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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石窟堡·14.工人阶级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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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石窟堡·20.坐在阶檐上的人

坐在阶檐上的人

1

天黑后,你从长福阿公家门外经过,忽然听到阶檐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气声,难免会被吓得发一个抖。经常有人又好气又好笑地抱怨说:“嗬——又是长福阿公是吧,你吓了我一跳!怎么还坐在这里。”

长福阿公是个伤心的老太公。他不大说话,挑着小小的两把稻草,或者腋下夹着一把干柴,一摇一摆地慢慢走着,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像能看见他的满腹心事。他坐在阶檐上,会从下午一直坐到天墨黑。他总是一根一根地拔着胡子,唉声叹气,喃喃地说自己命苦,想死都死不掉。他不说话也好像在唉声叹气,他就是长着一张唉声叹气的脸。

“做人真是没有意思。”他说。

女儿水凤做好晚饭,就在家里高声骂道:“你死在那里过年吗?吃夜饭了也不知道,当自己是小孩啊?”

长福阿公吃力地站起来,很不情愿地一步一步挨进家里。

我想,他去吃顿饭,也这么难吗?

2

实际上,在我的眼里,长福阿公几乎是个陌生人。我虽然经常见到他,没有见过他老婆小婆,可是我听多了小婆的故事,觉得对小婆比较熟悉,对长福阿公却一点也不了解,只觉得他是一个伤心的老太公。

很少有人愿意接近长福阿公,我上了红苗班以后,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因为我忽然发觉,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住在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他家的房屋很高大,在石窟堡至少能排到第三名。这间大屋就在大路边,有一堵极高极厚的砖头围墙,里面是一个狭小阴湿的院子,院门灰扑扑的,被蛀出无数小孔,似乎一碰就要散架。但家里的大门看上去很笨重,又黑又厚,门框上方还雕着几个野兽的头。大门总是关着,就算有时开着门,我也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因为里面太黑了,而且我也不敢停下来往里看。

这里面,只住着长福阿公和水凤两个人。

老六说:“他们家真是太冷清了。我跟你打赌,你敢去住一夜,我输给你一个脑袋。”

“我输给你两个脑袋。”我说。

老六说:“我倒不是害怕,我只是觉得住在他们家里,一定很气闷。”

3

我很小的时候,还能看到长福阿公坐在门口洗脚,那时他脸上似乎还有笑容——我记起来了,那时他长着一副笑脸,可是后来,他变得脏兮兮的,还整天愁眉苦脸。

七奶奶说:“水凤越来越大,他就越来越发愁。”

他的左脚小腿长着烂脚疮,紫红青黑,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恶心。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的烂脚疮,走路驼着背,一瘸一拐。在我们石窟堡,有好几个长烂脚疮的人,长年累月地流着毒汁毒血,从来没有医好过。

维立路过别人家的萝卜地,喜欢拔一个萝卜啃,老六就会骂他:“人家刚浇过料的,你想变成大麻风啊?”大麻风就是风脚烂手,所以我推想,长福阿公他们,也是因为吃了刚浇过屎尿的萝卜番薯,才生了大麻风。

长福阿公坐在阶檐上的姿势是这样的:背脊微驼,右脚下垂,左脚横搁在阶檐上,两手扶着小腿上烂脚疮的两端。

他常常这样看着自己的烂脚疮,像一个人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似的。他是在等待绿头苍蝇来叮。苍蝇落下,搓手搓脚地舞弄一会儿,伸出嘴巴吃那些烂肉,渐渐吃得出神,长福阿公张开手悄悄举起来,在烂脚疮的上方飞快地横掠而过,同时将手攥成拳头,苍蝇多半就抓在手心了。

4

那个像麻杆似的人就是水凤,瘦长的脸发出蜡黄的光,肩胛长得像两块尖角石头,穿着衣服都看得出来,她的两条皮包骨头小腿是淡紫色的,还经常搽着紫药水。

我想,她将来会不会也长烂脚疮呢,她会像她爹爹那样坐在阶檐上,一根一根地拔着胡子,唉声叹气。

我看见水凤就有点害怕,因为她骂人很凶,很尖刻。有一次李宾宜开玩笑摸了摸她的下巴,被她骂了一个下午加上一夜,先是追着他骂,接着是堵在他家门口骂,还拿起石头泥块砸他家的窗子。李宾宜一家关着门窗,一声都不敢出。

水凤说:“你这万斩万剁的老流氓,枪毙鬼!摸你老婆女儿去吧,摸得脚断手烂,全家白骨打堆!”

她骂得比李美樱还精彩,很多话我们听也没听说过。我们站在弄堂口看热闹,看得特别过瘾。直到妈妈打着手电筒来找,我才不情愿地回家——回到家里,还能听到水凤的骂声。

我妈妈说:“水凤这姑娘,看不出还这么泼辣。”

我想起青头说的事情。青头家和水凤家自留地相邻,青头说,水凤老是挖界坝,扩大她家的自留地,本来两家自留地的界坝有一尺来宽,后来只剩下半尺,再后来只剩门板厚了,一场雨就会淋塌。

青头说:“水凤就是这样的人,她老是觉得自己吃亏,所以尽量占便宜。”

晓丰阿哥瞪了他一眼,说:“你懂个屁,她爹爹是个老实头菩萨,她再不泼辣些,还不给人欺侮死?”

5

水凤泼辣起来,谁都不怕,连老田同志都不放在眼里。老田同志是公社里来我们村堡的蹲点干部,是当过解放军的,一脸横肉。

一天生产队在大会堂开会传达文件,我和建山坐在靠墙的水车盘上玩,忽然听到嘭嘭嘭的声音。原来老田同志看到很多妇女坐在那儿绱鞋底,就责怪她们不专心听,敲着桌子催她们收起鞋底。

我想,老田同志怎么比刘老师还严格呢。

水凤正好坐在老田同志对面,所以老田同志眼睛就看着她。我看见水凤做了一件惊人的事情:她忽然沉着脸站起来,提起小椅子走了出去。

老田同志惊讶地瞪起眼睛,问:“她是谁?她是谁?什么出身?”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不回答,李伯安从文件上抬起头来,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接着念。”老田同志这才不再追究。

我看到长福阿公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研究他的烂脚疮,好像什么都没看见。长福阿公就是这样,看见水凤与别人吵嘴打架,也会装着没看见。

水凤这么一走,烂眼剑华就没有办法给她记工分了。我听说那天晚上,水凤急抖抖地跑到烂眼剑华家,一定要上工分,争吵了半天,不知道最后工分有没有记上。

我想,幸亏老田同志不认识水凤,不知道她是长福阿公的女儿,要是知道她是富农出身,说不定马上就开批斗会。

不过很难说,说不定老田同志早就知道水凤是富农的女儿了,因为后来我多次看到他笑嘻嘻地从水凤家里出来。有一次他从水凤家出来,对人说:“水凤是个需要经常教育的人,她现在觉悟高多了。”

关键词(Tags): #石窟堡#长福阿公#水凤#小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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