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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梅 -- 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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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梅(三)

接上回。

  

  青涩岁月里的回忆,如芬芳白莲的气息。

  我读高中时有天放假回家,老妈跟我说,台湾那边有个什么团体,给县政府来了封信。县政府派了些人来到乡里四处走访。“该不是共产党要变天了吧?”老妈有她最直线的逻辑,不知道国共两党对话玩儿什么。

  梅家里的人,表情神神秘秘的。她抑止不住快乐的低声对我说:“幺姑,我爹爹没死!”从48年海伯伯和家人就失散了音信,可怜家里人哭了不知多少回,只知道共产党直追到福建海边,路上死的人无数;泛海而去的时候,舟楫不便,泡死在海里的人无数。托某商贸团体探问家乡后人消息的若干老兵名单中,赫然有海伯伯的大名。

  书信回来数年后,海禁渐开,海伯伯终于得以探视魂牵梦绕的故土。

  海伯伯回家我并不在场,只听得说万人空巷,攒头比肩。县政府的专车相送海伯伯和同村的召伯伯等几人回乡,一路停车下人,到海伯伯是最后一个了。

  等到车里出来一位富态和蔼的老者,梅的婆婆由儿孙簇拥着相望了半茶功夫有余,才从风霜的刻痕里依稀找出一点亲人的影子,彼此抱头痛哭。围观的乡亲均为之唏嘘,在没有阶级冲突利益冲突的时候,他们照例愿意围观人间喜剧,并洒下自己一掬纯朴真挚的泪。

  听老妈说,海伯伯对四邻抱拳谢过后方在孙儿的搀扶下回到屋里。甫进门,他便给发妻跪下了,自言回乡无望,客居在外衣食无人打理,所以未与发妻相商便迎娶小星在室,求发妻原谅他的无德,容他在家小住一月,给祖宗上香修坟。

  梅的婆婆沉吟片刻,扶起海伯伯,老泪纵横。

  海伯伯那时已近耄耋之年,他这片赤诚,使乡人感动。反观现而今家庭比比皆是的背叛与出轨,孰情重,孰情轻?逝去的岁月啊……

  海伯伯初次回家,世俗民风已全然陌生。他没意料到的是后辈如此贫困,尤为蒙昧。富饶的华中平原地带,闻名的鱼米之乡,满村只不多几间红瓦砖墙的新房,尚有人栖身在灰败苍白的颓墙废瓦中。海伯伯孙子孙女4人,外象朩讷,内涵单薄,那时只有小孙女金华一人还在上学。和梅一样,她的成绩让人无望。

  海伯伯满怀怆恻祭拜维修过祖坟,失意的浮海而去。

  爹爹省亲使梅一家名声大噪,毕竟一县同归者中海伯伯是最高级的将领。很快媒人便踏破了梅家的门槛。

  我至今记得微风中的梧桐树下,笑意止不住的从梅的脸上漾开来,她跟我说在台的小姑,定居美国的小叔和小弟弟,慢慢给我翻看爹爹带回的相册,神往他们在台在美的生活,如仙境一般。梅,对生活有很多美丽的企望吧?

  梅许给了邻村的沈平,一个文静温和的帅小伙子,有一门手艺,勤快耐劳。

  有风轻轻飘过的时候,梧叶沙沙作响,叶间筛下的光影斑驳陆离。生活,原可以这样美好。

  因为憧憬。

  海伯伯二次回乡,预定带回自己全部积蓄,他在台生的一子一女,均各事业有成,也给素不相识的亲人们一份不菲的资助。

  沈家怕梅的父母暴富后会悔亲,提亲还没满一年,迫不及待的要求新媳妇过门,梅家里也是极力促成。

  妈妈私底下向我说,那是梅的大嫂撺掇的。她怕爹爹将家产分给梅,过门了梅就不是这家的人了。梅过门是在我上学的时候,我没见着着嫁衣的梅是什么模样。想像里,她会一身红衣,扑一点粉,擦一点胭脂,吧?

