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异端：《太阳照常升起》以及其它 -- 1001n

　　【无剧情，未观看者安全】

　　文/1001n

　　中秋夜看不到月亮，好在太阳照常升起。

　　姜文实在是熟透了，真的熟透了。经历了多年的蛰伏，他再次出手的作品没有让人失望——至少，没有让我失望。

　　果然是他。

老实说，我觉得这个海报以及什么“情欲之作”之类的说法都严重不靠谱

　　《阳光灿烂的日子》当年很牛，以那会儿的标准来说，红得很有些不象话。在学校里，我们几个北京学生鼓噪着说一定要去看，其实也是冲着王朔名头造的舆论：动物凶猛，那是多凶猛的一小说啊。姜文？知道啊，红高粱里那个汉子啊，喝了咱的酒哇。夏雨？熟啊，他不就那个……等等，下雨谁啊？

　　……总之舆论是造成了。周六晚上礼堂放电影，百多号同学几乎是齐刷刷地杀了过去，珍稀贵重堪比熊猫的十几位女生也是被忽悠得集体出动，盛装观赏当年第一国产大片。这种集体自掏腰包看电影的事情，之前没有发生过，之后也再也没有发生过。

　　散场之后，熊猫们的评价是：没有你们传的那么邪乎啊，没那么好看。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观影体验实在是过于私人的一件事，根本没法强求你心中溢出的感动和欣赏也被他人感知。导演的功力就像流感病毒的毒力，即便再强悍，也总是有免疫的人群存在。

　　当然了，通过阳光灿烂事件，对于熊猫们的审美观，我们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在那前后，《勇敢的心（Brave Heart）》出现在校外大小的录像厅里，几个先睹为快的、不分地域的男生满楼道狂叫：里面的王妃，那真是绝美！第二天，在群众的高涨呼声下，VCD盘就被租借回来。之后当大伙挤在娱乐室的电视前，为华莱士的命运心情起伏时，每个因为矜持而来晚了的女生都在小声地询问旁边的人：那王妃呢？出来没有？

　　……

　　然后熊猫们说，王妃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看嘛。

　　……

　　然后就是《鬼子来了》。那是一个中午，利用午休的时候跑回宿舍来看，也是VCD。下午2点还要上班，想看完肯定是来不及了，于是就一边看表，一边看片，终于还是乐得前仰后合，从“出了村就过了河”到“南门儿”到“大哥大嫂过年好”，笑得浑身抽筋儿。最后决定咬牙继续看，2点，2点5分，2点10分，2点20分……活活地看完了才跑去上班，生平第一次因为看片子而迟到。那个下午回味良久，轻松的心情，渐渐地也沉重起来。

　　这个片子的后来大家都知道，据说是因为送展不合规定，被禁。禁得好，不禁一下，我还不知道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事业管理局到底是个什么水准的单位。据说，人都是有两面性的，所以，机构既然是人组成的，肯定也是如此吧——后来的某些超豪华国产大片能够让他们下红头文件保证一个月的档期，也就不奇怪了，不奇怪了……

　　然后就是等待，等待他的新作。在这段时间里的姜文，客串了不少戏，有的据说还比较喧宾夺主，搞得正茬儿导演窝在角落里委屈地哭。但是比起作品来说，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姜文是导演么？是。那么，拿出你的作品来，拿出你的份量来。其它的，没有价值。

　　然后，太阳就照常升起了。

　　从技法来讲，整部片子已经非常老到了——我说姜文熟透了，基本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他知道什么时候让观众笑，于是，满场长时间、连续地哄堂大笑多次出现（我比较有意见的是，一些女观众的笑声太刺耳了）；他也知道在这么漫长的放映过程中如何让观众集中注意力，于是，大家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完了这部电影，在笑声收敛的时刻，依然目不转睛—— 一句话，他知道观众需要的是什么。在“投其所好”这四个字上，《太阳照常升起》毫不逊色于《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往小的方面说，更有传承性的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几个人扔书包，扔出了画面以后久久不落的镜头式玩笑，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更是被多次使用。说白了，姜文就是利用“观众视野被限制”这一条，老欺负我们普通群众，而且乐此不疲——问题是，谁限制的观众视野？实在是个坏人的小把戏。一言以蔽之，他要拍那种搞笑的贺岁片的话，冯大导演恐怕应付不了——姜文的坏，可不光是北京话的坏啊。

