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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靖安县(武侠小说)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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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续一

  杨玉琳看着向赫通被绑成粽子一样抬走,暗皱眉头,小声咕噜道:“不会这样简单吧?”抓住了疑犯,暂时有人可审,赵大力多少可以稍稍松口气,回到家难得的对老婆孩子也有了些笑脸。媳妇识趣的烫了一壶酒来,给赵大力解乏,也好睡个安稳觉。赵大力自斟自饮,忍不住暗自叹气,自己月俸不过十两银子,养活着上下三代五张嘴,十万两对他来说,那是梦里才会有的事情,足足一千年的薪俸啊!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人腰缠万贯、挥金如土;有人寒酸穷困、家无余粮。自己若是向上比,也只有凭添羡慕;跟不若的人相比,心下才能痛快许多,若是不干这捕快了,一家老小又该如何度日?前两年迁任的知县临走时写了幅字送他,“浮生如燕垒,年年为底忙。”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天他赵大力才闹懂,这人活着就象只燕子一样,一年不停忙到头也就只够刚刚保住窝底,一旦停歇了,这日子那就连底都要漏了。赵大力只盼自己在任的时候能多几年太平,少几件案子;他不想天天疲于奔命的忙公事,也不想让自己的妻儿靠领抚恤金银子过日子。

  半夜里起了凉风,树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赵大力正梦见自己和县太爷把酒言欢,连受称赞。忽然一阵擂门声急促响起,咣咣的敲进赵大力耳朵里。赵大力一睁眼,先探手握住枕下的刀柄,这是多年来救命的习惯,低声问道:“谁?”门外是钱福的声音:“捕头不好了!有人劫狱,向赫通被杀了!”赵大力大吃一惊,随即怒火上涌,踢开被子大骂道:“夜班干什么吃的!让人死在牢里!不管这案子是不是他做的,咱们都逃不了干系!”这一吼把床里睡熟的孩子吓醒了,顿时哇哇大哭,媳妇不敢埋怨,忙把孩子搂在怀里不住地低声安哄。赵大力才睡了半夜,一壶酒带来的好心情被冰水泼火一般,一下子浇了个透心凉,又烦孩子哭闹,这一股起床气无处可撒,套上靴子一脚踢飞了挡路的夜壶,几步跑到门口,拉开门怒目问道:“他娘的怎么回事!”钱福急的直嘬牙花子:“夜班说一眨眼的功夫,从牢房外面就进来一个人,两下子敲断了牢门,点住了兄弟们的穴道,进去就把向赫通给杀了。那向赫通身上软筋散的药劲正好上来,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您赶紧去看看吧!”赵大力“嗨”的一跺脚,抓起衣服拉上钱福朝县衙跑去。

  靖安县的大牢跟其它县城一样,外三道门是木栅栏,到最里面死囚牢才是横二竖四的铁栅栏。赵大力急步走进牢里,见从外到里三道门栏都被人用掌力整齐的打断,看来来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闯了进来,但他到底毁不掉铁门,于是点了值班衙役的穴道,摘下钥匙才冲进死牢。韩家兄弟正忙着给值班的两名衙役推血过宫,那两人显然穴道受了重击,趴在地上疼得哎哟不止。

