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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厚脸皮啊厚脸皮《胭脂扣修正版》上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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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厚脸皮啊厚脸皮《胭脂扣修正版》上

胭脂扣(上)

□ 慕容无言

  

  清咸丰初年,虽有拜上帝会在广西起义,但尚未成势,江淮大地仍是一片安逸,时进初夏,夜中仍有农夫开渠灌苗,惹起一片蛙鸣。此夜有风有云,月色明煌,一圈焦黄色的月晕围绕在四周,象极了摊熟的焦脆煎饼,鱼鳞一样的云纹铺满了西半天,遮掩着忽明忽暗的星光。四周的蝉鸣渐渐寂静,蝉噪声却又渐渐响起,风吹着坡下的麦穗缓缓起伏。远远望去,益阳镇内万家的灯烛早已熄灭,只留下月光中隐约的城墙轮廓,整个城镇由远及近都笼罩在一片安详的夜色中。

  城外桑林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健壮少年从树上跃下,他伸出手指在嘴里含了一下,高高举起竖在空中。片刻后,少年欣然仰头向树上喊道:"月师姐,果然起风头了,偏西风,怕到了二更时会更大。"这二人是同门师姐弟,师弟名叫铜锤,坐在树上乘凉的是师姐月依然。

  月依然起身跃下,仰头看看天色道:"好天气,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铜锤,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那少年用枪杆从树后挑出一个大包裹,拆开来翻检道:"师姐,都齐了,有三斤硫磺、五斤火油、两根火把、四根火折子,还有火石、火镰,噢还有一大包万金油。"

  "万金油?带它做什么?"

  "一会我放起火来,火借风势肯定难以控制,万一伤着了师姐临时不好找大夫,我想有些伤药在手头总是有备无患的。"

  月依然闻言一愣,举起手来就要在铜锤的后脑勺上拍,手到中途却黯然收住,想起这一路上师弟掏空心思的逗自己开心,月依然不由仰头一声长叹。月色中只见她纤秀的下颌一阵轻抖,消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在风中轻轻摇晃。铜锤不知自己那里说错了话,不安的手扶长枪愣在哪里。半响过后,月依然侧身从树枝上摘下宝剑和背囊道:"走,下山。"便大步朝山下走去。铜锤横过鸭蛋粗细的白蜡杆长枪,将包袱挑起扛在后肩,快步追了上去。

  "师姐,烧山下城里谁家的房子?"

  "十字街右手,任家胡同里正数第三家,门口有上马石、石狮子的那一家。"

  "任家胡同?哦,我去过...第三家,什么?师姐,那是大师兄家!你要烧的是大师兄家?"铜锤双目圆睁愣在当地,月依然却神色自若依旧快步而行。她走出几步后发觉铜锤并未跟上,回身冷冷道:"你若不愿意去,便将东西给我,我自己去。"

  铜锤后退半步伸手将包袱拢在怀里,哀声道:"师姐,有事不能好好说么?干吗非要烧大师兄的房子呢?那可是大师兄啊,我...我不敢去。"

  月依然上前一步,探手伸到铜锤身前,此时月依然面色苍白,原本秀气的樱唇微微颤抖,一双美目中的眼神冰冷如霜。铜锤不敢拗她,迟疑着把手中的包袱递过去,月依然一把抓过包袱转身大步而行,铜锤呆立片刻,倒提长枪追上去跟在她的身后。铜锤疾步紧随着月依然,心里却乱成了一团,一边是他敬若神明的大师兄,一边是他追随不离的三师姐,今夜这两人却要同室操戈、血肉相搏,将他生生夹在了中间,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到了城外展开轻功翻墙而入,穿房跃脊来到任家胡同,月依然亮出宝剑问道:"铜锤,你到底帮谁?"铜锤皱着眉吭哧了几声道:"我...我帮你去放火吧,我怕你不小心烧到自己。"说完接过包袱向任家后院而去。

  月依然站在任家大门口仰头望去,门廊上一块斑驳的老匾在摇摆的灯笼下忽明忽暗,却依稀能辨认出是清初名臣张廷玉亲书的"举人"二字。横匾下暗红色的大门闭的严严实实,两边台阶下的上、下马石在灯笼映照下反射出铁锈色的暗光。月依然咬咬牙心中暗道:"任沧浪呀任沧浪,我后门放火、前门杀人,看你是顾我还是顾及她。"

