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转身之间 -- 大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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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3

第二章 心动的声音

“今天晚上真邪门,一个急性胰腺炎一个车祸肝破裂两个肠扭转。连老范(范遥)都给叫回来上手术了。咱俩跟急诊手术室一共开了九个缝合包。”张无忌转着脖子对杨不悔说,看了看表“三点了,可算消停了。”

杨不悔抱着双臂转来转去,不住地唠叨,“饿疯了饿疯了,我现在眼冒金星,两腿发软。。。。。。你有吃的没有?”

“有吃的我还能留到现在?明早,明早我请你吃拉面去。”

“明早?那我就饿死了。”杨不悔绝望地靠在墙上,“现在谁要是给我一碗肉丝面吃,我这辈子就跟定了他。”

“方便面行么?”

杨不悔还没说话,殷梨亭从外面走进来。

杨不悔和张无忌一起叫了声殷老师。殷梨亭今年32岁不到,去年才晋升的副主任医师,也是汴医三院大外科多年来最年轻的病区主管。

“殷老师,手术做完了?”张无忌问了一句。

殷梨亭嗯了一声,“刚才下了台子出来,看见手术的病人家属送了好多肯德基的汉堡和可乐,我下来问问你们饿不饿,要不要上去吃点东西。”

杨不悔吹了声口哨,一跃而起,“殷老师您总是这么急人民群众之所急,想人民群众之所想啊。走走,我靠我正饿得发狂呢”

张无忌也站起身,忽然看了杨不悔一眼,就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殷梨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了?”

杨不悔脸红了一红,骂道,“他饿傻了,现在属于范进中举式的疯狂。”

殷梨亭怔了一下,却没在追问,转身往外走,张无忌杨不悔跟着他上楼,张无忌推了推杨不悔的肩膀说,“说话可得算数的。”

“滚边儿歇着去,我说的是肉丝面。”杨不悔踹了张无忌一脚。

殷梨亭没有理会他们的笑闹,心情却突然间有点落寞。10年前,他自己也还是个低年资住院医的时候,也曾经跟一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实习生在忙完了一批病人之后在楼道里说说笑笑,还曾经在值班室里分吃晚饭剩下的半只鸡腿。那个女孩子不像杨不悔这么闹,不会说我靠,滚,和孙子王八蛋,那个女孩子微笑的时候轻轻地低下头,他看她的时候她会不安地揉弄起白大褂的扣子。他缓步地跟在杨不悔和张无忌身后,看着她三步一个台阶的往上冲,脑后的马尾巴跟着步伐轻快地跳跃。她上到楼梯转角处又停下来,靠在楼梯上回过头等着他,站没站样儿地趴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双手支着下巴,腮帮子鼓着,像一只小小的,有点卡通味道的猪头,猪头上面两只晶亮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殷梨亭的心里莫名地一震,对张无忌说,“那些鸡腿汉堡就在十四病区的护士台呢,你们先上去吧。对了,消化科那边一直打电话催会诊,你过去了没有?”

“是不是那个胃出血的学生?”张无忌说,“我倒是过去看过一眼,他们说输液血压还是升不回去,是不是有外科指征;可是我看腹部体征并不明显。赵半山说让过去一个主治医以上的,我往手术室给咱们范头儿打电话了,头儿说甭理他们,跟他们说主治医以上的都跟台上呢。”

殷梨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反正现在也没事了,我还是过去看一眼。”说罢转身下楼,往消化科急诊值班室去了。

张无忌迈步上楼,见杨不悔依然趴在楼梯转角处,望着殷梨亭的背影出神。他敲了敲她的脑袋,“你不是饿疯了么,怎么还不走。看什么哪?”

杨不悔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慢慢地往上走,脸上有一个笑容让张无忌觉得很费解。这个笑容让大大咧咧的杨不悔忽然显得非常地。。。。。。温柔。

吃完了一个汉堡三对鸡翅之后杨不悔站起身来,对张无忌说,“看样子急诊那边也不会再有太多病人了,我转悠转悠活动活动筋骨去。”

张无忌说行啊你自己玩儿去吧,我回去继续镇守。

于是杨不会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慢腾腾地在急诊楼里转。现在楼里已经很安静了,灯关了一半,零星见到的几个人,都是住不进病房,临时躺在楼道的长椅上打吊瓶的。除了杨不悔的脚步声,和几声轻微的呻吟,就只有粗重抑或微弱的呼吸。

昨天有一个摔断了腿,胫骨戳出皮肉之外的民工被工友送来躺在骨科急诊外面的长椅上。他工头给留下了两千块钱就招呼着所有的工友走了,他昨天整晚躺在长椅上呻吟,呻吟声由惨烈变为微弱;张无忌带着杨不悔从此经过的时候,摇摇头对杨不悔说,这个人收住院做手术的话至少得5000的押金,他肯定没有。杨不悔皱了皱眉头。

现在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会好奇地问,毕竟这样的人每天都会来到汴医三院的急诊科,然后在一天,两天或者三天之后消失。或者之间会有他们的亲戚或者朋友----同样衣衫褴褛但是健康的人抱着医生的腿哭求或者指着医生的鼻子痛骂;然而杨不悔想他们一定并不太清楚每个月急诊科主任拿着一摞欠费的单子怎么口干舌燥地跟院长解释。毕竟,医生也不过只是职业,不是天使;医院只是一个机构,不是天堂。病人却习惯在发现天使还需要养家糊口的时候愤懑地认为他们是魔鬼,发现天堂也需要金钱来正常营运的时候大骂它是一个吃人的魔窟。

作为“天使”的杨不悔有时候觉得委屈郁闷,但是看见那些面色灰白蓬头垢面血迹淋淋的人出现然后又消失的时候,她又觉得难过,并且愤懑。

每个人都有权利生存。好像某个人权倡导者曾经站在街头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的那样。但是显然每个人生存的权利并不均等。

比如说,刚才在外科十三病区的护士台吃鸡腿汉堡的时候,那些护士就说起来今天消化科收诊的那个胃出血的学生。

杨不悔插嘴说殷老师刚才到消化科那边去了,护士长摇摇头说小殷其实不用过去了,刚才范头儿已经亲自过去会诊,连麻醉科主任一嗔都从家里叫了出来。

张无忌吓了一跳,被一大块鸡肉噎住,倒了半天气儿才颤颤巍巍地说,“难道真大出血了?我觉得不能够啊,手术指征不太。。。。明显啊。。。难道我…..”

