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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记忆:1976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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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记忆:1976(二)

既然毛主席逝世了,我得出去看一看。

村口的高音喇叭下面,聚着三四个人,是阿德他们,都很茫然地站在路上。也许是我很茫然,所以看起来他们也茫然了。

这条路往西通向知礼岙,远远的几座山错落着,西天有一朵大大的乌云,恰好罩住了太阳。别的地方却一丝云都没有。这也许就是因为毛主席逝世的缘故。阿德伸手比了一下乌云,傻傻地笑了笑。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清凉,无情无绪的,大家除了叹息几声,无话可说。

走到村子西头,一排粪缸中有两株高大的松树和几株楝树。我爬上楝树,骑在枝杈上,东张西望,觉得应该为毛主席逝世流泪,憋了很久,才憋出两滴泪珠,但泪珠不够大,滴不下来,看样子平时口口声声说毛主席万岁,关键时刻才暴露出来,我对毛主席的感情还是不够深的,只好讪讪地用手背擦掉那一丁点泪水。

阿民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担起粪桶。他是民兵连长,退伍军人,也许我们村里对付蒋匪帮反攻倒算,就要靠他了。

我突然大声叫:“阿民!”

“哎?”他回过头来。

“你要提高警惕啊!”我说。

阿民愣了一下,估计动了动嘴唇,但没有说话,挑着粪桶走了。

我稍稍有些放心了,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背时佬。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向爸爸的同事唐叔讨报纸,拿回来包课本的书皮。唐叔说,课本有什么好包的?用过了就扔掉了!我想到老师说过的话,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为了保护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书!”不料,唐叔一点没对我肃然起敬,也没有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反而笑骂了一句:“小呆子!”

也许阿民心里也在暗暗骂我“小呆子”,只是他不方便说出来。

在树上坐了一会儿,看见溪中央露出的一块草地上,阿德的妈妈正蹲在被子边上,孤零零的样子。我们村秋天要缝被子了,先是在溪边洗好被单,在石滩上晒好棉絮,然后在溪边空地上缝好,再搬回家。

我想,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那里翻被子,觉悟真低啊。

不知道阿德、小舟他们都去哪儿了。我有些无情无绪,下了树,涉水过去,走到阿德的妈妈身边,蹲下来,看着她拿着长长的襟被蚁线(缝被子的针),在头发上磨几下,刺入被子里。

“你知道吗,毛主席死了。”我说。

“哼。”她应了一声。也许她说的是“嗯”。

我想,她怎么就这一点反应啊?难道她不怕吃二遍苦,遭二遍罪?她也算是贫农出身,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怎么对毛主席的感情比我还不如?

可是假如说她是特务,我是不相信的,因为她的老公是贫管组组长,经常在学校里演讲,忆苦思甜,向我们倾诉他小的时候,怎样到丁宅去放牛,他姐姐怎样哭着送他走,最后,他就会说,要好好读书,不识字,看不懂地主的账目,我们就会被剥削。他确实不识几个字,所以演讲不用稿子,但从来不出问题,一口气能讲两个小时。

五保户老李就出过问题。叫他忆苦思甜,他忆来忆去都是1960年1961年那时候的苦,弄得后来老师再也不要他来忆苦了。老李还做过一件事情,在办大食堂的时候,他拿着一把铁锨去扒大食堂的墙,一边骂人,说这样吃下去,不吃倒灶老天就没眼睛了。幸亏他是最贫的贫农,否则很可能戴上“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帽子。听说邻村就有这么一个人,家里有一大把钞票,去镇上转了一圈,回来就用柴刀斩碎了钞票,说货柜上什么都没有,要钞票有什么用?后来他就被抓起来了。这样污蔑社会主义,在我看来,枪毙还有多。

在阿德的妈妈那里,我可能只是想博得她的一声叹息,找一点共鸣,分担一点惶惑。但她不理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涉水回来。

倒是遇上了小舟。

在小舟那里,我找共鸣的欲望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我们一边为这件关系到天下气运的大事担忧,一边猜测,阿辛,那个地主的儿子,现在肯定非常得意,也许正在翻着他爷爷的变天账,我们得千万当心。另外,我们心里对以后的日子一点底都没有。世界肯定已经变掉了,就像山要倒下来,天要塌下来,可是力气最大的人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没有希望了。

“她,”小舟远远指着阿德的妈妈,似乎觉得她稳稳当当地缝被子,显然是一个很不觉悟的人,比起我们这样忧国忧民,差得太远,所以既愤懑,又有优越感地说,“她还不知道呢,这种人会知道什么?”

