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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个前国军勤务兵的故事(一)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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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一个前国军勤务兵的故事(二)

(续上)

  麻烦的是新兵。

  有的还没上去,手脚就哆嗦个不停,匕首根本握不住,一块肉还没旋下来,匕首几次从手中滑脱,掉在地上。

  有的,不忍心下手,又不敢不下手,只好少割点肉。遇到这种情况,不但要被军官臭骂一顿,还得重割一块大一些的交差,才放你过去。

  当轮到逃兵的一位同乡时,他放声大哭,边哭边向军官告饶:“我和他是一个村的,我要是下手,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父母?长官行行好,放我过去吧!”

  “不行!”军官揪住逃兵老乡的衣领,“啪、啪”就是两耳光,然后把匕首硬塞到逃兵老乡的手里,“你不割他的肉也可以,从你自己身上割一块下来代替,小了,老子可不要!”

  逃兵到最后,身上的肉几乎割光,白骨一块一块地露出体外,肠子也掉出来一堆,殷红的鲜血淌了一地。逃兵被折磨到这个地步,还没死,也没有死的权力,一双鲜活的眼珠还在转!

  除了眼珠,别处,都不成人样了。

  所有目击者都不会忘记,逃兵在被割光身上的肉之后,那对鲜活的眼珠。

  每每述及那惨不忍睹的一幕,罗珠成总要不住地重复:“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士兵,在国民党军队里遭的罪是难以想象的。然而,罗珠成却说,他的日子,要比多数士兵好多了。

  原来,罗珠成新兵训练结束分到部队后,他的父母打听到本村一户姓张的财主的儿子在该团2营机炮连任连长,便登门求见了财主,请他们写信叫儿子把罗珠成要到身边,以便就近有个关照。财主一口应承。

  张连长接到父母大人的来信后,从本连选了一名年轻力壮的新兵,把罗珠成换来,给自己当勤务兵。

  罗珠成跟上了张连长,每天侍候主子打洗脸水、洗脚水,盛饭、洗碗,给竹烟筒换水,打扫卫生、洗衣、叠被。与在班、排当兵比较,饭能吃得饱一点了,挨打、挨骂也少多了。

  在众多士兵的眼里,罗珠成获取了一个求之不得的美差。

三、是奴才,就逃不脱被宰割的命运

  

  罗珠成当上了同村长官的勤务兵后,他很满足。

  然而,罗珠成毕竟还是“奴才”。是“奴才”,就逃脱不了任人宰割的命运!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第60军奉命进入越南接受日军投降。1946年4月,又奉调东北参加反共内战。

  1947年,部队移防吉林市。此时,张连长已升任少校卫生队长,罗珠成仍是他的勤务兵。

  一天,住在一户老百姓家里的张队长,突然发现自己藏在箱子里的几两大烟土丢了。他怀疑的第一个人,就是亦步亦趋跟随自己,执鞭坠镫侍候自己的罗珠成,于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问:“是不是你偷的?”

  罗珠成一听,吓得面如土灰,嘴唇发白,像半截木头戳在那里,僵僵地站在张队长面前好一阵子,才“哇”地一声哭了,“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我的东西只有你知道放在哪儿,不是你偷的怎么不见了?你个吃里爬外忘恩负义的东西!”张队长气得揎拳捋袖,“啪、啪”两耳光扇了过去。

  “在老百姓家里住着,我未必天天给你看着箱子?”罗珠成这样想,但绝对不敢这样说。小当兵的,几时有过说话的自由?越辩,越挨打!

  罗珠成捂着火辣辣的面颊,抽抽噎噎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偷的。”

  几两烟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张队长却把它看得比士兵的性命还重。见问不出个什么名堂,张队长索性喊人把罗珠成拖下去,关了起来。

  当天晚上,吉林九台籍的文书来到禁闭室,悄悄告诉罗珠成:“小罗,你快逃吧,队长要枪毙你,就在今天晚上!”

