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新疆闻见录 -- 一阐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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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新疆闻见录

    去年夏天到新疆转了转,先是绕着塔克拉玛干跑了大半圈:从乌鲁木齐到库尔勒,然后从轮台走沙漠公路纵贯塔克拉玛干,到新疆东南部的且末,然后沿着塔克拉玛干南缘一路暴走,于田,策勒,和田,换乘南疆铁路,在莎车歇脚,再继续火车到喀什。这段路线位于大沙漠和昆仑山、帕米尔高原之间,基本上与古代的西域南道重合。南道的东端起点有争议,有说敦煌,有说哈密,也有说吐鲁番,但终点肯定是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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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凉的沙漠公路)

    第二段路,是从喀什继续绕塔克拉玛干跑圈:沿南疆铁路,经阿图什、阿克苏到库车,几乎回到出发点轮台——两者相距仅一百多公里——算是围着大沙漠走了一整圈(最东部的若羌罗布泊地区除外)。这段路线,在古代叫天山南路,其国内部分,全程从吐鲁番、库尔勒、阿克苏到喀什。顾名思义,它是沿着天山南麓的绿洲形成的道路,也是汉唐时西域最富庶的一条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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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什阿帕克和卓麻扎,俗称香妃墓)

    第三段路,则要从天山南路穿越到天山北路,走的就是著名的独库公路,古代类似的路线似乎叫龟兹古道。与前两条沿着大沙漠边缘的主路不同,天山北路基本上是草原地带,从哈密,巴里坤,乌鲁木齐,再沿几条分路线汇集到伊犁,最后进入哈萨克和吉尔吉斯。如果说前两条主路代表着绿洲农耕文明,那天山北路则是草原文明的体现,直到明清交接之际,准噶尔人才开始在此大规模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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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库公路)

    除此之外,还浅尝辄止了两条古道,一条是当年沟通乌孙国与汉朝西域当局的乌孙古道,一条是连接清朝新疆首府伊犁与南疆重要军镇阿克苏的夏特古道,所谓浅尝辄止,是因为这两条路都比较危险,当地政府禁止穿越,因此只往里走了一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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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孙古道里的牧民)

    后续,希望有机会能与大家分享一些旅途见闻。

    此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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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四、玉石与唐僧》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老夫采玉歌》,唐,李贺

      玉龙喀什河滚滚流淌,日夜无休地从和田东郊绕过,百转千回之后,最终注入塔里木河。

      “玉龙”是突厥语的“白”,“喀什”则是“玉”,合起来就是“白玉河”,相应地,西边还有一条喀拉喀什河,也就是“黑玉河”。尽管号称玉中极品,但据考证直到十九世纪末,“和田玉”这个称谓才正式出现。又据说在几年前,政府主管部门宣布,“和田玉”要以矿物成分而不是产地来界定,即除了和田,新疆其他地方的料甚至青海料、辽宁料,再甚至俄料、加料还有韩料,只要成分合格,统统可以叫和田玉。

      此种情况,大概与和田玉最传统的产地玉龙喀什河的资源枯竭不无关系。每年夏天河上游的昆仑山冰雪融化,泥沙裹挟着玉石滚入河中,再被水流逐渐冲刷到下游的和田,而现在这些宝物几乎看不到了。事实上自从于阗国灭亡,和田地区便日渐衰落,到了三四百年后的察合台汗国末期(明初),这个塔里木盆地南缘最伟大的丝路城市,古代粟特人的商业中心,按照史书的描述,除了和田玉已一无所有,“和田曾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城镇之一,但现在只有玉石值得称道了”。

      虽然今天玉龙喀什河里几乎找不到玉,心存侥幸的人仍每天都有,全不顾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当年一到枯水季的秋天,人们就成群下河捞玉,手拉手排成长队,在河床展开拉网式搜索,最重要的感官并非眼睛而是脚——要像扫雷一样边踏边探,相传训练有素的采玉人能用脚分辨出玉和石头,故而又称“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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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和田玉石曾引发无数事端,尤以清朝为甚,因为当时的产业链由朝廷垄断,采出来的玉做为贡品送往北京,严禁私自买卖违者严惩。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新任叶尔羌办事大臣高朴盯上了这一本万利的生意,试图分一杯羹,私采玉石走私到内地贩卖牟利,却因采玉过于艰苦引起玉工大暴动,被当地土官告发,史称“高朴私鬻玉石案”。乾隆盛怒下令严查,竟然连着发了六十一道圣旨,最后包括侍郎级的高朴在内,九名高官和师爷奴仆被处死,大批官员受罚。