  月依然、铜锤与任沧浪等四人同门下学艺,大师兄任沧浪入门最早,尽得真传,再加上身处诗书世家,早早便考取了举人,文武双全更显得洒脱儒雅。月依然爱慕大师兄在门中早已不是秘密,两人虽未越理,却也私下有了肌肤之亲。平日师傅和众人也从中极力成全,本来是件亲上加亲的好事,可是前年大师兄下山后,才知道家中父母已经为他物色了一位大家闺秀,并替他换了八字贴,接了对方进门。任沧浪不忍舍弃月依然,又不愿背负不孝的名声,实在有些左右危难。这件事让月依然与任沧浪之间势同水火,几次同门聚会任沧浪都借故躲开,连今年给师傅拜寿都是独自提前进山匆匆行礼。月依然先前还盼着事有转机,毕竟两人爱慕许久,未必就没有机会。可是去年传来了任沧浪成婚的消息,一众师兄、师弟们前去贺喜,却无人敢透露给她一丝讯息,她还是在行镖时听同行议论方才得知。月依然性情刚烈,一年来将一腔怒火忍了又忍,总劝慰自己大师兄必是拗不过父母之命,才不得已而为之。谁知一年之后竟传来了大师兄的妻子有了身孕,任沧浪将为人父的消息。月依然这才按耐不住,带着铜锤打上门来前来泄愤。

  想到自己心中的爱人正和那个所谓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同床共枕,月依然心中的怒意如江涛翻涌般,再也压制不住。她跨步跃上台阶,抬脚朝大门踹去。一声巨响,震的任家门楼灰尘尽落,那块老匾也在门框上连晃几晃,门却没开。月依然见一脚竟然没有将门踹开,心中怒意更盛,将手中剑顺门缝插入奋力下劈,随着她手腕不住加劲,宝剑接连切断两道门闩一斩到底,月依然接着飞起一脚将大门踢开。大门洞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进方圆数十步的前院,一道影壁墙挡住了二进门,看不到内院的情形。月依然抬腿进院,眼泪却忍不住从脸上潸潸而下。

  两侧门房里的任家护院的下人听到动静纷纷涌出,手里提着刀枪棍棒一齐拦住月依然的去路。为首的护院见来者是个俊俏女子,手提长剑满脸悲愤,身后也无同党,当下有些诧异,便抱拳问道:"这位..."。话音未落月依然长剑一抖直刺他前胸喝道:"闪开!"剑势迅疾而至,眨眼间便已刺到,那护院措不及防,手中反握钢刀更无法招架,连忙全力后跃躲开月依然这一剑。其他人见月依然不待搭话直接动手,连忙各挺刀枪一拥而上,将月依然围在核心。月依然心中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求得就是自落险境,受人刀斧,她倒要看看他任沧浪是去救火烧之危的爱妻,还是舍下妻子来救自己。当下月依然展开长剑只管全力向内院猛冲,众护院见来犯者只一女子,开始多少有些轻敌,没想到月依然长剑运转迅捷如电,招法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几招间三名护院或被刺或断臂纷纷重伤,竟无一人抵挡得住她三招连击。一时间月依然在人群中持剑冲杀如同疾风催草一般,挡者纷纷披靡,众护院顿时大骇,有伶俐的站在一边高声喝喊:"点子扎手啊!拿洋枪,拿渔网去!"

