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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古代】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六章 大周天子 一 -- 梦晓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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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古代】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六章 大周天子 八

周公反思了周初暴乱的原因,实在是中国地域太广,周人政治中心偏在陕西,对中原鞭长莫及,于是他在当政第五年起开始于天下中央的洛阳地区修建洛邑,以镇抚东方,成为当时的上海(面积则等于清华大学),而政治中心依旧是陕西的镐京。两个地方各有六个师和八个师合计四万多人的常备军驻扎,这也是周王朝所有的国家常备军。

周公没有想到,“上海”这个洛邑,原本是为了安置武庚暴动后失败的“殷顽”居住以便集中监控的,在近三百后,却成为了周人自己的避难所:公元前771年,西边陕西镐京的周幽王老大爷由于“烽火戏诸侯”的闹戏演砸了,被犬戎异族攻破镐京,国破身死,儿子周平王被迫带着政府班子东迁来到洛邑。大周朝以此被分为前期的“西周”和周平王东迁之后的东周而“东周”,前后两个时段。而“东周”又细分为春秋和战国两个优美时期。

我们把镜头从新拉回大周朝初年,也就是西周初年。因为周公功大,他儿子被封到山东曲阜,建立鲁国,成为鲁国第一代领导人。

“周小公”带着老爸周公的嘱托,来到鲁国开展工作,受其圣人爸爸的影响,周小公有点文人脾气,生搬硬套他爸爸那套礼义治国方针。他写了长达三十筐竹简的工作报告,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鲁国土著不尊周礼,痛心疾首地说服各个部落进行自我改造,主张全盘“周”化。曲阜这里一度曾是商朝的都城,商朝遗民也满多的,类似犹太人,很会做生意,打造了良好的商业基础。周小公觉得这是资本主义尾巴,非割掉不可,商人们必须改按中原模式到田野里去,撅着屁股铲地,不许做小买卖。曲阜这里还有好多东夷人,尚武好猎,性格直烈,好在刚刚被周公东征时已经“践”过了――据一些古书说很多男人被去了势,大约就温和多了。但还需要调教,于是周小公按照周礼教当地人“磕头”。

第一种磕法是稽首,就是跪下后,两手着地,拜头至地,停留一段时间,是磕头中最重者。顿首是引头至地,稍顿即起,停留时间短,是磕头中次重者。空首是两手着地,引头至手而不着地,是较轻的。这三种磕法是最主流的。臣拜君,子拜父,学生拜老师,新婚夫妇拜天地、拜父母,都行最重的稽首礼。平辈同级之间,拜迎拜送,拜望,拜谒,行轻一点的顿首礼。对于卑者的稽首礼,尊者以最轻的空首礼答拜。

有能力的东夷人还可以选学提高班的课程:振拜,是两手相击,振动其身而拜。吉拜,是先拜而后稽颡,即将额头触地。凶拜,是先稽颡而后再拜,头触地时表情严肃。奇拜,先屈一膝而拜,又称“雅拜”。褒拜,是行拜礼后为回报他人行礼的再拜,也称“报拜”。肃拜,是拱手礼,并不下跪,推手为揖,引手为肃,其实这是军礼,军人身披甲胄,不便跪拜,所以用肃拜。如果你脑子有点乱,搞不明白了,不要紧,这本来就是高级班的课程嘛,不会也罢。

于是,鲁国人忘掉了从前东夷族的尚武传统,讲求亲情礼义、和和美美,大家互相作揖磕头,在山水秀丽资源富足的鲁国,过着束手束脚、不咸不淡的日子。后来这里出现了一个大圣人孔子,一点都不奇怪。

我们知道,礼仪这种东西很神奇,它可以通过约束行为模式而改变心性,最终维护大周朝所追求的等级秩序。大周朝不光磕头有礼仪,走路说话都有分教:在尊贵者或长辈面前经过要“趋”(急走、小跑),而不能平稳地迈着方步过去。在登堂入室之后,由于堂室比较狭小,所以不必趋。如果手里拿着贵重的礼玉,那无论是在堂上或在庭院,都不必趋,因为怕跌倒摔坏了玉。登堂以后(堂就是大客厅),不要迈大步,而要“接武”,“武”指足迹,“接武”就是后一步要踩在前一步的足迹之半的地方。入席就坐的时候不能“横肱”(叉开胳膊肘),以免妨碍同席的并坐之人。而两腿则采取跪坐的姿势。

为什么是跪坐,这里就又有讲究了。一是因为当时室内的照明条件比较差,黑灯瞎火地,人们尽量贴近地面生活,以方便摸索。炊具(三足鼎)摆在地上,餐具也放在矮地案子上,床也很矮。总之那时候的人们喜欢贴近地面生活。越古的人,越喜欢贴近地面,这跟早期人类的挖坑穴居有关,并且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越来越倾向于使用室内的高层空间(除了日本人还喜欢趴在地上)。

如果当时硬让他们去坐椅子,他们会头晕,就像没经验的人坐在酒吧台椅上一

样。他们也不用马桶,如果上马桶,就会恐高。

贴近地面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必须是跪坐,不跪不行吗?这又要分析当时人穿的衣服了。商周的人们都是两截穿衣,着在上身的称“衣”,穿在下体的称“裳”。“衣裳”两个字即来源于此。上身的衣,是交领右衽的短衣,衣袖不算宽大,下摆比较长。下身的裳和后世的裙子有些相似,但却是两片,一片蔽前,一片蔽后,左右两侧各有一道缝隙,以便开合,这样在便溺时就不必解开腰带,将裳直接褪下就可以了。穿着这种下裳,在曰常生活中必须十分谨慎,稍不留意,就会有暴露下体之虞。所以坐下来的时候必须采取跪姿,而不是两腿朝前坐着――那将势必泄露下体私处,是严重耍流氓的姿势,叫“箕踞”,像荆柯临死时那样,出于对秦始皇的羞辱(杀不了秦始皇,就让老秦看看我的下体,也算泄恨)。