      高朴的行为其实也算家传,他乃乾隆的惠贤皇贵妃之侄,其父便是因两淮盐引案贪腐被杀的国舅爷高恒。处死高恒前,也许出于兔死狐悲,帝国首相(保和殿大学士兼领班军机大臣)、正牌国舅(孝贤皇后幼弟)傅恒求情,请皇帝看在皇贵妃的面上免其一死,乾隆笑眯眯反问小舅子:“如果皇后的兄弟犯法,又该怎么办呢?”傅恒吓得赶紧闭嘴,“战栗不敢言”。不管怎么说,从高朴之死,足以看出清廷对和田玉石产业的重视程度。另一方面,这也是出于维稳需要,因为朝廷下令免除了饱受虐待的玉工们钱粮,其待遇也得到改善。

      只不过俱往矣,今天绝大多数时候,无论寻玉的人们多么眼尖多么努力,结果都是空手而归。当然了,玉龙喀什河大桥两侧还有大量玉石商铺,如果对自己的眼力有信心,不妨进去试试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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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是面积近25万平方公里的和田地区治所,但和田市并不太大,核心城区更可以徒步丈量。如同其他有年头的南疆城市布局一样,和田的中心也是一座老清真寺——其实也不算太老,一般认为它始建于同光年间,也有说建于道光末期,总之距今不到两百年,甚至可能还不到一百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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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清真寺的名称,有加买、加曼、加米、加满、居买、居马、居麻等多种译法,其实都来自阿拉伯语“主麻”,意为“聚礼”。按照教义,穆斯林每天要做五次礼拜,平时可以去清真寺也可以在家做,但每周都有一个特殊日子,这天下午,信徒们都要聚集到清真寺,共同礼拜、听阿訇讲经和举行宗教仪式,是为“主麻日”,参加主麻是每个穆斯林必须履行的义务。不过这一天虽然叫礼拜日,却并非星期天,而是设在每周五。

      当然凡事皆有变通,一些因故没条件参加主麻的信徒,比如旅行者(包括征战在外的士兵)、病人、失去自由的人(如战俘、奴隶、犯人),是可以豁免的。另外还有不少人没必要参加主麻,比如疯子、傻子、瞎子、瘸子等身心不健全者。妇女和儿童则严格禁止入内,只能在外面看着。以上七类情况,叫七种“不当然”,除了主麻日,其他重要伊斯兰节日如大小斋月等也不必须(或禁止)参加,当然具体节日的豁免范围不尽相同,就不一一赘述。

      比如2018年欧冠决赛正赶上斋月,利物浦的法老萨拉赫本来可以不过,因为理论上他算旅人,等归家后补过即可,但他本人坚持做了斋戒,白天啥也不吃只喝水;而巴西世界杯也与斋月重叠,德国队的大眼贼厄齐尔(土耳其裔)却胃口倍儿棒吃嘛嘛香。

      可以想象,有条件举行主麻日的清真寺,规模肯定小不了。事实上,与前文提到的艾提尕尔清真寺类似,主麻清真寺其实也是一种建筑格局,后者虽然没有前者的露天大广场,但却往往具备规模更宏大的内部礼拜堂,比如和田的这座加买清真寺里面就可容纳上万名信徒。新疆大部分带有“大寺”名号的清真寺,其实都是主麻寺。主麻寺与艾提尕尔寺,更多是一种建筑分类,并非像某些网文所云代表着级别高低,两者也没有隶属关系。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来到南疆的斯坦因等西方探险家,大多对和田印象颇深,并且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老照片。不过今人如果按图索骥,恐怕什么也找不到,就像南疆大多数城市一样,和田老城区现在成了庞大的工地,老屋子多已消失不见,而鲜艳靓丽的新房子正一片片拔地而起,起码外观上仍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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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房子不远,尘土飞扬的脚手架旁,一大片人群正在休息,看上去与内地农民工没什么不同,穿着耐磨抗脏的迷彩服,三两个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抽烟刷手机,只有高鼻深目的面孔才让人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新疆。他们显然并不富裕,大概多半是附近地方的穷汉,这些人几年前可能还在为衣食发愁,但现在眼神中却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嘴角流露出无可掩饰的欢喜。

