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万流归海见桑田 作者 [苏拉密] -- 马前卒

共:💬24 🌺50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x1
家园 x2

洼地即便被开垦出来也不意味着具有了“永业田”的意义。洼地的耕作风险很大,如果这年雨季前提,在高粱的幼、壮苗期洼地就开始积水,即使是高粱也照样会颗粒无收。洼地距离村子都较远,看护困难,成熟的庄稼被其他村子“盗收”的现象时有发生。当天灾人祸发生时,人们为了降低渡荒风险,通常会放弃洼地的耕种,“搁荒”久了就会被他人重新开垦。一些经济薄弱的小户,即便是生、老、病、死、婚、嫁的正常变故,也会以极低的代价将洼地转让他人,他们宁愿把有限的人力物力投入到村边的田里。土改分地时,我们这里是按5亩洼地顶1亩桑田来计算的,就这多数人还不愿要。相比较而言,经济雄厚的大户更喜欢整块的洼地:一是类似于保险业遵循的规律,大户可以通过“大数效应”来规避风险;二是适合大骡子大马的连片耕作。这些原因使洼地成为最容易被兼并的土地。

永业田里经常可以看到的坟岗、墓碑、柏树这些象征历史传承的标志在洼地是看不到的,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先人埋在将来很有可能不属于自己的水坑里浸泡。榆树也没有,有的就是柳树。柳树主干低矮不堪大才,但极耐水涝,插枝成林,冠枝发达、生长迅速。很容易让栽种者在3、5年内收获“把”“柄”“杆”“椽”等短效益材料,很适合洼地的积水和所有权不稳定的状况。是不是可以把洼地称作“柳田”呢?古文献未见有此说法,姑且作为笔者的“发明”吧。

每当大规模的战乱、自然灾害发生,整个洼地的开垦耕作就会完全停止,重新进入荒芜状态。洼地一经进入荒芜周期,其时间多以百年为单位。比如,以大家都知道的小岗村为例,1194-1855黄河南下夺淮,然后北归,在小岗附近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无人洼地,仅燃灯寺一片就有近20万亩;直到上世纪50年代末才再度进入开发周期。

从聚落的“繁殖”说起

以大的时间段作为考察对象,我们会发现,在长达数千年的历史跨度内,洼地开发在总体上陷于周期性的重复轮回,能够巩固下来的开发成果十分有限,能够延续的开发进程也非常缓慢。这些可以在地名的历史沿革与聚落的“繁殖”中窥见蛛丝马迹。

“村”是最常见的通用地名,是先民较早建立的一批聚落。在汉之前聚落连同它周围的“桑田”“洼地”一起被称作“野”,“野”反映了当时聚落稀疏、牧原寥廓的景象。

前面,笔者谈到了洼地的兼并,在兼并达到一定规模后,为了节省往来时间和庄稼看护,大户就会在洼地里或洼地边沿选择地势较高的地段建造房屋、院子,住长工、养牲口、打晒庄稼、收晾粮食---形成是所谓的“庄院”。长工也要娶妻生子,庄主也会有失地的三亲六戚来投靠---这就是所谓的“庄户”。如果老天开眼能让他们在高地附近打出可饮用的“甜水”,一个新的“桑榆之地”就会渐渐形成。这类被“繁殖”出来的新聚落,一般都有一个通用地名---“庄”。

一个新聚落的诞生并不代表和这个聚落相关的洼地被改造成了“桑榆之地”。洼地是广大的,若把洼地比作大海,聚落与“桑榆之地”不过就象一座座岛屿;一个新聚落的出现,不过就是一个“无人岛”转化成了“有人岛”而已。

