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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寻乌调查(1) -- trinid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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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寻乌调查(14)

  2.谷利

  谷利比钱利重得多,乃富农及殷实中小地主剥削贫农的一种最毒辣的方法。十二月、三月两个期间借的最多。贫农为了过年,故十二月要借谷;为了莳田,故三月要借谷。不论十二月借,三月借,均六月早子收割时候要还他,利息均是加五,即借一石还一石半(三箩)。这种六个月乃至三个月算去百分之五十的利息的制度,乃是高利贷中很厉害的。

  贫农六月收下早子,还去租谷和借谷,吃到八月就没有谷子了,又要跟地主富农借谷。八月借谷一石,十月打番子时候还他,加二利,要还一石二斗。若贫农十月还不起,只得同债主说:“埃今年毛有还了,明年早子收了再还。”债主就说:“也可以的,本利加算起来才行。借给你的那一石本,算加五利是五斗,那利息二斗利上起利也要加五,就是一斗,你明年六月总共还我一石八斗。”(本一石,加利二斗,又加利五斗,又加利一斗,共一石八斗。)那末从今年六月到明年六月一个对年,共是加八利。假若他明年六月又还不起,那末从一石八斗再行加五起算。假如那个农民到了那年番子时又还不起,转到次年六月,再转到次年八月,如此转下去,一年转两回,转到十年就成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数目。

  3.油利

  油利是所有借贷关系中的最恶劣者。所谓“对加油”,寻乌南半县有茶子山的地方都有的,北半县没有茶子山,所以没有对加油。什么叫做对加油呢?借一斤,还两斤,借两斤,还四斤,借四斤,还八斤,这样叫做对加油。什么期限呢?九月打油时候为标准,九月以前一年之内不论什么时候借的,一概对加利。

  油山[38]是地主或富农的,租给贫农耕种,地主富农收油租,二十斤油收十斤,六十斤油收三十斤,计收百分之五十。地主富农收了这些油租,大概百分之九十是挑赴市场发卖,百分之十是用对加利借给贫农。但他借时,往往说这油是他儿子或他媳妇的私家油。有些呢,也确是他儿子、媳妇的私家油,富农家里的媳妇们和他还没有当家的儿子们常常有私油。它的来历是,当摘茶子的时候将过了,茶子树下的零茶子遗落没有拾的,他们就拾起,打出油来作为他们的私财,他们就有资格放高利贷。

  “先生,借点钱给埃!”

  “毛!”

  “借点谷给埃!”

  “毛!”

  “毛有吃了,总要借点子!”

  “油就有,埃奶子的。”

  贫农目的不是借油,因为油利太贵了,但因为地主富农钱谷都不肯借,迫着只得借油,借了油去变卖成钱,再籴谷子吃饭。

  也有借油吃的。贫农们打禾子,没有油吃,提个壶子跑到地主富农家里借一壶油,六月借油九月还,一壶还了两壶去。贫农家里没有秤,有些贫农的老婆、媳妇也不识秤,借一壶还两壶,她们是容易记得的。

  4.卖奶子

  上面第二节里所说十年拖欠的话是假设的,事实上债主很少准许农民一笔账拖到十年之久。他总是压迫农民很快还清,还清一次,再借二次,因为他怕农民欠久了靠不住。通常情形是准许农民还本欠息,息上加息,推算下去,也只三年五年打止,不准太欠久了。债主怎样强迫农民还债呢?打禾了,债主挑了箩子走到农民的稻田里去,对农民说:“你的谷子还了我来!”农民无法,望着债主挑了谷去。既交了租,又还了债,“禾头根下毛饭吃”,就是指的这种情形。许多的农民在这种情况之下扯着袖子揩眼泪呢!

  “嫁姑娘卖奶子,都要还埃。”这是寻乌的习惯话。债主们对那种“可恶的顽皮农民”逼债,逼到九曲三河气愤不过的时候,往往是这样说的。读者们,这不是我过甚其词,故意描写寻乌剥削阶级的罪恶的话,所有我的调查都很谨慎,都没有过分的话。我就是历来疑心别人的记载上面写着“卖妻鬻子”的话未必确实的,所以我这回特别下细问了寻乌的农民,看到底有这种事情没有?细问的结果,那天是三个人开调查会,他们三个村子里都有这种事。刘亮凡是城区富福山人,富福山离城十八里,那村子里共有三十七家人,分为刘、曹、陈、林、黄五姓,共有五家卖奶子(客籍叫儿子曰奶子)的,内三家都姓刘,是刘亮凡(城郊乡苏维埃主席)的亲房,名字叫做刘昌育、刘昌伦、刘昌纯,其他两家,一家叫林芳廷,一家叫陈良有。刘昌育(刘亮凡的胞叔)是小木工人,余四个都是佃农。刘昌育有四个奶子卖去三个,刘昌伦三个奶子卖去一个,刘昌纯两个奶子卖去一个,林芳廷三个奶子卖去两个,陈良有一个奶子卖去一半。五家都是因为破产到完全没有了,没法子,把奶子变卖得些钱,一面还清债主的账,一面自己吃饭。买主都是附近村庄里的本姓绅士和富农,绅士更多,富农次之。卖价每个百元(起码)到两百元(最多)。卖时两家在名义上不说“卖”而说“过继”,但社会上一般都说“卖奶子”。要写张“过继帖”,普通也叫作“身契”。过继帖上面写道:

