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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学】狗男狗女 (一) -- 阿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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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狗男狗女 (七) (八) (九) (十)

狗男狗女 (七)

也许是因为那首卡萨布兰卡,我对高志恒的印象稍有改观,再见到他,

虽然仍不免唇枪舌战,但是末了,总能心平气和的笑笑,颇有一笑泯恩怨的

高姿态。但是感情就是这样的微妙而不可理喻。我相信如果写到

小说里,大家都会觉得,比起这鼻孔朝天的女主角,他算是个相当不错的

男主角了。就象我每次看亦舒的小说,都要急得跳脚,恨不得能把那些固执

自恋虚荣浅薄的老姑婆们从书中拖出来,冲着她们喊,嫁吧!嫁吧!以后

再找不到更好的男人了!!!以至于我渐渐对亦舒小说深恶痛绝了,就连对

自己,也心生厌恶。

然而生活不是小说。

也许让我心境平和下来的,不是那首卡萨布兰卡,而是那名叫narcissus的

翩翩浊世佳公子。我每天依旧上网,却多一分等待的心情。

有时他来,有时他不来。

他一上来,总是先问,“你好吗?”

这一声问候,就会让我绷紧一天的神经松弛下来,嘴角开始有了笑意。

他并不多话,但是每一句话,都是那样温暖人心,

如果发现我到2点多还在网上晃悠,他会说,“怎么还没睡?该休息了吧。”

如果我抱怨和系里一些人相处不来,他会说,

“人与人缘分天成,不必强求。”

如果我说,“今天真冷。”

道别时他会记得,“明天别忘了多加些衣服。”

当然他也有幽默的时候,

比如当我抱怨,“作业好难。”

他会说,“找个枪手。”

其实这些话,都很普通,也许他只是在敷衍。然而因为我寂寞,我情愿相信这

narcissus的存在,他关怀着,温暖着我,也许他是他,也许他是他。我不在乎,

所以我不去查他的IP,也没有告诉他,我还有一个ID,叫echoecho.

有时想起来,自己都会觉得好笑。以前在国内时,觉得迷恋上网是一件可怜可鄙

的事情,上网的,不是小学中学里的小毛孩,便是些无聊寂寞至极的人。在大学

的时候,生活还算多姿多采,自然不需用上网来弥补空虚。等到上班,是给洋人

卖命,挣的是血汗钱,回家最多上网给老同学发发妹儿,哪有力气聊天闲逛。

真没想到,念到博士,父母都当我是来攀登科学高峰的,哪想到我反倒堕落进

以前最不齿不屑的群落中来。

古人十年寒窗就金榜题名,从此终生不愁金屋美人。我除去幼儿园,从小学至大学

也算寒窗十六载,却放着所谓白领丽人不当,跑到美国来BBS,真正叫作世事无常。

这个叫narcissus的家伙,也许也不过是个穷极无聊的家伙,凭着一句深情款款的

“是你么?”,荣登第一号网络美眉杀手的宝座。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走在大街上,如果有人莫名其妙的问我,“是你么?”心情好时,

我会说,“认错人了吧你。”心情不好时,我会说,“神经病。”

经过多少痴缠和等待,那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终於在这浊世的茫茫人海里寻觅到你。

这样的场景,也只能在周星星的片中见到。

狗男狗女 (八)

周末下午,我推着购物车走在超市里,听见有人喊,“安琪。”

转身一看,这不是那天放我鸽子的矮瘦子何军么?然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今天身穿大红T恤,上书大字“真维斯”,下身是雪白笔挺的西裤,足踩

裎亮的黑皮鞋,小分头上抹了厚厚的发胶,闪着亮光,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

的模样。

他介绍着,“这是我的小师妹,赵晓芸。这是安琪。”

“Hi". 那女孩甜甜笑着。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暗暗惊叹果然年轻就是本钱。

那女孩,五官也不能说得上十分的美,但是一头柔顺的黑发,清新干净的脸庞,

娇娇小小的身材,罩在一袭苹果绿的绒线衣里,说不出的舒服。

“啊哈,你那天就是帮她搬家吧?”

何军得意的点点头,又问,“你车子取回来了么?”

