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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306-1987年美国黑白电影着色化国会听证会上半场1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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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987年美国黑白电影着色化国会听证会上半场2

利:……罗杰斯女士,请允许我以个人身份说一句。多年来,您给数百万美国人带来了巨大的快乐和愉悦。我看过的最早的电影之一就由您出演。我很高兴您今天能来。麻烦西尔弗斯坦先生把麦克风移得离您近一些,我们想听听您的看法。

金吉尔.罗杰斯(以下简称罗):利伊参议员,能在这里分享我对这一令人困扰问题的感受,我感到非常高兴。今天我也代表美国演员工会全国理事会发言,他们一致投票反对对黑白电影进行电脑着色。我想告诉您,作为一名演员,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自己被涂得像生日蛋糕一样,感觉非常糟糕。这种做法伤害了我们,令我们感到尴尬且受到侮辱,侵犯了我们投入电影艺术作品的所有关心和信任。对于电影演员来说,你的脸就是你的财富,是电影这门艺术形式的关注焦点。因此作为演员,我们非常关心我们的银幕形象。工作室花费了数百万美元乃至甚至数年时间来培养演员,精心打造一个在黑白电影画面当中看起来恰到好处的形象。我们信任专家、导演、摄影师、化妆师以及服装师能够为我们塑造出最好的一面。我们的外貌和表情是我们用来在屏幕上创造角色的工具。这是一种微妙而敏感的艺术,只会被电脑着色完全抹杀。摄像机捕捉到演员脸上的某种魔力——眼神闪动、泪光乍现、嘴角微微一笑,眉头轻轻一蹙,这些都是构成伟大表演的细微之处。可是在粉红色与橙色糖霜的涂抹下,这些细腻之处全都被糟蹋了。

有些人认为这层糖霜实际上改善了演员的外貌。我看过他们违背我的意愿强加于我的新涂装,我可以告诉您,这绝不是改善。我绝不会这样盯着镜头看,任何一位导演、摄影师或者化妆师都不会允许。我愤怒地看到,我的早期影片之一《47街》被喷涂浸染了一层颜料。这些令人激奋的音乐剧突然就沦为了廉价的周六上午动画片。所有的活力都丧失在了在新涂层之下。莫非你能准确地给一个由一百个美丽女孩组成的巴斯比.伯克利歌舞队着色?尤其是在她们的手臂、双腿和服装全都在飞旋不停的时候?答案是你不能、也不应该尝试。在着色版的《42街》当中,所有这些可爱女孩突然蒙受了相同的橙色脸庞、橙色双腿、绿色服装和空洞的眼神。每一位个人的个性实际上被潦草的画笔一笔勾销了。我很高兴巴斯比.伯克利用不着亲眼看到他的艺术被这样对待,这肯定会让他心碎。看到那些精彩舞蹈由扁平僵死的电脑着色演员完成,我感到痛苦。

流行电影的无节制利用已经让演员们遭受了许多侮辱。我们的名字、声音、面孔都被视为商业磨坊的原料。但是电影不仅仅是一卷赛璐珞胶片。它是数百位艺术家的心血、汗水和泪水,是被摄像机捕捉到的活力、抱负与想象力。当它遭到裁剪着色时,我也遭到了感同身受的伤害。我花了许多年时间费力作战,试图努力保护我宝贵的资产——我的良好形象。吃了很多苦头之后我才意识到,演员对于出演作品的使用几乎毫无话语权。这就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原因。这种电脑化的卡通着色是最后的侮辱,是对我曾努力实现的一切的破坏。我们必须全力以赴地与之斗争。我们不能让电脑随随便便地重新设计我们的文化遗产。

我亲爱的朋友与演艺伙伴吉米.斯图尔特今天不能来。但是他写了一封信,委托我提交给委员会。吉米说,他最好的作品正在被装满复活节彩蛋染料的浴池淹没。这正是成千上万演员的感受。我代表所有演员和电影艺术家敦促您保护我们的作品,让我们的遗产按照我们创造它们的方式被记住,而不是今天那些拿钱办事之辈希望看到的方式。如果您愿意,我将向委员会宣读吉米的信。吉米说:

“亲爱的委员会成员,很抱歉我今天不能与你们一起参加这个重要的听证会,但是我确实想分享我对黑白电影电脑着色这一令人困扰问题的感受。我之前说过,我也很高兴面对美国参议院再说一次:着色化是错误的行为,这一做法在道德和艺术上都是错误的。这些一心捞快钱的家伙应该远离我们的电影工业,别来招惹我们。”