洼地依然还是洼地,洼地的本质是“积水”和“水机制”造成的“盐碱化”。只要这个问题不解决,洼地就永远是洼地,人们就只能面对“海”一样的洼地不断感叹。

“庄”的形成是先民们靠民间力量对洼地自发开发的标志性成就,也是靠民间力量所能达到的最大成就。一个“庄”的诞生过程是十分曲折、漫长的。一方面,它需要诸如:有没有和平环境保证兼并达到规模?洼地里有没有象样的高地?高地上能不能打出甜水?等诸多苛刻条件;另一方面,它在形成之初的100---300年内处于极不稳定的状况,因为在这段时间内,“庄户”成员大多都和“母聚落”保持有较为密切的经济(老屋、老宅地、老田地等)和宗法(家族、祠堂、祖坟、社团等)联系;一旦遭遇比如水灾过大新聚落高地被积水淹没,战乱期因庄户成员过少难以抵御匪盗,瘟疫造成人口锐减等情况;“庄”就会随时瓦解,成员返回“母聚落”---村。一般说来,一个“庄”能够作为稳定的聚落传衍需历经300---500年。

除了民间自发进行的开发,国家也会对洼地投入开发力量。在大规模的战争、自然灾害、瘟疫过去后,国家为了恢复经济,为了调整人口的失衡,会强制性或政策性移民。距我们最近的一次大规模移民---“洪桐移民”,据考证就有数百万的山地居民被驱赶到大平原安家落户。然而,数百万人对于广褒的大平原、对于大片的洼地只不过是“沧海一栗”耳!据“地方志”、“地名志”记载的史料,这些移民大多补充、并入了现成的聚落,他们只需和战后遗存的原居民共同复垦荒芜了的“桑榆之地”,并不会对洼地开发造成根本的改变。正是这种和原居民的混杂、同化才制造了“洪桐移民”被无限夸大的“野史”。

国家有时候会将退伍的军人,俘虏的敌人,收编的匪寇,管制的囚徒整编制开赴洼地垦荒,这就是所谓的“屯田”。和“庄”的产生过程类似,“屯田”也会产生新的聚落,由此产生的新聚落通用地名就是---“屯”。

“屯”和“庄”的产生记录了北方先民征服洼地的艰辛足迹。一次次的开荒、种地,一次次荒芜、湮没;一次次的再开荒、再种地,在无数次的重复轮回中才能有极少数的“庄”、“屯”存留、延续下来。步履何其缓慢?道路何其曲折?

笔者查阅了当地的《地方志》和《地名志》,发现在大清朝的270年历史中竟没有一个“庄”和“屯”产生,出现的几个新聚落都和洼地开发没有直接关系,有的涉及交通,有的是寺庙等宗教产物。所能查明历史的庄和屯均为明朝以前。是当地已没有荒地、洼地了吗?不是。直到1958年,“地方国营博爱农场”(就是***任副主任的“一机部干校”所在农场)还跨越县境、跨越丹河到距我们村子仅2公里的地方开垦了1000多亩的洼地,可见洼地之广。是当地的人口密度不够吗?不是。所处焦作地区一直是有信史以来北方平原人口最密集的地区。是没有开发所必须的和平环境吗?不是。清王朝历时270年,其中就有连续的100多年号称“康乾盛世”。

是什么原因呢?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这里我们不惜再重复一次:洼地的本质是“积水”和“水机制”造成的“盐碱化”。只要这个问题不解决,洼地就永远是洼地。先民们进行的所谓“开发”实际上就是“开荒种地的周期轮回”,根本不涉及洼地的本质。这种停留在最浅层意义上的开发,势必决定它的成果少而又少,进程慢而又慢,270年停留在原地踏步不仅是非常正常的结果,而且就是必然的结局。

那么,怎样才能把洼地彻底开发出来,使它成为万顷“桑田”、成为“永业”传世于万代子孙呢?方法很简单,历史上也不乏个别的成功先例:战国时期魏国的一位邺令,不知是西门豹还是史起组织百姓凿沟渠,引漳之水溉邺之地,人民歌颂曰:“终古斥卤生稻粱”。“斥卤”就是盐碱,这里的“粱”不是高粱而是“低粱”---谷子;何止是谷子,只要引来活水连水稻都可以种植。

