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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份遗憾 -- 瘦形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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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一份遗憾

    胖子和景岐是在病床上认识的。那会刚刚大一军训完,胖子发高烧,景岐拉肚子,于是两个人都在半夜里让寝室的兄弟给架到了医院。身上难受睡不着觉的胖子嘴也闲不住,就和旁边病床上的景岐搭讪起来。这才知道这位兄弟和胖子居然是同校同届,而且住在同一栋寝室楼的同一个楼层里。只是景岐却是认识胖子的,他们系的都叫胖子臧天朔,盖因为胖子大脑袋大肚子且大嗓门,又因此在军训里被安排了领喊口号的显著任务。景岐是个活络人,胖子又是一张贫嘴管不住,于是一个晚上就这么糊里糊涂得消磨完了,直到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同时回过味来,自己原来还躺在病床上,于是又相对大笑不已。

    后来开始上课了。大伙也都在各忙各的,尽力适应着大学蛮新鲜的日子。景岐进了他们系的学生会,越来越受重视。胖子进了自己系的学生会,日渐闲云野鹤。楼道里见了面都不忘打个招呼闲聊几句,给别人引见介绍时也必定会加上一句“我俩是在病床上认识的”似乎各自都很引以为豪。

    再后来是因为乐队的关系,胖子和景岐接触多了起来。我们所谓的乐队里都是些不长脑子的选手,用高旗的一首歌说,都是荒原困兽,于是内会的胖子也就是个兽行胖子。平日里畜牲们除了练技术扒带子以外,总会找些个无聊的话题辩论一下,最后也往往的演变成争吵用以发泄过剩的精力。景岐似乎很喜欢我们这些牲畜的行为艺术,总是蹲在一旁悄悄地看着,等差不多了再跑出来递烟倒水,同时念叨着他的习惯嗑:烟不是好东西,大伙兄弟们分着来。那时候一天三包大前门的胖子对景岐的红山茶还是十向往的,所以同理,景岐的这种理性行为也就经常遭到牲畜们的一致表扬,于是景岐就成了乐队里的固定成员,虽然这厮唱歌跑调,而且跑得非常出色。

    后来景岐有女朋友了,许久不见了人影,据说每日里花天酒地。再后来景岐又出现了,神色忧郁,反跑来抢胖子的大前门。询问之下,景岐回曰:老爷子来电话了,问我近来过得怎样,我说还好,都不错。老爷子又问,儿子你还抽烟么,我说还行,挺少的不怎么抽了。停一下老爷子再问,儿子那你吸毒么?所以我他妈就回来了。愣了半晌,众动物们大笑不已,当然我们也再没有红山茶抽了。

    匆匆里,四年过去了。搞得后来我们经常的讨论着,你说那神仙般的日子怎么就这么快的没了呢。这样的常规话题总会出现在毕业后的例行聚会上。乐队的牲畜们过得都不很习惯,景岐似乎是唯一的例外,最早开始稳定工作的是他,然后又在一次次的跳槽中缓步升迁。内会的景岐受周围人的影响开始看些佛经。胖子也不知为什么的开始看道家的东西。所以聚会的时候总是我们俩在一旁谈论些如此的话题,大有旁若无人怡然自乐的意思。好在乐队里也都是些怪物,这样的行径在大家看来不过是常规武器。

    景岐和他老婆领证了,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景岐的年龄差不多是我们这里最小的,而且刚开始工作的我们一切都没稳定,养活自己都是问题。景岐倒很大意凌然:我现在可以在国徽下做爱了,你们谁行?!一句话训得众畜牲们哑口无言,只有景岐在那得意的微笑。这时候的胖子已经在家闲晃了年余,正在计划着出国赌命呢。

    出国不到三个月,胖子接到景岐的消息,说是要婚了。那成,我回去。于是胖子回国小住三个星期,其中八晚上是在家里睡的,七天用在连来带去并且在大庆参加景岐的婚礼。这也是到现在胖子参加的唯一一个兄弟的婚礼。