“在过去大约五十年间,我的谋生手段一直是电影演员这一行。我出演了八十部电影,其中一半是黑白的,我祈祷它们保持黑白画质。当然,我记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特艺七彩电影带来的兴奋情绪,这项新技术为电影公司提供了可以用于银幕艺术的美丽新选择。但是出于许多创作方面的考量,我一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还在制作黑白电影。例如伍迪.艾伦和彼得.博格达诺维奇这样的导演今天仍然出于同样的原因选择黑白画质:因为黑白影片能以一种独特且高度戏剧化的方式讲述故事。黑白将角色、场景和事件简化为黑暗、光明和阴影的本质。黑白制作的每一个方面——灯光、布景、服装、化妆和摄影——都是为了这种媒介的高对比度精心创造的。这些设计全都不见容于彩色电影完全不同的要求。在黑白电影上添加一层颜色就像在已经完美绘制的画作上再画一遍。这样做太可怕了,要不是为了凭借别人的作品捞快钱,还有什么理由非得这么做?”

“二战结束后我制作的第一部电影是与弗兰克.卡普拉合作的《生活多美好》,有些人称之为常青经典之作,我多谢他们夸奖。但是这部经典正是着色者的第一个目标。去年电视上播放了着色版本,我看了一半就不得不关掉电视,根本看不下去。人工着色危害了故事、整体氛围以及电影的艺术性。我为导演、摄影师、服装设计师、化妆师和所有演员感到难过。一想到弗兰克.卡普拉的优秀摄影师乔.沃克花费了多少心血为《生活多美好》摄制精细的灯光与内景阴影,以及这些工作怎样被电脑着色抹杀,着色怎样破坏了每个场景的微妙阴影和深度,我就愤怒难耐。每一幕场景都好像被复活节彩蛋颜料淹没了一般,演员在电影中努力为角色塑造的微妙表现化作了一片模糊,原本清晰的表演与情绪投射——一切电影制作者大目标——遭到了色块的遮盖。”

“在《生活多美好》当中,格洛丽亚.格雷厄姆扮演了一个名叫紫罗兰的角色。无论是谁着色了这部电影,显然认为将格洛丽亚的服装都染成同样的紫色十分可爱。这是马后炮式的艺术指导,更是弗兰克.卡普拉绝不会考虑的突兀视觉双关。”

“观众总会对电影的内容、故事和角色做出反应,无论它用什么色彩或者色彩的缺失制作而成。观众总会喜欢好电影,厌恶坏电影。添加人工颜色不能改善电影的原始优点,但却肯定可以破坏它们。我有一位名叫罗纳德.里根的朋友经常这么说:‘没坏就别修。’我同意这种家常智慧,这也正是我想对任何打算把我的脸画成复活节彩蛋的人们说的话。我们的黑白电影没坏,不需要修。如果这些喜欢色彩的人们如此关心观众,他们不妨拿着他们的上百万美元去拍新电影——或者翻拍旧电影,如果他们认为合适的话。但是请不要搅扰我们伟大的电影艺术家和电影杰作。我敦促美国参议院加入创作社区,共同努力阻止此类捞钱行径,哪怕它们将会得到新版权法的纵容。”

“真诚地,詹姆斯.斯图尔特。”

……

利:波洛克先生。你听到了罗杰斯小姐引用吉米.斯图尔特的言论,他表示自己的脸被画成了复活节彩蛋。福尔曼先生此前说过,给黑白电影着色就像给中世纪城堡装上铝制外墙板。艾伦先生同样非常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感受。但是电影导演也会改编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不是吗?我想到了约翰.休斯顿的著名电影《马耳他之鹰》,我们都会同意这是一部绝对的杰作,但是他修改了原作小说的结局。在达希尔.哈米特的1929年小说《马耳他之鹰》的结局与约翰.休斯顿1941年的电影《马耳他之鹰》很不一样,这一点你怎么说?