护士长一摆手,“咳,那倒没有,老范过去的时候情况已经稳定了,不过那孩子是完颜鸿烈的儿子,完颜鸿烈知道不?汴大总医院的副书记。老家伙换了件手术服闯到手术室里去找老范,说范遥你们汴医三院外科大夫死绝了么?我儿子躺消化科急诊好几个钟头了,就过去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会诊?老范当时刚刚完了一个手术本来还要上下一台,立马跟着完颜鸿烈去消化科了。”

张无忌跟杨不悔对望一眼,杨不悔摇摇头,汴总的书记也不用到这儿来耍威风吧,他儿子就他儿子呗也得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既然稳定了闹腾什么啊还。咱们范头儿不像这么趋炎附势的人啊。

护士长说孩子你这就不懂了,汴梁大学医学院的几个教学医院之间同属一脉,大夫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说老范当年在汴大总医院实习的时候,还得叫完颜鸿烈一声师兄。完颜鸿烈那不但是权贵而且也是权威,咱们外科有不少主治医当年都在他手下实习过。他又不是大宋御林军退伍之后分到汴总当书记,正经是一大厚沓子论文垫上去的。大夫们藐视权贵的有不少,但是一般总是仰视权威。再说哪行哪业不都是多少有点香火之情,你妈要是汴大附中的老师你还能考60分也进强化班呢。再者,从另一个方面说,汴医的附属医院又是竞争的对手。现在几家附属医院年年量化评分的时候拳打脚踢,完颜鸿烈要是跟会上说一句汴医三院外科根消化科科间斗争草荐人命,估计院长任我行回来得把范遥的脑袋敲穿。科间斗争无处不在本没有什么,但是让兄弟医院的头头抓住了把柄就大大的不对了。

杨不悔听得一愣一愣的,才知道胃出血可以躺消化科急诊外面楼道里一礼拜,胃镜电灼止血禁食加药物治疗,也可以让外科的大老们倾巢而出集中开个会并且叫麻醉科主任副主任手术室待命研究几套后续方案之后,再送消化科单人病房然后胃镜电灼止血禁食加药物治疗。

杨不悔觉得心里有点堵,尤其在楼道里晃荡的时候看见那些无奈的呻吟的病人以及低声啜泣的家属的时候,不自禁地对完颜鸿烈那个胃出血的倒霉儿子产生了一种很厌憎的情绪,一张汤镇业所扮演的电视剧霍元甲里面,龙海生奸诈的小白脸就被杨不悔安在了杨康的身上;虽然后来杨不悔发现杨康其实长得更像苗侨伟所扮演的那个风度翩翩的小王爷,那种厌憎的情绪也并没有很快消减,并且让杨不悔开始质疑自己小时候的审美了。

杨不悔漫无目的地溜达到手术室门口,看见麻醉科的几个医生护士正鱼贯而入。杨不悔好奇地拉住跟自己最熟的庄双,“怎么,又要开台啊,都4点多了。”心想难道完颜鸿烈毕竟不甘心自己的儿子跟芸芸众生一样接受同等的保守治疗,一定要打开肚皮看看才显示出科班出身的汴总副书记的卓尔不群的身份?

庄双打了个哈欠说殷梨亭非得要加一台手术,我们头儿跟他关系好就答应了,真是的,切除甲状腺手术,又不是立马要死人,大半夜的折腾人么这不是?

杨不悔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什么人啊?又是哪个头儿的亲戚?”杨不悔问这句话的时候心跳得厉害,好像在等着一个重要的考核成绩的结果似的忐忑不安。

“什么啊,就那陕西府来的农妇。瘤子都长那么老大了才过来看的那个,还有一傻儿子,老拖着哈喇子满楼道乱跑。”旁边的方怡撇着嘴说。

杨不悔一愣,想起两天前十四病区大查房的时候,一个已经7,8岁大了但是口水鼻涕满脸还围着一个大围嘴儿的男孩呵呵傻笑着撞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殷梨亭身上,殷梨亭往后踉跄了两步,那傻孩子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再傻笑,哇哇大哭了起来。哭的时候鼻涕流到了嘴里面,口水淌到了胸前。

殷梨亭一边蹲下身扶他起来,一边很温和地往周围张望着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十四病区护士长叹了口气从殷梨亭手里接过傻小子的手拉他走开,另一个随行的护士低声说,“就是19床那个甲状腺瘤长了那么老大的,”她扯着嘴角跟自己脖子那儿比了一下,“那个女的怀孕之前就长了那个瘤,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傻的,也没钱来治病,等七八年好不容易攒够了做手术的钱,瘤子也越长越大了。这孩子天天就跟这儿乱跑,他爸也不知道又到哪儿打零工去了,唉,穷啊。。。。。。”

殷梨亭沉吟了一下问,“安排的什么时候手术?”

“至少一个月之后了吧,现在咱们台子实在太紧了。他们又不可能有钱点名。”

殷梨亭当时点了点头,呆在当地皱着眉头愣了好一阵,直到护士长催他该查下一个病房了。他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杨不悔站在手术室门口,回味起殷梨亭当时的目光,心中似乎弥漫起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似乎一点点地把方才占据了她的心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消融掉。着看着庄双她们进了手术室的门,杨不悔咬了咬嘴唇,跟着她们,也钻了进去。

殷梨亭靠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护士在做手术准备,见杨不悔穿着消毒衣走了进来,有点奇怪地问,“怎么,急诊又收手术了?”

杨不悔摇摇头,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但是很快扬起眉毛说,“听说您要加一台甲状腺瘤的,不缺人手嘛?”

殷梨亭失笑道,“夜里手术什么时候都缺人手呵。今天怎么这么有精神啊?”

