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进退（一） -- 黑阗楿
家园 【原创】进退（一） 张界一个月前在机场送他的女友许愿回国度假，现在他又在机场等候她归来。
张界乐滋滋地设想了无数种他们重逢的场面，结果发生的是他从未想到的一种。
许愿面色沉重，半响第一句话竟是：“我们分手吧。”
张界怔住，然后渐渐反应过来，脑子嗡嗡作响的同时开始飞速转动，一个月前一切都好，回家后也通过几通电话，他迅速在脑子里将电话内容过了一遍，并无异常。
可是许愿总不会无缘无故要分手吧。张界自认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许愿的地方。
那么，一定是外面有人了。
张界咬牙问：“他是谁？”
“什么？谁？”许愿疑惑。
张界将嘴角拉起来作一个大度的微笑，“许愿，别装傻了，痛快点给句话！我再问一次，他是谁？”
许愿这次听懂了，张界是疑心她在国内攀上高枝了呢。可是，不不，不是这样。许愿惨淡地微笑：“没有其他人。真的。”
是吗？你可以拒绝我，但不可以侮辱我，尤其不可侮辱我的智商。张界用怀疑的眼神将许愿扫描一遍，许愿的小脸上不见欢容，只有倦意与一样的痛心。张界微微迟疑，真的没有旁人吗？
可是，张界在心底暗骂，提分手的人，作甚么一副比我更伤心欲绝的样子啊！老子凌晨四点半爬起来接你，结果！妈的老子才想哭呢！
无论如何，既然不是别的男人，那就不是原则问题，总有法子转圜吧。张界想到这里，放软了语气问：“那么，到底怎么回事？”
许愿犹豫，怎么和他说清楚呢？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这样能说服别人吗？
张界见许愿沉默半响，反而安心不少。知道这分手的理由，不论是什么，一定不是斩钉截铁无可转圜的那种。
无可辩驳的理由，一句即够。非得长篇大论不可的，大多是借口。
张界叹气，提起许愿的行李：“回去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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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好文，笔触细腻 家园 经验值剧减，暂时不逐篇献花了，以后补上 很不错的短篇。
家园 写在后面的话 这个短篇是在飞机上写的，因此后来结尾匆忙了。
谢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
家园 【原创】进退（完） 晚上，许愿等到张界鼾声响起，她睁眼，望着浓重的黑暗。火灾警报器一闪一闪地，映着她忽明忽暗的思绪。
许愿在想她与母亲的对话。
论口才自然是文科出身的许愿大获全胜。可是哪怕许愿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地列出理由论据，从逻辑上无懈可击地论证即使自己不在身边，母亲也应该过得充实快乐；依然抵不过许母一句“你怎么说都好，我自己知道我幸不幸福。”
又说：“别人羡慕都是空的，我自己的苦我自己吞。”
许愿溃不成军，大败而归。
你跟一个人论证他/她应该为了什么什么而坚强，有用吗？坚强从来不是靠论证建立起来的。
许愿又想起她的前男友，他为了旁的女人离开她，他流连不去，说：“我爱你，可是她没有我不行。”他再三道歉然后离去。许愿从没有宽宥他，觉得那都是虚伪的谎言。
但此刻，许愿忽然愿意原谅他。但凡有一丝感情，怎么能抵挡那话里话外的“别走，我需要你”呢？
许愿吃亏在不肯哀求，即使是她最渴望的事物，也要人将它盛在精巧银盘上小心奉到她面前诚心而恭敬地：“烦请笑纳。”稍有怠慢她都宁可不要。
可是别人凭什么这样服侍你呢？于是，许愿失去总比得到多。
这也是一种小姐身子丫鬟命吧。
又过几天，许愿问张界：“你父母说过想你吗？”