  再往里走,死囚牢里向赫通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然气绝多时。钱福道:“据兄弟们说,向赫通不是当时气绝的,他们倒在地上听到向赫通在里面大喊心口疼,喊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才渐渐没了声息。”“那听到向赫通临死时说什么没有?”“没有,当班的兄弟虽然被点了穴道,但只是不能动弹,却能看见、听见、只看见一个黑影快如鬼魅的一进一出,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就听见向赫通在里面喊心口疼,兄弟们穴道被制无法动弹,向赫通喊了一会儿,就没声音了……。”赵大力狠狠一拍桌子骂道:“他奶奶的!到底是谁干的!”钱慧双手抱胸站在一边,冷声道:“我看,八成是山海镖局的人干的。他们这样,一是要杀人灭口,二是要让咱们被动,毕竟人没定罪就死在咱们牢里,苦主家属决不会善罢甘休。第三死了一个人,正好也多分一成不是?”韩林斜了一眼钱慧,冷笑一声:“切,说的轻巧,你怎就知道是山海镖局的人干的?你有人证、物证?再说了,就算是人家干的,你又能把剩下那五大股东一块儿抓来?你有那能耐么?”钱慧手指韩林,上前一步道:“姓韩的你怎么说话呢!我没能耐,你有,你倒是把这案子破了,也露露脸,省得让人家外县看笑话,说咱们靖安县就指着夏大哥一个人吃饭!”钱福兄弟连心,也跟着说起风凉话来。这些话赵大力听在耳中极是不悦,却又不好发作,自己破不了案子,前任夏大哥的功劳又在前面摆着,这些兄弟们遇到硬茬子,有些不满也是难免,他也只能听而不闻的受着。赵大力摆摆手截住二人话头:“别吵了!碰到硬案子,大家兄弟要多多包容才是,怎能相互指责。钱福,去请马仵作来,先给向赫通验尸。韩家兄弟继续严守路卡,盘查过往闲杂人等。”韩森沉着脸拿起帽子走出大牢,哼一声道:“盘查、验尸,就会盘查验尸!”赵大力本指望凶手能在向赫通身上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可马仵作的检验结果却让他又吃了一惊。“赵头儿,这人身上没有创伤,也没中毒,内脏完好,也不象内力所伤,老头儿我愚钝,实在是……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是怎么被人杀的。”赵大力愣了片刻,一众捕快也是目瞪口呆,“马仵作,您说您找不到伤痕?没弄错吧,要不您再查一遍?”马仵作两眼一立道:“赵头儿,我马一瓶虽然好酒,但是我眼不花手不抖!我入行十五年,什么没见过?州府要调我过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江赣两省的同道那一个不尊我是'江赣第一眼',象'看不出来'这样折名声的话,我能随便说出口吗?”赵大力连忙赔笑:“您老神眼,江湖皆知,烦劳您再说说,这向赫通身上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马仵作哼了一声,翻了翻记簿道:“对了,你说这人临死前喊心口疼,我着重查过他的内脏,只是未见家属不能轻易动刀开腹,从外表看只在死者心口上发现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这很让我惊异,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银子被劫的事情还未了,这又出了一条人命,此时赵大力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正毫无头绪间,钱福跑进来撇着嘴道:“赵大哥,您快出来看看吧,山海镖局来了十几号人,带着家伙兵刃,要保向赫通出来,”又朝验房里一撇嘴道,“可人都挺在哪儿了,怎么让他们保出去啊?”赵大力苦笑一声,一屁股在凳子上。此时赵大力只觉浑身乏力,就象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一样,恨不得躺在地上蒙头大睡,诸事不理。可是这些事儿都堆在他脑门上,他是代总捕头,出了事情、有了案子他不扛又让谁来扛?赵大力叹口气,心中翻涌如同江河,当初夏捕头要退的时候,虽然他也和其它捕快一样,兄弟情谊难分难舍,但自己从心里却也有一丝窃喜,因为夏洛生要是退了,这靖安县总捕头的帽子当仁不让的是由他来戴。可如今赵大力心里却悔的连连叹气,要是他夏洛生在的话,自己哪至于如此焦头烂额,做个办事不扛事,清闲悠哉的副总捕头多好。

  赵大力无力的挥挥手道:“你去打发他们走,说衙门不会冤枉好人的,说向赫通被人刺杀在县大牢里,说有好几个兄弟为保护向赫通也糟了刺客的毒手,说这案子关系重大,省府马上就要来人督办,让他们明天再来。”这事情,拖过一天算一天吧。

  钱福撇嘴而去,马仵作摇摇头,叹口气道:“这要是夏头儿……”话说半句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赵大力,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赵大力自觉无趣,起身要走,忽然马仵作两眼一亮,拉住赵大力道:“慢着,赵头儿,你可记得夏头儿的孩子么?”赵大力一愣,不解的看着马仵作,马仵作手捻山羊胡,眯起眼睛道:“我忽然想起来,半年前夏头儿因为妻子、孩子同时忽然故去,心灰意冷退了官差回家去了。但当时据他说,她妻子孩子都是心口疼了半日疼死的,而且两人心口上有一个小红点!当时我就感觉很奇怪,想不出会有什么死因。今天忽然想起来,如果夏头儿所说是真,那他孩子和这向赫通的死状完全一样,而向赫通是被人所杀,那夏头儿的孩子……,难道他妻子也……也是被人暗害致死?”赵大力心中恍然电光石火般一闪,“难道都是同一个人干的?”他来不及理会马仵作,抄起腰刀跑出院外,高声喊道:“备马!我去西城夏家庄!”夏家庄在城西五里处,背山临路,土地肥厚,多产河虾,从前赵大力等一帮兄弟们经常去夏洛生那里喝酒吃虾,夏洛生的妻子善用西域传过来的番茄烹虾,味道极美。二十多岁一大群光棍捕快们一迭声的喊大嫂,就能吃到大盘大盘端出来的烹河虾,这个丰润贤惠的大嫂子就依在厨房门口一边看他们闹酒闲谈,一边偷偷的发笑,临走时还会给几个年青捕快的手里塞上一双千层底儿的布鞋。可如今却再也吃不到那样美味的河虾了;善作鞋子的大嫂,也撒手西去,夏捕头这三班捕快们的大哥,也因为伤心而辞了差事回家种瓜。