      南疆蓬勃发展的基础设施建设所带来的巨大机遇,让许多穷人有了生计和奔头,也在很大程度上铲除了暴恐的民间基础,反之谁要再无事生非铤而走险,则要直面防暴警察冰冷的枪口,这样的选择题恐怕并不困难做。

      也许从社会人类学角度来看,老城的消逝殊为可惜,可是落实到特定的个体或群体,过惯了苦日子的老百姓其实并不这么觉得,他们更喜欢住新房穿新衣,此乃人之常情,当年的我们不也是这样吗?其间的是是非非,只能由历史评价。

      前文说过,叶尔羌办事大臣高朴因倒卖和田玉丢了性命。史载乾隆年间,和田的最高长官叫和田办事大臣,其顶头上司就是叶尔羌办事大臣,因此高朴才有机会假公济私。这个叶尔羌显然是地名,那么它又在哪儿呢?

      河边踏玉而归又看过清真寺,最后在当地排名第一的网红饭店饱餐一顿,我终于踏上了前往叶尔羌的旅途。从和田开始,旅行者在飞机、汽车之外又多了个选择,因为此地已通火车。这条总体呈L形的轨道线便是著名的南疆铁路,一端的起点在东疆吐鲁番,另一端的终点则是和田。从和田到省会乌鲁木齐,大概一千八百公里路,现在乘火车只需一天多时间。

      我当然不需要走那么远,因为古代的叶尔羌就是今天的莎车县,距离和田只有三百多公里路程,不到四个小时便抵达。期间铁路桥跨越一条辽阔的大河,它就是塔里木河源头之一的叶尔羌河,发源于喀喇昆仑山口,流经喀什、克州、和田及阿克苏四地,它在莎车冲击出新疆最大的绿洲平原之一,后者的古称遂因河得名。

      北京时间早已傍晚,但莎车仍艳阳高照,既然来了,当然不能虚度光阴。我对著名景点大多走马观花,反而关注一些小众目标,比如这次到莎车,首先要寻找的便是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大土堆。具体过程略去不表,期间还迷路误入一个维族古村落,在一位汉语不错的当地青年指引下,才终于绕出去。小伙子很热情,告诉我怎么去目的地,不过末了却颇为鄙夷地呵呵,意思是那种东西看它做甚,我也只好陪笑敷衍过去。

      费了几番周折,总算在老城区东北角的一个村子边,找到这个大土堆。稍有见识,便能认出它是一个年代久远的遗址,因为土层不仅有明显的夯筑痕迹,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古代砖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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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堆前树立着两块牌子,其中一块上写着它叫“奴如孜墩遗址”,颇为高深莫测,而在另一块牌子上,它的名字则通俗易懂——“唐僧讲经台”。原来,这是一座唐宋时期巨大佛塔的残骸,当地政府请专家考证后认为,该塔叫朱具婆佛塔,当年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归来后,在佛塔旁为当地信徒讲了好几天经。

      但是我这人比较好事,查阅后发现无论《大唐西域记》还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都没有这段记载,此事大概是从玄奘弟子窥基和尚的一个著名公案以讹传讹而来。也有学者认为,这儿就是《大唐西域记》里面的佉沙国,不过我又查了下那本书,佉沙国明显是疏勒国——也就是喀什——的别称。姑且存疑。

      不管怎么说,它现在已经被栏杆包围,是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似乎还装了监控,自然没人敢公开破坏。不过周围居民显然对这个异教遗迹颇不以为然,在它的犄角旮旯里,时不时能看见人们倾倒的残羹剩饭,甚至还有些生活垃圾。

      再来说说玄奘吧。现在的莎车县就是汉朝时的莎车国,但到了唐朝,这里并没有统一的政权,而是由乌铩国和前面提到的佉沙国两个小国分踞。643年,玄奘由印度学成归国,他大致沿今天的中巴公路走向,从巴基斯坦向北翻越帕米尔高原到达塔什库尔干,当时叫朅盘陀国,然后沿着现在称为塔莎古道的一条山间小径,进入今天的莎车地域。