  罗珠成大吃一惊,面如死灰地怔住了,良久,才哆哆嗦嗦将信将疑地嘟囔了一句:“不会吧?我和他是一个村的。”

  文书急了:“什么一个村不一个村的,别信那一套了!人家是当官的,看重的是钱。他要杀你是我亲耳听到的,就在今晚上半夜,地点是松花江大桥下。一般杀人都要那里,杀死后,往江里一蹬,尸体就顺着江水冲走了。你快逃吧,再不逃就没命了!当官的杀个人就跟杀个小鸡似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当夜,罗珠成逃离了部队,躲进吉林市内的一户老百姓家里。这家主人是位40来岁的中年人,一妻一妾,没有孩子,大老婆40岁左右,心地善良,十分同情罗珠成境遇,有心收留他做干儿子。无家可归的罗珠成便在这家住了下来。

  张队长有一位十分要好拜过把子的军校14期同学,叫王仕乾,与张队长在同一个团当营长,他听说张队长要杀自己勤务兵,便找上门来:“听说你要把你那个勤务兵杀了?”

  “我的大烟土丢了!”张队长忿恨不已。

  “是这个娃儿偷的吗?”王仕乾问。

  “就算不是他偷的,他当勤务兵没看好也有责任。”张队长依然不饶他的小同乡。

  “唉!”王仕乾沉下脸了,“你这个咋要得,他不是别人,好赖,你俩也是一个村子的,你就下得了手?日后还乡之日,他父母问起你,你咋说?乡亲们咋看?”

  张队长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见张队长无语,王仕乾索性以大哥身份替老弟做了主:“杀他干啥?听我的,别杀他了!”

  张队长这才点了点头:“好!我听大哥的,不杀他了。可是他已经跑了,我也不知道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仕乾和张队长的谈话,被有意候在外屋的文书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文书抽出身,设法找到罗珠成,将“大赦”全过程原原本本地转告了罗珠成,并劝道:“队长的气已经消了,不杀你了,快回去吧!”

  罗珠成回部队后,张队长没再提丢大烟土和要杀他的事。见长官没记“仇”,罗珠成颇有一番感动:到底是一个村的,我要是落在别的长官手里,哪还会有今天?

  为报答这不杀之“恩”,罗珠成侍候张队长更勤快了。

  为谁扛枪,为谁打仗,罗珠成从来没想过。他想的,只是走到哪里都要跟好这位同村长官,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忘记张队长的不杀之“恩”。

  直到起义,他仍死死地抱住这个信条。

  张队长出身于地主兼官僚的家庭,父亲、哥哥都在外做官,路顺县的张县长是他的叔叔,所以,当曾泽生将军率部举起了反蒋义旗后,张队长不干了。部队撤到九台县桦皮厂时,他找到师长陇耀,要求辞官挂甲还乡,得到了批准。

  获准还乡的张队长回到部队驻地,正打点行装准备离队返乡,罗珠成畏首畏尾地凑了上来,吞吞吐吐地央求:“队长,带我一块回家吧,路上我好侍候你。”

  张队长愣了一下,感慨地拍了拍罗珠成的肩头:“唉!到了这种时候,难得你还愿意跟着我。好,我这就去找师长,他若同意,你回家的路费我掏!”

  罗珠成的要求被拒绝了,陇耀师长的态度很明确:军官不干的可以走,士兵,一个也不准放!

  张队长带着忧郁、失望的心情离开了部队。在与这位朝夕相处将近4年之久的本村小同乡分手时,他似乎动了点感情:“小罗,以后,你只能自己关照自己了。将来不管跟谁干,都要听话,勤快点,灵活点。不然,你要吃亏。”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对自己有不杀之“恩”的主子后,又过了一两个月,罗珠成被送进设在齐齐哈尔的东北军政大学学习。

四、改造之前愚昧嘛,确实不懂阶级压迫

  国民党第60军反蒋起义时,正值人民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决战初期,尽管中国人民解放军急需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华北、中原战场,然而,统帅部却把这支数万人的武装力量留在后方,以政治整训的形式改造官兵们的思想。

  道理很简单,在战场上,中国共产党需要的,不是炮灰,不是打手,更不是奴才,是有人格尊严,懂得为亿万劳苦大众的权利也为自身权利奋斗的自觉战士。

  国民党军没有,也培养不出来这样的战士。“将贵智,兵贵愚”,是数千年来赤县神州滚滚烽火中通行的治军带兵古训,继承了这一封建传统的国民党军,只能培养出人格扭曲,奴性十足,权利意识荡然无存的战争机器。

  国民党第60军起义后,部队进入吉林九台进行政治整训,并于1949年1月2日被中央军委授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0军。在部队正式整训开始之前,三分之二左右的军官被分批送往东北军政大学学习,同去的还有一部分军士和侍候官佐们的勤务兵,此外,还有一部分随军家眷。

