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百个人的战争 12 -- 苹果核的复仇

将军要回乡了，这个消息立刻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将军自打十来岁参加队伍离开家乡后，这是第一次回来探亲。从省里到乡里都极其重视，将军当年是大英雄，只身炸断大桥，截住了美国佬的机械化部队，整个军得以脱险，将军的故乡每个男女老少都能津津乐道将军的故事。县里在村头给将军树了个汉白玉的像，正是将军当年炸桥的形象。

将军是下午一点悄悄地来到村头的，一辆吉普车，一个秘书。县里本来是书记要亲自陪来的，被将军婉言谢绝了，他不想让自己惊动太多的乡亲。

车就停在田头，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将军下车后，眼睛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等过了一会，才有些缓了过来。

“老了，眼睛都不行了”将军爽朗地笑了。

“您还健康着呢，首长，这就是您家吗？山清水秀，风景很好啊”

将军感叹道“对，这儿可以是风水宝地啊，种什么长什么，年年庄稼丰收，你不晓得，我们许家洼子的后生，媒婆抢着提亲嘞。当年从这儿参加队伍的时候，我们村走了十四个后生，现在也许就是我活着回来了，哦对了。还有一个，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将军大踏步地走在田埂上

“首长，您小心点，这儿地不平”秘书要上来搀扶，被将军甩开“去去，让乡亲们看到，还以为我不中用了”

村头的将军的像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塑像上，年轻的志愿军连长抱着炸药包冲向大桥，。一脸的无畏和英气。红色抛光花岗石制成基座上金粉契刻着将军的名字和事迹。

秘书抬头看着高大的塑像啧啧称赞“首长，乡亲们对您可真好，这塑像真气派”

“气派个鬼，搞这些，给活人塑像，我配吗，毛主席才有那个资格，有这钱，给村里的娃子上学用”

“这也是老乡的一片心意啊”

“心意我晓得，这套东西，我反对”

村头的大树下，几个老汉在树荫下聊天乘凉，将军走过去，想讨碗水喝，顺便问问自己的祖屋还在不在。老汉们看着这个带着个跟班的不速之客，琢磨着这是哪级干部下来私访来了。一个老汉猛一拍大腿，“莫不是首长回来了”

“么子首长，五伢子回来了”将军笑得还是那么爽朗。

“快，快去找村长，说首长到了。”一个老汉忙打发在一边拖着鼻涕的孙子，“让村里人快来接首长！”

老汉们围着将军看了又看，让将军猜自己是谁。将军笑着摇摇头，那么多年月，当年穿着开裆裤跟着自己摸鱼捞虾，没事爱抹眼泪的小屁孩们都成了白发苍苍子孙满堂的老翁。

村里很快热闹起来，整个村子的人都来村头迎接将军。鞭炮放得是震天响。男女老少们都要亲眼看一看从这个洼子里走出去传说中的英雄。

将军被拥簇着来到村委会，村里的干部自然是春风得意，满面红光。将军是中央退下来的大干部，自己是将军家乡的父母官自然是荣耀得很。别的不说，只要将军开开口，今年的水利和化肥就有了指望。村里的学校和配电房也该修一修了，往日里去乡里县里要钱，都是求着人家，现在随着将军的回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随着酒席的散去，将军回到了翻造一新的祖屋。除了几个远方亲戚，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几个老人陪着将军聊着童年往事，这些七八十岁的老翁仿佛又回到孩提时代，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说到村里将重修祖宗祠堂，重新修订家谱，将军有了兴趣，想在祠堂里，给那十三个一起出来干革命牺牲的伙伴们都立上牌位，魂魄也好回到故乡。一个老汉随口说了一句，“富贵又没死，立啥牌坊”说完不做声了，其余几个都白了他一眼。

“富贵，富贵还活着？”将军很惊讶

几个老汉都不出声，只是低头一个劲的吸烟。

“说呀，富贵他在哪儿”将军有些急了

“村西头，茅屋里呆着，一个逃兵，俘虏，给咱们洼子丢脸丢大了”

“我咋今天没见他呢”

“他？他还有脸见你？见你来了还不快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我要去见见他”将军猛地站起身来。

“别别，这大半夜的，被摔了您，明天，我们带他来见你。”几个老汉忙拦着。

“我今晚就要见他”将军越来越急，有些问题埋在他心里已经几十年了。

老汉们只好答应去帮将军叫人。

将军坐在床上，咕嘟咕嘟大口地喝着茶水，心情难以平复。

他又回到了1951年的那个夏天。

三连长许有贵和二排长许富贵是一个村子里出来。两个人打仗一样玩命，是师里出名的战斗英雄，已经有消息说很快都要给他们提一级了，这让两人都很高兴。一起出来的十四个人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了，现在两个人都是干部了，没事的时候就憧憬着衣锦还乡，好娶个漂亮媳妇。