张界揣摩着许愿脸色答：“想当然是想的，不过他们也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志在四方是不错，可千万里地跑了去，总得是为了一番大事业才值回票价吧。跑去天之崖海之角打一份劳力密集型的牛工，值得吗？
张界问：“你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吗？”很多人喜欢到不计代价地留下来呢。
许愿苦笑：“这里是不错，可是国内也有国内的好处啊。”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此地虽好，终非吾土。
许愿说：“我觉得两边对我都差不离，随遇而安吧。”
张界不以为然，狗屁随遇而安。你是压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看着哪边的草都比自家园子里绿。他把这想法包裹了名为委婉的糖衣后出口，于是变成：“我觉得吧，你是不是考虑订立一个事业发展计划，至少五年。然后看看你呆在哪里最容易达到每个阶段性目标，这叫按需分配。至于你父母，哎，现在科技那么发达，真有事，一张机票，二十四小时你就到家了。”
真是急事的话，廿四小时后黄花菜都凉了。但许愿在面上挂一个赞同的微笑。
然后，许愿的生理期迟了。
张界也记得，两个人沉默地观望。
许愿在心里哀叫，别，千万别在这时候添乱。
张界心想，莫非结婚日期还得往前提？他不敢再想下去。
终于到第五天，张界试探着问：“要不要去买试纸？”
许愿犹豫：“也可能是情绪影响内分泌……不过，还是去吧。”
许愿佯装无意地路过那个货架，涣散的目光一次次扫过那一带的货品名称。
第一次路过，确定大致位置。
第二次路过，记下各个品牌标价几何，明确最终目标。
第三次路过，许愿迅速将一个小盒子扫进购物篮，那里躺着一条新毛巾，正好可以盖住盒子。
付款时候也十分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熟人。张界在车子里等着，两人无言地一同回家。
许愿同张界说：“你先坐在沙发上等吧。”张界面无表情地点头。
许愿轻咬下唇，屏住呼吸，静待命运的判决。
【完】
家园 【原创】进退（六） 张界同许愿说：“等我毕业就结婚吧。”张界深情地望着许愿：从此刻起，卿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许愿诧异，然后眼眶还是不禁微微湿润了。这该是每个爱过的女人梦想的一刻吧。许愿自然想结婚，谁愿意不明不白地同居呢？都是形势所迫。
许愿那个好字几乎要冲口而出。
可是张界的语气教她不豫——没有请求的意味在内，求婚求婚，没有求还叫求婚吗？
不，许愿不要张界的恩赐。许愿有她的骄傲。
许愿温和地：“你不需要这样的。”苦笑，“我不想你以后想起，有被胁迫的感觉。”
张界在心底说：可不是匝地吗！但他此刻不敢说出来。
不过张界没想到自己的提议两次被拒绝，是条款还不够好吗？老子已经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得一塌糊涂了！许愿，你还想要什么？
张界问：“可是，你不是一直……”然后他住嘴。糟，说错了！
许愿扬起眉毛。原来之前，你竟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原来你不是不能懂，你只是选择不懂。张界，呵张界。
如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许愿维持平静的声音：“这样匆忙决定，你会后悔的。”我也会，我已经后悔了。
家园 【原创】进退（五） 许愿在夜里凝视她爱的人。目光一丝丝游移，自额际，到睫毛，滑向鼻尖，再至唇角。
许愿无声地一遍遍说：再见。再见。
一天夜里，一向睡得很沉的张界不知为什么突然醒来，看见身边的许愿侧身躺着，两眼直直地看着他。
张界一下子清醒了，他小心翼翼地问许愿：“怎么了？不舒服吗？睡不着？”
许愿闭上眼，翻身将背对着他，淡淡地：“没什么，睡了。”
