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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新疆闻见录 -- 一阐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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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四、玉石与唐僧》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老夫采玉歌》,唐,李贺

玉龙喀什河滚滚流淌,日夜无休地从和田东郊绕过,百转千回之后,最终注入塔里木河。

“玉龙”是突厥语的“白”,“喀什”则是“玉”,合起来就是“白玉河”,相应地,西边还有一条喀拉喀什河,也就是“黑玉河”。尽管号称玉中极品,但据考证直到十九世纪末,“和田玉”这个称谓才正式出现。又据说在几年前,政府主管部门宣布,“和田玉”要以矿物成分而不是产地来界定,即除了和田,新疆其他地方的料甚至青海料、辽宁料,再甚至俄料、加料还有韩料,只要成分合格,统统可以叫和田玉。

此种情况,大概与和田玉最传统的产地玉龙喀什河的资源枯竭不无关系。每年夏天河上游的昆仑山冰雪融化,泥沙裹挟着玉石滚入河中,再被水流逐渐冲刷到下游的和田,而现在这些宝物几乎看不到了。事实上自从于阗国灭亡,和田地区便日渐衰落,到了三四百年后的察合台汗国末期(明初),这个塔里木盆地南缘最伟大的丝路城市,古代粟特人的商业中心,按照史书的描述,除了和田玉已一无所有,“和田曾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城镇之一,但现在只有玉石值得称道了”。

虽然今天玉龙喀什河里几乎找不到玉,心存侥幸的人仍每天都有,全不顾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当年一到枯水季的秋天,人们就成群下河捞玉,手拉手排成长队,在河床展开拉网式搜索,最重要的感官并非眼睛而是脚——要像扫雷一样边踏边探,相传训练有素的采玉人能用脚分辨出玉和石头,故而又称“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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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和田玉石曾引发无数事端,尤以清朝为甚,因为当时的产业链由朝廷垄断,采出来的玉做为贡品送往北京,严禁私自买卖违者严惩。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新任叶尔羌办事大臣高朴盯上了这一本万利的生意,试图分一杯羹,私采玉石走私到内地贩卖牟利,却因采玉过于艰苦引起玉工大暴动,被当地土官告发,史称“高朴私鬻玉石案”。乾隆盛怒下令严查,竟然连着发了六十一道圣旨,最后包括侍郎级的高朴在内,九名高官和师爷奴仆被处死,大批官员受罚。

高朴的行为其实也算家传,他乃乾隆的惠贤皇贵妃之侄,其父便是因两淮盐引案贪腐被杀的国舅爷高恒。处死高恒前,也许出于兔死狐悲,帝国首相(保和殿大学士兼领班军机大臣)、正牌国舅(孝贤皇后幼弟)傅恒求情,请皇帝看在皇贵妃的面上免其一死,乾隆笑眯眯反问小舅子:“如果皇后的兄弟犯法,又该怎么办呢?”傅恒吓得赶紧闭嘴,“战栗不敢言”。不管怎么说,从高朴之死,足以看出清廷对和田玉石产业的重视程度。另一方面,这也是出于维稳需要,因为朝廷下令免除了饱受虐待的玉工们钱粮,其待遇也得到改善。

只不过俱往矣,今天绝大多数时候,无论寻玉的人们多么眼尖多么努力,结果都是空手而归。当然了,玉龙喀什河大桥两侧还有大量玉石商铺,如果对自己的眼力有信心,不妨进去试试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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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面积近25万平方公里的和田地区治所,但和田市并不太大,核心城区更可以徒步丈量。如同其他有年头的南疆城市布局一样,和田的中心也是一座老清真寺——其实也不算太老,一般认为它始建于同光年间,也有说建于道光末期,总之距今不到两百年,甚至可能还不到一百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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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清真寺的名称,有加买、加曼、加米、加满、居买、居马、居麻等多种译法,其实都来自阿拉伯语“主麻”,意为“聚礼”。按照教义,穆斯林每天要做五次礼拜,平时可以去清真寺也可以在家做,但每周都有一个特殊日子,这天下午,信徒们都要聚集到清真寺,共同礼拜、听阿訇讲经和举行宗教仪式,是为“主麻日”,参加主麻是每个穆斯林必须履行的义务。不过这一天虽然叫礼拜日,却并非星期天,而是设在每周五。

当然凡事皆有变通,一些因故没条件参加主麻的信徒,比如旅行者(包括征战在外的士兵)、病人、失去自由的人(如战俘、奴隶、犯人),是可以豁免的。另外还有不少人没必要参加主麻,比如疯子、傻子、瞎子、瘸子等身心不健全者。妇女和儿童则严格禁止入内,只能在外面看着。以上七类情况,叫七种“不当然”,除了主麻日,其他重要伊斯兰节日如大小斋月等也不必须(或禁止)参加,当然具体节日的豁免范围不尽相同,就不一一赘述。

比如2018年欧冠决赛正赶上斋月,利物浦的法老萨拉赫本来可以不过,因为理论上他算旅人,等归家后补过即可,但他本人坚持做了斋戒,白天啥也不吃只喝水;而巴西世界杯也与斋月重叠,德国队的大眼贼厄齐尔(土耳其裔)却胃口倍儿棒吃嘛嘛香。