      按照玄奘的记载,这一路极其艰险,“登危岭越洞谷,溪径险阻风雪相继,行八百余里,出葱岭至乌铩国”。

      与西域诸多国家类似,乌铩国和佉沙国都“敬奉佛法”,因此当年在莎车,名满天下的玄奘肯定会受到热情接待,在这里为信徒们讲经说法,其实还真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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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三、佛陀的叹息》

      我们像洪水一样

      冲进城市

      摧毁佛寺

      在佛像上拉屎

      ——《突厥语大辞典》

      天刚蒙蒙亮,汽车沿着315国道一路西行,右侧是茫茫荒漠,左侧则是连绵不绝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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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发往和田的班车时间太晚,便与三个当地人一起拼了辆轿车,能节省一两个小时。同车的维族小伙子们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甚是腼腆一脸羞涩的笑,不问便很少说话,闷着头刷手机,司机也是维族,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相对却很健谈。就这样,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倒也聊了一路。

      这里新一辈年轻人汉语说的都可以,虽然也有些许口音,但沟通基本无障碍。对一些敏感话题,我还有些顾忌,他们却并不避讳,一个青年很直接地说现在普通老百姓富裕多了,根本没什么人支持暴恐,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表示家里生活越来越好,如果有人破坏好日子,大伙儿是不会答应的。

      这可能的确是事实,毕竟少年人的好恶很难掩饰,更何况几个小伙子衣着打扮已经与内地同辈没什么不同,同样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听着这一代流行的音乐,关注自己喜欢的爱豆,就连刷起手机都比我溜的多。一路走来,明显感觉三五十岁的维族群体——也就是改开前后出生的那批人——对待内地最狐疑最复杂,而七八十岁的老人或者一二十岁的孩子,则相对友好开放,起码表面没那么多麻烦。

      其实,像中国所有地方一样,如果接触新疆底层,稍微了解一下他们所思所想,起码会知道,各地老百姓最关心的其实差不多,并非民主自由或民族独立之类的大题目,而是工作吃饭养老金,怎么解决家里的房租和养娃的花费。另一方面,如果有某件事成本极低却收益极大,这种无本万利的生意肯定格外诱人,当政者需要对此警惕并施以严格制约才行,但之前很多年,此类诱惑的吸引力足够大,受到的制约力却足够小......

      汽车已经开了一个半小时,公路南侧那座仍然望不到头的大山便是巍巍昆仑。这里是策勒县,与漫天黄沙的南疆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县城与昆仑山之间有多达数万亩的一大片草场,现在叫亚门草原,海拔在三千五百米以上。草原深处昆仑北麓,距离县城七八十公里有两个古代城堡遗址,名叫阿萨乔克吐如希库尔干和阿西乔克吐如希库尔干,那里曾是西域南道——即塔里木盆地南缘地带——佛教徒最后的家园。

      前文说过,唐末回鹘人从蒙古高原举族迁徙,从河西到中亚建立了一系列政权,最终取代了新疆原来的居民粟特人。到了五代,崛起于中亚东部的喀拉汗王朝成为第一个皈依伊斯兰教的突厥人政权,一般认为,喀拉汗人的祖先也是西迁的回鹘人。新皈依者随即向东展开了对新疆异教徒的圣战,其对手主要是信仰其他宗教尤其是佛教的同族或异族。

      最激烈的抵抗发生在今天的和田地区,即古代的于阗国。当时于阗国的统治者姓李,叫李圣天,但后人认为“李”其实是唐朝赐姓,他本姓尉迟,属于长期统治这里的尉迟家族,史载起码从西汉起这个家族就是于阗国王,也就是说,他们都是粟特人。但也有人认为,同一家人当了一千多年国王且掌握实权根本不现实,“尉迟”应该只是历代国王的头衔而已,而于阗国当时很可能已经回鹘化,因为在敦煌遗书中,他们自称“圣天可汗大回鹘国”。

      无论统治者是粟特人还是回鹘人,从各种记载来看,于阗是个佛国,佛教是这里的主体信仰。当时,喀拉汗人已征服喀什并设为东都,正以新皈依者的宗教狂热,猛扑向塔里木盆地南部的偶像崇拜中心于阗,而虔诚的佛教徒李圣天国王对佛教重镇喀什的沦陷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一场延续数十年的惨烈战争自此爆发,时为至今一千一百年左右的五代末至北宋初。

