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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镇上那个卫生院 -- dreamfl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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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小镇上那个卫生院

    (一)

    我小时候,经常到镇上那个卫生院去玩。当时,我的外公在那里当药剂师。

    小镇名叫“新繁”,历史相当悠久。早在汉朝,就见载于史书。成都平原之上,历来有“上五县”之说:“温、郫、崇、新、灌”。其中,“新”指的就是新繁县。它很小,纯粹平原,沃野良田,古称富庶。解放后,新繁县被一家伙划给了新都县,从此,便开始了它的衰落时期。早几年的时候,上海人到了北京,常常会不满地指着北京的高楼大厦说:“这些还不都是阿拉上海人的钱盖的?”新繁人到了新都县城,多少也会这么指手画脚地不满一番。

    但毕竟以前是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架子还是摆在那里的。小镇上有两所正规的医院,一间是县第二人民医院,一间是中医院。外公那个卫生院是排不上号的,它其实是隶属于临近一个公社(现在叫“乡”)的卫生机构,还没有资格成为一家正式的医院。镇上的人生了病,一般是不屑去那里看的。但乡下的农民对它却是信任得很,逢早上赶集的时候,这里常常挤满了愁眉苦脸的农民。下午,便只剩几个医生无聊地倚着窗台下象棋了。

    这些医生我都认识,其中一个还是我儿时的死党,他在那里当针灸师。这间卫生院的针灸师有两位,一位姓张,身形高大,虎背熊腰,令人望而起敬。——这是老张医师,一个颇具传奇性的人物。另一位就是我的朋友小张医师,一个很和善的哥们。他遗传了他老爸的身板,小时候一起玩摔跤,他平躺在地上,随我怎么按住,他一个转身就可以把我压在下面。

    在卫生院前面,有一道不大的小溪。以前,溪里的水清澈得如银子一般。卫生院里的人们满不在乎地往里面倒煤渣,小溪也满不在乎地继续清澈。小溪上面有一道石桥,旁边,种着低矮的万年青,和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草药。

    从石桥上走过,便到了卫生院的大门。进去,左边,是我外公的药房。我会进去和他打个招呼,看他飞快地把药材从那一个个小格子里抓出来,略略一称,便啪地倒在那张草黄色的纸上。有时候,我会从格子里摸点甘草出来嚼嚼。枣子是不要的,嫌脏。外公干这一行几十年,对药材很有经验。他说,药材其实是最脏的东西。

    嚼着甘草从药房里踱出来,我便径直地走进对面的针灸室。我的朋友和他的老爸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一边和我打招呼,一边灵巧地把银针扎进病人的胳膊。我便坐在一旁闲看,有时候,也主动地帮帮忙。看久了,觉得他们那一套也不复杂:把针快速地扎进农民的脸上身上,然后捻动,问,“麻了没有?”农民们龇牙咧嘴地说,“麻,麻,麻了!”

    接着,他们把针小心地固定在那里,用两条导线,连接在一个小小的电源上。转动旋钮,电源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然后,把电源放在旁边,吩咐病人不要乱动,他们便去对付下一个病人。大约十分钟后,回来,关掉电源,取下银针。最后,用一个微型电动按摩器按摩几分钟,关机,说,“好了!”农民便站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走人。

    我大显身手的时候,是在按摩那个阶段。每当他们忙不过来时,我便自然地接过按摩器,熟练地操作起来。这是个简单的工作,几种手法我早就看得稔熟,他们对我很放心。病人们多半不像城里人那么刁钻,但偶尔也有人眼尖,会发现这个“大夫”居然没有穿白大褂。他们会从好的方面替我想:“这位老师,以前怎么没有见过?是卫校来实习的吧?”