杨不悔一笑,“那我刷手去了。”

杨不悔用碘伏刷着手,听见隔壁麻醉师说,“我说小殷,你也心眼儿太软了点吧,他有困难,哪个病人没困难啊?有你这样儿的么,自己加手术点名儿费不收不说,还得搭上自己的面子人情央各器械科一组的人。”

“明天我请大家吃饭。”殷梨亭说,“这个也忒可怜了,一个瘤子,长到这么大,就是没钱开刀。住院费那么贵,一耗耗一个月,她负担不起。而且那孩子天天跑来跑去的,大家看着不都难受么。”

“你不想看着难收你就天天耗这手术床上,我看你是不是想打一辈子光棍。”

杨不悔听到这里的时候手一哆嗦,碘伏的液体把前胸溅湿了一片。

这个手术做得很长。一般甲状腺瘤是要全切除的,做起来不是很麻烦,又能够最好地防止复发。殷梨亭通常做这种手术只要一个多小时。

但是今天他没有做全切,保留了部分甲状腺,这就意味着要从瘤体中隔开,要应付许许多多的小血管。甲状腺瘤血运丰富,要接扎的血管不记其数。殷梨亭的额头很快就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连后背都湿透了。

杨不悔有点不解地问,“为什么要保留部分?”

殷梨亭一边接扎着小血管一边回答,“全切了功能就完全丧失了,要终生服药来代替甲状腺功能。她在的地方,能不能买得到好的甲状腺素替代药物都是问题,她家里太穷,不可能总是从大的州府订药。保留部分呢,虽然会有复发的可能,但是比起药费的负担,还是更加适合她的情况。”

他说话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就如同给学生讲外科总论时候,拿激光笔指着打在墙上的幻灯讲“治疗重点”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流水一样的平淡,却似乎蓦然间地打开了杨不悔心里面从来没开启过的一扇闸门,一时间,她的心中,弥漫上了一种从所谓有的情绪。

她轻轻地抬起头,细细地看着他,脸上,带了一个和她很“猛”的个性颇为不符的表情。

他的名字在她的心里已经很久,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似乎起了很微妙的一种变化。

殷梨亭从不像外科大部分爱开玩笑也爱发脾气的大夫那样的狂放,也没有其他年纪轻轻已经挂上了“专家”名儿的大夫多多少少带有的倨傲。他一直很温和,然而却淡淡的,不论是集中给住院医和学生讲评特殊病例的时候,还是被麻烦的病人纠缠的时候,抑或是带着学生上手术的时候,很少会有鲜明的情绪。他并不是一个让人觉得亲近的人。

才进科的学生值班无聊的时候经常跟住院医一起议论那几个上级,说到这个最年轻的上级的时候,女孩子们照说应该立马high起来的情绪却通常high不起来。“寡淡”是大部分住院医和实习生对他的评价,他就如同一杯没有颜色味道的,连温度都不冰不烫的白开水。

可是杨不悔却在没进外科之前就对他有了一点特别的注意。那天她跑到外科急诊去找张无忌拿管他借的几本书,走到楼道口便跟个十来岁的孩子撞了个满怀,只听见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下,那孩子惊叫着抓住她的衣服,带着哭音说我的模型散啦!

杨不悔低头一看,一个挺大的木制舰艇模型被摔散了架;她说着对不起,蹲下身想把那舰艇复原,可是从小手工就没得过优,她看着那些零件直觉得恶心;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赔你钱你再买一个好不好?这时那孩子的妈妈也过了来,不高兴地说这个买来也是单的零件,他爸爸出差了谁给他装?明天还要交航模组的作业呢。你们当大夫的怎么走路也这么不小心?那孩子这时更是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杨不悔心里多多少少地有点懊恼,心想我走我的路,你好端端的冲了过来,也不能全怪我啊?可是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看热闹,她穿着的白大衣简直就成了焦点。她正手里拿着舰艇掉下来的一根桅杆发呆,就见一个身材颇高的,也穿着白大衣的男人从急诊室走出来,轻轻扒开人群,从哭闹的孩子手里拿过甲板和船舷,从地上捡起罗盘和帆,看了看,温声冲那孩子说,“别哭啦,零件都没摔坏,不过散了,我帮你装上。”说罢便用白大衣的下摆兜着那些散落的零件,放在楼道的长凳上,招呼着那孩子过去。杨不悔不由自主地也跟过去,看着他手指翻飞地,几分钟之内,便把摔散的模型复了原。那孩子破涕为笑,说叔叔你可真棒,比我爸装得快多啦;他微微一笑,冲那孩子说,“自己把桅杆和帆装上去,好不好?”杨不悔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样零件,不好意思地赶快放在长凳上,一侧头之间跟他的目光相对,她的心莫名地荡了一下,发现他是个挺好看的男人。

看着那孩子装完了模型,他直起身来,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说,“医院里人多,别跑来跑去了,你的模型没有好好上胶,再一碰还得散架。”说罢便回身走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张无忌从急诊室出来,一拍她脑袋,“站这儿干嘛那?怎么不进去找我?”

杨不悔回过神来,问,“刚才从急诊出来的是谁啊?”

“刚才?噢,我们十四病区的头儿殷梨亭啊,下来看一个急腹症病人的。”他仔细看看杨不悔,“不会吧,小殷也不是很帅么,也就跟我一个档次吧,我为什么从你的脸上,看到了花痴的表情呢?”

