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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还是老外敢说啊:关于中国当代文学 -- HS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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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顾彬文章的后半部分

一个印象:那些离开了艺术园地的人,是把文学当成了消磨时间的玩意儿。只要他们能去

干别的,他就那么洗手不干了。对他们来说,文学仅仅是生活里的一项选择,文学没有自

身的价值。如此说来,在一小段时间里,文学是「有用的」。你可以试试,只写一个作品

,看看有没有可能因此成名。在汉语里,这叫"wanr wenxue"(「玩儿文学」),拿着文

学当玩意儿。尽管此事可悲,但你还是不能说这个搞法是背弃道义。因此,这种做法,大

大不同于高行健和贝岭的做法;这两个人都跟政治胡乱纠缠,为的却是求得自己的阶晋。

我们知道,有的时候,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一个人,不是出于他在文学上的功绩,而是

出于他的政治立场。高行健定居巴黎,想必明白此事。他满足诺贝尔奖委员会的期望,靠

的是他声称的三件子虚乌有的事情:(1)他自诩持不同政见者。(2)他坚称自己的作品

在大陆被禁止。(3) 他争辩他对中国共产党太过批评,再也回不得北京。但是,(1)

高行健完全不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他在1978年,离开中国,一去不返,其时他发现,

靠着卖他那些可怜的画儿,他能在欧洲过上滋润的日子。(2)在他得了诺贝尔奖之前,

他的作品在大陆从来没有被禁止。他的作品以前卖不出去,现在还能在书架上找到。(3

) 由于他出国之后,从来没有返回中国,关于他的前祖国,他能够说的那些事情,没有

一桩是新鲜的。他只知道1987年之前的中国,不知道1987年之后的中国。他只能说的那些

话,别人,甚至党员,老早就说过了。如今,即便普通的人,对政府的批评态度,也更甚

于他。说到贝岭,事情更糟糕。贝岭是文学杂志《倾向》("Tendency")的编辑,定居波

士顿。他在北京过暑假的时候,第一次被捕,2000年8 月被释放。他必得离开中国到美国

。在他返回波士顿之后,他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对第三只耳朵的恐惧」。他坚持认

为自己是出于政治原因而被捕的。根据他的报告,他被指控的罪行,是出版了文学的文本

,却没得到上面的批准。他在中国印一期他的杂志,唯一的目的,是故意要在不经审查的

情况下出版东西。他就是这么写的。但这完全不真实。就在他被捕之前,我在北京见到了

他,他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一家印刷厂,愿意印他最近的一本杂志,却用不着ISBN书号

。他给我看了校样,说在美国印书太贵,因此他就不得不去找便宜的印刷厂。他决定在北

京印刷,是出于经济原因,不是政治原因。熟悉大陆的每个人,都知道,要出版东西,得

要一个ISBN书号。贝岭没有这么个书号。但是,结果这不成为一个问题。现在,中国有一

个黑市,你在黑市上能搞到任何种类的书,就连政府不喜欢的书也能搞到。要控制所有的

书贩子,想必也不可能;或许政府部门也觉得没必要在全中国搜罗所谓禁书吧。我为甚么

用「所谓」这个词?每当有西方媒体报导说有一本书在中国遭到禁止,我就会对记着们说

,去看看还能不能买到那本书。他们很快就发现,买到它没问题。你在哪儿都能买到,在

官方的书店里也能买到;写书的呢,因为遭禁而出名,喜滋滋地收着国外的邀请函,利用

难得的机会在国际书市上推销自己的被翻译了的书。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作家不是最好的

,你甚至可以说,对他们而言,没有比「遭禁」更好的了。

那么,贝岭是因为甚么被捕的呢?我想,他的被捕,是他求之不得的。在发行了他那本杂

志之后,他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一个小书店里组织了一个聚会。公安局的人不曾光临。但是