　　投其所好之余，交叉和平行的叙事结构，也让一个本来其实不太复杂的故事变成了移步换景的园林；细节信息的多次重复，也在反复表明着这部电影其实是很跟得上时代的；至于能够让故事更加晦涩难懂的隐喻，那更是一点也不缺。所以，它浑身散发着一种新电影的味道，也并不奇怪。

　　说真的，我确实很喜欢姜文和他的电影。看他的电影，有一种很舒畅的感觉，那就是他注意到了尊重你的智力。某些智商未必特别高的导演和编剧，很习惯于把故事交待得如同平铺直叙、面面俱到的检讨一般，以便让他们心目中的观众能够像大家心目中的领导一样，以不高的智力就能完全领会。电影本来就是讲故事，但是这样去讲，再好的故事也不好听、不耐听。说到底，你总不能指望自己只有半桶水，就能让大量观众悟出一整桶来吧？如果真是，算你厉害……在这道标杆面前，恐怕大量的导演都不及格……。

　　好在，姜文很聪明。八卦地猜一下，我估计他的智商一定不在一百六十以下。至于《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现在知道，这是一部用了八千万人民币生生砸出来的异端。说它是异端，咱得有证据，请看咱在影城里现拍的观众留言板（这玩意儿才算正经的BBS吧？）：

眼神好的兄弟不妨认认上头写的都是啥

　　当时少照了另一半，倒不是替人消灾，而是当时正好被人挡上了；上面全是批评的言论，比如“姜文疯了”、“什么玩意儿”、“垃圾”之类。这就说明，真的有人不喜欢，而且是很激烈地不喜欢。如前文所说，没法指望此人的感动和欣赏原封不动地被彼人感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整部片子看起来线头很多，多得一塌糊涂，似乎还对某些关键点进行了删除，搞得你弄不好就得走出影院两百米后才能串着回想明白：噢，这么回事啊原来——那么，它不招所有人喜欢，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姜文想讲的，都在这一百一十六分钟里讲完了；你不明白，却有不少人明白了，那就说明不是他没有讲清楚。以此而言，他不仅尊重了观众的智力，而且还挑战了观众的智力；特别是这后一点，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将它定为国产片的“异端”，应该不是夸张。回溯起来，《疯狂的石头》似乎勉强沾了点边儿，但比起这部来，难度显然是太低了。

　　但是，异端终究是异端。不彻头彻尾地讨好观众而去“挑战”，而且还是去挑战人们自尊心里最受不了的那一部分，那么即便让他们发笑，他们也不会蜂拥而至地说你的好话——果然，就有很多人说“看不懂”、“不好看”、“什么烂片啊”之类的。我个人的感觉是，这也正常，姜文既然没有打算让所有观众都轻易看懂，那么，也就应该做好挨骂的心理准备。这年头，有耐心去琢磨别人弦外之音的人是越来越稀罕了，何况你还不是他们的Boss，只是个导演而已——人家掏钱进来就是找个乐的，结果发现自己看不懂，感觉到自己的智力遭到侮辱，能不愤么？何况，很多自诩为“懂电影”的“时尚观众”，也就是城市中的白领们，也成批地发现自己没看懂。这下完蛋，《太阳照常升起》主攻农村市场是不可能了，现在在城市又出了岔子，想翻身，也难。

　　从这个意义上讲，姜文的这一步跨得不容易。他照顾了喜欢解谜、也有实力解谜的观众，也就只能放任剩下的观众对他不满了。走出影院以后，不少观众还没想明白，自然不会觉得这个电影好，只会说姜文拍得烂。在如此口碑下，这个片子能卖好了才是奇迹——所以，他那八千万的人民币怎么交待，恐怕将是个极为棘手的问题。不过，好在有无数的前车之鉴告诉我们，电影这东西是不怕放置的，票房不好，不代表以后也必然不会成为经典。只是，下回怕是很难有投资方愿意再这么不计回报地培育异端了——想到这里，心下多少还是有点黯然。

　　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依然觉得，姜文端出的这个电影，不仅不丢人，而且一点都不砸牌子。别的不敢说，在十年、二十年以后，提到二○○○年代的中国电影，它一定不会被遗忘，就像我们今天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电影时，不会遗忘《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

　　这样的异端，以后还会有多少呢？我很不乐观。所以，趁着还有这一部的时候，认真过过瘾吧——前提是，不要看剧情介绍，不要看那种枪版小电影。

　　抽出点时间，投入地猜一次谜吧，我觉得，真挺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