波:利伊参议员,我们都同意改编电影是新作品,我们将其称之为基于小说的电影。我认为这里没有人会反对——如果销路不好的话确实可能会有人反对——有人基于我们的电创作小说。事实上,电影公司经常委托作家们将电影小说化,而且往往卖得很好。从小说改编到电影,再到戏剧、漫画书、芭蕾舞、交响乐,然后再改编回电影,这种转变我们完全可以接受。我们不能接受的是,拿着《马耳他之鹰》这本书,重写其中好几页,然后声称“我们改进了这部小说”,却不去征求作者的同意。这与从作者那里购买改编权并且主张“我们将基于这本书制作一部电影”完全不是一回事。就电影改编而言,原著小说永远保持原样,就像小说家最初意图的那样。只不过现在又有人制作了一份全新的娱乐产品,创造了一件全新的艺术品,那就是原著小说的电影版本。

利:但是让我再深入一点。我已故的好朋友伯纳德.马拉默德——他晚年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佛蒙特州——创作了《天赋》一书。这本书被改编了非常受欢迎的电影《天生好手》,原作的结局遭到了彻底修改。我喜欢这部电影,因为我喜欢原作,但是书和电影非常不一样。我还记得当初看电影的时候片头字幕打出了“天生好手——原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可是接下来整本书的主题在电影里都遭到了修改。这和黑白电影着色是不是一回事?仅仅因为电影制片人买下了这本书,他就可以将原本情节改得面目全非吗?那么泰德.特纳岂不是也可以说:“我买了这部电影,现在我可以着色,而且原版的黑白版本仍然存在,可供任何人购买。我没有改变原版电影。甚至因为着色首先必须将原始版本的画质清晰化,原版电影反而得到了改进。”今天听证会的下半场肯定会有人这么说。为什么这不是一回事?

波:因为小说改编的新电影清楚表明它是基于小说的新电影,原作者的原始作品在任何方面都没有被改变。伯纳德.马拉默德不必承担改编电影带来的任何后果,他不必以任何方式应对改编者的意图,他的艺术选择不受任何影响,他身为艺术家受到的评价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受到影响,他的作品的呈现方式在任何方面都没有被改变。改编电影是全新的作品,其艺术性必须由做出改编选择的人们来决定。观众可以理直气壮地批评这些选择,或者就像您以及许多美国观众那样宣称他们喜欢这部电影,不过电影与他们读过的《天赋》小说截然不同,这是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作品,他们对此没什么意见。在我的电影生涯中,我经常将小说改编成电影。很多时候因为各种原因,我不得不改变原作的细节乃至整体概念。但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人,,我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将我的修改算在原作者头上。我要负责创造全新的作品,在这件新作品当中——正如我之前的证言所说——我必须做出新的选择。所以我认为这两者不是一回事,参议员先生。

利:那么假如我们在发布黑白电影的着色版本时加一行字幕:“基于原作某某某”,你又会怎么说?

波:要想基于原作,你需要另请演员,另写剧本,另聘导演。我绝对不会从马拉默德的书中剪下几页粘贴到我的剧本里。至少我雇佣了编剧,开始了全新的工作。电影改编也是同样的道理。顺便说一句,如果着色者想制作任何黑白电影的全新彩色版本,并且将其称为新作品,与原作毫无关系,那我没有任何异议。你不能把原作泡进油漆桶里,然后硬说这是改编。这是针对原作者作品的侵犯。

利:艾伦先生,你怎么想?你会如何回应?

艾:我认为这两个过程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如果有人去找伯纳德.马拉默德说“我们想买你的书,把它拍成电影”,他有权决定是否出售。书始终是书,他有权决定是否允许这本书被转录到完全不同的传播媒介当中。如果他允许转录,如果他出售了改编权利,那么他必须意识到新艺术形式的要求可能会要求书中故事遭到改变。但他这样做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如果有人来找我说“我们想把你的电影变成彩色的,这将需要我们做出若干艺术选择”,那么我希望自己至少有权选择答应还是不答应,这也是马拉默德拥有的选择。

利: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再多问一句。如果某位导演具有足够的影响力,可以通过合同保护自己——你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你在刚才的证词中谈到了成功争取制作黑白电影的权利。其他人可能赢不了这种斗争,但你已经通过合同以其他方式保护了自己。你已经阻止了你的电影在电视放映时遭到剪辑,我的理解是否正确?

