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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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Ⅵ】第十章节

婉儿哈哈一笑,道:“走,去饮酒。”

两人行走于夜色之中,此时禁卫军仍在王城搜捕叛军余孽,家家闭户不出以免遭横祸,街面极显冷清。但如此冷清的街面,却有人在暗夜里断断续续的悲泣哀笑,令人毛骨悚然。

婉儿忽停步将身边人拉住,轻道:“上房去。”

男子无半丝犹豫,飞身上房隐身轻伴婉儿向前缓行,稍顷,婉儿停步,男子亦停下身影。眼前的阴暗屋角斜躺着一个乞儿,了无生趣地吟唱着不知所谓的曲儿。

婉儿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乞儿良久,轻叹道:“风清扬,怎会落魄至此?”

乞儿惊坐而起,仰头瞪着婉儿,久久,忽跪倒在婉儿面前抓着她双腿嚎啕大哭,婉儿默默望着他,随他哭得撕心裂肺,直至双手撑地大口大口的吐血。

“跟我回去。”婉儿轻道。

风清扬哀哭不止。

婉儿轻叹道:“姐姐受了伤,你若只知哭泣,姐姐便辛苦。”

风清扬一惊,忙抬头凝望婉儿道:“婉儿姐姐,你莫非是来王城平叛?”

婉儿展颜一笑,温柔道:“原来你也并非完全不关心世事。”

“那些手持弯刀之人在王城四处奔来突去,却是奇怪,从来不杀我。”

“你是国公爷的徒弟,命不该绝。”

风清扬听婉儿提起钟信,低首不语。

“跟我去皇明观,天大事都待王城风云即定再说。”婉儿深提一口气道。

风清扬听婉儿气息甚是微弱,不敢造次,抹了泪站起身扶住她。婉儿亦不再言,带着他往皇明观方向去。屋顶上的男子默默凝望半晌,反向疾掠而去。婉儿回到皇明观,让风清扬沐浴更衣,自个去观内膳房寻着一坛酒,服下解药,唤来道童替风清扬安排好客房,方才回房将息。婉儿直睡到第二日夕阳西下方才起身,禁卫军不时前来向太皇太妃、关铭禀报叛军后事,反倒是忙得很。婉儿睡了一觉,精神抖擞,便去厨房做了三个小菜,置了一壶酒,端来给风清扬,房内却无人应答。婉儿小心推门而进,只见风清扬抱着双膝呆愣地躲在房屋角落。

婉儿将酒食放在桌上,轻声道:“不曾睡?”

风清扬缓缓抬首望着婉儿,眼泪又流下来。

婉儿叹息一声,盘腿在他面前坐下。

风清扬凄然道:“姐姐,你可知华山剑宗完了 ,师父,师兄弟都死了,独我偷生至此。”

华山派内讧之事,风清扬家事,江湖武林皆有传言,尤其在风月道更是一个笑话,但那终归是于己无关的江湖风云,除了慨叹亦不知如何评说。

“姐姐,你可知这世间最蠢的事是甚?”风清扬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自嘲道。

婉儿望了风清扬一眼,缓缓道:“听说你在家中成婚了,到底还是放弃了贞儿。”

风清扬笑得凄凉:“我回到故乡本想向爹娘言明我与贞儿之事,不料爹娘早在杭州替我定了亲,甚至不惜以死相逼要我成婚。我原是不肯的,怎知我娘竟向我下跪求我,这世间岂有爹娘向子女下跪之理,我纵然心痛如绞,亦再不能做那固执己见的不孝子。可谁知这竟只是一出骗局,气宗为了灭我剑宗,不惜派人哄骗我的爹娘,说我中了世间难解的剧毒,须得与八字相合的女子结亲方能解毒。我爹娘信以为真,为了救我,不惜倒转乾坤。”

“贞儿可知?”婉儿轻问。

“我如何还有脸去见贞儿?我这般毫无识人之智的人,如何配得起贞儿?自从知剑宗遭灭门之祸,我便自我放逐,原以为逃至这万里之外的撒马儿罕便无人识,无人理,便就这般自我放逐一生赎罪。想不到在此还遇着姐姐。”

婉儿叹息。

“我还有何面目见人。”风清扬凄凉道。

婉儿沉吟良久,缓缓道:“你华山剑宗的师父师兄弟俱亡,但你还是国公爷的弟子,便是死,也要到国公爷面前方能死。屋外之人,你见或不见,我都不强求,你何时走,你亦不必向我辞行,只望有一日,我能在北京见你。”

风清扬垂首不语,婉儿也不啰嗦,返身出门小心将房门关好。回身走到院门,就见阿刺倒刺匆匆而来。

阿刺倒刺将手一握婉儿的手,急切道:“娃娃,伤可好了?随我去金乌堡救人。”

“前辈?”