“取了取了。”我笑笑。

他说,“以后有事尽管找我啊。”末了还冲我眨了眨眼睛。

然后和他的shimei一起推车走了。

我看着女孩的背影发了几秒钟呆,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惭形秽。

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色T恤,同样肥大的洗的发白的黑色灯芯绒裤子,踩着

一双破破烂烂脏兮兮的黑色皮拖鞋。从大学起,我就只穿灰白黑三色。当然大学

时是为了装酷装个性。上班后穿套装,为显老成持重。决定来美国念博士

前,是萌生了洗尽铅华要从良的念头,从此布衣荆裙素面朝天。本来还觉得自得

其乐。可是今天见着这叫刘晓芸的女孩,就只有自卑的份了。

回家我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平素忙忙碌碌疯疯癫癫,从来没有仔细的

打量过自己。今天不照倒好,一照吓一跳,原来黑胖了许多,并且双眼无神,老气

横秋。再一细看,右眼角居然有一道细微的皱纹。下眼圈的第一道皱纹是在我21岁

那年有的。那时唏嘘不已,同学安慰说,这没什么,等长出鱼尾纹时,才叫真正的

老了。现在,便是真的老了呢。我恨恨的攥紧拳头,心想,说什么人定胜天,真是

鬼话。

这一惊,马上决定去mall里头买护肤品去。我向来不多用化妆品和护肤品,以前

上班时,也不过偶尔抹抹口红。护肤则是用洗面奶就足矣,一直深信三分人样七

分妆,七分人样不用妆。然而,当真只剩下三分人样时,就只得期盼亡羊补牢为时

不晚了。

一进mall, 就看见VS大减价。我向来喜欢穿舒服的内衣,觉得一个女人如果爱自己,

首先就要给自己买舒服的内衣穿。VS的衣服惠而不费,减价后更是出奇的便宜。

可是看着一群妇女在一堆一堆小山似的内衣里翻翻拣拣,心里觉得既脏又令人厌恶。

所以我在VS的门前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进去。等cashier替我把那些内衣用带着

淡淡香味的粉红色薄纸一样样包好时,那厌恶的心理便烟消云散,没办法,谁让

我早就练会一身自欺欺人的好功夫。

然后走到化妆品的柜台。一向只用雅诗兰黛,因为喜欢这个名字。一口气买了一堆

眼霜日霜晚霜精华素粉底眼影唇膏,正在刷卡,听得边上有人叫道,“安琪!”

竟然是周思远和高志恒二人!我尴尬的看着他们,面前摊着这许多瓶瓶罐罐,

颇有几分人赃俱在的心虚。高志恒大大裂咧的拿起一个小瓶子看了看,得意洋洋的

对周思远说,“老周,我早说安琪是有化妆的吧,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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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青天夜夜心

狗男狗女 (九)

我只好冷笑着问高志恒,“那你来这干嘛?不会你也化妆吧?”

高志恒道,“我不化,是老周---的老婆化。”

周思远说,“我老婆指定要我寄这个牌子的东西给她。怎么,你也喜欢这个牌子么?”

我说,“没有,不过她们今天送的礼包比较大罢了。”

高志恒道,“你们女人呀,非要用这些化学药品来虐待自己的脸么?”

我悻悻然无话可说。

周思远却笑着问,“最近是谁在用粉刺露啊?”

高志恒顿时从脖子到脸涨的通红。

我放肆的大笑起来,笑完故意细细端详他的脸,果然额头上有好些痘痘,

“咦,真的也,今天才发现,你还处在青春期呀。”

“我只用过一次。”高志恒辩解着,一边狠狠的推周思远一把,骂骂咧咧着,

“好啊你个老周,居然出卖我,回去跟你单挑。”

骂完自己也跟我们一起笑。笑完周思远问我,“吃过饭了么?我们两正要出去

搓一顿。我请客。”

“白食哪有不吃的道理。”我欣然答应。

然后三人就到一家餐馆吃饭。高志恒因为天机泄漏,一路讪笑着很不爽的样子。

偏偏我是不依不饶的人,坐在他对面继续深情凝视他的额头。他先是窘,然后

自己也笑的吃不下去,说,“安琪,求你了,饶了我吧。”

周思远意味深长的说,“你们两个,真是一对活宝。”

我说,“别,我早过了青春期。”

高志恒苦笑着摇头,“你这得理不饶人的家伙。”

周思远突然说,“也怪不得呢,安琪,听这名字就知道,一直都是被人捧在

掌心里头呵护着长大,受不得半点委屈的。”

我一怔,抬头看他,他温和的望着我,不象奚落的样子,神情竟然带着几分爱怜。

二十六岁的老女人,早已练得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了,更何况小小的委屈。然而,

能被人呵护在掌心里疼着宠着,何尝不是所有女人的梦想。

我感激的冲他笑笑,心里开始嫉妒那个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女人,却仍作漫不经心道,

“你老婆一定是被你捧在掌心里头,幸福的不得了。”

他笑笑,“这要问她才知道。”目光平静温柔。

就在这一刻,不知我大脑里哪根神经突然短了路,脱口而出道,“我来告诉你吧。”