艾:是的。

利:你还曾经收购过一部已经用英语配音的日本电影,然后抽掉原本的配音,插入你自己写的恶搞对白*。我们能不能主张市场本身会解决此类问题?伍迪.艾伦、米洛斯.福尔曼、悉尼.波拉克或者任何其他人可能会说,如果他们要导演一部电影,他们会在合同中写明“除非我同意,否则你不能改编,不能将其转录到其他媒介,在飞机上播放时不能修改,在电视上播放时不能修改,不能改变配乐,不能将黑白改成彩色或者将彩色改成黑白。”为什么不能让市场来解决这个问题?

*【《出了什么事,老虎百合?》】

艾: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得到了市场的解决,但是问题层次远远更深。有些导演有权控制自己的作品,他们非常幸运。赢得这种控制权从来都是非常艰难的斗争,很少有人真正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电影。很多导演没有这种权力,也永远不会有;还有一些导演已经去世,只能任由自己的作品被人上下其手。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道德问题。问题不仅在于市场能不能容忍着色电影,不仅在于那些在财务上足够成功的导演能不能在他们的下一份合同当中规定条款。这个问题如此广大,以至于应该制定一条所有人都遵守的主导原则,表明怎样做合理,怎样做不合理。归根结底,美国艺术家在任何媒介上都应该得到保护与尊重。

利:你如何回应有些着色支持者的论点,即导演一直允许其他人——特别是电视台——篡改他们的电影?我刚才问过西尔维斯坦先生这个问题。

艾:而我的回答也和西尔维斯坦先生一样。这一直是一场艰难的斗争,导演工会多年来一直在为此而战。如果导演能够称心如意,他们不会允许他们的电影遭到任何篡改。他们不会允许电影插入广告,或者被缩短、扫描、着色。问题在于他们没法称心如意,而且情况一年比一年更加糟糕,更加侮辱人。着色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它太可怕、太戏剧化也太荒谬,观众更容易察觉到,所以这个问题现在终于迎来了总爆发。反正我个人在谈合同时总是尽可能地让我的电影远离商业电视台,只允许它们在有线电视上播放,因为那里不会对电影进行任何篡改。这是我个人的做法,但是每个导演都希望能够像我这样做,也应该有权像我这样做。从电影中删去两行对话或者加快几分钟,这种做法同样非常丑陋,但却不像电影着色那样容易被观众察觉。正如我说的,导演们多年来一直激烈地反对篡改,但是现在着色这样明目张胆的行径使得这个问题再也不能遭到掩盖,它必须以某种法律方式得到最终解决,从而给予美国电影艺术家些许保护。

利:从实际角度来看,有些情况纯粹是由经济因素决定的。有些电影唯一回收成本的方式就是在电视上播放,或者在跨国航班上播放,或者卖给有线电视。那么这些电影难免在许多地方遭到打断和修改。

艾:实际原因从来都不缺。有许多实际原因决定了某些事情,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道德原因,这比任何实际原因都更深刻。我们不应当培养人们可以随意篡改艺术家作品的文化,不管他们给出什么借口。某人同意与电影导演、电影制片厂或制片人合作拍摄电影,他们是成年人,他们很清楚无论他们投入了500万还是2500万美元,到头来都有可能赔钱。随意摆布成品影片,为了最小化损失或者回收投资而肆无忌惮无所不为,这样做可能对投资者有吸引力,但是他们必须看到更深层次的原则,那就是我们不该构建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可以被其他人随意更改的社会。这一点对于社会福祉的影响深远,比起电影业当中有些电影赚钱、有些电影亏钱的事实更重要。

利:如果导演想要更改呢?如果导演决定拥抱新技术呢?假如我因为某种原因——经济或其他原因——一开始只能拍摄黑白电影,现在我想把它变成彩色的,有什么问题吗?

艾:当然没有。我和一位相当著名的国际级意大利导演谈过,他对这项新技术感到兴奋,因为他确实想回顾自己的几部黑白电影并且将其着色。这很好。我支持艺术家的选择权。新技术如果能为艺术家服务,那当然十分美妙。但是如果新技术为那些并非电影原创者的人服务,它就成了伤害艺术的凶器。

利:如果制片人说不行呢?