,几天之后,事情为甚么就大大不同了呢?熟悉大陆的人都知道,如果得不到许可,任是

甚么人都不得公开举行有外国记者参加的新闻发布会。贝岭呈示的那本杂志,主要讨论希

默斯 ‧ 希尼(Seamus Heaney )的诗歌,并且只是在最后几页当中,提供了一幅

敏感的照片和一个敏感的名字;但是,这是一场公开的国际新闻发布会,单单是这个事实

,也仍然是对当局公开的冒犯。贝岭写道,他「突然就遭到了逮捕」,如此看来,就站不

住脚了。不,事情来得并不突然;在我看来,这次逮捕是故意找的,因为被捕给他带来了

不少好处。全世界的记者,包括苏珊 ‧ 桑塔格( Susan Sontag),都为这次逮捕

而指责中国,把贝岭呼为一位有勇气的编辑。我听说,有人甚至为他在美国提供了一所房

子,以使他的「流放生活」舒适一些。我不禁要冷嘲热讽了,因为贝岭自称的他的「流放

」、他的「死亡之谷」,是他在十年前故意自找的,其时他离开了中国,永远待在了美国

。在这个方面,贝岭和许多其它宁肯待在西方的作家,多有相同之处。虽然他们每年都回

中国,在大陆出书;可在西方,他们仍然自称「持不同政见者」。此事在目前已经变得相

当滑稽,因为他们确实是从善如流地进行自我审查,这意思是说,他们很聪明地把自己文

本中的那些敏感部分删除了,以便在大陆出版。他们为甚么这么做?中国正在变得更好了

,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不愿意自己被以前的读者忘掉,他们想保住自己在中国文学

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愿意失去他们在西方享受的那些好处,他们宣称自己被迫

在过流亡生活。这种骑墙的做派,实在是人情之常,我也不打算指责他们的这种勾当。我

只是想警示世人:不要把一切事情,涂得非黑即白。中国作家不是圣人,党也不是魔鬼。

迄今为止,21世纪中国文学似乎面临着许多内在的问题。但是,我还没有说到那个最诡异

的问题呢。一旦问到,在中国,谁最配得诺贝尔文学奖,好几百中国作家都宣称自己最该

得。人数这么多,这不仅表明他们自大过火了,也表明文学缺少了规范。在你和一个中国

作家谈话的时候,你就能得到下面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他(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个男人)

接二连三地批评当代中国作家,直到只剩下一个作家没遭到批评,那就是他自己!高行健

得了诺贝尔奖,而北岛没得到,这时候,就连北岛的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也幸灾乐祸,通

过长途电话抒发他恶意的快乐,长达几个小时。他的至友之一,没得到诺贝尔奖,他干嘛

这么快乐?那是因为他把自己看成了中国20世纪最好的十个诗人中的一个,他认为唯有他

才配得诺贝尔奖。高行健,哪里能和他平起平坐,提他都懒得。为甚么中国作家自视如此

之高,这原因或许和下面这个事实有关:他们大多数都不会外语。在外国生活了许多年之

后,他们还是不会外语。许多作家甚至拒绝学习他们的新家乡的语言。这意味着,他们既

不能用一种外语和其它作家交谈,也不能以原文读任何文学作品。每次谈话,每次阅读,

都必得是汉语的。因此,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常常就类似于柏杨所说的酱缸效应。认识

甚么东西,被翻译成汉语,似乎本来就是汉语的,常常是粗糙的汉语。一个中国作家可能

得到的印象,是非常简单的:哦,这么一种可怜巴巴的语言也能得奖?我能做的,比那个

好啊!

我个人不指望这种情形能很快变好。现在,在全世界,训练有素的翻译家是太多了。在后

殖民主义的冲击下,他们确实知道,一个中国作家在外国没办法不成功。为一篇翻译得很

糟糕的、糟糕的中国文学作品承担责任的,总是那个外国的翻译者。无论是怎么失败的,

都是翻译者的不是,不是中国作家的不是。我知道我在说甚么,因为,把高行健介绍到西

方,我是第一人。从1978年以来,我们是朋友;但是,在2000年秋天,我们就不相往来了

。对他的译文,或者他的文章,我总是觉得被迫要润色那糟糕的德文原文。尽管他的剧作

和短篇小说,对80年代的中国是重要的,但也决不能和当时国际上的文学相提并论。毕竟

,我为文学做的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么一桩事情,在我德国老家是不允许说出来的。

但是,为了中国文学本身的考虑,中国文学需要敢于仗义执言的人,不管这种人在哪儿,

在德国,或者在中国。

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沃尔夫冈 ‧ 顾彬(Wolfgang Kubin)

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祖哲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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