    再后来,胖子赶到自己的坎上。整日里阴沉沉的,就感觉有一层膜绷在自己身上,嗓子喊不出来,手也探不出去。那会的胖子也就是和景岐打打电话,我说说伦敦在下雨,连着几个阴天。景岐在听着,不时停下来点根烟。

    出国三年,胖子也要回国度假了。看看曾经的动物们都过得不错。看看一个个考研的考上研了,该买车的买车了,该买房的买房了。景岐也是,在大连中心区买了套房子,老婆挣的钱比在外企的自己还多,自己在单位里也愈发的重要,景岐的小日子过得正经不错。看得我都想回国了。

    再后来,胖子开始看佛家,景岐开始看儒家,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话题。不过这会的胖子刚刚开始正张牙舞爪,总不屑着看儒家的景岐。有几次把景岐逼急了便问我,入市修行和出世修行哪一个更难?我感觉这说法有问题,但当时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渐渐的两个人也有些淡了,经常是网上问候一下,泛泛聊一下各自的近况也就罢了。

    去年的春天景岐听说肺结核住院了。后来出院了,说是没什么事。然后五一的时候景岐郊游爬山,摔倒闪断了脖子。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还有些想笑,这得需要多大的技巧才能得到如此的效果。然后再传来了消息,发现是肺癌,已经扩散了,扩散的癌细胞腐蚀了脊柱才是这次的原因。

    后来景岐到北京开刀治脖子,说是有危险而且很麻烦,自己躺在床上连身都翻不得。各地的兄弟们都到北京去看景岐,正处在个人经济危机的胖子实在有心无力,也就没回去,只能打电话问候一下。电话里景岐说自己皈依了基督教。我说恭喜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景岐说想想很有意思,自己身边都是些很有精神力量的人,选定入教也是大学里他的好朋友现在做了神父给他施的洗。我说你也不是一样,整天神叨叨的还说别人。就这样两个人又絮絮叨叨得聊了大堆的东西,你一句我一句的停不下来。直到后来他需要去理疗才不得不扣了电话。扣电话前我说,等我回国吧,到时候咱俩清茶半盏,再聊他个通宵。景岐说好。

    后来景岐脖子恢复的还好,能站起来了,就回大庆家里养病去了。我们在他的博客里相互调侃着。他说他哪天有些脆弱,大哭了一场。我说你现在越来越可爱了,想不喜欢你都难。他说他的希望就是明年奥运会的时候,身体能好起来。然后自己骑车去北京看奥运。我说明年夏天我也回国了,到时候带我一个,我坐后座。然后某天里我发现他的博主留言改了:想念在英伦的胖子。

    进入十二月,胖子馆子里的活越来越忙。直到有一天国内哥们来电话,说景岐回大连了,但是身体不是很好,前两天又住院了。我说那这样我今年春节回国一趟,也有两年多没回国了。过了几天,哥们又来电话,说景岐状态不是很好,有些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我想了半天,咬又咬了牙,最后还是说,那这样一有空我就去订票,一月一号忙完新年party我就回国。馆子里现在实在太忙,又缺厨子。这时候工作是一个责任,实在不能把个人感情放在前面。哥们说好,然后约定随时有什么情况马上联系。这时候我能做的也就是祈祷景岐能多忍一些日子了。

    在我准备订票的前一天晚上,接到哥们的电话。哥们问我如何,现在还那么忙么。我是预感到不好的,但还是笑呵呵的问着,怎么有事么?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说出来了:景岐昨天晚上走了。哥们说,他这样也好,你没看到他最后的样子,走了也就解脱了。拿着电话的我这里却木头一样,没有所说的悲痛,只是脑子翻来覆去的“清茶半盏”和“想念在英伦的胖子”。

    现在的自己就是后悔,凭什么总认为景岐能等到自己回去再见一面,就不肯早些打个电话聊聊天。凭什么许多的话就憋在心里,偏想等到清茶半盏,才肯用来消磨。自责之下,自己总是无法解脱。所以写一写吧,也算是个祭奠,愿我这三张不到的兄弟能够早日往生。

    关键词(Tags): #闲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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