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六
朦朦胧胧中,那只羊不时喷出一股粗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有时它猛地摇摇头,带动耳朵“得叩得叩”地响。它不喷气不摇头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地咀嚼,声音虽小,但总能钻进我的耳朵。
用被子蒙住头,用军大衣蒙住头,一来太气闷,二来也阻断不了羊发出的声音,我终于烦得身上发热,乱拍了一顿椅子,呼的坐了起来。我想,这只破羊,长得黑不溜鳅的,没想到会这么烦,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弄进车子,让它在雪地里冻死算了。
羊听到我发脾气,倒不再弄出声音。我气呼呼地坐了一会儿,到窗口看了看,雪似乎还在下着。我懊恼地回到长椅上躺下来,拽过被子胡乱堆在身上,想等羊再发出声音,可以跳起来骂它。羊似乎变乖了,连屁也不放一个。我整了一下被子,准备睡一觉。明天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应付呢,是步行200里路到红柳滩,还是碰运气等过路车,或者再死死等在这里,明天就要做个决定。
可是我刚躺好,羊又开始咀嚼了。我拍拍前排的椅背,它停了一会儿,又咀嚼起来。几次下来,我火了,嗵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羊打了个喷嚏,又不响了,似乎屏住了呼吸。我点上香烟,傻坐了一会儿,听到它没有发声,就灭掉烟,悄悄地躺下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我刚躺好,羊急速地摇了摇头,又开始咀嚼。
一股火气突然窜上我的脑门,我轰隆一下蹦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窜到前排,打开右侧的门,两手抱住羊头,全身向右侧一旋,用力将它甩出车门。黑羊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好像我一刀捅进了它的脖子。接着它砰一声掉在地下,又是一声碜人的惨叫。我紧跟着跳下,用力一脚踢在羊肚子上。黑羊噎了一下,愣了愣神,又大叫一声。我说:“去死吧,去死吧,反正我们谁也活不了了。”
白色的雪地中可以看到,这只黑羊颠动着四肢,似乎想站起来逃走。可是它摔断了腿,动一下就惨叫一声,动一下就惨叫一声。
风声呼呼响着,雪落在我的脸上,凉沁沁的。我浑身发热,耳朵嗡嗡嗡直响。
我哈哈大笑,准备退开几步,一脚跳到羊身上去,踹破它的肚子。可是我刚退了两步,脚后跟绊在什么东西上,仰天摔倒,屁股落入一个凹陷里,腰上也别了一下,后脑勺倒磕得不重。我的双手插进雪中,起初还没有感觉,但很快就没心没肺地冷了,手指头上的肉像消融脱落了,只剩下几根骨头。我在雪地里仰天躺着,雪“的力扑落”地落在我的脸上,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羊的叫声软绵微弱,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耳朵还是嗡嗡地响着,咧开嘴想笑一笑,但眼泪热热的往两边流了下去。
我在身边摸了摸,发现我的屁股是坐在一个瘪塌塌的轮胎里面。我想起来了,这是小白留给我的破轮胎,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想在晚上在野地里坐一坐,可以点燃轮胎取暖,也不用怕狼冲过来。
在轮胎上躺了大概五六分钟,我才站起来,揉揉腰,又拍了拍身上的雪。我摸到我的两边太阳穴,结了两条长长的冰,挖下来时,皮肉有点轻微的疼痛。我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只羊,只是雪地里的一堆黑色,脑袋动来动去,不知道想避开我,还是想再让我将它抱进车里暖和一下。我想,我怎么一点不恨这只羊了呢?刚才它吵得我睡不着,我想一脚踹死它,现在我却一点不恨它了。
它是我的兄弟,它和我,是这里仅剩的活物。那些狼不知去哪儿了,那些鼠兔,也早已销声匿迹,安全舒适地躲在地下洞穴里,只有我和这只羊,暴露在旷野中,无遮无拦,不管从哪里来的风,都能吹动我们的毛发。我们只是在风雪的肚子里最后蠕动几下子。
我单膝跪在黑羊身边,伸手抓住它的两只后腿,用力一拎,翻转过来。它的后半身仰天躺着,前半身俯伏着,两条后腿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我记得小时候看人家杀猪,也是这个样子的,猪后腿经常滑出来。我咬着下嘴唇,眯起眼睛,抓稳了羊后腿,向两边用力一掰,喀的一声。羊厉声尖叫着,前半身猛地一挺。