“不能迟了,若我师伯所言为真,天方城应当是与师伯约定七日后一个在王城夺位,一个去金乌堡杀我师父。天方城有高手,我一人救不了,你随我去。”阿刺倒刺急道。

“我一人也怕是去不得。前辈,你莫急,我与李侍卫商量商量。”婉儿道。

“那就快快去商议。”阿刺倒刺拉着婉儿就走。

南宫无我倒是第一个坚决要去金乌堡,谓之宰相不死,他心不得安。

李龙思虑严谨,缓声道:“王城叛乱方定,逆贼未清,若还有天方派从中作梗也如我们一般偷袭,令狐溪反倒容易受害,单留冷氏夫妇护卫怕是不行。唐诗是哈密宣慰使,不宜深陷险境,便留在王城保护令狐溪。石大哥夜眼凌利,可随时观察动静,也留下来保护令狐溪。”

石勇欲言又止,想了想也就点点头。

唐诗也认同,但又有些许担心,看向婉儿道:“我听说天方派高手甚多,嫂嫂你毒伤可好了?”

婉儿笑道:“无妨,有你们唐门解毒之药,无忧。”

阿刺倒刺见此,即向婉儿道:“娃娃,快快起行。”

婉儿想着风清扬,就道:“你们且先去向太皇太妃辞行,我余毒未清,先回房中静坐一会。”

“好,好。”阿刺倒刺应着,便拉着唐行简、李龙等人去见太皇太妃。

婉儿回到房中,风清扬仍在房内地上蜷伏入睡。她轻叹一声,为他盖了棉被,自己盘腿坐在床上调息运功。过得半晌,屋外阿刺倒刺又在唤。婉儿下床凝视风清扬良久,缓声道:“风清扬,我要离开王城了,但王城叛乱才定,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撒马儿罕来的贵人乃是国公之子。”

风清扬方才抬头。

“你待我们回来再走吧。”婉儿轻声道。

风清扬重又低头伏地而睡。

“娃娃,你可好了,要走了。”阿刺倒刺在院门外一个劲的催。

婉儿开门而出,风清扬把个身子蜷得更紧。

太皇太妃见新来了三百名锦衣卫,心中安定,就让他们赶紧前去相助金乌堡,早去早回。婉儿、唐行简、李龙、南宫无我、毕清凡在阿刺倒刺带领下,一同前往金乌堡。六人快马加鞭走了四天三夜,终于来到一片望不着边际的沙漠边缘。黄沙万里,有白衣女子打着红伞娉婷而立,那竟是久违的王纯。

王纯笑意嫣然,直视南宫无我道:“你可来了。”

“六师叔,您怎地也来了?”李龙忙上前问候。

“在云南府住得乏了,出来见见世面。”王纯笑道。

南宫无我走上前轻揽王纯纤腰,亲吻缠绵,倒是不拘天时地方。

唐行简指向茫茫沙漠,朗声道:“前辈,那金乌堡便是在沙漠当中?”

阿刺倒刺点头道:“此去骑着骆驼行走五日便能到。”

“这沙漠这般大,竟要走五日么?”毕清凡惊道。

“莫说五日,不会走的,一辈子都走不出呢。”王纯笑道。

“五日不多,快快前往金乌堡将事办完便回王城去。”南宫无我道。

“这金乌堡乃当年高祖成吉思汗挥兵撒马儿罕,赐与金乌堡掌教的修行之地。原本是一片绿洲,谁曾想近三百年来绿洲渐变沙漠,目今仅余金乌堡周边还是一片绿野,有一处水源哺育金乌堡弟子。”南宫无我缓声道。

“金乌堡掌教难道不曾想过迁居他处?”李龙问。

“此乃御赐之地,历代掌教皆埋骨于此,岂能说弃便弃。”南宫无我竟是严肃道:“我们南宫世家若非被锦衣卫攻破,也不会放弃贵州。”

王纯却是一笑道:“若天意要亡呢?”

南宫无我忽长叹一声道:“或许此回便是大劫呢。”

李龙望了南宫无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南宫前辈,你与纯师叔相爱多年,仍念念不忘前朝,也委实令人讨嫌。”

南宫无我看了李龙一眼,悻悻然道:“自大明天子赦免,我不也没为难他么。还帮他稳定撒马儿罕局势。”

“好了,这有何好吵闹,快快前去金乌堡免三师兄和婉儿出事。”王纯懒懒道。

“沙漠气候不可测,若陷入沙尘暴,甚是容易走失,我们切不可单身独进。”李龙道:“好好骑着骆驼共同进退吧。”