“我已经告诉她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第二天到了学校,看到这些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个个脸色凝重,轻声交换昨天听到广播后的所见所闻。只要一个眼神,互相间就心领神会,知道都在担心,怕党会变色,国家会遭难,老百姓会被地主用皮鞋脚头乱踢。

这么多人,虽然年纪都很小,但个个都懂事地愁眉苦脸着。我忽然想笑一下,但想了想,还是不敢。

倒没有人提起昨天的那片乌云。我也不敢提,因为这有点儿像散布迷信。虽然毛主席是红太阳,虽然毛主席昨天已经死了,但是,乌云遮住红太阳,那还是不能说出口的。

“唉,”小立比我小一岁,看见我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以为毛主席有好几个,死一个还会有一个顶上去,没想到就这么一个。”

“毛主席万岁这句话,还能不能喊?”另一个人问。

这时,我才突然明白,“万岁”两个字,是说一个人有一万岁可以活。

当时我们经常开批斗大会,批判什么人了,地富反坏右照例陪斗。有人领呼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有时,为隆重起见,喊的是“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来才知道,这叫做“山呼万岁”。《汉书》上说,武帝登上嵩山的时候,大家都听到山里面传来了三声“万岁”,好像山中的回声一样。所以“山呼”又叫做“嵩呼”。“山呼万岁”后来成了臣子朝见皇帝的仪式,臣子跪左膝,掌管朝见朝廷的司仪官高喊“山呼”,臣子叩头说:“万岁!”司仪官再喊:“山呼”,臣子再叩头说:“万岁!”司仪官又喊:“再山呼!”臣子又叩头说:“万万岁!”有一次我写作文,不知怎么的写到皇帝,说是大臣山呼万岁,结果被老师改成了三呼万岁。

但我们与古时候的臣子不一样,不用司仪官喊“山呼”,也不必向毛主席像叩头。另外还有不一样的是,我们也没有像臣子那样领取工资,另外,只有像戴碧荣那样的人,才会非常幸福地见到毛主席,我们是从来没见过,但万岁万岁万万岁却喊过万遍万遍万万遍,可见,比起古时候的臣子要等朝见的时候才喊,要自觉一百倍。

我们村里有一个老人,他从来只称毛主席为“万岁”,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心里很奇怪。但墙壁上有很多毛主席像,旁边写着两行字,“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有一次,我听见有人在毛主席像边上贴字的时候这样问:“毛主席大呢还是共产党大?应该哪句话贴在右边?”边上有人说:“按道理讲,应该是共产党大。”毛主席的画像边上,有时是另外两句话,叫“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我有一个毛病,常常要改句子,比如听到公交车的录音说“汽车转弯,请拉好扶手”,我会在心里改成“汽车扶手,请拉好转弯”,所以也曾把那句话改成“听共产党话,跟毛主席走”,可是一想到如果毛主席不管走到哪里,去吃饭还是去种田,后面都浩浩荡荡跟着八亿人,这情形也太怪异了。

不过,1976年的时候,我还没看过古装片,也没有看过古书,不知道“万岁”是皇帝专用的,只知道是毛主席和共产党一起用的,别人都不能用,正如“打倒”,只能用在林彪、刘少奇、美帝国主义和苏修身上,用在别人身上也不合适。

上课了,老师进来。老师的脸好像胖了一些,说话也似乎经过深思熟虑了。他说:“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

“化悲痛为力量”这句话,很快就成了流行语。我却暗暗想,悲痛怎么能化为力量,难道人一悲痛,力气就变大了吗?后来看到“哀兵必胜”这个词,才知道这话也是有典故的。但那个时候,我实在不大明白这些事情,比如,后来有一个流行语,叫做“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我也不能明白,损失既然造成了,现在干得不管怎么好,也只是现在没有损失,过去的损失怎么夺回来呢?又比如,有的人被杀掉了或打伤了,要求执法机关抓凶手,叫做“讨说法”,把凶手抓起来审判,叫做“还公道”,虽然我已经长大了,但这些话我还是不能明白,总觉得透着点儿古怪。

但“化悲痛为力量”这几个字,在学生们中间还是引起了震动。

我们村子小,学生也少,一个班级是有三个年级组成的,共两个班级,全校也只有十七个男生,比我高一年级的只有四个男生。当时,民兵已经在晚上巡逻了,背着步枪,很神气的样子。所以,那四个男生凑在一起,神色凝重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撕下练习本的纸,写了一张条子,要求造四把红缨枪,晚上也在村外站岗放哨巡逻,免得美蒋特务来搞破坏。我看见他们的四字写成了“の”,觉得很厉害,毕竟比我高一年级,能写草书,但同时又感到不快,因为他们把我们低年级的排除在外了。

条子递给了老师,上课的时候,老师表扬了他们,然后说,他有一个字不认识,大概是十七吧。他说,有条件的,都可以做一把红缨枪,晚上轮流值班,到村外放哨巡逻,盘查外来可疑人等。

这种事情我们都在连环画上看到过的,还看到一些小孩子拿着红缨枪,抓住了红军的大官,结果反而弄得很尴尬。还有一种消息树,日本鬼子来了,树就倒下了。

问题是谁会做红缨枪呢?回到家里,都拖着大人,去找木匠、篾匠,有的就叫爸爸或哥哥做,反正到了傍晚,已有十多个人肩上扛着红缨枪了,枪头是木头做的,菱形,枪尖看上去很锋利,枪头装在竹棒上,有的还真的系上了一蓬红缨。其中一支还包上了一层生锈的铁皮。我也做了一把红缨枪,但没有红缨,枪头下面的两个把子,很快被我弄断了一个,用铁丝缠也缠不上去,样子变得非常丑。还有的人手里提着反修棒,用漆染成一节红一节白,也挺威风。

这样,我们上学去的时候,一个个都带着红缨枪,上课了,红缨枪就放在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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