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石窟堡·14.工人阶级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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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长福阿公家偶尔会传出“呜——呜,呜——呜”的尖锐叫声。
这叫声很奇怪,不像是人的喉咙时发出来的,比猫叫春的声音还难听,倒好像竹管哨子的声音,时断时续的,很怕人。
石窟堡的人睡得早,晚上八点钟左右就上了床,夜里是很安静的,但有两种声音会突然响起来,在黑暗中很凄惨,一种是杀猪一样的嚎叫声,一种就是这尖锐的声音。听到杀猪一样的嚎哭声,就说:“李家浩又在打他老婆了。”听到长福阿公家的奇怪声音,就说:“水凤又在打她爹了。”
都习惯了。
水凤对长福阿公真的很凶,经常扯着嗓子骂他,经常不给他饭吃,有时还用镬枪柄打他,打出好几块乌青。打骂一顿,长福阿公就有好几天坐在阶檐上,一坐好几个钟头,看着他的烂脚疮,或者看着手臂上的乌青。
小婆死的时候,水凤还是个小女孩,当然不会打得长福阿公呜呜叫。所以我想,水凤是长到多大了,才开始打长福阿公的呢?
你不能去劝水凤。金梅娘有一天晚上听不过去,就登门劝告,结果被水凤又推又骂地赶了出来。水凤说:“谁打人?你这烂人匹,谁说我打我爹爹?谁说的?谁看见了?你哪只狗眼看见了?”
金梅娘是个很内向的人,受到这样的辱骂,就有些想不开。一连几天,她坐在自己家门口,边哭边唱歌: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啊,
谁让你吃饱了管闲事。
我后来回忆这件事,觉得不是水凤这样骂金梅娘有多可怕,可怕的是金梅娘一连几天有腔有调的哭,这震慑了大家,谁也不愿意落到金梅娘这样的地步。
后来水凤嫁到了丁宅,长福阿公还是像过去一样,经常一动不动地坐在阶檐上,一根一根地拔胡子。他好像不再呜呜夜叫了。但是有几夜,他又呜呜地叫,人们就说:“长福阿公在做恶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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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宅是个很远地方,我只在李长生忆苦思甜时听说过,李长生小时候常常去那里放牛,他姐姐送他到村口,两个人“哦哦哦”地哭。水凤嫁到丁宅不稀奇,让我觉得稀奇的是,据说介绍人是老田同志。
老田同志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他看见水牛在溪水里浸泡凉快,就一边扔石头赶,一边骂我们村堡的人:“牛要淹死了,没有人管吗?”所以我们觉得他是一个笑话,就连他做水凤的介绍人,也是一个笑话,大人们说起来,都眯眯笑着,只说半句话。
水凤的老公叫田丰顺,是老田同志的远房侄子,长得比水凤还瘦,大龅牙,走路一蹦一蹦的。听说他被水凤拿捏在手里,要他东他就东,要他西他就西,所以很多人说,水凤算是嫁着人了。
有一天,水凤和田丰顺带了两个人,从长福阿公家里搬出眠床、箱柜、桌椅、箩筐什么的,装在三辆双轮车上。我和青头坐在阶檐上看着,讨论这些搬家的人,谁的力气大。
“哟,搬家了?”烂眼剑华从路上经过,随口说。
“搬家搬家。”田丰顺忙不迭地笑着点头。
“哟,搬家了?”长脚阿光经过时说,“要不要帮忙?”
“嗯嗯,不用了,也没多少东西。”水凤说。
“听说你们在搬家。”七奶奶走过来,东看看西看看。
“没有办法了,年纪老了,靠女儿去了。”长福阿公笑着说。
他笑起来像猫一样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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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福阿公的家上了锁,围墙的顶上,长了许多草,阴森森的。还有人在晚上听见屋里传出呜呜的叫声,不过据说那不过是一只猫。
我白天路过那里,都会加快脚步,晚上路过,头皮就发麻,只好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壮胆道:“我是唯物主义者,从来不怕鬼。”
可是青头说,有一天晚上,他爹爹看见小婆的鬼魂,穿着浅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没有开门就走进了台门里,像一股雾气渗了进去。
有一天夜里,我经过长福阿公家,真的听见了呜哇呜哇的声音,非常凄厉,我看见他家的窗口,有两颗绿色发光的珠子在晃动,忽然,珠子掉到地下不见了。
我吓得汗毛伶仃,逃回家里告诉妈妈。
妈妈说:“瞎三话四的,那是一只真的猫。”
又有一天,我看见长福阿公从他家的台门里面走了出来。
我又吓得逃回家去,我说:“长福阿公死掉了。我刚才看见长福阿公从他家里出来,所以他肯定死掉。”
妈妈一时没听清楚,问道:“你瞎扯什么?”