(注解:《史记·河渠书》曾说:“西门豹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褚少孙所补《史记·滑稽列传》说:“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吕氏春秋·乐成篇》则说这个工程是魏襄王时邺令史起修建的。建成之后,“民大得其利,相与歌之曰:‘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 )

他们总结的经验是:挖河、排涝、引水、洗盐碱!(灌溉的“溉”古义即为“洗涤”)

“洗盐碱”就是通过沟渠将洼地里的含盐积水排去,再引软水灌入,当水溶解了土壤里的盐碱后再排去,再灌入软水...通过反复排洗,土壤就会脱去盐碱。“洗盐碱”并不需要停止种植专门排洗,只要保证排水渠道畅通,积水就不会停留在洼地“晒盐”,地表水位也会下降数米,这时只要引水灌溉,软水、雨水下渗会将盐份带入深层。水分下渗的脱盐机制我们称之为“压盐”。一般说来,整个脱盐过程需要3年左右。田地脱盐后,如果排、灌系统遭到破坏,田地就会再度盐碱化,我们称之为“返盐”。

“挖河、排涝、引水、洗盐碱”说着简单做起难。

“涝”往哪里排?

往低处排。

哪里低?

大海。

哦,

小河往大河里排,大河往黄河里排,黄河往大海里排。

没有小河不能排,没有大河也不能排,挖了小河、大河还是不能排。

哦?

黄河河底比平原高你怎么排?

“谁来挖小河?谁来挖大河?谁来挖黄河?”

先民们屡屡向苍天发问、祈求;

苍天,没有回答。

三、万流归海见桑田

晋.葛洪在《神仙传.王远》里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王远路遇仙女麻姑,询问麻姑的年龄,麻姑回答:自成仙以来,已经三次看到东海变成了桑田,于是我们有了“沧海桑田”的成语典故来形容巨大的变化。我们不是神仙,自然没有麻姑的造化,但我们这一代人确实经历了一次“洼地变桑田”的巨变;这里没有“形容”,没有“比喻”,没有“夸张”;这是一代人确确实实的亲身经历,整个过程历历在目。

1952年,朝鲜尚在热战之中,就在这一年的10月31日毛泽东说“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从此,每当冬季农闲,大河两岸人声鼎沸、红旗招展。在20多年里总共使用了7.7亿立方米的泥土和1400千万立方米的石头把黄河牢牢地夹在原地。在这之前它是年年决口,岁岁漫堤。7.7亿立方米!这相当于高1米厚1米的围墙绕赤道20圈,相当于修筑4条万里长城。

与此同时,“根治海河”、“修好淮河”两面拉开,使这两条水系的总排海能力扩大了4倍。从1949年的1.03万立方米/秒扩大到1976年的4.3万立方米/秒。

顿时,涛声止息,幅原千里的黄淮海大平原水落田出。在这个过程中全国总共有3亿多亩的低洼易涝土地露出了芬芳的土壤,仅此一项就是埃及所有耕地的10倍。“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华夏大地何时发生过如此剧烈的变化?

然后就是筑大坝筑水库、修河渠修堤堰、引黄灌溉、引淮灌溉.....

随着水利设施的兴建,大片大片的洼地得到了彻底的改造。靠积水、盐碱才神气奕奕的高粱渐渐远去。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喝高粱糊涂是小学三年级,推算来应该是1972年。以后还喝过几次,不过不是在家里,是在生产队的“忆苦饭”上。

低产、难吃的高粱退伍了,取而代之的也不是人们梦寐以求的谷子;是玉米、是水稻。水库碧波荡漾,河渠哗哗奔流,田头水泵轰鸣,靠耐干旱耐贫瘠而倍受喜欢的谷子也风采不再。(小米很香甜但产量太低还需要“歇年”---今年种了谷子的地,来年就不能再种谷子,否则容易“野化”)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