没有掰断羊腿骨,我就放开了手,退开一步,坐倒在雪地里喘气。
喘了几口气,我又呼一声扑了上去,用左胳膊紧紧箍住羊脖子,用力向后一拧。羊脑袋转了180度,它的四只脚又乱蹬起来,摔断的腿也不怕痛了;它一声连着一声地尖叫着,连气都不喘一口。羊角在我的眼前急速乱晃,我只好仰起头,免得羊角挑瞎我的眼睛。可是羊角还是撞到了我的下巴,撞击的力量从下巴传到下牙,下牙就“哏”一声撞痛了上牙。我拧不断它的脖子,站起来踢了踢它的肚子,说:“你身体真不错真柔韧,练过体操吧。”
羊没有理睬我,自顾自的在雪地里一拱一拱,似乎想站起来。我知道我将它折磨得有些过头,它已经对我寒心了,将我当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恶魔,想尽量离我远点。我笑了笑,又赶上去,用力捏它的后腿,捏过后腿再捏前腿。它痛得乱叫,一声没叫完,又发出另一声叫。可我还是没有弄明白它摔断的是哪条腿,我估计它摔断了不止一条腿,否则它不会瘫在地上动不了,可以一瘸一拐地逃走。我不断地换着它的腿捏,到后来,只要我的手触到它的毛,它就会全身急剧抽搐,大声惨叫。我几乎笑倒在地上。
我耳朵嗡嗡响着,回到车上,找出一把英吉沙小刀,用手试试锋刃。这把刀连刀柄一尺来长,是狮泉河的苗小刀送给我的,到我手上时已经开锋。我开了发动机,打开车灯,跳下车,借着灯光仔细看着那只羊。
黑羊抬起头张望着车子,结着冰碴的胡子,被风吹得乱抖。它的眼睛一眨一眨,样子非常的沉痛哀伤。我捋着它背脊上的毛,抚慰了一会儿,然后抓住它的右耳,拿刀比了比,顺势一剺,割下了半只羊耳朵。我举起耳朵就着灯光看了看,又看了看刀,满意地说:“快,蛮快的。”那只羊好像不知道它已失去了半只耳朵,将头转来转去,看上去它心里有点不踏实。我对它说:“不要害怕,我又不会害你,你只是少了半只耳朵。”
本来我还要割下它的另一只耳朵,但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一刀插在它的肚子里。羊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它的肚子,然后向我翘了翘嘴唇。
我有点奇怪,说:“咦,你不痛吗?那这样他妈的痛不痛?”我握着刀柄,将刀尖在它的肚子里搅了两下。
它突然连脖子带脑袋划了个弧,向前挥了出去,同时张开嘴巴尖着嗓子狂叫着,身子一骨碌站起来,向前飞奔。
我都看傻了,圆瞪着眼珠子,耳朵也不嗡嗡响了。直到它跑出两米远,我才大笑着说:“哈哈,你瞧你瞧,我只用了一刀,就治好了你的断腿,哈哈!”话音刚落,羊就向前一冲,嘴巴就拄在雪地上,整个身体就斜斜地向右前方摔出去,看上去像翻了一个难看的斤斗。它又挣了一会儿,但再也站不起来。
看到它倒下去,我突然吓了一跳。不是因为羊倒下了,而是我此时的处境,又一次吓着了我。死亡离我已经这么近了,我会不时地在忽然间记起这件事,然后吓一跳。
我向黑羊走过去。它看着我越来越近,猛地摇动身子。借着灯光,我看到羊的眼睛,有一半翻出了眼白,它已恐惧得叫不成声,它的喉咙里卡啦卡啦地响着。我走一步,它的脑袋就躲避一次。我想,我走过去的每一步,在它心里都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我说:“我给你搞一个刺青,你会变得很威风。别人的刺青都在手臂,在后背,或者在胸口,你跟别人不同,你在界山大坂哪,所以刺青应该在别的地方。”我想了想,说:“你是个小娘皮,所以刺青要刻在屁股上,或者刻在大腿上,才最性感。好啦,我决定啦,给你连屁股带大腿都刻上刺青。”
黑羊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它只是低声哀叫着,在地上胡乱嗅来嗅去。我使足劲,从它的肚子里拔出刀子,它的身子跟着刀子,被我提起足有半米高,然后脱离了刀子,哗啦一声倒在地下。我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塞在它的伤口上。可伤口里不断冒出血泡,就像耘田时脚踩在稻田里冒出气泡一样。
我索性给它翻了个身,让有伤口的一侧贴着地。我坐在它的肚子上,拿刀切开了它腿上的皮。羊腿不停地蹬来蹬去,我就让它蹬,等它停下来,我又切上一刀,它又开始乱蹬。我说:“我一点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我反正也快死了,可是我的时间比你多。”我说了这几句话,惊讶地想了一会儿,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等我想明白了,就有些难受,又对羊说:“我的性命拿在别人手里,你的性命拿在我的手里。你他妈的明白不明白?要是我的性命拿在我自己手里,我也用不着拿着你的性命。”我觉得我说得真他妈的太对了,像我眼下这样子,在老天面前丢尽了脸,就要从羊身上找补回来。