我说:“他的鬼回来了。”
妈妈说:“呸!长福阿公今天搬回来了。”
果然,长福阿公搬了回来,还带来了水凤和田丰顺。我觉得奇怪,水凤不是嫁过去了吗,难道田丰顺忽然想做上门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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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福阿公已经做不动了,只能割割菜,洗洗碗,他自己的衣服也要水凤洗了。
那天我看见水凤拎着两只篮子来溪边埠头洗,一篮装她和田丰顺的衣服,一篮装长福阿公的衣服。她洗着长福阿公的衣服,发牢骚说:“这个老不死的,衣服臭得像烂肚蛇。”
长福阿公还是在阶檐上坐着,一根一根地拔他的胡子,自言自语。夜里,人们偶尔听到“呜——呜,呜——呜”的尖叫声,就说:“水凤又在打她爹了。”
情况好像回到了从前,除了多了一个田丰顺进进出出,并且像水凤那样,用镬枪柄打长福阿公。
田丰顺也敢打长福阿公,这事情传了出来,就好像打了所有石窟堡人一样,就算我也感到脸上无光。老六很肯定地说:“田丰顺这小子,以后要犯天打的。”
长脚阿光约了我爹爹,一起去找田丰顺,将他当众责骂了一顿。田丰顺蹲在门口,吓得脸色发青,连连求饶。我爹爹临走时很威风地说:“以后只要听见你动长福叔一下,你就别想再直着走路了。”
我妈妈后来分析说,我爹爹和长脚阿光做这件事是应该的,可就是有一桩,做得过分光明正大,让长福阿公和水凤都太丢脸了。
水凤丢不起这个脸,开始用镬枪柄打田丰顺。田丰顺一挨打,就抱着脑袋逃出家门,躲到大坟头或者学校后面去,像挨了妈妈打的小孩子似的。他的名声已经坏了,所以别人看见他从家里逃出来,都看着他笑。
从此,水凤更辛苦了,不但要打爹,还要打老公。
长福阿公也丢不起这个脸,他上吊自杀了。
他在房梁上系了一根粗麻绳,伸头进去,只是脚下没有垫凳子,脚尖踮在地上。心一尖,脚就勾了起来,可是吊得实在难受,脚又踮到地上了。水凤回来时,他还在那儿瞎折腾。
水凤操起镬枪,夹头夹脑地将他打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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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长福阿公还在水缸里自杀过。当时田丰顺刚挑满了一缸水,长福阿公就将头浸了下去,一会儿憋不住了,又抬起了头。
一缸水就这样废了,水凤气得拿着镬枪柄,两个一起打。田丰顺吃了一记就逃走了,可长福阿公不知道吃了多少记。
李家浩从畈里回来,看见长福阿公坐在阶檐上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乌青,呵呵笑着说:“寻死也要有天分的,不是随便谁都死得了。”
长福阿公头也不抬。
李家浩说:“你真的要寻死,桐树山脚有菜虫药脑头,割一捧来吃了,保证你死掉。”
长福阿公没有理他。
当时我也刚从畈里回来,走在李家浩后面,听见了他说的话。我还暗地里发笑,觉得李家浩真会开玩笑,长福阿公要是真的想自杀,难道还用得着他教吗,谁不知道吃了菜虫药脑头会死人的啊?
这件事我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李家浩害死了长福阿公。
第二天,长福阿公就死在桐树山脚下了。
我跟着一大群人跑到桐树山脚,看到长福阿公手里拿着一枝菜虫药脑头,斜斜地坐在坎下,嘴里流出的白沫已结了起来。
从那以后,经常坐在阶檐上的人,换成了田丰顺。他倒不唉声叹气,而是坐在那里摆象棋。他的棋下得很臭,只有阿灿肯跟他下上两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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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一下 商略 字4 2006-03-21 04:04:34
【原创】石窟堡·15.风流的小婆 6 商略 字32323 2006-03-07 11:13:42
🙂【原创】石窟堡·20.坐在阶檐上的人 2 商略 字4731 2006-05-08 14:31:18
🙂【原创】石窟堡·20.坐在阶檐上的人(续)
这个系列很像那北方的青方,南方的霉干菜 yj999 字0 2006-03-20 09:04:20
青方 商略 字30 2006-03-21 04:05:28
好文章! 履虎尾 字26 2006-03-14 22:11:58
呵呵 商略 字40 2006-03-16 16:2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