      关于战争的详情,当时的各种史书中其实没几个字记载,现在铺天盖地的网文里那些绘声绘色的战况和人物,大多来自斯坦因在和田地区考古时采集到的民间故事,后来收在他的巨著《古代和田》里,而这些故事又源自当地流传多年的伊斯兰野史。野史出过手抄本,不过多成书于清朝后期,而且充斥着神神道道的宗教故事,尽管有可能保留着古代信息,但毕竟不是信史。真正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只有敦煌遗书中的一些信件——于阗王和敦煌统治者是姻亲,双方以甥舅相称,经常通信。

      综合以上杂七杂八的史料,战争的大致脉络为:喀拉汗王朝占领喀什后,东进塔里木南缘,和于阗展开激战。初期于阗占据优势,在城里佛教徒的内应下,还一度收复喀什,取得大量战利品,宋史曾记载收到于阗王的国书,对方表示想向大宋进贡大象,“自言破疏勒国(喀什古称)得舞象一,欲以为贡”。敦煌统治者也收到了于阗王的信,这位“外甥”声称,敌人“宝物、妻子、大象、良马及其它,还有他部下的财物,都已献于王庭”。

      于阗在喀什建立了隶属于自己的附庸政权——国王曾给敦煌写信,询问“舅舅”对这件事的意见——其间喀什的伊斯兰势力一度复辟,但很快又被于阗军队镇压。但是喀拉汗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宗教的鼓动下,来自中亚的成千上万伊斯兰志愿兵进入新疆,随着这些狂热的圣战者奔赴前线,面对大军压境,喀什不得不再次臣服。

      此时,于阗已成孤军之势。尽管今天的网文大肆宣扬于阗、吐蕃(青海的藏族诸部)、西州回鹘(回鹘人在吐鲁番建立的王国)等佛教政权结成了反伊斯兰联盟,但正史对此并无记载,恰恰相反,《新五代史》说他们彼此杀来打去关系恶劣,“于阗常与吐蕃相攻劫”。而于阗王的姻亲敦煌统治者,当时正面临着新崛起的西夏威胁,势力有限加之路途遥远,只能提供道义上的支持。

      尽管极端不利,但于阗人拒不屈服,坚持不懈和潮水般向东涌来的伊斯兰圣战大军进行了数十年待久战,最终孤立无援,国破家亡陷于敌手。从史料看,这场战争可能开始于公元十世纪中叶,结束于公元十一世纪初。宋朝史料写道,宋真宗统治的1009年,于阗国“黑韩王”派人来进贡,“韩”即“汗”,而突厥语“喀拉”正是“黑”的意思,也就是说此时于阗已由喀拉汗统治。

      也许是遭到的抵抗太过激烈,以至征服者恼羞成怒,于阗的佛教文明遭到彻底毁灭。今天的我们还可以在喀拉汗都城喀什附近找到不少佛教遗迹,城市不远处甚至还耸立着明显能看出轮廓的大型佛塔,但是在和田民间,却没有一件完整的甚至残损的佛教文献传世,人们发现的只是出土于废墟的残页,尽管斯坦因在和田发掘出大量精美文物,可它们都在汉晋时代的精绝国故址,而于阗国毁灭前的唐宋遗存,几乎就没什么了,就连佛寺遗址也全是焚烧过的痕迹。

      按照伊斯兰野史的说法,于阗最后的抵抗者撤退到昆仑山下,阿萨乔克吐如希库尔干和阿西乔克吐如希库尔干由此诞生。“阿萨”和“阿西”是当地两个山头,“乔克吐如希”是于阗将军的名字,“库尔干”是“城堡”。乔克吐如希率领于阗人在这两个山头各建了一座坚固城堡,为解决饮水问题,还安装了铜质引水暗道。他们在此坚守了很长时间,但终于有一天,水管被围困的敌军发现,随着水源被断,于阗残部再也无法坚持,被迫翻越昆仑山逃入西藏,塔里木盆地南缘的最后一抹佛光就此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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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萨乔克吐如希库尔干古城,来源见图)

      出发三个小时后,汽车终于停在了大桥边,前面就是和田县城,眼前这条奔流的大河名叫玉龙喀什,那个著名的玉石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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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很好的游记,谢谢上传。
    • 家园 《二、时间的灰烬》 -- 有补充