“滚!”杨不悔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过殷梨亭的名字,倒是就这么记住了。等到进普外科的时候,抽签抽到14病区的杨不悔,心里莫名地快乐。虽然同学都说,跟殷大夫查房上手术听病例是最没劲的,太沉闷,他除了讲病例,话少得可怜,当手下的就也不好造次,不像跟着韦一笑周颠,甚至大主任范遥,气氛都很活跃,总是让周围的人很开心。

杨不悔侧头看着殷梨亭,今天是她在普外的最后一晚了,或者,也是跟他上的最后一台手术,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空得有点难受,很希望这台手术,就这么做下去,永远不要结束。可是殷梨亭已经开始做收尾工作了。她的心里,嗒然若失。

关了最后一层皮,杨不悔已经完成了助手的任务,殷梨亭的颀长的十指还翻飞着打最后一批结,杨不悔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绕到他身边,替他擦掉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水---这本来应该是护士的工作,但是夜间临时加手术,人员精简,最后只留下了一个管器械的护士;殷梨亭回头对她说谢谢,杨不悔看不到他的嘴巴,可是她似乎可以看到他温和的笑容。

和他目光相对的这个瞬间,杨不悔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着柔曼的音乐响起,那一根静止了21年的弦,就这样被轻轻地拨动了。

下午4点半,杨不悔趴在消化科办公室整理誊写大病历时候的心情,完全可以用出离愤怒形容。

她在普通外科的实习在昨天结束,今天早上正式轮转到消化内科。

杨不悔走进消化科报道时的心情很怅然。在外科的最后一个晚上,最后一台手术,让她对普外产生了一种感情,很不舍得的感情。

这种怅然,在她的新带教老师宋青树吩咐她写昨晚新收病人的住院病例的时候,转化成了愤怒。

本来今天,副主任特地交待了宋青书,杨康这个病号可是怠慢不得,周二例行全科会诊的时候主任是一定会特别查看的;但是在宋青书而言,头儿的千叮万嘱完全不敌汴大冷美人周芷若的一个传呼留言---我今早十点搬宿舍,你要是没时间我找别人。于是宋青书不顾新进科的实习医生先观摩一周才开始在带教老师的指导下管病人写病历的老规矩,在九点钟便把上面交待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给新手下杨不悔照搬了一遍,拍了拍杨不悔的肩膀说这是你锻炼的机会,我相信你的能力,同学。然后就拍拍屁股赶着孝敬梦中情人去了。

宋青书再过份也还是杨不悔未来一个月的顶头上司;杨不悔再猛也不敢把病历夹子摔到他脸上大骂你个色迷心窍的王八蛋-----而只能在心里骂着,一边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血压计抱在怀里,病历夹子夹在腋下,愤愤不平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门推开的刹那,杨不悔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了地方----难道走进了全科大夫会诊的中厅?她疑惑地回头察看了一下门牌号码,一时间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单人病房里挤满了穿白大褂的大夫们----并且,其中有一个是院长任我行,另一个是书记阳顶天。

杨不悔愣怔了很久,才从大家的谈话中明白这一个书记一个院长带领着一批主任是来探望胃出血入院的病人杨康----不,是来探望完颜副书记的儿子的。这时候她才发现屋角还立着两个鲜花花篮。她伸长了脖子,但是她的众位上级们实在围得太紧,以至于根本没有空隙让她看到她倒霉的病人。

她觉得自己抱着血压计站在大佬们身后张望的样子一定非常地白痴。在她决定悄悄出去的一瞬间,大佬们忽然散开,任我行拍着完颜鸿烈的肩膀说,“老完颜,放心开会去吧,儿子交给我们。。。。。。”

一群重量级人物忽然间就跟杨不悔―――这个全医院最低级别的小大夫面对面了―――杨不悔觉得自己非常可鄙地觉得眩晕。

“你是管床大夫?”任我行看着杨不悔问。

杨不悔点头,硬着头皮说,“宋老师让我来问诊记病历。”

显然任我行并不知道“宋老师”就是低年资住院医宋青书,点点头对完颜鸿烈说,“我们非常重视对年轻大夫的培养,主治医生们在严格把关的情况下放手让年轻人尝试。。。。。。”

完颜鸿烈也点点头,“我们汴总也是如此。。。。。。”

杨不悔终于等到一群领导鱼贯地走出门,常常地出了一口气,这才看清了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的杨康。

杨康给杨不悔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很滑稽,他脸上有一种很滑稽的表情,有点像马戏团的猴子-----其实康现在心里正在自嘲地想,自己终于从昨天晚上试验台上的兔子变成了今天被众人围观的猴子,而在他的心里,宁愿做兔子。

杨不悔走到杨康跟前,清了清嗓子,说,“问病史。”

问病史的程序才刚开始,当杨不悔才在病历纸上填好姓名完颜康,(杨康在任何正式的文件中的名字,都跟完颜鸿烈姓氏保持一致),年龄21,性别男,籍贯汴梁,地址汴梁大学生物技术系的时候,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杨不悔一抬头,看见副院长胡青牛率领着人事科长柯镇恶,器材科长全金发一人提着一个花篮走了进来。。。。。。

本来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的问病史,在被各路探病人马打断n次之后,终于在下午两点完成。这时候这间病房里已经堆满了鲜花。杨不悔既疲惫更恼火,恼火的对象是倒霉的杨康,表现的方式就是绷紧了脸,叩诊和量血压进行得非常粗暴,杨康的胳膊被血压计的气垫勒得生疼,但是面对一脸不善的杨不悔大夫,他只是咧了咧嘴,没有出声。

病房门在下午两点半杨不悔正吩咐杨康撩开衣服准备腹部触镇的时候再次被推开,杨不悔已经愤怒得手都颤抖了。但是这次进来的不是一片让人头晕的白色,第一个探进来的头,有一篷乱发,带着瓶底似的眼睛,眼睛提溜转了一圈落在杨康身上,接着是一声有点幸灾乐祸的笑声,“颜康弟,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一幅衰样儿?”

随着这一声,令狐冲,岳灵珊,郭靖,黄蓉,段誉,林平之,和欧阳克路续走了进来。

他们没有带花篮,但是居然提着啤酒,罐头,西瓜。。。。。欧阳克第一个注意到了站在杨康床边的杨不悔,或者说他的目光压根就没落到躺在床上的杨康身上,他冲杨不悔很绅士地伸出手,“你是杨康的负责大夫?幸会幸会,我叫欧阳克,是杨康的同宿舍同学。。。。。。”

杨康很奇怪为什么欧阳克注意不到杨不悔要杀人的目光而自顾自地说下去,以至于杨不悔终于不耐烦听他罗索,也似乎没看见他已经伸到她面前的手,只是冷冰冰地说,“你们手里拿的东西都扔出去,他昨天内窥镜电灼止血之后要完全禁食。”然后冲杨康说,“撩衣服,腹部触诊。”

杨康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看了看黄蓉和岳灵珊,捏着病号服的扣子有点犹豫;偏偏那两个妖女似乎都好意思得很,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杨不悔等了半分钟,见杨康还愣着不动,一脸鄙夷地对他说,“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人看么?”