艾:我个人相信制片人不应该能够说不行。我们希望在最好的情况下,艺术家——比方说导演——对作品有最终决定权。当制片人与艺术家达成协议拍摄电影时,他信任导演,把自己的生命和金钱交给导演。他基于导演的声誉和技能决定是否这样做。一旦他做出承诺,他就承诺了导演有权决定最终产品会是什么样子。

利:你提到一位意大利导演,我猜我可能知道你说的是谁,特别是他确实拍过很多黑白电影。这有点像大卫.格里菲斯在有声电影出现之后的做法。他重新编辑了自己的一些电影,加入了画外音和音乐。

艾:但是格里菲斯这样做出于自愿,他觉得自己可以进一步改善自己的作品。要是有一帮商人未经格里菲斯同意就篡改《国家的诞生》,那就完全是两回事。

利:我的最后一个问题——西尔维斯坦先生刚才也提到了这一点——我们现在谈论的是电影,那么黑白老电视剧又该如何?它们当时基本上只能以黑白版式制作,你如何看待黑白电视剧的着色?

艾:既然我们谈论的是原则,那么我认为它必须覆盖所有黑白作品——或者说所有艺术家的作品,又或者说或者每一位创作者的作品。艺术家这个词很有争议且模糊不清,但是每个创作者的作品都必须受到保护,无论是《我爱露西》还是《留给海狸》,又或者任何会流传的东西。你当然不会认为这些电视节目的艺术水平足以与《公民凯恩》、黑泽明或者费里尼的作品相提并论,但是这条原则如此深刻,它必须覆盖所有这些作品。

利:非常感谢,艾伦先生。西尔维斯坦先生你还有话说?

西:参议员,我想请您注意计算机技术可能迈出的下一步,这一前景应该让整个国家——包括政治界——驻足思考一下,哪怕暂且抛开艺术界的利益不谈。我接下来的言论引用自一本关于电脑特效的书,作者是克里斯托弗.芬奇,涉及克雷计算机的使用:“我们打算使用计算机创建模仿已知人物的逼真角色。解决技术问题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届时我们将有可能创建如此精确的人类形象,以至于观众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们不仅可以生成外观,还可以电子生成足以引发情绪反应的语音。我们或许能够重现过去的明星,例如克拉克.盖博或丽塔.海华丝,让他们扮演新角色,将他们带入新的时代与新的环境。如果静止图像和老电影可以被纳入数据库,那么你只需要编码一次就可以让约翰.韦恩扮演任何角色。”我问过与这家公司有关的人员这项技术目前进展如何,他让我看了早期阶段的演示,对我来说相当令人印象深刻。他告诉我,他能让美国总统在电脑屏幕上说出任何他想说的话。这让我感到相当可怕。目前他唯一的困难是复现衣服布料的质感。

利:艾伦先生,你拍《西力传》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这么玩过了?

艾:那是获得了我的同意才这么玩的。(笑声)

利:在会议室里这话说起来确实挺搞笑,但是这一幕如果发生在现实世界,那我可真是笑不出来。福尔曼先生你还想补充什么?

福:就一句话。假如艺术家无权同意或不同意自己作品遭到任何更改,假如他的作品得不到保护,假如任何掌权之人都可以任意更改他的作品,那么无异于为审查行为大开方便之门。

利:我不想说俏皮话,但是显然在你们五位看来这就是个黑白分明的问题。导演说不能改,那就不能改。是吧?西尔维斯坦先生你还要做个展示?

西:参议员先生,我们还有一段约翰.休斯顿先生的四分半钟录像陈述想要展示。遗憾的是他今天不能来到现场。我们感谢您接收这份录像陈述。

利:他的证词将以录像的形式被接收,并将成为听证会记录的一部分,就好像他亲自在这里陈述一样。

西:我们希望好莱坞所有艺术公会以及全国评论家协会的书面陈述也能被纳入记录。现在请调暗灯光并播放休斯顿先生的陈述录像:

“国会的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我代表许多人向你们提出一个简单的请求:请拯救我们的作品。我们所有人都是我们文化的守护者。我们的文化不仅定义了我们是谁,还定义了我们曾经是谁。我们这些一生致力于创作作品的人,希望你们能以我们选择的形式保护这些作品。我相信我们有这个道德权利,即使面对着看似企图劣化国家品格、将其降至最低下的共同水平、诱使其接受谎言的阴谋。”