  习武者临战斗敌全凭身法如电,最怕渔网、绳索之类的缠绊之物,洋枪是近些年才时兴起来的霸道利器,一个毫无力气的孩子手持它,瞬间也能放倒习武多年的壮汉,众家丁至此时显然是动了杀气。几名家丁取来洋枪装好铅弹、火药,却只见月依然在人群中冲杀穿梭,一时无法瞄准。领头的武师急声道:"兄弟们散开啊!"一众武师、家丁顿时应声或急急跃开,或就地伏倒,将月依然暴露在洋枪之前。正在此时,内院中有人一声低喝:"都住手!"声音浑厚,远远传来却清晰响在众人耳边,众护院四下退开,平举刀枪护在身前,一齐扭头看过去。只见影壁墙后当先走出的是倒提大枪低头不语的铜锤,铜锤后面那人身材高挑神色俊朗,身穿浅青色的长衫,白袜麻鞋背插长剑,左手挑着一个白纸灯笼,右手拎着装满引火之物的那个包袱,正是月依然与铜锤的大师兄任沧浪。

  铜锤垂首走到月依然身边低声道:"师姐,我刚进后院就遇到了大师兄,你知道大师兄的功夫,整个江湖又有谁能在他面前放得了火啊..."任沧浪微微皱眉,遣散了一众护院,吩咐仔细救治伤者,手擎灯笼来到月依然近前,看着眼前满面怒容的月依然,却无话可说。月依然怒视任沧浪,二话不说上前挺剑就削。任沧浪闪身避过,他左手斜挑灯笼右手握剑,长剑带鞘挥出搭在月依然的剑上,任沧浪运转内力稍稍一带,月依然的长剑就偏了方向,等月依然催动内力变招时,任沧浪的力道方向又有变化,御夫牵牛般借着来劲却带着月依然的力道游走。月依然收回长剑抖手腕点刺任沧浪的小臂,任沧浪宝剑在手中一转,又搭在了月依然的剑身上,推磨一般朝四下引动她的剑势。月依然跃步趋近疾刺如雨,任沧浪不慌不忙舒步缓退,长剑压在月依然的剑身上不离不弃;月依然含胸拔背硬削硬剁,任沧浪横步闪躲,宝剑搭在她剑身上如同推磨般往复圈动,消耗月依然的内力。 这一下月依然满腔愤恨如同发泄在棉花包上,左右找不到出力之处,胸中怒意愈发的炙盛。

  月依然见任沧浪剑术竟精进如斯,知道自己报仇无望,忍不住越斗越恨,索性完全不管任沧浪的招式,只管挥动长剑或削、或刺、不成章法只向着任沧浪全力乱戳。任沧浪圈动宝剑全力守御,搭、引、圈、转,将月依然的攻势一一化解却不进击,只在搭引间消耗月依然的体力。数十招过后,月依然只觉剑势沉重,自己刺出的每一剑都被任沧浪的招式牵引的摇摇晃晃,再过数招,月依然一个根劲不济,长剑被带竟然脱手掉在地上。

  月依然咬牙恨声道:"果然好本事。"她转身夺过铜锤手中长枪,抖枪花点刺任沧浪的前胸,同门情谊、爱慕往事统统抛在脑后,只想刺任沧浪当胸一个大窟窿。枪长剑短,月依然心中杀意又盛,长枪去势急如盘蛇扑兽,大枪穿梭换把眨眼间刺到任沧浪前胸。任沧浪却一反常态出手迅捷如电,他偏头让过枪尖,转动剑鞘顺枪杆反削而上截在月依然手腕的神门穴上,月依然刚觉手腕一痛拿捏不稳,长枪已经被任沧浪抄在手中。

  月依然空手立在地上,恨的咬牙切齿,她双掌一分右臂前伸拍向任沧浪的胸口。谁料任沧浪这一次却不躲闪,也不招架,月依然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拍在任沧浪前胸。手掌触体沉闷,砰然作响,任沧浪身形一震,多年习武练就的反应使身躯自然而然的抖肩含胸,卸去了部分力道,但这一掌也算是结结实实的正拍在他前胸上。月依然猝然得手,不由得一愣,任沧浪咬牙忍受剧痛,一边观战的铜锤却惊呼一声。月依然前掌拍中任沧浪,却发觉自己刹那间的心头一阵酸疼,这一掌好似拍在自己身上一般,疼在前胸,痛在全身。月依然眼泪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后掌举在半空却再也打不下去了。

  任沧浪左手提灯,右手长枪拄地一阵咳嗽,半响后直起腰来缓缓道:"师妹,近来可好?"