杨康被骂得噎了一下,很想反唇相讥,无奈失了1000多毫升的血,又被围观了一上午,实在只剩了一口气吊在那里,头脑也远不如平时灵光,他只低声靠了一句,就老老实实地躺下去,撩起了自己的衣服。

杨不悔当时实在只是个孩子,或者说一个很容易痛恨社会不公平现象的愤怒青年;她不太理解杨康其实并没有在这个不公平中得到多么大的好处――――杨康的委屈,杨不悔在4年之后终于亲身体会;那时她住在某著名医院的妇产科待产,当一批一批的叔叔伯伯来探望她―――这个大宋医学界响当当的人物―――名字说起来比完颜鸿烈更加掷地有声的杨逍的女儿,她笑僵了自己的一张脸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实在错怪了杨康。

从汴医三院出来,郭靖和黄蓉去看新上映的西域电影去了,欧阳克看着手机上一连串的妹妹的电话号码思索着下午带谁去吃哈根达斯然后带谁去三里屯喝酒蹦迪;林平之背着书包就说了声我走了就蹬上自行车,段誉说我回去收拾东西,靠,走人。

令狐冲的手插在衣服兜里,两张吉塔音乐会的票捏在指尖,这些日子以来岳灵珊一直若即若离,若说喜欢他,在他暗示性的言语之下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若说没这意思,又为什么天天跟他一起自习还陪他来看杨康这小子?鼓足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对岳灵珊提出今天下午以及晚上的计划并且为自己世纪性的表白做好铺垫,岳灵珊却懒懒地伸了伸胳膊说,“我也该去新东方上课了,烦。”

令狐冲一惊,“你也要去上托福GRE辅导班?不会吧,你不是学大宋文学专业的么?”

岳灵珊苦着脸说,“你当我想去么?我专业四级才考了62。我们家老头子昨天忽然下了个指示,让我去上托班。并且训斥了我两个小时不务正业,已经提升到大宋青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高度了。”

令狐冲眨巴着眼睛,张着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来有一车的话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但是想到痛斥的对象是岳灵珊的老子,这一车的话便卡在了喉咙口没有涌出来。

于是两张让令狐冲省吃俭用半个月买的吉他音乐会的票子,就没有能够从令狐冲的口袋里出来见到天日。令狐冲看着岳灵珊的背影有点发呆,忽然觉得萧索。她也去新东方上英语课,是不是意味着她终于也会离开大宋去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岳灵珊虽然成绩不好,专业也并不适合出国留学,但是她爹是岳不群,如果她爹想把她送走,总有法子;而令狐冲呢,令狐冲的成绩也不好,专业也不适合出国留学,并且,令狐冲的老子只是广东早上卖鲜鱼晚上把死鱼做成鱼丸的鱼贩子。

令狐冲愣在当地,看着岳灵珊上了小公共汽车,绕着黄绒线球的辫子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在他眼中消失,他觉得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愤青令狐冲像一头呆鹅一样地在汴医三院门口站了好久之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难兄难弟杨康现在没有在宿舍里等着他打侍魂,而是躺在消化科的病房里输液。他终于决定再回去看一眼杨康这小子干嘛呢,也许他也很想跟自己一起胡说八道。

于是令狐冲慢腾腾地走回汴医三院的院子,才抬脚准备迈上台级,身后一个很焦急的女孩子的声音喊,“喂,同学你能不能帮个忙,我朋友摔伤了腿我抬不动她了”

令狐冲回过头,看见一辆计程车停在身后,一个短发的小姑娘费力地架着一个比她高出半头,壮了不知道多少的另一个女孩子,人高马大的女生满脸眼泪,完全趴在短发小姑娘身上,似乎是摔断了腿。

令狐冲赶上两步用肩膀担起女孩的大半个身子,想了想,对短发女孩说,“我蹲下,你想办法把她弄到我背上去。”

短发女孩腾出一只手抹了抹汗,一边说多谢多谢,一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伤号周在了令狐冲背上;令狐冲深吸一口气,心中对自己喝了一声“起”,两条小细腿终于哆哆嗦嗦地艰难地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和背后粗壮的女孩,靠着“坚决不能再女孩子面前丢脸”的伟大意志的支撑,令狐冲颤颤巍巍地把伤号背上了十几级台阶,走到了分诊护士的面前。

当分诊护士在单子上写下骨科两个大字的时候,新近轮转到骨科的实习医生仪琳正好路过分诊台抱着一摞片子去找被送到了普外急诊的骨折病人。令狐冲身边的短发女孩喊了一声仪琳姐姐,仪琳回过头,一下子没有看到被令狐冲和高大的伤号夹在中间的郭襄,眼光落在了满头大汗的令狐冲脸上。令狐冲的眼镜有点被汗雾所模糊,他正在把眼镜摘下来再肮脏的羽绒服上擦拭,并没有看清楚仪琳的样子,要不然他一定会惊诧于仪琳抬眼一望之间惊人的美丽;后来田伯光见到过仪琳,虽然仪琳当时只是穿着白大褂并且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全都束在蓝色的一次性手术帽里面,有点像淄衣光头的尼姑―――但是那种美丽,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净无暇的美丽,愣是让同样天生丽质并且修饰精致的王语嫣都显得略微伧俗了。

令狐冲当了一下午的义工。

帮忙找推车,推轮椅,送片子,拿纱布,以及看东西。

在郭襄摔断腿的同学的父母终于收到口信来到医院拼命拉着郭襄的手说谢谢谢谢,被摇晃得有点头晕的郭襄伸着脖子想找一号苦力兼大功臣令狐冲的时候,他已经溜走了。

令狐冲其实是个英雄主义者,并且还有一点点小小的虚荣心;本来他并不太介意被人拉着手说谢谢,可是今天,他的心情很落寞。方才一阵忙乱折腾,让他没有空闲去想西域,新东方和岳灵珊,可是当一出热闹的话剧落了幕,跑龙套的演员也该走下舞台收拾东西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令狐冲手插着兜,下意识地依然捏着两张票子,低头往医院外面走。走到门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郭襄笑嘻嘻地抬头看他,“喂,同学,想要做无名英雄啊?跑这么快。”

令狐冲被人很直接地表扬的时候,都会非常地不好意思,此时,他伸手挠挠一头乱发,居然有点羞涩地笑了笑,想了想说,“我就是饿了,着急出去找东西吃。”

  “噢,正好。”郭襄点点头,“我们也要去吃东西呢。这样吧,我和仪琳请你吃鲜肉包子鱼头小火锅以示感谢。”

  令狐冲看了看郭襄,以及郭襄身边的微笑点头的仪琳,有点夸张地说,“我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两个美女主动要求陪我吃晚饭?”

