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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梅 -- 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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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梅(二)

  接上回。虽说是写梅,也是回忆幼时的观感和揣摸,难免有些罗嗦和跑题。

  小儿眼中的世界是捉摸不定的。

  有天家里忽然来了一大帮子大哥的年轻同事。个个戴白花佩黑神章,表情肃穆。他们屏退了我家里的人,神秘在关在后院的小屋里。我够不着窗台,只听得到咕噜咕噜念着什么,那个唯一的女老师,一直在低声的啜泣。末了男人女人们分散了,个个掩面而泣。

  尤为可怪的是母亲也撩起衣襟拭泪,甚至田边的婶姨叔伯。敬爱的周总理的逝世,乡民以质朴的感情吊唁着他。

  世界在身外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何时起,不大有野孩子对梅叫骂狗崽子了,梅的养父母生父母也开始高声笑语得理直气壮。

  学校不再成天只上劳动课,像我大哥一样的动乱期间毕业的高中生纷纷到小学任教。相差最大有5、6岁的孩子,挤到一个课堂里念同样的书。我们二年级的学生开始和一年级新生一起补习拼音。梅始而高我一届,后来她留级我跳级,反而低了我一级。梅性情温和,不掐尖要强糊弄人。我们天天相跟着上学放学逃学,丢了无数的算术本秃头铅笔。

  假期的时候,我们充当半劳力,去合作社出工。工种有帮大人丢化肥,拾麦穗,收绿豆,到棉花地打老叶掐顶等等,能拿到三分之一个工分。梅家和我家是一个合作小组,田地连在一块儿。漫长的暑假,白天耗在地里,夜晚耗在月亮星光之下。

  青枝绿叶的棉花地里,做活做累了我常常叉起腰(那个年代特定的一个很英雄的姿势)高歌一曲。梅不善唱歌,就眯着眼微微笑着站在邻垄听。偶尔我们会带上打破的磁碗底敲的磁子儿躲在枝叶下抓着玩,我有一大袋用眼泪和威胁从姐姐那里抢来的磁子儿。有次午饭时间过了很久了,我俩激战正酣,听到大人焦急呼叫才回过神来。那天给指派的农活差不多还没开工,我们怕不好交待,趴在棉花叶下大气也不敢出。瞅着大人们找到别的地里去了才撒丫子跑回去。

  我回家挨了一顿痛揍,起头儿的出主意的都是我。梅家从不打孩子,那天给责骂得抬不起头。这之后我很多天见不着梅。

  有天我忽然听到梅在金华家院子里说话,跑过去问她咋不理我了。梅小声的说:“我婆婆不让我和你一块儿玩了。”

  “为什么?!”

  “婆婆说你不像女伢,跟你玩要学坏的。”梅窘在那里,明知这原话不应直说,因为不会委婉而窘迫着。

  我现在想起来,梅的婆婆眼里的我是个小叛逆,不符合她的教养标准,她让孙女疏远我是有道理的。我头宗罪是跟男孩子玩,在那样封闭的社会里,这是很出格的事了。我带过梅姊妹下河戏水,这也是性质很严重冲破禁约的事。至于在横杆上吊着打圈圈爬上爬下那是不胜枚举。

  梅的婆婆只生育了两个女儿,兰香和铃。听我老妈说,兰香姐很小就在念私塾,铃是因为生得晚没赶上。她们识字和日常准则是梅的婆婆一手提调,教养得很严格。我记忆里兰香大姐是个温婉的女人,行动不经意中透着很特别的东西(幼时不懂那叫什么,只觉得特别)。动乱期间我家常常给公社派来的人掀屋角,在卧室里挖坑,把整面的墙打出一个个大洞。老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羞辱而痛哭乃至轻生。兰香大姐屡次小心炖好汤饭哄老妈吃点,一次次劝慰老妈振作起来继续为生活为孩子奔波。这份友情我且不说,兰香大姐自己家成份更不好,所受非人待遇更多,但她很少溢于言表。她的这份气度与从容就让人折服不已――也只有严格的家教才能教出这样的女人,梅的婆婆,的确教养有方。

  可惜的是在孙女辈里,梅的婆婆并没有出色的学生。梅的个性一直不很明朗,金华更是琐碎小家子气。大概是时代的烙印太深了吧?姊妹俩都胆小而谨慎,中规中矩的。

  我初一暑假回家的时候,梅的二哥请求我:“幺姑,你帮梅儿补补功课吧,她小学毕业证拿不到。”我初中是住校,离得远,常经月不见梅。

我问梅:“学哪门课有困难?”

  “都不会。”梅说。她展开数学毕业试卷给我看,“还有负分,嘻嘻,负分。”试卷上红红的批着“-1”。

  我抬头看看梅,她笑得胸无城府。

  “我们学过负数呢。”我开始研究她的答题。总共只做了三题判断题,答对一题得1分,答错一题倒扣3分。卷面其余地方是白板。

  我开始按序一道道题向梅详解,良久没有回应,抬起头,梅正茫然的朝我笑,“我听不懂,听不进去。”

  我坚持跟她讲最简单的,梅这时开始嘲笑我:“幺姑,你咬舌。”我在外学习一年,口音不知不觉有点变了。

  “别笑,听讲!”笑人口音是很伤自尊的,我有点恼了。

  “呵呵,咬舌么,分子――分母――”梅开始学我说话。

  我放下书摔门而去,梅很久了还在笑我的分子分母。两家再也没提补习的事。

  梅这年就退学了,她拿没拿到毕业证,我一直不知道。祖上很重教育的这家人,在新社会里却放弃了教育,4个孩子,两个小学毕业,两个初中毕业。相邻的我家,穷得85年前年年躲债,一个初中一个高中两个中专一个大学。

  为什么?为什么?原因怕是说不清了。

  梅退学后,开始帮大嫂带孩子,帮家里照看瓜园。我那时开始迷上书,各类课本,语文、自然、地理,小人书,福尔摩斯,甚至三国演义。合作社已解体,农民开始了联产计酬(土地承包制前身?),半大小孩不再被队长强迫出工。但为了逃开老妈安排的琐事,我便携书去梅的瓜棚。

  梅是个安静的伙伴,她不爱看书,不会跟我抢,她默默的在一旁绣花,对着光线一根一根比着丝线的颜色,间或央我给她描点新鲜的花样子。我高兴了偶尔会给她讲点书里的故事,也抢她的针拿过来绣。缝补女红,是那时最基本的课程,家家的女儿都会的。梅嫌我针脚粗,歪歪扭扭不成样,好在我对这活计没多大兴趣,也不怎么聒噪她。

  据旁人是这样描述的,梅低头绣花,我携书闯去,自己找张杌子坐下,看书,互视对方若无物。到钟点了梅或我自去吃饭,默不作别。饭毕再默然回坐。

  梅不担心我偷她的瓜,我也不担心梅会一去不返。此中默契之美,令人回味。

  我们已不能了解对方的世界。偶尔她会溜出:“**好俊!”然后低低的一句:“我喜欢他呀。”

  **是邻村的一个男孩子,年龄仿佛,俊朗活泼。

  我静静的朝她看。梅是大姑娘了,她眉目清秀,黑发泻如瀑布,身段苗条。假如脸型正一点,也可以称得上美人。少女心事已怀春,单纯,善良的她,也许会嫁给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而她也会对男人知疼着冷,体贴倍至吧?会生好几个孩子,喂饱栏里的肥猪,揪过儿子的屁股拍两巴掌,给丈夫端上酒菜,在习习晚风中唠叨几句家事,开心的笑笑?

先续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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