  月依然望着对面的任沧浪,心中又痛又恨,又怨又爱,她轻轻摇头道:"你既然说不愿娶她为妻,却为何还要成礼,有了夫妻的名分;你既然迫不得已娶她,为何还要…还要有夫妻之实,做了孩子的父亲。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的虚伪!"

  任沧浪叹口气,将灯笼放在地上,轻轻道:"百善孝为先,我熟读孔孟,遵从理学,岂能强拂父母意愿,做不孝之人?我既然三媒六证的娶她进门,就要真真切切对她,她将一生都交付于我,为我侍奉双亲,掌持家里,我又怎能首鼠两端,对她虚于委蛇?"

  月依然苦笑一声道:"是啊,任举人是乡郡名士、谦谦君子,上孝高堂双亲,夫妻举案齐眉,两下都不相负,可我呢?你负我没有!"

  任沧浪摇摇头,良久无言。月依然到此时,只觉腹中积攒了千言万语,却难以说出口,只有一身的怨气,她提掌前扑,跃到任沧浪近前,高举的左掌却拍不下去。

  铜锤见状几步跃过来伸手扶住大师兄,将自己隔在月依然身前。铜锤叹口气道:"师姐,我不是大师兄,可我如果身处大师兄这个地步,真想不出几全齐美的办法了,索性倒不如自己跳河来得痛快,我想大师兄心里,也未必就比您好受些。"

  月依然恨声道:"我一直想来找你。"

  任沧浪点头道:"我知道。"

  "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说你不在乎我。"

  "我知道。"

  "我这次后院放火,前门拼命,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看重她,还是更顾念我。"

  "我知道。" 昏暗跃动的灯光中,任沧浪双眉紧锁,鬓角发间的白发隐约可见,已全然不是当年倜傥潇洒的大师兄了,反象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月依然轻轻叹了口气,不由自主的伸手摸向自己颈中,银链穿挂血红色的胭脂扣犹在,当年送扣之人正站在面前,可此时心境却已非当日而语了。

  月依然摇摇头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在此罗唣,倒让江湖上的人小看了我铁蝴蝶,铜锤,走。"说着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院子,铜锤应了一声,从任沧浪手中接过长枪,拾起长剑追了上去。月依然沿着长街疾走,几步过后她忍不住手捂住嘴放开脚步疾奔出去。任沧浪在院中伫立良久,直站到灯笼中烛火熄灭,四下里一片黑暗,方才慢慢转身,朝后院走去。

  江湖人也要吃饭、也要穿衣,也要为生活去挣银子。自古穷文富武,说的是大凡习武者多少都有些殷实的家境,而艺成后多半要走两条路,要么开帐授徒,要么以保镖、护卫为生。月依然本就是孤儿,父母早亡,家中财物也被族亲瓜分一空。好在她一身武艺,道逢乱世许多大户人家、商贾、店铺都在重金寻求护卫。虽然她是女儿家,但手上有实打实的功夫,头上又有多年闯荡出来的"铁蝴蝶"的名号,也不愁没有主顾,落得衣食无忧,将漫长日子过的一天便是一天。

  铜锤骑马一溜烟的跑回居住的会馆,下马进门笑着跑进屋道:"师姐,我按您教的,板着脸对那掌柜的说'铁蝴蝶让我传话给你,今天再不结账,三天内就来烧了你的宅子!'那守财奴果然吓得破了胆,乖乖的把上次欠咱们的镖银结清了,师姐,烧房子这招怎么管用啊?"

  月依然冷哼一声:"那些掌柜的都是学徒出身,抠门的紧,连咱们在刀尖上打滚用命换来的镖银还要拖欠,真是没了良心。他们挣一辈子钱就图在州城里买间宅子安身,好远离走出来的穷乡僻壤,所以你说放火烧房,比揍他一顿还让他害怕。我当年也是迫不得已,一时气愤才烧了一家主顾的房子,没想到这一下到出了名,吓唬起人来也方便了,你师姐一个女人家,有时候不强横点就要吃亏的。走吧,这一次是保方记药行的镖。"