接亲的人催得一阵阵的紧,梅回望着养母,哭得昏晕过去。

  养母那时,糖尿病已重,并发症一起都来了。大嫂并不仁义,待公婆悍极,更莫提细心伺候病人。梅的生母站在兰香旁边,低声的劝着姐姐,并催女儿上路。误过了吉时,乡人认为婚姻会很不祥的。

  

  写到此,播放的背景音乐维瓦尔第四季正进行到夏的第二乐章,我头次觉得这是一章哽咽的音乐。乡俗哭嫁,真哭的新嫁娘并不多,像梅这样哭得晕倒的,更是少之又少。我感动于她对养母的拳拳之心。

  1988年,梅婚后不久,海伯伯便携数十万之巨再次还乡。长孙次孙各分得二十多万,余数海伯伯自己留在手中,没急着分散。他这次长住了一年,经历了重重伤心之事。老妻物故,长女次婿相继不治而亡。养母病重,拒绝医治回家以待天假以年,梅正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乡俗外姓女在娘家或外人家产子是大忌,常有因意外产子,两家结为积怨的。梅因大嫂对养母并不知疼着冷,早晚奔波在婆家娘家之间。养母并发肾病,日见危重,梅终是放心不下,常天黑透了犹不舍回程。多次给忌讳小姑待产的大嫂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狼狈而归。她回家要经过我家门前,犹记得那年夏夜,梅坐在女婿沈平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着沈平的腰,一边小心的打着手电给沈平照路,抽泣着,从趁凉的我们面前驰过。因为身子沉重,坐得很不舒适,别扭的翘着。

打禾场上,我仰起脸,望着那枚朦胧的弦月,正是初解人生的时候。

梅,是善良的吧?纯朴的吧?真挚的吧?

海伯伯回家之后,曾听女儿们提起过一位邻村的大爷。海伯伯早年出外,家中少有男丁。有一位从伯,是位忠厚长者,他家人丁飘零,后依附于海伯伯,解放前在家代为打理一些家事。因为诸如纳税和应对保长之类的事,女人是不大方便抛头露面的。这位从伯,实则犹如生父。文革初始,从伯因为男人身份,便被作为是这家的家长给反剪了双手拉出去重点游斗,海伯伯的妻子陪斗。批斗会间隙,邻村的一位大爷,那时是负责管理批斗台上一些零碎事物,对从伯一顿海骂,骂完了瞪着一双大眼不耐烦的吼:“你个死老头子,站那么久了不要屙尿?!不要等会尿到裤子里熏死老子了!!”从伯不复人身,那敢提出什么要求,一听这话忙接口:“哪会不要呢?”邻村大爷遂推着搡着从伯到厕所里,趁四下无人,悄声对从伯说:“我给你把手上的麻绳松松吧,你别让人看出来了,等会批斗开始了还是要假装弯下腰的。我跟你说粗话,那是给别人听的,你别往心里去。”从伯千恩万谢的遵从了。批斗结束后从伯回到家,与梅的生母养母讲明了那位大爷的恩德,不日,便不堪羞辱自尽了。

海伯伯悄没声的一个人去拜访了那位恩人,略谈了几句家长里短,悄悄给那家塞了一千元钱便走了。邻村大爷的儿子发现后追出去推托未果,遂杀猪宰鸡连着宴请了海伯伯几日,梅家里才知海伯伯报恩之事。梅的大嫂二嫂气得跑到邻村大骂那位大爷有意巴结海伯伯是深有图谋。

海伯伯厌听家事,对二位孙媳妇也得罪不起。我二哥那时是县人大委员,曾作为家乡代表款待过海伯伯,彼此印象良好;我家老妈讲起世俗人情,常有一番清平不凡的见识。故而海伯伯回乡期间,最谈得来的朋友,是我家老妈。老妈深知海伯伯对孙媳妇骂邻大爷不满,只是淡淡劝解,和事宁人。旁听的梅犹忿忿的对我说:“哼,他们就是看上我爹爹的钱了,就是看上我爹爹的钱了!!!!哦,松一下绳子就是一千块钱,吃几顿饭还不得指望爹爹给好几千哪!”

海伯伯听此话半日不语,只静静和我对视。那时我年少,真没觉得海伯伯这人做得有那么多苦楚。梅啊,梅……

也许,每人都有自己的狭隘和长处吧?蒙昧的心啊,哪里能找到光亮?

有此,有彼,才是生活。不单薄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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