说着就把他的左手抓了过来,放在我的掌心上。我能想象周思远和高志恒错愕的

神情,但是我不去看他们,只是低着头,细细端详着他的手,能听见自己心跳的

声音。这只手,象我想象的那样,宽厚,温暖。我用食指轻轻划过他的爱情线,

轻声说道,“你看,你的爱情线,又深又长,所以你的她,会幸运,富有,象个

君王。”

然后,我抬眼看他,他还是那样平静的凝视着我,慢慢把手抽回。他的目光明亮深沉。

在那样一个夜色如水的晚上,我如痴人说梦般的轻触一个男人的掌心,身旁放

一袋粉红的VS和一袋浅绿的雅诗兰黛,这种情形不能不说是有点暧昧,只除了

边上还有个煞风景的高志恒。高志恒干咳两声,装模作样的看看自己的左手,又

看看自己的右手,耸耸肩膀道,“我好像天生没有爱情线呢,难道我一辈子讨不

到老婆?嘿嘿,我可不信那个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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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青天夜夜心

狗男狗女 (十)

回家一推门,赫然见到丽娟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一本书在啃,很是吃了一惊。

“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您老人家居然看起书来?!”

一直觉得和丽娟还算臭味相投,两人都是不看书不看报的半文盲,每天回家

后就是闲扯,然后看看肥皂剧,再上网看点花边新闻小道消息。没想到这位居然

转了性子,可见爱情的力量。

“安琪。”她抬起头,竟然面色凄惶。

我吓了一跳,“你吃错药了?”

“你可知道世界末日就要到来?”

“发什么神经?”我拿下她手中的书,一看,名字触目惊心的叫做<惊世预言>。

“你从哪弄来这本装神弄鬼的书?”

“刘晓东推荐我看的。”

“这家伙肯定没安好心。”我作不屑状。

诺查丹玛斯刚流行时我甫上初中,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刚大学毕业的时髦女子,

常常花大半节课的时间和我们吹嘘<诸世纪>的神秘诡异。我那时对那16世纪的

英国医生并不觉钦佩,倒是对我的女老师无比仰慕,觉得她美丽,博学,

神采飞扬。大学毕业工作后有天在街上遇见她,已经微微发胖,拎个菜篮,

牵着个皮猴似的小男孩,神态温和慈祥。她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

初中时听她讲那世界末日,觉得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不相干的将来。没想到时光

飞逝不知不觉中那遥远神秘的一年已经来临。其实在我出国前,这个世界末日

的预言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本来就喧嚣动荡的城市更加人心惶惶, 据说许多

人为此追随了一个名叫李老师的神汉,相信在末日来临的那一刻大喊一声李老师

就可以得到拯救。至於许多根深蒂固的无神论者,则是把这种惶惑和迷惘,当作

一种小资情调享受,包括我在内。出国后来到这偏僻闭塞的小镇,倒很快便把

这件事忘却。

丽娟说,“安琪,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真不希望到那个时刻,我还是孤孤单单

的一个人,想不出一个可以喊的名字。”

“放心,”我拍拍她的肩膀,“刘同学借你这本书的意思,就是告诉你,到时候

不需要喊李老师,喊他的名字就可以了。”

“去你的。”丽娟笑着拍我一下,笑容中居然带着三分妩媚,真是魔至心灵了。

“安琪,”她又问到,“到那时,你最想和谁在一起?”

我怔了一下,道,“如果真是那样,无论如何也要飞回父母身边,世上再没有人

爱我超过他们。”

丽娟黯然道,“也是,怎么能忘了老爹老妈。真到那时,感情这种奢侈的东西还有

屁用。”

我进屋,把那堆瓶瓶罐罐摊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决定上网。

不一会,那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悠然而至,问我,“还好么?”

我说,“不好,终於长出了鱼尾纹。”

他说,“我也有呢。”

我笑。

笑完后突然不安,问,“你是男是女?”

他答,“男。”

我问,“在你看来,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外表。”

“男人呢?”

“心灵。”

我放下心来,可见真是个男人,一个颇可爱的男人。於是向他坦白道,

“我今天作了一件荒唐的事情。”

他沉默。

我问,“你还在那么?”

他说,“我在听。”

“我主动去抓一个男人的手。”

他居然发来一个笑脸“:),然后呢?”

“没有然后。”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他。他提她老婆时的温柔让我嫉妒。”

他沉默。

我只好再发,“你在那么?”

他说,“我在听。”

“我很不要脸么?”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有一点。”

我颓然。

但他接着说,“可是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

“即使他已经结了婚?”

他又沉默。

我只好再问一遍,“即使他已经结了婚?”

过了半响他才答,“

“如果他也喜欢你。当一个第三者成为成功的第三者后,她已不再是第三者。”

我流泪。

沉默了许久许久,我问他,

“如果真有世界末日,你可愿意陪我直到最后一秒?”

他说,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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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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