  府城方记药行要将数车药材运往上海,这一路上穿州过府,还要穿越太平军的辖地,掌柜的贪图红利又怕乱世军匪横行,便聘约了十几位知名的武师一同押车前往。

  满满六辆车的草药,护送武师连同商行的掌柜方谢晓、伙计一共二十余人,顺着官道向东而行。武人相轻本是习武者的恶习,一项绝艺在身,顿时便自觉可以横行天下、藐视群雄了。月依然与掌柜的相熟,这次自然是受聘同行,其他数位武师却是头一次共事,眼生的很。这几位武师多在三十出头,性情豪爽血气方刚,一路上自然对月依然这女流身份多有不屑,言语中也多有无理。月依然只装作不知,一路上休息、饮食都避开众人,身边自有师弟铜锤殷勤照顾。

  这一日进了湖州地界,因为官道毁坏的利害,耽误了行程,一行人到了天擦黑还没到宿头,众武师便轮流手提灯笼前行开路。等雇佣武师都轮过一遍之后,带头的武师张鹏将灯笼从马上朝月依然一递,仰起下颌示意道:"哎,该你了!"

  月依然恼他说话无理,端坐在马上并不答话,只从行囊中摸出一块饼子掰成小块自顾扔进嘴里。张鹏本是张麻子脸,当众吃了这个瘪子顿时怒火上涌,脸上大大小小的麻子撑的发亮,这几天来他冷眼看着掌柜的对月依然恭恭敬敬,心中早已不服,这递灯之举原本是想给月依然一个下马威,让她识的颜色,没想到月依然却将他视作无物一般。偏巧这时铜锤在一边懒洋洋的接过话来道:"麻子,你新来的吧?你听说过铁蝴蝶提灯探路吗?"

  张鹏闻言大怒,扭头朝地上吐口吐沫就要催马上前与铜锤理论。方掌柜眼见内乱骤起连忙截上去拦住张鹏,将灯笼递给一个伙计道:"王十二,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前边照路去!"再回过头来好言安抚张鹏,催动车队继续前行。

  众人前行不过数十步,前方草丛中一声弓弦响,"吱--"一只响箭射出,从王十二的头顶飞过斜斜插在第三辆大车的车辕上,尾羽乱颤。王十二喊一声:"我的娘啊!"翻身从驴背上滚落,扔掉灯笼抱着脑袋跑回来,一头扎在掌柜的身后。众人一惊,连忙拉出兵刃拢目望去。只见从夜色中缓缓走出一个五尺高的汉子,此人穿一身打了补丁的黑色衣裤,脚穿草鞋,用一块碎花的包袱皮蒙面,手里拎着一根小臂粗细的熟铜棍。掌柜的久经江湖,一见来人这身打扮便知道是打劫的强盗无疑,但还是壮起胆子明知故问道:"前面什么人,快快让开,我等还要赶路!"

  那人横过手中铜棍在路中间站定,手指药材大车道:"五十两。"言语简单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方掌柜闻言心中自有盘算:请这些个武师护卫,不过三十两银子,若是那强盗只要几两银子便犯不着动武结下梁子,破财免灾,给他些零钱打发他走路;但这斯狮子大开口,一要便是五十两,有道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如此还是让张鹏等人前去对付的好,于是不再言语,将目光转向了张鹏。

  张鹏明白方掌柜的意思,但他也不愿轻易与人拼命,便使个眼色给身边的肖得福,示意他上前去探探那劫匪的门路。肖得福跳下马手擎单刀上前抱拳道:"这位朋友,在下形意门的肖得福,那位是少林派的麻面判官张鹏。我们受人之托护送货物到此,还望朋友给个方便,日后朋友若有差遣,兄弟自当全力帮办。"肖得福为人圆滑,上来先与对方攀关系,谁知那劫匪冷哼一声,全当耳旁风般毫不在意。肖得福干咳一声继续道:"行走江湖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家多堵墙,我们这些做护卫的,一家老小还指望朋友能给赏碗饭吃。"这到是实话,没有强盗也就没有护卫这一行了,行走江湖凭的是武艺不假,但打打杀杀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做护卫一行的规矩就是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路遇麻烦和气为先,不然得罪了黑道的英雄肯定有自己倒霉的一天;但是一旦说破了动手,即便不敌也必须以死相拼,不能临阵贪生怕死坏了行规信誉,不然传出去就坏了名声没了主顾。肖得福这一段软话说完,见对方还不言语,只好晃单刀亮个小架道:"朋友,你孤身一人,我等若是一涌而上想必你也讨不得便宜,何苦非要自不量力呢?"