张界再睡不着，许愿那种“看一眼少一眼”的无限依恋的神色，教他害怕。
张界又去找萧然，萧然听了也唬一跳：“黑漆漆的半夜？那是够吓人的。”
张界闷闷地：“嗯。”
萧然张口良久，再想不出一句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万千思绪的话，只得言简意赅地说：“靠！”
又说：“看着文文静静，不吵不闹的女人才是最可怕的，信焉。”
想想又笑道：“放心，哥们一场，你哪天无故失踪我会即刻报警的。”
张界踹他一脚，“滚。”
张界心想：我当然不是真怕许愿把我做了，她只是看着我，又不是拿菜刀在我脖子上比划。可是为啥我会觉得毛呢？
张界忽然明白了许愿那眼神的含义。张界并不是敏感的人，可是他这次竟能福至心灵。可见迟钝不要紧，只要你肯花心思。
许愿正在默不作声地，以行动一点点远离他，这个认知让张界害怕。由爱故生怖，这样的感情算深爱吗？
可是婚姻是那么漫长的事情。要凭着这一点点恍然大悟的火花捱过多少风浪与磨折，怎么能够？
家园 【原创】进退（四） 张界寻思着还是得集思广益一下，而且最好是听听女性同胞内部的呼声。他于是上网匿名发了个帖子：“请问各位女id，你提分手的话会希望怎样被挽留？”
后面倒是回响热烈，七嘴八舌地归纳下来大致也就是两条思路：其一、用钱砸晕她；其二、用真情打动她（张界想：呕……），换言之，单膝，跪下，求婚。
张界自认自己的一点点奖学金大约不足以砸晕许愿，那么，真的只剩华山一条路了吗？张界悲哀地想，我不过二十八而已，许愿也不过此龄啊，身边过了三十才结的不是俯拾皆是吗？
张界与许愿说：“先不要分手好不好？你想回国我理解，可是又不是说走这就走了，这半年你总得留在这里写论文。这样吧，你毕业就回去陪父母，但是咱们先不分手，等两年，两年后说不准你又想回这里了呢？或者我也决定回国发展了呢？” 张界自认说得很合理。
但许愿反应平淡，只是“哦”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张界只好又说：“你看，也不是非要你在国内等我两年，这样对你似乎也不够公平。这样吧，如果两年里遇到了你觉得更合适你的，咱们自动分手，好吗？”张界心想，我要不是疯了，要不就是真爱许愿，才会开出这样让她包赚不赔的合同条款。
许愿微笑起来，为张界脸上那掩不住的，因自觉牺牲良多而浮出的悲壮神情。她边笑边感觉心底升腾起的那一丝荒凉——一个跟你谈两年恋爱的男人同你说：“你遇到比我更好的就去吧。”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乐意听这种话，她们宁可被一双手紧紧揽住，耳里听见惊慌失措的“不！不！千万别离开我！” 要不琼瑶是怎样发家致富的呢？
许愿手心冰凉地想：他竟完全不爱我。
许愿笑着，眨眨眼，再眨眨，终于还是未能忍住滚下来的一颗泪。
张界心想：妈的，怎么哭了？难道我的提议让她那么感动吗？那是，老子都快被自个的无私奉献与宽广胸怀打动了，她自制力哪能和我比呀！
张界问：“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你别哭了成不？”
许愿笑道：“没什么，只是有点吃惊。你的提议太为我着想了。”
张界心想：是吗？我怎么听着像讽刺呢？算了，女孩的心事你别猜，她说什么算什么吧。
许愿后来没再说话，这就是默许了张界的提议了吧？
家园 【原创】进退（三） 张界跑去向他的狗头军师萧然问策。
萧然听到“念去去”便笑得跌倒。他边笑边跟张界说：“早跟你说了，珍爱生命，远离文艺女青年！”听到许愿那颗又空又沉的心时，萧然又忍不住笑：“得，我就费神一并诊断了，就你这女友的症状啊，应该是心律不齐。”
张界保持文明的肢体语言，心想，笑吧笑吧，总有你小子倒霉的时候。到时我一定正告你丫，想哭就到我床底哭！
萧然笑够以后，顺顺气，才正经与张界分析：“现在咱先不管许愿想做什么，咱首先把你想做什么给理顺了！”
“啊？”我想干什么？
萧然问：“你想分手吗？”
“没想过。”当然不想，你哪只眼看见我来找你商量如何甩许愿了？
