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回忆尔尼 -- 我的美国朋友 1 of 2 -- 琴书侣

回忆尔尼

我在美国生活近二十年，认识的美国人不下数百，有的还往来密切，但其中可以称作是朋友的并不多。尔尼是这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

尔尼．戈德温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南方人。6英尺的身高，蓝灰色的眼睛，说话慢条斯理，从不提高嗓门。他年轻的时候可以说是个神童。16岁读大学，用七年时间拿到了医学博士，23岁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医生。他的专科很怪，叫PODIATRY，用普通人的说法，是 foot doctor，专门给人看脚病。

在美国，医生的社会地位很高。不光因为这是救死扶伤的职业，更由于医生收入丰厚，进账远高于一般行业。尔尼是独立开业的医生，当然也不例外。他曾对我说，在他全职执业的最后几年里，每年净收入超过六十万，相当可观。钱多，头脑又灵活，就想投资，为今后退休生活打下牢固的基础。

听从一个朋友的建议，他在城南小镇买了一块地产，有10来个英亩（合六七十亩），开发完毕后，就租给那位朋友，专门经营福特汽车。这应该算是一个很好的投资：买块地，有稳定的租金收入来支付银行贷款，若干年后地产升值，再卖掉，收益很高，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可是，问题就出在那“稳定”两个字上。他那朋友眼光不行，选的地段不大适合做车行。因此，支撑了两年之后，车行关门大吉，留下的地产，当然是做房东的尔尼来收回。因为是朋友，尔尼也张不开口要求索赔，只好守着这块无人问津的地，没有任何进账，那为数不菲的十五年按揭，却一个子儿不能少的月月要交，实在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此时，尔尼已年近花甲，又和medicare（美国政府专管退休老人健康医疗的机构）在收费问题上有多年的争端，被人家盯上了，老找他的岔子，官司都打了好几回。三天两头的进出法庭，应付诉讼，弄得他有点精疲力尽，力不从心，思前想后，渐生去意，想提前退休了。

说是退休，并不是什么都不干，只是不想再当医生而已。尔尼动了动脑筋，决定开一家庭院饰品公司。

美国的家庭，除了大城市中心的住户，多半是单门独院。人们喜欢将自家的院子草坪，打理得漂漂亮亮。自己舒服，邻居羡慕。因此，少不了在庭院里，这里放一张长凳，那里立一个喷泉，花草之间，搁几只可爱的猫、狗、兔子，大门两旁，摆两头威武的雄狮，给诺大的院子平添不少情趣。

尔尼想开办的，就是供应这一类室外装饰产品的公司。于是他又贷款买下一家紧靠商业区的住宅，向镇上的规划委员会申请，将那块地划为商用。再查找资料，联系了几家生产厂家，订了几批货。后来尔尼告诉我，那天第一车产品刚到，正在卸货，来往的人们就纷纷停车观看，成了他的第一批顾客。他的新事业，就这样开始了。

在美国，我很少见到像尔尼这么勤奋工作的人。他的店一周开七天，朝九晚六，中午没有休息。从三月中旬到十月，生意旺季，晚上经常要到八点左右才关门，九点多才能结帐回家。虽然有儿子格莱帮忙，每天早来晚去的，基本是尔尼。格莱则按时上下班，且经常度假，不是去滑雪，就是去独木舟漂流，还是具有专业水平的业余自行车运动员，生活比他老爸写意得多。

开店的同时，尔尼每周仍有两天要到附近几家老人院去，替人治疗足部的毛病。他不在的时候，店里的事务由儿子打点。

尔尼的店，说是店，实际是一块长方形的地，南北长，东西宽，大约一英亩，合六市亩左右。场地的北头，是一幢单层住房，现在成了尔尼的办公室兼室内陈列厅。所有的室外场地，除了几个停车位和狭窄的走道，都摆满了产品。场地周围没有围墙，进口处连根栏杆都没有。每天下班后，大家都回家，诺大一块地，晚上只有两盏水银灯惨白地照着，鬼都没有一个。谁要想顺手牵羊偷几样商品，再容易不过。我问尔尼有没有丢过东西，他说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并笑着指给我看进门处木栏杆上装着的一个摄像头似的设备，说，“我有这个”。我仔细一看，这个所谓的安全监视器，连根导出线都没有，纯粹摆设，吓唬人的。