  赵大力骑马到了夏家庄口走岔路向南,转过一个土坡,远远就看见一个竹竿凉席搭的瓜棚,一个身材不高的中等汉子赤着上身弯腰在地里锄草,黝黑的后背上遍布着亮莹莹的汗珠,不远处几株垂柳,柳树下一大一小两座新坟。

  赵大力行到近处下马,牵马走到那汉子身边,招呼道:“夏大哥!”夏洛生直起腰来朝他笑笑,指指身边道:“兄弟来啦,跟你嫂子打个招呼吧。”赵大力依言放了缰绳,走到那两座新坟前行了一礼:“嫂子、虎头,我来看望你们来了。愿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夏大哥长命百岁,保佑我们一帮兄弟平平安安。”话一出口,赵大力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位巧手心细的好嫂子,还有抢了自己腰刀围着桌子跑的小虎头;回头再看看一边身形憔悴,瘦的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夏洛生,赵大力一阵心酸,险些掉下泪来。

  赵大力转身坐在树荫下,向夏洛生诉说案情,夏洛生却毫不理睬,转身继续锄草,仿佛身边那两亩瓜田比二十几条人命还要重要的多。赵大力知道他的脾气,以前夏洛生退职的时候,多少人抬出来家国天下利民社稷,说的天花乱坠,都没留住他,夏洛生就是一句话“家国社稷与我何干?我就要给自己老婆孩子种几亩瓜!”当下交了腰牌、官衣。于是赵大力话题一转说起了向赫通的死因。

  “夏大哥,我记得当年嫂子走的时候,是你值夜班,嫂子病的很重,央人来签房找你,却不让你带她去看大夫,难道她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还是另有隐情?这是疑点一。小虎头也是心口疼,怎么大人孩子都是一样的病?都说娘疼孩子,就算嫂子知道自己命不长久,难道就不为孩子着想么,怎么不让你给孩子看病呢?这是疑点之二。嫂子临死为何要你立誓为她种瓜三年,她明知道你是一心公事的好汉子啊,怎么会要你放弃大好的前程?这是疑点三。加上今天向赫通被杀的经过,我怀疑,嫂子和小虎头的死,有五成可能是……是另有隐情!”夏洛生停下瓜锄眉头紧皱,他转头盯着赵大力一字一顿道:“你说向赫通也是心口疼了半日疼死的?他是被人刺杀的?”“夏大哥,千真万确!”赵大力见夏洛生已经被他说动,连忙站起来,将昨晚发生事情细细说明。

  “果真是当局者迷,我这半年多来一直思量你嫂子和虎头死的蹊跷,原来是有歹人作祟!”夏洛生牙关紧咬,将手握的一节锄杆捏的粉碎。“好兄弟!带我回县衙看看去!”当下夏洛生收拾了瓜棚里的腰刀和三眼铳,二人同乘一马驰回县城。街上的百姓见辞官半年的夏洛生忽然被赵大力带回县城,都有些兴奋,站在街边挥手朝夏洛生打招呼,夏洛生坐在马后抱拳还礼。进得县衙,先由赵大力出面召集捕快们汇聚签房,将案情详细的说给夏洛生听,众捕快见夏洛生竟然肯回来,都分外高兴,坐在他面前话说得也多,夏洛生问的也细,到关键处搬开水碗,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图指点,将案子前后仔仔细细的问过。后厨听说夏洛生回来了,也笑呵呵的煮了一大锅消暑的绿豆汤,送到签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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