  话未说完,那劫匪喝道:"要钱便给,怎地好不啰嗦!"竟然挥铜棍朝肖得福当头砸下。肖得福忙横步侧身闪过,递刀锋前削对方的手腕。那劫匪一棍砸出势大力沉,肖得福原以为他全靠蛮力出招,定然运转不灵,所以才有前削对方手腕的巧招。没料想那劫匪招法极灵活,铜棍砸落的同时后手摆动,铜棍运势横转朝肖得福拦腰扫到。肖得福一把单刀行走江湖十几年,临敌经验无数,知道棍棒一类的兵刃越是梢头劲势越足,当下不退反进,反握单刀垫步抢进那劫匪的身前, 转手腕刀身倒贴小臂横削对方的肩头。这一招马跃檀溪即躲开对方铜棍的棍稍,又攻敌所必救,是险中求胜近身搏击的绝招。

  月依然在后边见两人过招,冷笑一声道:"空门大露尚且不知,活该打屁股。"说话间只见那劫匪放开右手改成单手握棍,他侧身躲开单刀,一招大鹏单展翅左手棍重重击在肖得福的屁股上。肖得福一声痛叫,飞出数步爬在地上不住呻吟。他心中明白对方是手下留情,不然这一棍上抬三寸,他必定是腰椎粉碎。

  同行的众武师一见肖得福被打,一声呼啸各挺兵刃齐齐围住那劫匪,展开架势厮打起来。那劫匪孤身一人又是四面受敌,在众人围攻之中却丝毫不落下风,一条熟铜棍运转开如同乌云遮月一般,反将众人统统罩住,众武师刀剑寒光闪烁,如同条条闪电,在乌云中时隐时现。

  月依然手按剑柄观看片刻,大声道:"偷腿不过膝,自讨苦吃!"话音未落,武师中练谭腿的那一位被那劫匪抄住足髁扔出圈外。那武师怒视月依然一眼,从腰间解下九节鞭返身又扑入战团。月依然冷哼一声又道:"枪怕抖花,棍怕点圆。"话音刚落,两名武师被铜棍当胸点中,兵刃脱手连退几步仰面栽倒。那劫匪放开手端、指东打西、拳棒并用,剩下几名武师或被扫中小腿,或被弹飞兵刃,或被点中穴道,竭尽败落,各自抱住伤处大声呻吟。张鹏也被铜棍重重杵在腰间,一口气被茬住,疼的跪在地上不住倒吸冷气,满头冷汗如同黄豆粒般滚落下来。

  那劫匪将铜棍横扛在肩上,岔开双脚稳稳挡在官道正中,看着不住擦汗的掌柜,大有一夫挡关之势。方掌柜转身用一种烧香拜佛时的眼神看着端坐在马鞍上的月依然。铜锤解开枪套露出一尺三寸长的镔铁枪尖,抖抖枪杆道:"师姐你歇歇,我去。"

  月依然跳下马拉剑出鞘道:"你去要过了五十招才能胜他,那时候天色更晚,到了宿头恐怕店家封火,作不出热汤面了,还是我去快些打发了他咱们赶紧上路。"

  月依然这话说的声音响亮,所有人都听得真切,遍地的呻吟声顿时为之一停,那劫匪铜棍拄地哈哈大笑。他手点月依然道:"妹子,来来来,看我这一路伏虎棍法你到底几招能破。"月依然也不多言,走上前去左手捏个剑决,右手摆一个凤点头的起势,宝剑遥指那劫匪咽喉。那劫匪两手持棍轻轻一抖,立棍头戳向月依然的前胸。这一戳动作极快,出招时铜棍尚在数步之外,未见那劫匪身形移动,棍影一晃眨眼间就已经点到了月依然胸前,这一招比方才与众武师交手时不知快了几倍,显然此人方才一人力战众武师并没有用出全力。