  “好人有好报嘛。”郭襄继续笑着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大家要做乐于助人的大宋好青年。”

  事实上这顿饭陪令狐冲一起吃的又加上了杨不悔,当令狐冲郭襄仪琳说说笑笑地走进贯通快餐店的时候,杨不悔正提着一塑料袋鲜肉大包冲出来。郭襄一把拉住杨不悔说,“赶着回去值班啊?”

  “那倒不是。”杨不悔烦恼地说,“我倒霉催的跟了宋青书这个王八蛋,一来就给我一麻烦到了姥姥家的病人。。。。。。”忽然她抬头看见了令狐冲,诧异地问,“怎么是你?你不是杨康的同学么?”

  郭襄看了看令狐冲又看了看杨不悔,杨康这个名字唤起了她记忆中一个画面,于是,她拽住杨不悔的胳膊,“来来,陪我们一起慢慢吃,我跟你说我们怎么认识了令狐冲。。。。。。杨康,杨康不是那回跟小店里把我姐气得半死的那个男生么,你又见了他?既然不值班,你那么火急火燎地干嘛?”

  杨不悔抽回自己的胳膊,“我大病历还没写完一半呢,哪有功夫跟你闲扯皮。”

  郭襄拉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得拉,得啦,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大病历写不出来,到时候挨骂的也是带你的住院大夫,你替宋青书着什么急?来来来,今天我请客,我刚刚拿到太祖杯的那批奖金。”说罢郭襄不由分说地拉着杨不悔拽着仪琳在屋角的一张桌子坐下,叮嘱仪琳别让杨不悔跑掉,就拉着令狐冲一起去端砂锅包子去了。

那天他们一顿饭吃了好久好久,郭襄中间还跑出去提了8瓶啤酒回来。杨不悔一边开盖子一边说“臭丫头,你就害死我得了。明天早上宋青书非得把我脑袋敲穿。”

令狐冲说你别担心,不就宋青书么,丫跟周芷若面前就是一个孙子,周芷若还求杨康帮他整汴大生活周刊评奖好跟赵敏争下一届学生会主席呢。杨康现在不跟你手底下呢么,一层压一层,你怕个啥?

杨不悔说我还没那么黄世人到压榨一病号的地步吧?他都那样了他还能整文章?令狐冲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颜康弟是谁啊,颜康弟那文采风流,个把文章还用费尽?颜康弟就是一大宋的李白。。。。。。

郭襄一边自斟自饮着,一边微笑着听他们说杨康的才气,杨康的豪放,杨康的不在乎。。。。。心里却在想着另一张脸,一张很酷似杨康的脸,比杨康少了三分散漫多了三分热情。他在哪里?郭襄想,然后喝一大口啤酒。

或者是本来就是同龄人,或者是本来就有着自己各自的心事需要一些不太跟自己有关的听众来诉说,或者。。。。。。

反正喝完了8瓶啤酒之后,令狐冲又窜出去抱回了10瓶。令狐冲华光了口袋里的所有的钱---那是从来就囊中羞涩的令狐冲准备在听音乐会的时候给岳灵珊买爆米花和冰淇淋的。

不知道喝了多少瓶啤酒之后令狐冲说到了岳灵珊,新东方和西域,说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杨子很衰,像一只卸了气的皮球。

这时候郭襄也已经喝得脸色血红,她拍着令狐冲的肩膀说,“不就是一托福GRE么,你也去上,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没准你就跟她一起出国了呢!”

 令狐冲摇摇头,“你说得轻松,就我那英语,靠,还托福呢?再说了,就算我想去跟她一起上托班,我也没那个钱啊!”

 杨不悔一推令狐冲肩膀,“我们学院特困生真想出国的一个假期出去给人当家教,晚上给药物公司送药赚钱,学费都是这么挣出来的。你打过工么?留着那时间打游戏还有脸说你喜欢人家?”杨不悔对着令狐冲说,“这么着,你要是真有心,我帮你跟我爸一朋友说一声,他开医药公司现在正找临时工在各个点儿之间送药呢,报酬可真不错。”

  郭襄从书包里掏出钱包,拿出了7张100的票子拍在桌上,“我刚拿的奖金,也没什么急用,先借给你交学费好了。你打了工挣了钱再还给我。”

  令狐冲张着大嘴呆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郭襄仰着头,脸上带着一个有点茫然的微笑,“你确定你真的很喜欢一个人,你还知道到哪里能找到她,而且有足够的理由和她坐在一起,这是多么幸福的事。”

  

“别跟我说你就是一个大话家。”杨不悔斜睨着令狐冲,“我最看不起男人说得多做得少了。”

令狐冲热血上冲,说得多做得少,眼高手低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他,他总是不屑的驳斥―――然而现在,被两个女孩子逼到了这个角落,我们的令狐冲,忽然满心升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豪气,撑着桌子站起来,“好,就听你们的!”