“1941年,我执导了一部名为《马耳他之鹰》的电影,这是一部黑白电影,就像雕塑家选择用黏土塑造、青铜浇铸或者大理石雕刻一样,人们不该设想这部电影还能以任何其他形式存在。在我观看——或者说强忍不适地观看——《马耳他之鹰》的电脑加工彩色版本的那个晚上,我问自己,如此无脑的愚蠢行径是否值得任何关注?毕竟,眼下还有很多更加严重的问题正在侵扰我们这个世界,比方说恐怖分子。当然,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值得”,因为无脑愚蠢正是滋生狂热暴徒的先决条件。《马耳他之鹰》不仅被泰德.特纳着色了,而且当他听到抗议的雷鸣声时还颇为自鸣得意地宣布,反正他都是这部电影的所有者。我猜他说完这番高论之后晚上睡得很安稳。他在就寝之前抹杀了许多艺术家的作品,还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还活着的人们感到尴尬。”

“导演是其他各路电影艺术家们的总指挥,他的存在为他们提供了保护。他尽量不要求去他们做任何会让他们发挥不出最佳状态的事情。事实上,导演知道他的任务与核心技能之一就是让每个人都超水平发挥,帮助他们突破对于自身水平的认识。摄制组是一个大家庭,导演就像父亲或母亲。他或她做好自己的工作,从而赢得剧组的信任。就《马耳他之鹰》来说,这种信任以及我们的作品本身已经遭到了抹杀。摄影师亚瑟.爱迪生的作品遭到了某些工程师看着满意的电脑彩绘的抹杀,爱迪生的光影被电脑数字蒙混。艺术指导罗伯特.哈斯的布景设计被淡而褪色的色彩覆盖。历来注重个人形象的亨弗莱.鲍嘉和玛丽.阿斯特遭到了彩色化的当面痛击,他们对此毫无还手之力。所有这些信任我的人,所有这些我信任的人,我们共同制作的这部电影,以及这部电影的未来,全都遭到了当面痛击。这还只是一部电影,仅仅涉及我这一个导演。我们这些人仅仅只是将要遭受永恒无端的公开羞辱的艺术家当中的一小部分。更有甚者,这份羞辱还被乐呵呵地当成娱乐。这些践踏他人心血的流氓正是导演工会今天反对的对象。”

“今天我们需要为了未来而拯救过去。每一个未来都需要过去,从而在此基础上建立并定义自己。我们需要为美国的电影艺术家以及他们所创作的作品提供保护,因为这些作品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如此受欢迎的艺术形式。我们需要保存我们看待自己的方式,保留我们在可用技术限制内创作作品的方式的记忆。这里的问题在于历史真相,而真相正在被那些毫不关心真相的犬儒之辈恣意扭曲,其结果必将流毒后世。谢谢大家。”

利:这份证词将被记录在案。你还有另一件展品?

西:是的,参议员,我们带来了安塞尔.亚当斯的原始印刷品供您参考。您知道他是美国最伟大的黑白摄影师之一,是这个国家黑白摄影历史的一部分。*

*【这里呈现的是亚当斯的《风暴过后的威廉姆斯山/Mount Williamson – Clearing Storm》。】

利:啊,这张照片我确实很熟悉。

西:我们请了色彩系统技术的前雇员——他是一名专业着色师——让他按照给黑白电影着色的方式——不要做得更糟,也不要做得更好——将这张照片也改成彩色版。他用得不是色彩系统技术的机器,因为他做不到,但他采用了尽可能接近的技术设备。我带来了加工结果供您对照。我知道,作为一名摄影师,您肯定会很快注意到两者之间的显著差异,例如亚当斯先生对于景深的关注,彩色版本当中的模糊轮廓,以及其他差异。

利:彩色的这张看起来更像是出自我的手笔,而不是真正艺术家的作品。不幸的是——至少我认为这是不幸——我天生一只眼睛失明,所以摄影成了我的爱好,因为我看一切都是二维的。我的某些政治对手声称这一点解释了我的目光短浅。但是过去四十七年我只有二维视野,所以我从事了大量摄影活动,这是唯一一项我擅长的艺术形式。我承认,归根结底有些事物只有用黑白照片拍摄感觉才对路,另一些事物只能用彩色拍摄。伟大的彩色照片转换成黑白之后效果往往大打折扣,反之亦然。比方说温斯顿.丘吉尔那张被抢去雪茄、怒视相机的严厉照片,黑白画质完美地突出了他脸上的好斗表情。如果以彩色复制,它就变成了另外五百张英国政治家的寻常照片之一。反过来说,挑战者号爆炸的悲剧性画面如果是黑白画质感觉也很不对。罗杰斯女士和各位先生们,非常感谢们抽出时间前来参会。我们将休息五分钟,然后进行下一场小组讨论。

西:谢谢参议员,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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