    我们那一带的农民们,常常把一切他们认为有文化的人尊称为“老师”,包括,医生、跑江湖卖假药的、农业技术人员、算命的,以及真正的学校老师等等。我的那位朋友其实读书没几年,现在也被称为“老师”,完全是因为他老爸的原因。

    以前,开始读书那几年,他成绩还不错,但后来每况愈下。他老爸胖揍了他几次后,最终绝望地放弃了。不久,同一个村子里的孩子们,便好奇地发现,他老爸在院子里挂了一张经脉图,逼他一点一点地背那些拗口的穴位名。再后来,我们惊恐地看到:他竟然用一根长长的银针,反复地往自己的手肘上扎!有时候,甚至会扎透了,从手肘的另一边冒了出来。

    其实以前我对针灸是很感兴趣的,但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打消了学针灸的念头。还是读书吧,最多会有点头痛而已,至少手肘不用陪着受苦。就这样,我和他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道路。他这一生几乎没有操什么心:在他老爸的安排下,他进了卫校;出了卫校,在他老爸安排下,他进了这所卫生院;过了几年,我还在读大二的时候,在他老爸的安排下,他结了婚,老婆是同一所卫生院里的护士。又过了一年,他有了个调皮的女儿,由他老爸老妈帮忙照顾……

    前两年我回去的时候,还专门去探望他。当时,他正和一群医生,在针灸室里兴高采烈地下棋。闲谈中,我看得出,他对目前的生活很满足。工作固定,薪水在当地算是不错的。他和父母住在一起,孩子大了,而且有老一辈照顾,他基本上不用担心。生活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就像这所卫生院门口那条小溪,每天都是这样流过。他很少读书,完全没有其它的想法,因此,似乎也没有什么烦恼。

    而我呢,从这个地方不停地奔波到另一个地方,希望能找到自己理想的生活。真正得到了,却发现是镜花水月一场。于是,不得不开始另一次的无聊追逐。直到了这个年龄,还是没有真正的立足点,一个让自己真正觉得安全的地方。所以,几乎天天烦恼不断……

    那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羡慕他,这么悠闲;他也很羡慕我,去过这么多地方!

    • 家园 老乡,我是崇庆县人,还不知道原来还属于成都的上五县范围。

      以后也可以跟人吹吹了,但是很多人听说我是崇庆人后,都问离重庆市很近吧,郁闷啦,还得费不少劲才能解释明白。

    • 家园 【原创】小镇上那个卫生院 (二)

      现在想起来,当年的小镇,的确是个别致的地方。我还记得旧旧的青砖城墙,下面是一条不太宽的护城河。我早先住在乡下,一条叫青白江的河流旁边。我读的小学叫“清江小学”,门口有两棵巨大的榕树。以前,这里是一座古寺。我疑心当年悬挂在办公室门外,那口斑驳的古钟,还是和尚们遗留下来的。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七十年代的婴儿潮之后,小学渐渐荒废。有一年我回去,透过门缝,看见里面堆满了柴草。现在的小孩子们,即使在农村,也是由父母或爷爷奶奶接送,坐着摩托车到乡里的中心校就读。就是想去镇上,也不是什么难事。来往的中巴车,很轻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不像我当年,想看场电影,就得步行近十里路到新繁镇上去看。

      我还模糊地记得,那时候我们一大群小孩子,排着队,在一条碎石机耕道上走快乐地走。两旁,是初春青幽幽的麦苗和油菜。当看到前方村子的缝隙里透过旧城墙的影子,和一群翩然飞过的白鹭时,我们就知道,小镇就快要到了。

      新繁镇现在还是以白鹭闻名,当地人称白鹭为“白鹤儿”,一种长得像仙鹤,体型却小得多的水鸟。当地人读尾音“儿”时,卷舌音很浊重,听起来很像“白花儿”。还有一种类似的鸟叫“半头黄”,在初夏的秧田里鸣叫,筑巢。镇上有个历史久远的公园,叫“东湖公园”,小巧别致,里面颇有几棵古木。夏天,进公园的人都会很小心。因为浓密的树荫里栖满了“白鹤儿”,而这些鸟儿有点像公园里乱吐瓜子壳的茶客们,对环境卫生毫不在意。

      从公园出来,一条长满阔叶梧桐的狭小街道往镇的两头延伸,往东边不远处,出东门。在梧桐树的尽头,就是这间卫生院了。我外公在这里干了几十年,方圆几十里,老一点的农民几乎都认识他。早年,他在乡下住,每个星期,都会沿着那条机耕道步行回家。

      ——“吃过饭没有?叶三爸?”一路上和他打招呼的人不断。

      这是一个和蔼的老人,身材矮小,清瘦,脸上时刻挂着笑。两道眉毛浓浓的,其间挑出几茎细细的“长寿眉”。他为人相当随和,一般情况下沉默寡言。有些时候还很可爱,比如,退休了打麻将。他,另一个老头,外婆和另一个老太婆。刚开始还可以,打着打着,外公忽然发现,自己砌的牌不知这么的,和隔壁老头子的连在了一起,变成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绿色长蛇阵!

