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心情日记 -- 范适安

2007.4.16 阵雨

定期回父母家，是为了和他们唠唠嗑。现在年纪大的老人，孩子一旦另立小家，飞走了，原先的热热闹闹也随之减少，不免寂寞。这还成了一种社会问题，谓之“空巢现象”。

某次天将黄昏，和妈妈唠着唠着就翻到了陈年旧事上，我们聊到了妈妈原来郊区小学里的Z老师。说起来，Z老师对我还有开蒙之恩。像过去洗老照片一样，Z老师的影子仿佛是水盆里的胶片，渐渐清晰…

Z老师，女，家庭出身，小地主。她17岁读完县中，因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嫁给了国军江防守备部队的一个下级军官。5天后，国军江防失守，Z老师的新婚丈夫阵亡。

随着解放军的进驻，各项生产生活都在恢复，有了区政府，区政府要在江边建一所小学，小学的名字就叫“大江边小学”。区里分管文教的是部队留下的干部，姓M，学生兵，年轻，踌躇满志，算那时的“小资”。解放初，召集到一批识文断字的人充实小教队伍，不容易，M干部费了力。Z老师就是那时被M干部相中，进了“大江边小学”。Z老师原来就小家碧玉，小时受“四书五经”熏陶，加之县中氛围滋养，气质上自然清丽，初婚新寡，又添一层忧郁，想象中也是美的一个境界吧。M干部选上Z老师进小教队伍本不奇怪，她有知识嘛，可M干部爱上Z老师就让人吃惊了。两人在政治上可是落差的有天壤之别啊！没办法，现在叫荷尔蒙惹的祸。结果是他们结婚，M干部调离区政府，不被重用。Z老师仍留教。爱情与世俗，爱情与政治，爱情加了分！

1957，反右！M干部因反动言论被劳教，发配边疆，地址不详！

我记忆中的Z老师已是满头白发，实际那时她应该40岁不到，书已不能教了，成天闷在女老师宿舍里放着蚊帐写检讨。不过，那时学校上正经课的时候已很少。我还没到小学入学年龄，跟着大孩子有一堂没一堂的“灌水”。妈妈要参加各种学习和开不完的会。逢上天气好，老师学生都开会去了，妈妈会把我托付给Z老师。她就下床来，在走廊里晒晒太阳，教我念李白，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甚至还拿出一小盒5支装的蜡笔,教我涂涂抹抹…

有一次，好像是工宣队入校，几个人很凶的样子，把Z老师架到会议室，说查到她一只钢笔，是特务用的。Z老师的两个大拇指，被麻绳拴住，挂在会议室的房梁上,脚下踮着课桌。他们用树枝抽一下，Z老师就痛的颤动一下。妈妈抱着我,看不下去，也捂着我眼睛，向工宣队领导请假，说孩子怕。工宣队领导说，不敢看就听，也受教育…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学校造反派头头带着老师学生到区里开会,还算照顾,留下妈妈照料我,顺便“监视”Z老师继续写交代。大概九十点中，妈妈带我已睡下，Z老师起来了，对妈妈说，你们先睡吧，我有点饿了，到厨房去冲碗米粉喝。妈妈说，您开灯，别拌着了…

妈妈睡了一小觉。灯,还开着,妈妈喊,Z老师,Z老师,无人应。妈妈起来，抱着我找遍了校园，哪有Z老师的影子啊…

发现Z老师尸体的是江边木排上的人,造反派领导在江滩上认领了尸体,并迅速组织全校师生对Z老师的畏罪自杀开现场批斗会。我恐惧的钻在大人群里，看不到Z老师的脸，江风舞动着她的白发，像精灵般跳跃…

(今天的日记,写到这里,感到有点累,也欣慰,一个生命里的人,一段事,是被文字固定了。Z老师没有后人，这么多年，怕也没人怀念她了，她曾是妈妈的同事，也曾教过我，尽管那时我还不谙世事。我就想，为何在她一生中，每段不幸，都让她摊上，这就是命吗？…)

在妈妈家,意外发现一张贺卡,是妈妈每早打羽毛球时她的球友---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送的,说感谢妈妈一年来对她的督促,让她每早坚持打球。

我说，妈，您到底是当老师的，还发余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