羊皮和羊肉分离开来,有点像给它脱衣服。这让我感到惊奇,好像脱姑娘的衣服,又有点刺激。其实我只是惊奇了一下子,很快就不惊奇了。我小时候经常看人杀羊宰狗,看他们将羊皮和狗皮剥下来,用木片做成的架子撑着,挂在墙上晾着。所以,我改变了主意,在羊后腿上团团划破皮,又一刀剺到羊蹄,然后丢下刀咬紧牙,双手用力,将一张小小的羊皮剥了下来,血淋淋地扔在一边。
这时,羊又大叫一声。这声叫有点奇怪,起初声音很响,渐渐低了下去,低到一半,声音又升高了,然后又低下去,接着又升高,这样反复几次,声音才突然断了。我想它也许是死了吧?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它却忽地打了个响鼻,将我吓了一跳。
我将那个破旧的轮胎拖到羊的身边,又从车厢里拿出一桶汽油,倒在那个破轮胎上,用打火机点着了。火向上一蹿,在大风中豁豁豁地笑着燃烧起来。
我满地寻找我的小刀,我想切下那只羊的后腿,在火中烤熟了吃。我几乎已闻到了香喷喷的肉味,嘴里流出了口水,肚子也咕咕叫着。多久没有吃肉了啊,我想,我已有三年六个月没吃肉了,再不吃肉,我就要虚脱了,就要晕倒了。
那只黑羊缓慢地挪动着身体,挪一下,喘几口气,又挪一下。我在地上摸着刀子,摸了一会儿没摸到,就翻开了羊的身体,刀子果然就在那儿。我踢了一脚羊,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拿着刀子,在火上烤着消毒,眼睛斜视着羊。羊还在挪动,一点一点,很吃力地向火挪动着,有时候它从喉咙底发出两声短促的叫声,好像在自言自语。
夜已经深了,雪果然下大了,风呜呜尖叫着,雪花从天上大把大把地撒下来,在火光中飘舞翻飞,张牙舞爪的,落到地上就没了踪影。我看着雪花,心里空落落的发虚,好像坐在一个无底洞上面。我想等会儿吃羊腿时可能会冷,就回到车子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一气,又从后排取了军大衣,披在身上,拿着矿泉水下了车,长长吁了一口气。
羊还在那里艰难地挪动,似乎已经不顾一切,它的眼睛里流动着湿润的光泽。我忽然明白,它是想挪到火边取暖,它拚命移动着,只是想取暖,甚至不怕跟我在一起。天太冷了,它又失血过多,它只是想靠近了火取暖。
“你真是一只羊精,”我说,“你他妈的都要死了,还烤什么火啊?”
我将刀子插在雪地里,抱着它坐在火边。黑羊将自己的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乖乖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只耳朵竖一下,又慢慢地耷拉下去,像漂在空气中似的。
抱着羊时,我的两手避开它的伤口,不过还是沾了满手鲜血,粘粘的非常难受,在大衣上擦了好几次,手指间还是很粘。被我剥了皮的那条羊腿,在火光中发着紫红的暗光。我心里想,它的血很快就会流光了,它的性命也很快就要消失了。我还想到我的卡车,发动机还在响着,这会耗损很多汽油。我坐在火边,屁股冰冰冷。
浓浓的黑烟腾腾地冒向半空,然后被风吹散,刹那间无影无踪。有时候刮来一股乱头风,将浓烟夹头夹脑地吹到我身上,我的鼻子里就钻进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我的眼睛也被熏得不断流泪。
羊肚子上的皮毛已经有些烫,我将羊头换了个方向抱着,有伤口的一面贴着我的肚子,给它另一边肚子向火。我想,我的大衣变成了血衣,我则活像个杀人犯。黑羊半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它的那半只耳朵暴露在火光中,伤口结着晶莹的血块,黄亮轻红,像一块薄薄的牛皮糖。我知道我在给它掉换方向时,肯定弄得它的腿、它的肚子、它的耳朵钻心地疼痛,可是它已经连剧痛也懒得理睬了,它没有力气理睬。
黑羊的眼睛半闭着,不时抽动一下鼻子,好像刚刚大哭过一顿的孩子。我拿起刀子,在手里把玩着,雪花飘落在刀上,一下子就融化了,留下一滴水珠。我在等待黑羊死去,然后割下它的后腿。我担心在羊死掉前,轮胎就已经烧完了。轮胎底下流出了很多水,渐渐地流到我的鞋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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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太残忍了,没想到是这样。 重庆老牛 字0 2005-11-08 13:38:40
全文结束 1 商略 字58 2005-11-04 13:20:40
除了献花啥也说不出来了 chela 字0 2005-11-04 16:53:43
喂,给点儿希望好不好? 绿豆冰沙 字98 2005-11-03 18:5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