      且末是座不大的小城,城里甚至连显眼一些的清真寺都没见不到(或者我没找到)。早在汉朝西域三十六国时期,这地方就叫且末了,塔里木盆地东部最大的河流——车尔臣河流过这里,因此它当年也曾被叫做车尔臣城。

      不过由于环境恶化,车尔臣河曾多次改道,导致古城不止一次被风沙吞噬。尽管现在县城是新建的,但沙漠仍在缓慢逼近,如果不加治理,再次埋没只是时间问题。尽管城市相当整洁而且环卫工人不遗余力,但且末仍无论何处都覆盖着一层细沙,也就可以想象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末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与内地县城几乎没有差别,民族风情并不浓郁,反而时不时见到早起遛弯锻炼的大爷,不过由于新疆的时间比内地晚两三个小时,除了少数馕店,其他商铺十点之前基本不开门。

      这儿甚至连博物馆都有,它坐落于城区中心,与县文化局联合办公,也就是说在一个楼里。博物馆里有一些挺有意思的藏品,比如干尸,虽然干尸几乎是南疆所有博物馆的保留项目,但且末的干尸格外有趣,因为她竟然涂着红嘴唇;另外,还有中国现存年代最早的拨弦乐器——箜篌,而且仿佛是为了避免孤独,一出土就是成对的两件。这些藏品大多发现于县城西部的扎滚鲁克古墓群,年代跨度从商周到魏晋,主体在汉朝的且末国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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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末往西,仍是漫漫黄沙,公路边孤独的路标,似乎在宣示着这片土地的遥不可及,同时又低吟着自己过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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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西汉至唐,中央帝国设在西域的军政机构几度兴废,最终在安史之乱后完全放弃,新疆驻军全部撤回内地平叛。吐蕃帝国迅速填补了唐朝的空缺,将塔里木盆地南缘纳入怀中。且末及更东边的若羌(也就是古代的楼兰)靠近吐蕃经营多年的青海,早在唐蕃争霸时期,这两个地方便是血与火的修罗战场。

      比如754年即安史之乱前一年,唐朝大将常清攻破当时还叫播仙的且末,全歼吐蕃守军。正从军幕府的大诗人岑参写下名为《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首》组诗,后收入《全唐诗》,其中第五首尤其凄厉,诗曰:

      “蕃军遥见汉家营,满谷连山遍哭声。

      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浓浓的血腥味儿让人不寒而栗。

      安史之乱后,深得地利的且末和若羌以及更西边的和田,成为吐蕃经营西域的战略基地,堡垒林立驻扎重兵。从五十年代末开始,现代考古人在此发掘出许多吐蕃时期的文物,包括写有古藏文的大量木片,多是公文信函等日常记录,吐蕃简牍遂与敦煌遗书一起,成为研究吐蕃社会历史文化的第一手资料。

      九世纪中叶,吐蕃帝国崩溃,南疆驻军撤防,顿成权力真空,直到新的统治者——回鹘人进入。从人种来看,汉唐时期的南疆居民主要是粟特人,他们是古代雅利安人的一支,说波斯语东部方言。此前漫长的时光,匈奴、汉、柔然、突厥、唐、吐蕃诸强权走马灯般轮换,粟特人成为哪边风大随哪边的墙头草,随时准备在中央帝国和草原帝国之间摇摆,因为无论臣服哪个帝国,单于、皇帝或可汗都不会太过分,顶多派一些驻军,或者迁少量百姓屯田,他们事实上仍是当地的主人。

      但随着唐末回鹘人从蒙古高原举族向西向南迁徙,粟特人的末日来临了。至迟到北宋,南疆已经基本实现回鹘化,粟特人或被消灭或被融合,除了少数边缘地带(比如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他们做为一个民族在整体上已不复存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从河西走廊到中亚腹地,回鹘人建立了一系列王国,这些国家有的信仰佛教,有的信仰伊斯兰教,有的信仰祆教或摩尼教,他们以宗教的名义彼此圣战杀得难解难分,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一般认为,这些古代回鹘人,就是今天维吾尔族的祖先。

      ......

