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那山那水 之 妈妈的巴掌 -- 禾影

小凤是一个浓眉大眼，长相清秀的姑娘，梳着两根长长的辫子。如果不是眉毛稍粗，应该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了。至今，她对那张十八岁时拍的一寸彩色照片爱不释手：微笑的脸上嵌着两个酒窝，黑亮的辫子垂在脑后。

小凤生在新中国成立不久。童年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青年经历了十年浩劫。虽然农村的各种运动并不频繁，但吃饱肚子仍是一家面临的首要问题。就在那个年代，父亲因病撒手而去，也许，是因为饥饿！留给母亲的是四间房子，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小凤排行倒数第二。童年的记忆，是屁股后面跟着的小弟，以及菜团子里吃剩的半截菜虫。

哥哥姐姐很小就下地挣工分了，小凤却有幸带着弟弟入了村里的小学。那两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书本外包着厚厚的书皮，方格本正反面都要写遍。总考第一名的她，也是老师最喜欢的孩子。

放学了，挎着蓝色的书包，领着托鼻涕的弟弟，又唱又笑地向家跑。还要给下地干活的娘和兄姐们做饭呢。接下来，可以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背诵新学的课文和生字。

在三年级的一天，娘平静地告诉她：“三儿啊，咱不上学了，明天跟娘干活去。”

小凤沉默了一会儿：“娘，明儿个我先给老师说一声，再去地里找你们。”说完起身把书包折好，放到柜子里。那晚，秋凉如水，她十一岁。

小凤嫁到我们村是在她十六岁那年，比别人家的女孩儿早了两年。在此之前，家里的四间土坯房已经卖了两间。

那年夏天，小凤和女伴去田里除草，正好碰上邻村的你个年轻小伙子在旁边的小河里游泳，农村叫洗澡。突然有个人喊了一嗓子：“二贞，那个扎辫儿的是你媳妇儿。还不过去说话！”

河里的和田里的一起停住了看，小凤红了脸，扭身跑了。

那年冬天，小凤作了新娘。五年后的夏天，小凤生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胖小子。又过了一段时间，邻居的大嫂劝她：“小凤，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再扎辫子就不合适了，剪了吧！”

于是，她告别了跟随她十几年的两根辫子。

小凤，是我的妈妈。

在以后的五年里，妈妈又生了两个弟弟。我就失宠了！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我很重地挨打了，是我七岁之前从没有过的事儿。

我们家房子的地基很高，从院子里跑出来，要下一个坡才能到房后的大路上。我们兄弟根据所犯错误的等级，判断需要从家里跑出的距离。

轻的错误：我们撒腿就跑，妈妈在后面追，等我们跑到路上，妈妈正好站在坡上。于是骂两句：“叫你跑，等吃饭时再收拾你！” 然后她就转身回家了。

重的错误：我们跑到路上，扭头发现妈妈冲下来了，便撒腿沿大路继续跑，等跑到三十米外的大水塘边，妈妈正好下来坡。于是再骂两句，就转身回家了。

我们兄弟从来没有跑得比水塘更远。

我挨打那一天和往常相比并没有很大不同，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知了依然没命地吵着。水塘里游水的鸭子不时跳起来，扑闪几下翅膀。

妈妈把我叫到旁边，给我一个崭新的蓝书包，说：“影子，你已经七岁了，该上学了。妈妈给你做了一个书包，和我以前用的一样，明天和小军一块儿去好不好。”

我一听当即大叫：“我不去！我还要扣知了呢！”

妈妈轻声说：“先上学，放学以后再扣知了。”

我依然大喊：“我就是不去！”说完撒腿就向外跑。妈妈随后追了出来。

我边跑边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到这儿估计差不多了！” 到坡下扭头看了一眼，哎呀不好，妈妈已经冲了下来。于是我没命的向水塘边跑。等到极限距离时，回头再看，完了，完了，妈妈又追过来了！

我顿时魂飞魄散，撒腿继续向前面奶奶家跑。沿途不时回头观察妈妈何时停下来。她似乎没有任何这么做的迹象。照这个速度下去，我肯定到不了目的地就被擒，所以后来只好绕着柴禾垛和沿途的房子转圈儿。

结果是显然的，我最终力尽被捉，屁股上重重地挨了几巴掌，然后被拽着胳膊回家准备上学！

别了，我的蚯蚓！别了，我的泥人！欢呼吧，房檐下窝里的小麻雀们！

后来我曾试图从学校逃课，但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每天放学后，妈妈都要检查我的写字本，并监督我做完作业再跑。根本没有作假的可能！

我的成绩依然不好。老师的批改分甲、乙、丙、丁四等，我牢牢占据“丙”的位置，偶尔到“丁”一游。原因是在妈妈的视线之外，我总是和邻居的小军一起上树逮鸟，下水捉鳖，作业则潦草应付。

小学二年级毕业的时候，几位“丁”字户在同学们鄙视的眼神中留级了，我作为“丙”字户安全升入三年级！

新学期开学没几天，妈妈和我商量：“孩子，咱们留级重新上好不好？不和小军一块玩儿了！” 我当即大惊并予以否决，这人我可丢不起！再说我考上三年级了，凭什么不让我上？

妈妈劝说我许久无效，一怒之下，将我扳倒在屁股上一顿痛揍！

没有什么人性可言！没有什么民主可言！第二天一早，在两个班同学和老师的注视下，我提着自己的书包和小板凳，从三年级的第一排偷偷地坐到二年级的最后一排。

自那一天开始，我又丢失了最铁的好朋友，但也牢牢占据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

四年后，班里六十多个同学中只有两个考上了初中，一个考上了乡中，我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

爸爸说，那一天，妈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