仗一开始打得很顺利。部队迅猛穿插，南朝鲜伪军和美军都挡不住他们的攻势，然而仗越打越不顺，很快弹药和干粮都消耗完了。等要北撤的时候，敌人却接着高度的机械化和绵延不断的火力粘了上来。上级说要不尽快脱身，就会被美国佬包了饺子。

五团是全军的后卫，而三连是全团的后卫。等全军撤过铁桥后，三连就将炸毁铁桥，切断敌人的追兵。工兵已经在桥墩上安好的炸药，但是起爆器的电线让美国飞机给炸断了。眼看敌人的坦克要开上桥头，年轻的连长抱着引燃的炸药包冲向桥墩，本来他是想和大桥同归于尽的。但是被追上来的工兵架了回去。大桥和开上桥面的坦克一起被炸上了天，全军都因此逃出生天。连长很快被竖立为全军的标兵，然后志司也授予特级战斗英雄的称号。随后，连长成了营长，接着师团军军区一级一级升了上去，成了全国人民都知道将军。

许富贵则在那次战斗中失踪了。后来将军听说他被俘了，停战后交换战俘回来的，当时的政治部门经别人指证，认定他是主动投敌，判了五年徒刑后遣返回乡。之后将军也渐渐忘记了他，但是他一直有着一个疑团，那个打起仗来比自己还不要命的富贵真的是主动投敌的吗？怎么看他就是死也不会落在美国人的手里的那种人。

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将军拉开门。月光下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是首长么？”

“我是有贵，你是”

“首长好，我是许富贵，听说首长要见我，我就来了”老头低着头，不敢看将军

“富贵！”将军一把把他拉进房间。

那个英姿勃发，没事喜欢唱个小调说个笑话的年轻排长现在就像一课枯萎的树根一样。岁月和命运凿刻在他身上的痕迹如同干旱的沙漠一般。只是眉目间依稀还能见到当年的样子。

将军一把把富贵按在椅子上，“富贵啊，我找了你那么多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许富贵忙又站了起来，低着头“我给部队丢脸了，我给家乡丢脸了，我给您丢脸了。”

“嘿。丢啥脸，活下来就好”将军又把富贵按回到椅子上“怎么样，过得还行不”

“还行，还行，村里挺照顾的”

“行个屁。跟我还说瞎话。照他们的样子，你能好的了？”将军很愤慨

“托政府的和您的福，我这不活得好好的吗”

“婆娘还在不？有几个孙子啦？”

“哪个女人会要我哦，我一个人过”富贵叹了口气。

“富贵，你要老实说，你到底是不是投敌的”将军严肃起来，又像是连长和手下排长的对话

“哪个会去投美国佬”富贵继续叹气

“那你咋个会被美国佬捉去了”

许富贵拍拍跛了的右腿，“受伤了，没得办法跑罗。”

“那你咋个不叫一声呢，哥哥就是背，也要把你背下去啊”

“你们撤得快，美国人上来的急，没得跑”

“那你咋个没有光荣”

“光荣?拿什么光荣，枪？子弹打完了，手榴弹？早扔玩了，一个残废的废人，想动动都困难，再说光荣了，咋和你现在说话呢”

“你也受苦了”将军也沉默不语了。

将军发现富贵右手少了几个手指“这个咋回事，我记得你手是好的”

“叫炸药崩的”许富贵不以为然，许富贵取出旱烟杆

“谁让你这跛子去炸山”将军帮他点上烟。

“那是桥上的炸药崩的”许富贵依然很平静

“桥上的炸药，你在桥上？”将军大惑不解

“咋个不在，我亲眼看到他们架着你走的”许富贵抽了口旱烟

“那你该叫我啊，那么近”

“唉”许富贵长叹一口，“你们走了，那炸药包就熄了，我爬下去重新给拉了。跳河晚了，叫炸药给崩着了。等醒了一看，边上都是美国佬。

“你!你再说一遍”将军的眼睛睁得溜园

“你那时候，太急了，炸药包没得放正，坦克一上桥，就给震掉了。我看还来得及，就爬上去重新拉索了”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将军激动起来。

“那么多年了，我都这个样子了，骗你做什么，五伢子”

“那你回来的时候咋个不说呢”

“我说了，谁信呢，谁信一个俘虏呢，他们说我是叛徒，胆小鬼，在冒你的功”

“你怎么不来找我啊，我信你啊”

“咋个找，直接就拉到农场里了，后来听说你去了北京，做了大官”

将军抱着富贵老泪纵横“你是英雄，富贵啊，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许富贵忙说“咋个说你，你哪个战功不是自己挣来的，你光宗耀祖了，咱们十三个都有面子。”

“不是，不是，富贵，富贵啊，这么多年，你实在太委屈了。”将军泣不成声

“五伢子啊，莫说你我，不管那天谁拉的导火索，他都是英雄。”

“对，英雄！我们都是英雄！！”

许富贵一个月后在县医院病逝，遵照他的遗嘱，将军把他埋在了自己的塑像旁边，在塑像的基座上，将军端端正正的刻上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许富贵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