  “立过继帖人某某,今因家贫无奈,告借无门,人口嗷嗷,无力养育,情愿商请房族戚友将所生第几男过继于某宗兄为男,当得身价洋若干元。自过继之后,任凭养父教读婚配,倘有打骂等情,生父不得干涉。两方甘愿,并无勒迫,不敢生端异说。恐口无凭,立此过继帖一纸为据。

  媒人某押

  某押

  某押

  房族某押

  某押

  某押

  戚友某押

  某押

  某押

  父某押

  母某押

  兄某押

  弟某押

  某某代笔

  某年某月某日立”

  这种卖身契只有卖主写给买主,买主不写文件给卖主。所谓媒人即是中人,多的有四五个,都要“水扣钱”,抽卖价的百分之五。房族戚友临场有多到十几个的,都要“画押钱”,归买主出。亲房及强梁的(多半是绅士)画押钱要多,有十多元到二十元的,普通房族戚友画押钱每人一元以内。奶子的年龄有三四岁的,有七八岁的,有十三四岁的。买卖奶子,由媒人背了送到买主家。这时候奶子的父母总是痛哭流泪,甚至两夫妻打起架来,妻骂夫没有用,寻不到饭吃要卖奶子,旁人也多有替他们流泪的。刘昌育卖奶子,他的侄儿刘亮凡就是一个看不过意流了泪的。现在讲到调查会的第二个农友李大顺,看他供给的材料又是怎样?他是双桥区的黄沙村人,他那个村是个有人家四百户左右的大村,内中卖奶子而被他亲眼看见的有五家,每家卖出一个奶子。有一家是卖往广东平远县的八尺地方,李大顺在路上撞到这个背着小奶子的父亲往平远方向一路哭了去,这人撞到熟人脸上不好意思到十分。他为什么要把奶子卖往广东八尺呢?因为卖的价钱更高,一个奶子卖得二百多到三百元。不论卖到什么地方,四五岁的幼年奶子卖的价钱更高,因为容易“养得疼”(带得亲)。年龄大了,像八九岁的、十多岁的,反倒卖不起价钱,因为不容易带得亲,并且容易跑掉。至于到调查会的第三个农友梅治平,他是双桥区蓝田村的农民,他村里也有卖奶子的事。他的叔父梅宏波穷得不得了,三个奶子一个过番(往南洋)去了,一个在家,一个卖往平远。附近暗径村,贫农梅传华七个奶子,卖出五个。那天调查会到的就是刘、李、梅三位,他们自己村子里出卖儿子的事,就有上述那么多起。三人中一个是北半县人(刘),两个是南半县人,那末全县的情形也不难推知了。据他们说,在他们所知道的地方,每百家人家有十家是卖过儿子的。刘亮凡说,他曾见过和听过卖儿子的事,在他家乡的附近共有上百的数目。

  普通总是卖儿子,卖妻卖女的不经见。

  听见人家卖了儿子了,债主就急急地到他家里去讨账。“卖了奶子还不还埃(我)吗!”债主很恶声地叫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呢?因为这时候是他这笔债的生死关头,卖了奶子犹不还他,钱一用掉,永久没有还债的机会了,所以他就顾不得一切了。

  旧的社会关系,就是吃人关系!

  5.打会

  打会的目的是互相扶助,不是剥削。如为了娶媳妇,做生意,死了人要埋葬,还账等等,就邀集亲戚朋友打个会。但月子会、隔年会、四季会,因为标利很重,结果变成剥削农民。

  打会的人(会头)不是全无资产的人,多半是中农阶级及小商人中间打会的多。富农不消打会,极贫的贫农想邀个会也邀不到,只有半自耕农,佃农中之有牛力、农具者,自耕农,市镇上较活动没有破产危险的小商人,他们邀会才有人来。