他的办公室里，一张圆玻璃桌，会客兼吃饭，一张办公桌，上面一台传真机，其余的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报纸，信件，账单，目录，电话簿，空可乐瓶子，卷尺，记事本（从来不用），笔，油漆罐，手套，应有尽有。主人上次使用过后，随手扔到哪儿，就是哪儿。连公司的支票本，也堂而皇之的打开着，压在一本刚翻过的杂志上面。桌上的空间不够，这些东西的堆放，就自然延伸到地板上。

尔尼开一辆福特EXPLORER多功能车。车内和他的办公室一样乱。格莱告诉我，有一次他替尔尼整理车厢，从各个角落里翻出来的支票，总值超过一万美元。有的已经开出了几个月而未存进银行。 我想，尔尼的乱，可能是因为太忙的缘故。

尔尼的生意做得很热火。手下雇了四五个老墨帮手，专干搬运产品，上色，装卸，送货等体力活，另外还聘了一位销售，加上他和格莱，忙的时候，还感到人手紧。他很会动脑筋，利用城南那块空置的场地，雇了几个人，制作了几种简单的木模，就开始生产水泥和石膏庭院制品。同时，他又在城北开了另一间店，零售同样的产品。三两年内，他的“四季庭院用品”成了亚城同类店中最具规模的一家。

尔尼人很聪明，又吃苦耐劳，但对手下雇员却有些疏于管理。有一次，他到城南去办事，拐到一条他平时从来不走的路上，突然发现路边有一家水泥制品店，陈列的东西和他的十分相似。停下车走进去一瞧，岂止是像，完完全全就是他的产品。原来，他在城南雇佣的经理，将厂里生产的各种制品，加上临时存放在那里的进货，利用职务方便，偷偷地不断运到离厂不远的地方，堂而皇之的开起了这家“分店”。到尔尼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将近两年的无本生意。

祸不单行，城北的店也出了问题。管理这个店的查克，身材胖大，脑袋两边剃得精光，中间却留出粗粗的一溜板刷似的头发，还染成紫色。他舌头穿钢珠，耳朵带耳环，暗地里抽大麻。这查克打扮虽然嬉皮，却业务纯熟，口才便给，和顾客说说笑笑间，就把生意做成了。他身高超过一米九，力气巨大，三四百磅的雕像或花盆，稍一使劲，抱起来就走。尔尼很信任查克，让他独自掌管整个店的业务，手下带着个墨西哥工人，还配了一辆新卡车，送货兼私用。

城北店的生意，倒还差强人意，只是每周收上来的支票和信用卡数额，总像与订货量差了一节，而且似乎查克的客人从不付现金――尔尼曾经告诉我，他整整一年只从查克手上收到过一张５０美元现金。终于有一天，秘密揭晓了。那天尔尼去银行存款，突然发现前面排队的正是查克，手中捏着几张支票和存款单。措手不及之下，查克承认自己吞没了公司的部分货款。

这两起事，对尔尼打击挺大的。两个偷窃贪污的家伙，当然都被解雇，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告警，也无法追回全部损失。查克更是猖狂，连那辆卡车也开走了。尔尼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讨还卡车，但车契却始终没要回来。

然而当尔尼谈起这些倒霉事，口气很平静，好像说的是别人。“I can never figure out how they could do things like this，especially Chuck. I was like a father to him.（我没法弄明白他们怎么能这样干，特别是查克，我待他像父亲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尔尼正坐在办公室的靠背椅上抽着雪茄。他两脚交叉放在办公桌上，口中吐出一串浓浓的烟圈。他的目光追随着由小变大，又慢慢散淡消失的烟雾，仿佛想从烟的变幻中，找出人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