  进入东北军政大学的起义官兵共2490人,为第11期学员,编为第5团,下设3个营和1个女生大队。第1营编4个连,第1连为将校官连,第2、第3、第4连的学员主要是中尉和上尉军官。第2营和第3营的学员是少尉、准尉军官,以及军士和士兵。女生大队下设两个中队和一个拖儿带女的“母亲班”,200人左右,全部是随军女眷。三个师的官兵一律混编。

  罗珠成入校后,被编到第5团2营6连。

  东北军政大学对起义官兵的编组,一方面是为了因人施教,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从组织上割断他们之间在部队结成的封建关系。

  这种封建关系在进东北军政大学之初,依然相当紧密。

  组织起义官兵学习,是为被压迫者恢复做人的尊严和做人的权利,也为压迫者洗涤私欲恶性膨胀的灵魂,还为所有起义的学员唤醒麻木的人权意识。

  然而,面对祖祖辈辈想都没敢想的人身解放和灵魂解放,多数士兵不但茫然无知,甚至对共产党有戒备心理和多多少少的敌对情绪。

  军官就更不用说了,不仅有政治立场上的对立,对供给制的生活待遇也不满意,个别军官甚至反感不允许嫖赌的纪律,牢骚更多:“他妈的,这不是让我们给共产党守活寡吗?”

  住在东大营的士兵,没事就往北大营跑,去军官队探望长官,结识同乡,并主动为军官干点洗洗衣服、跑跑腿的差事。军官对士兵也比往日和气多了,官兵关系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蜜月期”。用罗珠成的话说,“彼此之间热乎得很呦!”

  此时的官兵关系,虽热,但并非基于血肉相连的平等关系。士兵们企盼的,不是解下脖子上的锁链,而是放长锁链,在锁链之下,多得到点主子赏赐的权利。而“认主子”,正是从苦力奴才向贴身奴才晋升的通道。

  在人权意识荒蛮的旧中国,这是不少中国人,是不少祖祖辈辈的中国人认同了的群体行为方式。

  中国人的这种奴性,戊戌变法的刀光剑影不曾触及,辛亥革命的枪声炮响未有震憾,“五·四”运动一代精英的泪血呐喊也没能唤醒,却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中动摇了。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在重视灵魂觉醒方面,任何国家任何时期的任何革命,都无法比拟。

  起义官兵的“蜜月”关系,在东北军政大学的学习正式开始后,很快昙花一现,成了过眼烟云。

  士兵队的教育内容,先是新旧社会、新旧军队的对比。刚开始时,没几个人听得进去,没几个人想得通。

  一位出身于佃户家庭,曾经受过地主高额地租剥削的士兵,对阶级斗争的理论就不理解:“要不是在财主家找到活儿干,我一家人早就饿死了。”

  有一位勤务兵,一年多前,部队由吉林南部撤往吉林市的时候,曾经丢失了团长驮马,被团长当众用指挥刀的刀背狠狠地砍了一通。可是,他却为团长侵犯他人身权利的暴行如此辩护:“团长是打了我,但那是因为我做错事了嘛。团长对我很信任,他在越南接受日军投降时弄的金条一直让我保管,行军打仗的时候,装在一个望远镜的盒子里,由我背着,每一次,肩膀都要勒出血印子!团长如此提携我,而我却辜负了团长的期望,是该打嘛!老子还打儿子呢!”

  还有一位勤务兵,平日侍侯长官衣食住行,端屎倒尿,却还要挨长官的打,并被罚过跪。罚跪的时候,长官竟然旁若无人地搂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当着跪在床前勤务兵的面,睡在床上。可是,这位勤务兵却置共产党的平等教育不顾,经常主动地去军官队,侍侯往日虐待过他的主子。

  罗珠成对自己所受的苦,一样持麻木态度:“张县长老婆罚我在太阳底下跪黄豆是过分了,但咱们吃人家的饭啦!张队长虽然动过杀我的念头,但后来人家开恩了嘛。要不是靠上他,说不定自己早就死在战场了!”

  随着教育的一步步深入,士兵们那一个根根麻木了的神经开始苏醒。

  在指导员穆益轩的启发下,罗珠成从张县长三少爷白花花的饭碗里,看到了自己被富豪权贵吞食的汗珠;从张队长黑洞洞的枪口下,窥见了自己被吞噬的人身权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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