郭襄微微一笑,“好,你要有什么困难,听力什么的。。。。。。我可以帮你。”

令狐冲一楞,方才他才知道郭襄只不过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于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辱,还没说话,杨不悔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哼了一声说,“你别这幅不服气的样子,你知道她的奖金怎么得的,大宋太祖杯杰出学生十项全能第一名,参赛的可是汴大宋朝大学才子一大把。小郭襄去年考托福已经考了满分了。”

“我靠,你。。那么牛。。。。。。”令狐冲不敢相信地结巴着。

郭襄的表情却既没有得意也没有羞涩,反而有一丝寂寞----她的十七岁的年轻的脸上,本来应该青春洋溢无忧无虑的脸上,总是会出现那一抹寂寞---她把一摞子钱递给令狐冲,抓起羽绒服披在身上,在餐巾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推给令狐冲,然后挥挥手走了出去。令狐冲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目瞪口呆,心里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这女孩子潇洒得简直没有任何词句可以形容,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当有,然而温暖的笑容却又如此地尘世。

杨不悔伸了伸懒腰,说我回去赶病历了,明下午你来消化科找我,我带你找我那个叔叔去。 仪琳一直都没怎么说话,这时候也是静静地站起来,跟杨不悔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转头,看了令狐冲一眼;很可惜,令狐冲满脑子的托福班,岳灵姗,全没有注意到她目光中,水一样的温柔。

  人一生的缘分真的是件怎么也说不清的事情。比如说,杨不悔,杨康的管床大夫,曾经非常愤慨于杨康的狐朋狗友们聚集于本来应该安静肃穆的病房之内嘻嘻哈哈,而现在,她正靠在门上,不时回头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门里面,杨康坐在枕头上,挥舞着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对有点颓地坐在旁边的令狐冲说,“你也太衰了吧,都追着岳灵珊去上新东方了,居然没能拉着小手儿跟人家一起回家。。。。。。”

  “今天她跟老六一块儿走了,说是要问老六几道听力题。”令狐冲闷闷地说,“她听力做得巨差,上课笔记也没记全,想找人给帮帮忙,可是我做得比她还差。。。。。。”

“我靠,谁给你出这种馊主意上什么托福班,简直就是把弱点暴露给敌人。。。。。。对了,还是传统方法吧,约她出去,新东方下课之后一起去看电影总行吧,或者去喝个茶听听民乐什么的,邀请得自然点,就随口一说,别太生硬。。。。。。”杨康继续开动脑筋。

“我约了。”令狐冲苦着脸说,“我今天下课之后约她看大宋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西域那个叫莎士比亚的人写的,她以前念叨过好几次。可是她问我几个人去,我说我就两张票,她说她爸不许她单独跟男同学去看电影看话剧什么的,她爸说单独约女同学去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的男同学一定心怀不轨。她说她虽然相信我是不会心怀不轨的,但是这样还是不好,后来。。。。。。”

“你那两张票呢?”正在一边吃栗子的郭襄嚼着满嘴的糖炒栗子问,“那可是我从我姐那儿顺的,你反正也没用上,还给我得了。”

“后来她说可是她很想看啊,然后说这样吧,你把两张票子都卖给我吧,我找人去看。。。。。。”

“然后你就把两张票都卖给她了?”杨不悔问,“你可真笨啊,你就不能说,那卖给你一张吧,我也想看,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不就完了?”

“老令狐要是这么机灵就变成欧阳克了。”杨康叹道,“不过我打赌他没有把票子卖给岳灵珊。。。。。。”

“噢,是啊。。。。。。”令狐冲接口,“我送给她了。”

杨康嘿嘿一笑,郭襄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咽下一颗栗子之后说,“令狐冲这孩子,挺实在的,真挺实在的。”杨不悔目瞪口呆了一下之后,心里倒是有点感动,觉得总是蓬头垢面的令狐冲,实在是个厚道人,那双瓶底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有着温暖的目光。

令狐冲张着大嘴看着他们,想了想,很认真地问:“那你们说,怎么办呢?”

杨康看着令狐冲,想了一阵,忽然抬头问杨不悔,“我快能出院了吧?”

  

“差不多了。”杨不悔回答,“你再禁食一天也就行了,要是要求出院下周一就可以出去,继续静养,服药,调整饮食。”

杨康转转眼睛,拍拍令狐冲得肩膀说,“我记得你跟我叫嚣说你羽毛球打得不错?还说要跟我单挑来着?”

“那是,”令狐冲说,“我从小就打遍我们小学没敌手。”

“嗯,”杨康点点头,“岳灵珊那小丫头痴迷羽毛球,约她去大宋国民体育场打球,单独约她不去咱们就说一帮人呢,大家一起玩嘛。到时候你大发神威,把老大,老五和我打得满地找牙,这一下没准就要拜你为师请教球艺,一来二去,大家逐渐可以退场,不就剩你们俩了,这教打球这件事,”杨康嘿嘿一笑,“免不了耳鬓厮磨肌肤相接,没有点邪心歪念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拿起郭襄方才找出来的柠檬汁喝。

   

“你也知道恶心说不下去,”杨不悔哼了一声,看见杨康手里的饮料,一个大步冲过去抢下来,“喂,你怎么回事,跟你说两万次了,不能吃喝酸性的东西,你想再多住两周院是不是?”

杨康看了看,“噢,没注意,没喝出来。”

“令狐冲发傻也就罢了,”郭襄脸上带着狡诈的微笑,盯着杨康问,“你想什么呢?不会是琢磨着跟谁肌肤相接耳鬓厮磨呢吧?”

   

杨康冲郭襄一呲牙,“我琢磨着你资质不错,我就牺牲一次跟你耳鬓厮磨给老令狐示范示范。”

郭襄却并没有小女生那种尴尬和羞涩,嘿嘿一笑,把肩膀凑上去,“来,来,厮磨。。。。。”

“真恶啊你们。”杨不悔皱眉道,“我先出去吐了。”

“别走,”杨康招手,“就这么着,羽毛球活动。”他往床头一靠,有点得意,“以这项健康向上的活动拉开征讨小妖女大会战的第一步。”

 

六点钟,例行的晚查房之前,郭襄和令狐冲走了,杨不悔跟宋青书一起接了一个新的消化道出血的病人,过去做入院检查,方才热热闹闹的病房忽然安静下来,杨康平躺在床上,觉得有点冷清。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将来岳灵珊那个鬼丫头和傻笑的令狐冲手牵手走在校道上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起自己的构思实在有点得意,羽毛球,多么健康的向上的运动,堂堂正正地一说谁能把阴暗龌龊的想法想进来谁就是自己阴暗龌龊。