  那劫匪快,月依然更快,她横步侧身,出剑前削那劫匪的手腕,这一招与方才肖得福所用的招法完全一样,速度却快了不知几十倍。月依然有意露几手功夫,一来让那劫匪知那难而退,二来也让同行的张鹏等一众武师有所见识,所以出手就用肖德福方才的招式全力抢攻。那劫匪大惊之下铜棍不及横扫,连忙缩手后跃,月依然进身疾追,长剑前刺。那劫匪急忙横棍外磕,月依然宝剑在棍身上一拍借势斜挑,架在那劫匪的颈侧。那劫匪连忙挥棍横拨,同时仰头避剑,月依然长剑回收,顺手在那劫匪胸前一划,将他的衣衫挑开一道裂口。月依然这几招剑法快的匪夷所思,身形跃动如同惊鸿,剑势更迅如闪电,从那劫匪强攻开始,到月依然对攻硬上,两招间不但攻守形势易手,那劫匪更已败了一阵。

  那劫匪骤然吃亏满面惊讶,顿时收起轻敌之心,他双膀摆动伏腰起臂,高举铜棍端端正正摆了一个李存孝打虎式,姿势大开大合法度森严,却是正宗的南派伏虎棍法。月依然纵身前跃,长剑抖花虚刺对方前胸,那劫匪吐气开声伴着一声大喝铜棍斜劈下来。月依然稍退半步堪堪让过棒稍,趁对方招式见老旧力方竭之时挺剑疾刺,那劫匪忙横棍护在胸前,同时脚下疾退。月依然进步疾追,手中长剑不停,剑锋如蕖鸟啄木般刺在铜棍之上,一连串叮叮铛铛的撞击声如同珍珠落玉盘,又如银簪拨琵琶,响的迅急干脆。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分,月依然收剑还鞘,那劫匪又退出数步方才立住,刚要摆个架势,两臂一分时胸前的衣衫却化作片片蝴蝶竭尽脱落,露出身上健硕的肌肉。

  那劫匪没想到自己竟败落得如此彻底,连一个换招的机会都没有,他低头愣了半响,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子脸,问道:"难道这位就是三湘、江浙一带有名的侠女铁蝴蝶不成?"

  铜锤走上来立在月依然身后傲然道:"行啊,看不出你手上功夫一般,招子倒很亮。"

  那劫匪叹道:"也罢,技不如人输的不冤,你们绑了我见官去吧,是打是杀我俞洪涛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算好汉。"

  月依然拦住要上前绑人的铜锤,掏出一小块碎银扔给俞洪涛,那汉子接银在手不由一愣,瞪着眼睛看过来。月依然道:"你一身好武艺在此落草岂不可惜?大丈夫身怀艺技应当建功立业,也要给自己挣一身富贵。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拿些银两前去投军,将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那是何等荣耀,在这里剪径虽然只是一时不得已,但日后传出去岂不坏了你大好男儿的名声。"

  俞洪涛手捧银子"嘿"的一声长叹,抱拳弯腰朝月依然一躬到地,扛起铜棍转身大步走去。身后方掌柜凑过来问道:"月姑娘,怎地就…放走了?"

  月依然道:"这人在这一带我从未见过,他的伏虎棍法又是正宗,方才与众武师交手也多留余地,所以决不是惯匪,肯定是遇到解不开的麻烦,不得已在此剪径。给他指条路、送个方便,也算结下一段善缘,将来也许山穷水尽的时候用得着。"

  这时候众武师俱都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纷纷走到月依然近前不住恭维,月依然也不多话,跨上坐骑指挥众人登车赶路。所有人当下都如指臂使服服帖帖,不用点唤自有人举着灯笼前行探路了。

  第二天车队早早启程,天过午时便到了湖州城下,众人催动车辆前行,远远的就看到西门下官道两边一溜烟摆开了几十个站笼,数十个蓬头散发瘦骨嶙峋的汉子被关在站笼中,脸色憋的青紫,气若游丝。站笼是官府的刑具,把犯人放进去只能踮着脚尖站着,脑袋被架在笼顶的圆窟窿里,不出两天,罪犯就会被自己的身子活活坠死,把脖子从腔子里生生拔出一大截来,据说在甘陕一带还有罪犯被风刮成肉干的传闻。再往前看去,城墙下支起一排支架,远远的沿城墙向两边伸展开去,无数的人颈套绳索被吊在支架之上,就象大户人家过节时沿墙插的灯笼。再向远处望去,一群群黄蓬蓬的野狗聚在一起朝这里望着,想必是要等到天一入夜便冲过来大嚼人尸。

