴河写信来说,“这里的天气是无可挑剔的。和平、健康和财富实际上到处可见,而海又是多么好!我遇到许多梁家的亲戚,这对我的身体不利。我感到我的身体已被肢解成一小块口小块的,再也不能把它集合成为一个整体了。我已写信给思成,让他劝你们到这里来过一个周末。”

            我们未能应邀前往。后来徽因对我们解释说,我们没有去使她很失望,但又是松了一口气。那庶母,梁启超的第二夫人,她管理着老宅,也在某种程度上管理着梁氏大家庭,坚持说我们不能去。她对我们唯一的反对意见是我们是一对年轻夫妇。如果我们在梁家睡在一起,有可能发生一件可怕的意外事故――本来应当是梁家的一个小孩可能误入我们家。

            在几个月的卧床休息和海边度假之后,徽因本来应该更健康地和更乐观地回到北京。可是没有,她遇上了一场灾难。她的同父异母小弟弟林恒,一个安静而认真的小伙子,从福建来到梁家住着,准备投考清华读机械系。她很喜欢他,但在她不在的时候她妈妈和这个孩子的关系变坏了。

            妈妈的仇恨是很深的。她为她的丈夫生的哲嗣已经夭折。但那二房的妾却生了好几个儿子,并赢得了她丈夫的欢心。现在取代她死会的孩子的这些儿子中的一个作为一个健康的少年跑来住在她家里,她当然是受不了的。徽因夹在当中了。

            “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

            “晚上就寝的时候我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知道我实际上是一个快乐和幸福的人,但是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

            一场民族悲剧正在逼近中国,那将会压倒过去的不幸。已征服满洲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正在向长城以南进犯。他们巧妙地避免了赤裸裸的入侵,但他们的大军车和飞机却吓坏了乡下人。1934年他们强使南京政府同意把从北京到天津的长城以南地区规定为非军事区。他们在那里建立了一个中国傀儡政府。这一有限的“和平”行动促使日本人在1935年把他们的不流血征服扩大到覆盖从山东到绥远的华北五省的中立区。一项由北京驻军司令宋哲元奉蒋介石之命同日本人签订的协定,使中立区成为正式的。兴高采烈的日本人很快就继续前进,鼓吹建立一个自治傀儡政权华北国。

            北京的气氛很紧张。日本人占领了北京天津之间的重要铁路枢纽丰台,先是进行“只是为了万一发生战争的情况下的演习”,后来又把满载兵士的两辆军车开往更远的保定府以“试验卡车”。

            对梁氏夫妇来说,这是沈阳岁月的痛苦回忆,那时日本人每年都要进行“攻占城市”的挑衅性演习。又一次面临把中国领土拱手让给日本人的羞辱实在是难以忍受的。徽因的反应是,“我知道我所热爱的朋友都具有道德上的勇气,但我们都缺少天真的热情和能使事情改变的莽撞力量。你认识我最老和最好的朋友志摩吧,但他已死于一次小飞机的失事。他做的和为之战斗的要比说的多――而他对此谈论得真不少!他在稳健派当中真是一个振聋发聩的因素。”同徽因的沉思相反,思成已准备面对现实了:“在中国,这一代人中已无建筑学研究的余地。时代要求更带根本性的行动,面对这更大的问题,那训练一个人干别的事的教育应当毫不犹豫地抛弃掉。”

            最后,不是徐志摩或梁思成这一代,而是北京的青年学生面对日本压力采取了行动。领袖们是燕京和清华的学生,许多人是来自满洲。他们秘密地把他们的大学同学和城里的中学生组织起来举行了盛大的游行。美国新闻记者埃德加?斯诺和他的妻子帮助了游行的组织者,并组织了一批其他外国记者来采访。12月 9日斯诺写道:

              “不顾警察和他们自己保守的父母的阻拦,成千上万穿着兰衣服的年轻人高歌游行,前往紫禁城。显然没有想到会有外国人,当地的警察只作了半心半意的和间歇性的干预……忽然间来了一队穿黑色夹克的政治宪兵,为首的是蒋介石的一个侄子,他们冲进队伍,不分青红皂白地殴打男孩子和女孩子。(注4.)”

            徽因的同父异母的小弟弟林恒遭到了毒打并失踪了十二个小时。思成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在北京医院里受伤的学生当中寻找他。徽因则在家里打电话,探听她弟弟的消息。她得不到他的消息,但是关于最后一批被赶出城的学生的消息却是大量的,他们都被凶狠地殴打,有的被打得半死或受伤,遭到鞭子或其它武器的追赶,直到他们四散逃窜出城到附近的小学校里。最后到半夜里林恒总算和她通了消息。她驱车到西城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在他恢复过来以后,那孩子关于他同家里的关系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放弃了在清华大学机械系的学习,报考了空军学院。

            在千千万万参加第一次游行的学生当中,还有一个梁家的成员、思成的同父异母妹妹思懿,燕京大学学生领袖之一。第二天家里才知道她也遭到了入鞘的刺刀的毒打。对她来说,那次经历的震动是持久的。后来她成为一个热心而活跃的共产党员。

            这第一次示威游行对于整个年轻一代具有巨大的刺激作用。全国都举行了示威。12月16日,北京天津几千名学生又举行了示威游行。许多人受伤,将近二百人被捕,但一个星期之后又举行了一次示威游行。这回是第一次提出停止内战和抗日统一战线的口号。在学生示威游行和他们号召各界支持的同时,全民抵制日货运动也加强了。东京为之震惊。当时他们对战争还缺乏准备,于是召回了策划过沈阳事变和华北分离运动的坂垣将军,日本外务省和军部都发表了否认武力侵占中国意图的声明。日本人不得不面临一个事实,即他们要想达到他们在中国的目标,唯有大规模入侵之一途。当这个侵略到来之时,最后蒋介石就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把国家投入全面抗战。

            注1. 原文如此,其他资料说是京城印书局。――译者注

            注2. 梁思成《营造算例》(清代建筑计算规则),营造学社,1934年北京版。

            注3 《清代营造则例》,营造学社1934北京版。

            注4. 埃德加?斯诺:《复始之旅》,兰登书屋1958年纽约版,143-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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