嘿嘿,杨康得意地笑,就是要从光明正大的活动中发掘出暧昧温馨的机会,比如羽毛球,你可以循循善诱地手把手教给她,比如一起爬山,妹妹走不动了你可以不辞劳苦地拉着她往上走,比如一起参加个你很牛她没有你牛的竞赛,她愁眉不展的时候你特英明神武地指点她一下,。。。。。如果运气好,可以适时地充当一下大义凛然的英雄,救个美,不过对手最好不要太强,当然,这都是让她怎么仰视你,按金庸那老头儿的理论,通常女人还都有母性心理,那就是同情弱者,那你最好适时地柔弱一把,比如受个重伤倒在她怀里让她照顾几天什么的,那样就彻底圆满了,她不铭心刻骨才怪。。。。。

杨康笑得肩膀抽动,笑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来,呆呆地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花板上一滴水雾凝集而成的水珠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脸颊上,凉凉的,好像一滴眼泪。

穆念慈家。

 穆念慈搓洗着自己的白色毛衣,彭连虎把一车煤拉回来,码好之后,洗干净了手一边喝穆念慈给他泡好的茶一边随手翻着穆念慈放在书架上的相册。

“洗不干净了”穆念慈低声唠叨了一句。这件毛衣的袖口上,是杨康嘴角漾出来的鲜血,没有及时地洗,现在留下了淡褐色的痕迹。

“洗不干净就不要了。”彭连虎说,“买件新的不就完了,别搓了,天这么冷。”

“我喜欢这件。”穆念慈依旧低着头使劲地洗,再加了一勺洗衣粉。彭连虎挠了挠脑袋,念慈很温柔,从来不任性发脾气,可是执拗起来,却非常执拗,而最糟糕的是,当她执拗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彭连虎自己翻着相册,里面的穆念慈是个高中生,剪着傻乎乎的学生头,穿着土得掉渣的蓝布裙子,远没有现在清秀美丽。但是她的笑容特别开心,似乎比他认识她,做了她的男朋友,牵了她的手之后的任何一个笑容都更加开心。

彭连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里面多是穆念慈和同学出游的照片,划船的,她和一个女生拼命低着头似乎想要把头藏在船舷之下,穆念慈的手里撑着一件男式运动衣挡着泼过来的水;旁边的一个男生往对面的船上撂水,另一个男生---杨康,奋力地划船,头发衣服都被泼得透湿但是笑容相当灿烂;跳舞的,---他还记得那年他们汴大附中为了跟西域来的友好学校的访问者搞联欢,竟然搞了一场学生交谊舞舞会。每班10个代表,五男五女。那年彭连虎已经高三了,跳舞的主力军就是高一的穆念慈杨康他们。照片里的穆念慈表情异常的严肃紧张,搭在杨康肩上的手臂僵直得如同石柱,杨康倒是面带微笑,似乎很沉着,可是下一张照片,依旧是那个舞会,旁边其他的同学翩翩起舞,而杨康和穆念慈两个呆立当地,杨康挠着脑袋表情尴尬,穆念慈低头看着地面,彭连虎忍不住抽出照片,照片的背面是一行工整的小字—臭杨康,忘了步子,丢死人了。

彭连虎再把照片翻过来,仔细地看照片上的穆念慈,她低着头,刘海几乎挡住了眼睛,紧紧抿着嘴唇,她的纤纤的手指和杨康颀长的手指搭在一起;杨康彭连虎忍不住去想当时穆念慈的心情,是恼火吗?一定不是,是失望吗?也一定不是。那么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彭连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低头洗衣服的穆念慈,比照片里美丽很多的穆念慈,然而为什么,他觉得照片里的她比现在的她更加开心呢?他想不出来当时她的心情,但是他知道,不论她当时是气得跺脚,是恼火地一拳打在杨康肩头,还是无地自容地从大家的目光中逃跑然后回家狠狠地写下臭杨康三个字---她都不是像现在这样,微微地蹙一蹙眉,然后淡淡地笑笑。

彭连虎发了好一阵子呆,把这张照片插回去,他接着翻动着本相册。后面有许许多多有着不同的人的照片,其他的人如同背景,不变的是每张照片里都有杨康和穆念慈,甚至,没有穆念慈,只有杨康。骑在枣树上打枣的杨康,提着袋子捡枣的穆念慈;飞身投篮的杨康,鼓掌喝彩的穆念慈;表演成语“鬼哭狼嚎”的杨康,微笑着猜出这个成语的穆念慈;骑术娴熟,一手控着自己的马缰,一边回头拉着另一匹马的缰绳的杨康,紧张地抓着马鞍桥,身子左摇右摆的穆念慈。。。。。抱着生物竞赛和应用数学竞赛双冠军的满不在乎地笑着的杨康,指挥全班唱大宋朝廷好的杨康,打雪仗的时候被同学按在地上塞了一脖子雪的杨康,赢了中学生羽毛球联赛最后一场振臂高呼的杨康,打牌打输了脸上一边画了乌龟一边画了一堆狗屎的杨康。。。。。

各种各样的杨康,和各种各样注视着杨康的穆念慈。

彭连虎终于把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张照片,杨康穿着一身有点夸张的白色制服,和穆念慈一起跟高中的班主任合影。彭连虎忽然想起来当年劫持穆念慈的情景----人的记忆有时候是件说不清楚的事情,有些人,有些事,蛰伏在你的脑子里,也许永远不会唤醒,也许就在某一时刻,突然间就变得鲜活----那天,穿着白色制服的杨康一手提着雪糕,一手提着板砖,一脸狠象地在夕阳的余晖里跑过来,方才被惊吓住了的穆念慈,似乎早已经忘记了身边的劫匪,只是微微仰着头,张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向她跑来的少年,那个表情忽然就在彭连虎的心里复苏,鲜活了起来,他才突然发现,和那时的她比起来,现在的穆念慈竟然如此冰冷呆板,虽然美丽,但是只能算是一块没有气息的美丽的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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