  月依然不禁皱眉道:"这些人都是太平….长毛乱党么?"肖德福凑上来小声道:"姑奶奶,您看在长毛里当兵的哪有这样瘦弱的啊,那站笼里的人头上还打着辫子呢,又怎会是留发的长毛?那是州县的官府为了冒领军功,将与长毛交好的百姓抓过来充作长毛的。"

  月依然听了浑身一寒,指着城墙下一溜吊着的尸身问道:"他们都是么?"肖德福"嗨"了一声继续道"我的姑奶奶,长毛兵锋正盛,这道台要是有本事活捉这么多长毛,还不早就被保到军机处做官去了?这瞒上的伎俩,都是一级瞒一级的,他报大捷斩获八百,巡抚衙门就敢报大捷斩获三千,到了总督就报皇上斩获一万,朝廷巡查下来,总要有些脑瓜子让钦差大人数吧?唉,可怜了这些个身处此间的老百姓啊。"

  正说到此,方掌柜咳嗽一声道:"别说了,到城门了,慎言别惹麻烦。"车队停在城门下,方掌柜前去打点守门士兵,众武师擦汗、喝水,下马活动活动手脚。月依然四下望去,城外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都已经荒芜,原本稻花摇摆的地方,如今变得杂草丛生蚊蝇聚集,阵阵蛙鸣也替换成野狗低吠。月依然坐在马上,两条秀眉不由拧成了一团。

  车队穿过湖州城向北而去,一路上只见残垣断壁,到处荒芜,道路边偶尔可见倒毙的女人和孩子,也都被野狗撕咬的尸骨不全。张鹏摇摇头叹口气道:"唉,宁做太平犬,末做乱世人啊。"

  肖德福也道:"哪怕你生在朝廷这边,或者长毛那边都好,暂时还有个半饥不饱的安生日子可过,最苦的就是这些处在两边交兵之地的老百姓,留着辫子被长毛杀,散了辫子包头又被朝廷杀,苦啊!"

  月依然道:"不是说太平军军纪严明,辖区内路不拾遗,老百姓安居乐业么?"

  张鹏苦笑一声道:"我的大妹子,这年头,当权掌印的人,说话都未必可信啊。太平军若真是那样,老百姓还用得着逃难么?再说了太平军也不是百战百胜,战线难免拉锯往复,这一往复,倒霉的还是普通老百姓。他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诗么,叫'兴,百姓苦,忘百姓苦'。"

  车队一路上谨慎前行,行至白龙湾渡口时却遇上了麻烦。守卡的太平军搜遍了众人随身物品,没发现什么夹带,带队的军官围着药材车转了几圈忽然问道:"这一车药材是运往哪里的?"方掌柜的如实回答是运往上海。那军官略一思索道:"天父、天兄率领百万大军正在上海江浙一带诛妖,尔等这药材运到上海是要给清妖救命,要谋害我天国将士啊!"方掌柜闻言顿时吓的魂不附体,连忙上前告饶解释,可任凭他百般解释那军官一概不听,喝令军兵推车入水、捆绑众人。推车入水尚且罢了,只是绑人这句话出口,一众武师谁肯束手就擒,大家各拉兵刃团团聚在一起。那太平军军官见月依然等人公然拒捕,忙释放信号,几声号炮响动过后,又有几支太平军人马从四面围拢过来。一众武师自持身怀武艺,都是单打一的好手,一开始还气势咄咄,毫不相让,担大家都是从来没见过军阵、没上过战场的,那军官令旗挥动,长枪手挺枪排成数排将众人逼在中心,众人顿时慌乱起来,都没了主意。那军官再挥令旗,前排长枪手抱枪下蹲,身后数十名弓箭手起身扣弦,瞄准一众武师,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僵持在白龙湾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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