“女”(图片)字,就是一个女孩规规矩矩地跪坐着。一直到唐代,我们都是这么跪坐着,屁股压在脚后跟上,这实在是受了裤子设计的限制。因为当时没有裤子,只有原始的裤子,是套在腿部的胫衣(从商朝的绑腿发展来的,是两个裤管绷在小腿上),阴私部位还是没有遮拦,所以外面要用“裙子”遮蔽。这样也就没法坐椅子――高坐在椅子上,也会暴露私处。

到了东周的春秋时代起,人们把上下两截衣裳和而为一,做成深衣(类似袍子),而且通过一种曲裾的设计,把下体的前后两片裙子合围起来,又不影响腿的走路活动。不过这时候还没有裤子。

随着战国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裤子慢慢出现了,包在小腿上的胫衣(那俩裤筒)向上伸展,包住了大腿,上面又有了裤裆连结起来,可以罩住私处了。但仍然是开裆裤,汉朝人穿了好久的开裆裤,才慢慢过度成死裆裤,于是也可就以坐椅子了,不必再规规矩矩跪坐在席子上了。但这已经是唐朝以后的事情了。

我们说完了大周朝的跪坐,还没来得及说跪坐之后,眼前案子上的东西和堂下放着的鼎数,这些都讲究规格的,包括跪坐的“坐席”都非同小可。按照规定,天子坐的席子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之席两重。席的花纹也有差别,有个孔子的大贤学生,死前发现躺的席子花纹超过了他的身价级别,也嚷嚷着爬起来要换,换成低级的,结果没等抻完席子就把他折腾死了。席子在屋内的摆设位置也有尊卑的差别。不同级别得人席位不同,离开门得远近,是东是西都蕴涵着等级秩序。臣子不能和君主同坐一席(当然,男人和女人也得分开)。入席时候应该从席的后面上去,谁从前边迈上去谁是混蛋。坐下以后,膝盖离席子前沿保留一尺间隙,以表示谦恭。若是在读书和进食的时候,则又要不保留间隙,往席子前沿坐,以免看不清书或将食物落在席上,那就不乖了。

至于谁给谁铺席子,谁给谁撤席子,屋子里、院子里不同级别的人点几根蜡烛,登上台阶的时候,什么级别的人从东,什么人从西,什么人每登一级都要稍微停一下,让两足都在同一阶之后再登,等等,对于周天子、诸侯、人臣、士人都有不同的详细要求,堪称繁文缛节。通过演习运用这些礼仪,使得下级对上级的服从被固化在日常生活行动之中,以至于从骨子里都习惯了尊重君长,从而忘记要造反了。也是啊,以当时幅员辽阔的中国,成百上千的诸侯来论,大周朝的三四万常备军哪里看管得过来。礼仪可以起到千军万马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啊。

周小公利用《周礼》,花了三年时间,最终把鲁国的东夷秉性狠狠地整改过来,从而稳定了这个在“周公东征”时反周最凶猛的国家。但它北边的山东临淄却是另一个景致。姜子牙因为功勋盖世,被封到了山东东北部的临淄,是为齐国。作为武人,姜子牙尊重和保留了东夷人传统秉性,也就是尚武精神,其中体现着竞争意识。姜子牙鼓励竞争,发掘有一技之长的专家,重用能人和功臣(而不是像鲁国那样讲求亲情而把任人唯亲)。姜子牙说:一定是能力强、在竞争中出类拔萃的能人才可以重用为官。姜子牙还鼓励经商,不拘一格地搞活经济,开发渔盐,治理盐碱地,鼓励妇女织造,刺激器皿手工艺生产,引导商朝遗民发展商业以补充农业的局限,国力蒸蒸日上,并且保留东夷尚武风格,不停地欺负鲁国,还搞性自由。后来,齐国成为春秋五霸之第一,还冒出来了一个大能人管仲,也是必然的。看来,什么样的土壤,就造就什么样的人才。周小公虽然利用刻板的周礼把鲁国搞得思想统一,安定团结,但也丧失了变革进去和竞争的精神,最终一直被外国诸侯欺负。而姜子牙的齐国解放思想,经济武力强大,但由于思想解放了,没有周礼秩序的束缚,犯上作乱、政治动荡也频频发生,最终被“田氏”篡权。所以,要么求稳定(像鲁国),要么求发展(像齐国),这两者是一个矛盾。纵观中国的历史,总是牺牲后者以求得前者的为多,我说得没错吧。

上文还提到性自由,这不光是东夷族的文化(齐国有桑林,是男女幽会的好地方),即便在刻板的周礼大获流行的中原地区,周政府还是依照古代遗俗,保留了欢乐谷的娱乐项目。当时有很多人没有专门配偶,打着一辈子光棍,不组建个体婚姻家庭,所以需要欢乐谷,人们呼唤着欢乐谷。于是《周礼》规定:“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也就是一年中的某个特定季节,男女可以自由结合而不受制约,“奔者不禁”,就是俩人钻高梁地,没人管。甚至鲁国大圣人孔子的出身,也有“野合”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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