      问题严重了!外公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长蛇阵上乱插了好几回,早就忘了那几张是属于自己的了。他没有办法,只好求救于外婆,结果被精明的外婆一阵臭骂:“哦!药书你就记得住,连几张牌都不晓得了嗦!啥子死脑筋嘛!”但外婆骂了也是无法:这牌是要五分钱一圈的!外婆牌桌子上的口碑很好,总不能扭过头去帮外公看牌啊!

      更糟糕的是,隔壁的老头子也正瞪着长蛇阵摸脑门呢!

      结果,两个老头子只好凑在一起,你一张我一张地细细研究,旁边两个老婆婆唉声叹气地好一阵数落。

      到了药房里,外公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矮小的身板虎虎生风,左手捏着杆小秤和药方,右手噼里啪啦地开合着药屉,动作比外婆打麻将的手法还利索。其间还要小跑着出去,用外面桌子上那面小铡刀,嚓嚓嚓地给药材切片。然后,迅速地回到药房里,往药纸上一倒,一条细细的棉线捆紧,递给挤在窗台外面的农民。

      有时候,农民为了省那下一两块钱的门诊费。便跑到药房的窗外,讨好地对我外公说:“叶三爸,给我捡副药嘛!”

      外公一般都会爽快地答应,“好,要西药还是中药?”

      然后,他在几个个大玻璃瓶子里各捡几粒药,分类用灰纸包了,快速在一张划价单上写几笔,一起递过去,交代完服用方法,然后说,“好了,去收费处交钱。”

      就这么简单。医院的领导们也不管这些小事,他们的家大都在附近的村子里。脱了一身白大褂,下到地里还是标准的农民。

      每当这种时候,老乡们一般都会要西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西药见效快。外公的西药很简单,比如,他对付咳嗽(如果是热咳伴有喉咙问题的话)的药方是这样的:红霉素+甘草片+感冒清+维生素B2,加在一起价格不到两块钱!我试过,效果好像还可以。不过,由于的确太过于“简陋”了,连我妈妈都有些信不过他。

      中医才是他的本行,他有几本破破烂烂的药书,里面还夹杂着自己琢磨出来的几张“经验方儿”。有一段时间,我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他听了很高兴,便翻出来给我看,还说,以后会“传”给我。那天他的话很多,当时我想,在内心深处,外公多少还是有些寂寞吧?

      不过,我的兴趣不久后便发生了转移。他见我忙,也没有再提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几本药书还在不在?

    • 家园 说起来,新繁也算是俺半个老家了~

      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新繁的“叶儿粑”和包子,后来老妈每次去都要给俺带点回来。

      多年以前,新繁二中教学水平曾经和新都一中不相上下,但是随着后来一中实力崛起,导致不少优秀教师流失到了一中,二中至今都难以和一中抗衡。

      不知道除了俺还有没有新都一中毕业的河友?可以的话,梦飞老师多蒸几个在新都一中当老师时候的包子如何~?

    • 家园 四川人们的日子过的真是悠闲啊
    • 家园 有趣的开头!花顶下文——
    • 家园 爱吃新繁泡菜。新繁有个荣军院,老爸抗美援朝回国后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爱吃新繁泡菜。新繁有个荣军院,老爸抗美援朝回国后在那里住过一阵子。俺上中学时学小组织去那里听自卫反击战英雄报告。看到了从五几年到八几年残废军人,让人心里很不好受。

    • 家园 原来梦兄也是新繁人!

      新繁是我老家, 我就出生在第二人民医院. 在异乡居然能碰到你这个老乡, 幸会幸会!

      镇里的东湖公园也颇值一题, 好象是始建于唐代的园林,有很多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树, 枝繁叶茂, 夏天树上还有白鹤筑巢.

    • 家园 最后两段引起了很多看客的共鸣。
    • 家园 好文!
    • 家园 看来,大家都对最后一段感触颇深

      人就是浮萍———“身世飘零雨打萍”嘛

      年轻时,“我也曾豪情万丈”

      虽不至于“如今却空空的行囊”

      但...

      不过,“人生是一粒种,落地就会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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