  会有长年会、半年会、月子会、四季会、隔年会五种。

  长年会是六个人,六年完满。除头会外,每人出洋十元,共五十元,交与头会。头会“没本盖利”,三年加三(每年盖利十五元,共四十五元),两年加二半(每年盖利十二元五毛,共二十五元),一年加二(十元),共计六年头会要盖利八十元,本则“没收”去了。二会以后没本盖利制度与头会同,惟利息逐年减轻。如二会是二年加三(每年十五元,共三十元),二年加二半(每年十二元五毛,共二十五元),一年加二(十元),共盖利息六十五元。三会以后盖利更少。“头会卖脸皮,二会捡便宜”,说的是头会虽得经济利益,但须低头求人才打成会,二会既不求人又得利益。

  半年会采取标息制度,每半年标一次,人数八个起码,九个、十个、十一个以至二十多个都有。半年会不是没本盖利,而是每半年一了。(月子会、四季会、隔年会缺。)

  C.税捐剥削

  1.钱粮(1)地丁全县一千四百二十四两,每两还正税大洋三元,附税二角四分。它原本不是钱而是米,每石谷田完地丁米八勺(每十勺为一合,十合为一升),每升地丁米折成忙银六分四厘二,再照每两忙银折成大洋三元二角四分,约计每石谷田完大洋二分。相传从前安远典史杨霄远跑到北京皇帝老子那里,头上顶个盘子,盘子里面覆着许多酒杯子,表示安远、寻乌两县山多田少,手里拿着一篇奏文,上面写着“万顷山冈一线田”等等话头,请求减轻田赋,弄得那个皇帝大发脾气,说你那么个小官敢到我的面前上奏,我可不依,喝声推出斩首。然后拿了奏文一看,看到“万顷山冈一线田”的地方,却说“话还说得有理”,就批准他的奏文。因此安、寻两县田赋较之他处为轻。至今两县地主富农当每年完粮时候,还要拿些香烛到杨霄远庙里祭他一番。两个县城都有杨公庙。

  (2)官租篁乡全区,三标区一部分,城区也有一点,名曰“官田”。政府收官租不收地丁,共计九百四十多两,较之地丁贵得八九倍,大概每石谷田要完小洋二毛。为什么有这种官田呢?明朝篁乡出了个“霸王”,名叫叶楷,盘据篁乡多年,与明朝皇帝作对,皇帝用计把他剿平,把所有篁乡全区叶楷管辖地方的田地充公,名曰官田,禁止买卖,只能用佃户与佃户之间转移田地的名义,叫做“顶退”。三标官田的来历与篁乡相同,那里曾为叶楷部属占据过。城区的一点小的官田,则因那里的人曾经犯了皇帝老子的法,因此没收了他的田来。

  (3)合计地丁、官租二项,合计银二千三百六十余两,每两折三元二角四分大洋,也不过七千六百四十余元。由于沙冲水破,逃亡孤绝,贫苦拖欠几种原因,每年有两成收不到手,实际只能收六千一百十二元左右。

  (4)苦甚上述田赋数量,每年不过六千一百余元,而县署用款如行政经费、司法经费、监所经费、人犯囚粮、慈善经费各项,每年须用一万余元,以之抵充,不足远甚。故到寻乌做官的人,莫不觉得苦甚,便一意勾结豪绅,借种种事故压榨贫民。至于烟、酒、屠宰等税,直接归省政府,不与县署相干,县署能指挥的只有田赋一项。

  (5)陋规县署钱粮经征柜上有几种陋规:第一是银水,每块钱至少吃去半毛至多一毛。譬如市价每小洋十二毛折大洋一元,粮柜上却要收十二毛半,全年六千一百余元,每年可吃银水三百多元,这是粮柜上的第一个大剥削。经征主任没有薪水,专靠银水及其他陋规养他。第二是过割礼,又名割粮礼,民间买卖田地要交割粮礼,粮柜上每户要收过割礼二毛,全年约有六百户割粮,可得一百二十元。第三是填写礼,田地买卖不但要交割粮礼,而且要税契,就是要拿土契到粮柜上斢张官契(财政厅发下来的),将土契文字填写到官契之上,每张收填写礼二毛,全年所得总数与过割礼同。第四是券票礼,即粮票钱,每张小洋三分,全年约二千张,共六十元。以上四种陋规,除银水外,都是公共的。每个知事新到任,粮柜主任要孝敬二十元至三十元与他,名曰“点规”,即是希望新任知事再点他做粮柜主任的意思。此外,还有过节礼(端午)、过年礼,不但要送知事,而且要送财政科长,知事送物,科长送钱(十元到二十元)。这些耗费都是出之于陋规。

  (6)管钱粮的寻乌县有三个管钱粮的,刘士辉、刘梅芳、黄少堂。民国以来就是他们管钱粮,他们挟着几本粮册做宝贝,勾结历任县知事把这个职务当做世袭。由三人中互推一人为主任,其余两人为户书。红军到城,三个都挟着粮册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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