“那就是想和她在一起了？”
张界不耐地点头，这不废话吗？小子你时间太多拿我消遣呢？
“行！”萧然盯着张界问，“那，打算在一起多久？”
“啊？”张界还真没想过这问题，“多久？多久也得我说了算啊！”我现在像是两人里那个拿主意决定多久的样吗？
“不不，你没明白我的问题，”萧然摇摇手指，“说白了，你打算以后娶她吗？”
张界又一次张口结舌地呆住。要娶许愿吗？当然也不是不能娶，磨合两年，同居一年，许愿的小脾气他也摸得差不多了，没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许愿事业心不算特别强烈，小富即安的类型，估计以后能培养成顾家型。她家务不算在行，不过现在哪里去找会做家务的呢？再说了，慢慢也就练出来了。独生女的脾气多少有点，不过也不算难哄。专业不是能赚大钱那种，但是找份工作贴补家用应该还是大有希望的。张界大概想了一遍，觉得娶许愿也不失为一个不坏的选择。
“看你还想那么半天，得了得了，别说了，我明白了。”萧然同情地拍着张界的肩膀说，“咱接下一个问题吧，你认为许愿想嫁给你吗？”
“应该……想吧。”不然不会每次周围有朋友结婚，婚礼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成为他们接下来数天里的话题，当然，都是许愿挑头闲闲提起的。
“OK，我得到那个点了！”萧然一拍大腿说，“许愿等不及了，这是逼你求婚呢！”
张界皱眉，“可她说她父母……”
萧然不屑地：“得了吧，她父母现在不好好的，没病没灾的吗？值得她非要在这当头跟你闹分手吗 ？听我的，这是借口！她是等你小子求婚等得不耐烦了。干脆来一招釜底抽薪，这个以退为进——你开口是吗？那我不带你玩儿了。她这一手用得漂亮！看看，你不是动摇了吗？立刻认识到她有多么不可或缺了吧！”
张界听得一愣一愣地。萧然怜悯地看他一眼，总结说：“总之，她要结婚好办。你先给她个承诺，就说……你一毕业就结婚。先过了眼前这关，再徐图将来。两年后谁知道什么样啊！说不定你到时候压根不在乎分手了呢？也说不定你到时候特想结婚了呢？男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啊……眼下要务是稳住她，要是光承诺不管用，那——你就买个钻戒吧。”
怎么还要钻戒吗？张界吐血，"靠，那一小块石头，凭什么卖那个价啊！"
萧然老成地说：“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家园 【原创】进退（二） 回到他们共同的家。是，许愿与张界已同居一年，共同抵御异域的寂寞寒冷。
张界点一枝烟，若是平常，许愿会让他去阳台，可是现在许愿并不出声。
张界问：“你想了一路了，想好了吗？”可否请你告诉我一个不会令我想扼死你的理由？
许愿叹气：“这次回去，我父母都老了。”
张界哭笑不得地想：大小姐，你离家快五年，难道今天才知道父母会老？再说了，我记得你父母刚五十啊。这年头，五十好算年富力强呢！
但是张界严肃认真地点点头，摆出一个耐心倾听的表情与姿态，等着许愿的大论出炉。然后他发现许愿竟然又沉默。
这就完了？就这句？
张界发现自己以为的开端竟然就是全部，只得将那句又回味一遍。那么，许愿是想回国了？张界算算，许愿还有半年毕业，原本两人的默契是，许愿毕业后就在本地找工，等张界两年后毕业。
现在许愿要自行离开。
张界问：“那么你是要毕业后就回国？回你老家？”许愿不是大城市出来的，她的家乡发展平平。
许愿缓缓点头，眼前又想起这次回国，父母头上触目惊心的白发。理智上知道他们会老是一回事，亲眼看着又是另一回事。
几天前许愿与父母在机场安检口离别，看着他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许愿觉得心里空得仿佛一无所有，心又仿佛沉得令她喘不过气来。一句词忽然浮现在许愿心头。
念去去万里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