      开往于田的班车上,除了我没一个汉人,尽管语言不通,但同车的维族都还和善,尤其两个小女孩很是调皮,与我闹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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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途中经过民丰县,拜鬼吹灯等盗墓小说所赐,这个地方的古称现在极为有名——精绝。民丰向北就是著名的尼雅遗址,最早由斯坦因发现,是汉晋古精绝国故都,1995年出土了一件中国人都知道的国宝文物——“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只不过,这句话总觉得只有半截,其实后面果然还有几个字,全文是“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这样读起来就通顺多了。

      民丰的下一个县是于田,也是班车的终点。它和古代的于阗国不全是一码事儿,后者都城在今天和田市的约特干遗址,两地相距二百公里,不过于田当年的确是于阗国的一部分。

      我来这里,主要是寻找一座古老的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叫艾提尕尔,但它并不是喀什的那个,后者早已闻名世界,而前者却几乎无外人所知。事实上,艾提喀尔并非寺名,而是一种建筑规格,它除了有可容纳数千人的礼拜大堂,寺门外还要有一个开放的露天大广场,以方便更多信徒朝拜——突厥语里,“艾提”是节日,“尕尔”是“市场”或“广场”。据说,整个新疆现在只有三座艾提尕尔清真寺,于田,喀什,还有哈密(即回王陵里的那座)。

      到达预订的酒店,前台是位维族男士,衣冠楚楚彬彬有礼,汉语也很流利,很快办好了入住手续,可当我问艾提喀尔清真寺怎么走时,他立刻换了副面孔,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然后懒得再开口。

      放下行李走出酒店,我逢人便问艾提尕尔在哪儿,当地汉人很少,只能问维族,可他们要么推脱听不懂汉语,要么干脆就说不清楚。但是,从这些人古怪的表情,我判断他们肯定知道!

      没法子,那就自己找吧。其实也并不太难找,因为于田城区并不大,而艾提尕尔的规格决定了清真寺前必须要有一大片空地。历史上于田的中心,便是这座艾提喀尔清真寺,它大概始建于十三世纪,其实比喀什的那座还早两百多年,如今更是“第二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据说每当伊斯兰教两大节日,肉孜节和古尔邦节,常常超过上万信徒来此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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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真寺周围好几处建筑工地,到处尘土飞扬。看到有人要拍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爷子立即出现,态度恶劣地赶我走,完全不能商量,没办法,只能爬到对面没完工的住宅楼,透过尚未安玻璃的窗台照了几张。要说这座寺也真憋屈,旁边居民楼都比它高,而就在身后不远处,医院妇科的大广告牌正夺人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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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清真寺向南,便是于田老城,遍布砖土结构的低矮房子,门窗上常装饰着精美的木雕,不知住了几世纪的居民在小巷里闲坐,身边升起缕缕炊烟……于田老城就仿佛喀什的高台民居,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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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这些景像已经离我们遂渐远去,崭新的居民小区正加速取代一片片危房,老城里原来最高大的艾提喀尔也被一座座高楼团团包围。以至于你问在这生活不久的汉人,于田老城到底在哪儿,换来的只有一脸迷惘,而当地维族对此则讳莫如深,更不肯告诉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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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这种变化绝非表面上田园牧歌不敌高楼大厦那么简单,包括于田在内的和田地区历来落后,人口在新疆排前几位,经济却总是倒数,人均财富更是少的可怜。有恒产者有恒心,有家有业的人很少瞎闹腾,而贫穷却是极端思想的温床,成千上万生计艰难的穷汉彷徨无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旦被煽动,后果难以想象——活着如此辛苦,死了却有天堂和七十二个处女,何乐而不为?因此和田及难兄难弟的喀什,以前都是暴恐事件最高发的地方,即使在远离这里的乌鲁木齐和伊犁,南疆流窜来的恐怖分子仍是暴乱主力。

      后来,一位新疆干部聊天时对我说,这些所谓的老城不仅多为危房,时常坍塌或起火,而且里面藏污纳垢,是许多坏事的策源地,出事了也很难溯源。现在南疆主要工作,除了维稳,就是大力发展经济,而且政府盖好楼房让危房里的百姓搬进现代化小区,既是对人民的福利,也从根本上解决了不少问题。

      通宝推:秦波仁者,愚弟,醉寺,jhjdylj,老老狐狸,天马座,瓷航惊涛,桥上,青颍路,故乡在喀什,须弥一芥,mezhan,心有戚戚,黄序,普鲁托,唐家山,大眼,
      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第一段路线简图 -- 补充帖

      库尔勒-轮台-塔中-且末-于田-和田-莎车-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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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宝推:kekepei,愚弟,唐家山,
    • 见前补充 4541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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