可以想象,有条件举行主麻日的清真寺,规模肯定小不了。事实上,与前文提到的艾提尕尔清真寺类似,主麻清真寺其实也是一种建筑格局,后者虽然没有前者的露天大广场,但却往往具备规模更宏大的内部礼拜堂,比如和田的这座加买清真寺里面就可容纳上万名信徒。新疆大部分带有“大寺”名号的清真寺,其实都是主麻寺。主麻寺与艾提尕尔寺,更多是一种建筑分类,并非像某些网文所云代表着级别高低,两者也没有隶属关系。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来到南疆的斯坦因等西方探险家,大多对和田印象颇深,并且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老照片。不过今人如果按图索骥,恐怕什么也找不到,就像南疆大多数城市一样,和田老城区现在成了庞大的工地,老屋子多已消失不见,而鲜艳靓丽的新房子正一片片拔地而起,起码外观上仍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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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子不远,尘土飞扬的脚手架旁,一大片人群正在休息,看上去与内地农民工没什么不同,穿着耐磨抗脏的迷彩服,三两个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抽烟刷手机,只有高鼻深目的面孔才让人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新疆。他们显然并不富裕,大概多半是附近地方的穷汉,这些人几年前可能还在为衣食发愁,但现在眼神中却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嘴角流露出无可掩饰的欢喜。

南疆蓬勃发展的基础设施建设所带来的巨大机遇,让许多穷人有了生计和奔头,也在很大程度上铲除了暴恐的民间基础,反之谁要再无事生非铤而走险,则要直面防暴警察冰冷的枪口,这样的选择题恐怕并不困难做。

也许从社会人类学角度来看,老城的消逝殊为可惜,可是落实到特定的个体或群体,过惯了苦日子的老百姓其实并不这么觉得,他们更喜欢住新房穿新衣,此乃人之常情,当年的我们不也是这样吗?其间的是是非非,只能由历史评价。

前文说过,叶尔羌办事大臣高朴因倒卖和田玉丢了性命。史载乾隆年间,和田的最高长官叫和田办事大臣,其顶头上司就是叶尔羌办事大臣,因此高朴才有机会假公济私。这个叶尔羌显然是地名,那么它又在哪儿呢?

河边踏玉而归又看过清真寺,最后在当地排名第一的网红饭店饱餐一顿,我终于踏上了前往叶尔羌的旅途。从和田开始,旅行者在飞机、汽车之外又多了个选择,因为此地已通火车。这条总体呈L形的轨道线便是著名的南疆铁路,一端的起点在东疆吐鲁番,另一端的终点则是和田。从和田到省会乌鲁木齐,大概一千八百公里路,现在乘火车只需一天多时间。

我当然不需要走那么远,因为古代的叶尔羌就是今天的莎车县,距离和田只有三百多公里路程,不到四个小时便抵达。期间铁路桥跨越一条辽阔的大河,它就是塔里木河源头之一的叶尔羌河,发源于喀喇昆仑山口,流经喀什、克州、和田及阿克苏四地,它在莎车冲击出新疆最大的绿洲平原之一,后者的古称遂因河得名。

北京时间早已傍晚,但莎车仍艳阳高照,既然来了,当然不能虚度光阴。我对著名景点大多走马观花,反而关注一些小众目标,比如这次到莎车,首先要寻找的便是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大土堆。具体过程略去不表,期间还迷路误入一个维族古村落,在一位汉语不错的当地青年指引下,才终于绕出去。小伙子很热情,告诉我怎么去目的地,不过末了却颇为鄙夷地呵呵,意思是那种东西看它做甚,我也只好陪笑敷衍过去。

费了几番周折,总算在老城区东北角的一个村子边,找到这个大土堆。稍有见识,便能认出它是一个年代久远的遗址,因为土层不仅有明显的夯筑痕迹,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古代砖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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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堆前树立着两块牌子,其中一块上写着它叫“奴如孜墩遗址”,颇为高深莫测,而在另一块牌子上,它的名字则通俗易懂——“唐僧讲经台”。原来,这是一座唐宋时期巨大佛塔的残骸,当地政府请专家考证后认为,该塔叫朱具婆佛塔,当年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归来后,在佛塔旁为当地信徒讲了好几天经。

但是我这人比较好事,查阅后发现无论《大唐西域记》还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都没有这段记载,此事大概是从玄奘弟子窥基和尚的一个著名公案以讹传讹而来。也有学者认为,这儿就是《大唐西域记》里面的佉沙国,不过我又查了下那本书,佉沙国明显是疏勒国——也就是喀什——的别称。姑且存疑。

不管怎么说,它现在已经被栏杆包围,是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似乎还装了监控,自然没人敢公开破坏。不过周围居民显然对这个异教遗迹颇不以为然,在它的犄角旮旯里,时不时能看见人们倾倒的残羹剩饭,甚至还有些生活垃圾。

再来说说玄奘吧。现在的莎车县就是汉朝时的莎车国,但到了唐朝,这里并没有统一的政权,而是由乌铩国和前面提到的佉沙国两个小国分踞。643年,玄奘由印度学成归国,他大致沿今天的中巴公路走向,从巴基斯坦向北翻越帕米尔高原到达塔什库尔干,当时叫朅盘陀国,然后沿着现在称为塔莎古道的一条山间小径,进入今天的莎车地域。

按照玄奘的记载,这一路极其艰险,“登危岭越洞谷,溪径险阻风雪相继,行八百余里,出葱岭至乌铩国”。

与西域诸多国家类似,乌铩国和佉沙国都“敬奉佛法”,因此当年在莎车,名满天下的玄奘肯定会受到热情接待,在这里为信徒们讲经说法,其实还真有可能。

通宝推:铁手,桥上,青颍路,mezhan,唐家山,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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