“把水和贴身衣物伤药背在身上,以免骆驼与人走失。”唐行简道。

众人便重新整理行装,背了牛皮背包置放贴身衣衫和伤药,两腰各挎一个牛角水囊装满清水,王纯与南宫无我共乘一骑骆驼,其他人皆一人一驼。

“千万不可离得太远,以防走散。”唐行简高声嘱咐。

毕清凡道:“我这一辈子做乞丐走南闯北,倒还真不曾到过沙漠。”

“沙漠又无银两可讨,自然不必来。”婉儿笑道。

毕清凡大笑,催动骆驼往沙漠深处走去。

是日,甚好。

次日便遇狂风沙,猎豹跑散了,众人躲避风沙,延误了大半日,但离天方城愈来愈近,且罗盘告知方向未曾偏离,众人心情仍甚欢愉。

又一日,晨曦初露,大地一片金黄,有商旅驶驼而过。众人收拾行装再次启程。

“这一路过去有不少骆驼痕迹,估计前面亦有水源,我们便在那处将息将息继续前行。”唐行简道。

“不知这沙漠可能寻得天方城行迹?”李龙问。

“昨日有狂风沙,即便有天方城弟子经过怕也见不着痕迹了。”婉儿道。

众人知沙漠难行,也不多言,催动骆驼继续前行。

天高云淡。

烈日中天。

长空中有苍鹰盘旋。四只苍鹰俯冲而下,伸出利爪来捉活人,众人急避。李龙张弓搭箭,射下一只苍鹰,其他三只应声高飞而逃。

“沙漠中应有不少苍鹰能吃的活物,却怎地来捉活人?”南宫无我惊道。

“怕是活物已被天方城弟子烤了吃,是以苍鹰攻击活人了。”毕清凡笑道:“便如我们丐帮弟子,若实在是饿得慌,蛇蚁皆可食。”

“即是天方城弟子已先去金乌堡了,我们须得赶紧追上方可。”阿刺倒刺惊道。催动骆驼疾奔。众人怕他遇险,紧追过去。

长空中,苍鹰忽发出尖厉叫声,众人心下一凛,举目望去,便见阿刺倒刺的骆驼惨叫着向沙漠倒去,原来竟是沙漠里有尖刀从地底突刺而出。婉儿急勒住缰绳,阿刺倒刺飞身跃起,抽出背上的金刚杵向地面猛砸下去。登时被他砸出一个大陷坑。唐行简也飞身而下,长剑直刺沙中,一股鲜血激喷而出,黄沙骤移如风轮般向骆驼队冲来。李龙忽地用小弓挽起血花向南宫无我一甩,那一缕鲜血便洒向南宫无我。南宫无我哈哈大笑,双手左右一轮转出一个阴阳太极八卦图,鲜血如箭雨一般射向那风轮般移动的黄沙。唐诗见南宫无我血箭射下,随即洒出漫天花雨的铁弹子,王纯红伞倒插,如轮飞转,顺着风转碾去。毕清凡跟在其后,用打狗棒将那想要冒着的东西一棒一个打砸下去。风轮赫然而止,血红颜色从黄沙中渗出,漫延。数道黑影怆惶从黄沙中跃出。王纯卟哧一笑,红伞疾转便扑向黑影。唐行简、婉儿、唐诗飞身跃起,长剑短刀抽出,迎风将被王纯红伞击落的黑影迎腰斩断。鲜血于空中飞撒,南宫无我血剑如雨掷向沙地,黑影如过江之鲫从沙中冒出,阿刺倒刺与毕清凡断后,一杵一棒将那一串串只钻出了半截的黑衣人枭首。有挣扎脱出的,也被李龙一箭射了个透心凉,扑倒在黄沙中。

一气呵成,血染黄沙。血腥飘散,风沙渐息。

“又起风了。”李龙指向前方高声道。

众人抬头凝望,却见不着风沙。

“龙儿视物甚远,他若说有风沙,必是有的。”王纯笑道。

众人驻步凝视前方,过了好一阵,果见黄沙如波浪漫卷涌来。

“前辈,赶紧带我们走,若是风沙再起,恐怕连你也寻不着藏身之处了。”婉儿叫道。

“好!”阿刺倒刺高声应着,转头要取骆驼上的行李,却不想激战中他的骆驼早被狂风黄沙卷得不知去向何处。此时狂风漫卷,瞬间便迷了人眼。

“老家伙,这里便是我与你年纪最大,你与我骑一驼吧。”毕清凡笑道。

“快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阿刺倒刺也不在意,就飞奔过来与毕清凡共乘一驼,向前带路并高声催促众人前行。

风愈来愈烈,在沙漠中行走,方向随时变幻不定,走着走着便不知走向何方。眼见着天空渐暗,风吼沙滚有如层层叠叠的黑色人墙,令人绝望。好在阿刺倒刺寻到一处断垣,众人便暂时在此处落脚,躲避风沙。

婉儿扶阿刺倒刺坐下,轻唤道:“前辈,可好些?”

阿刺倒刺望着婉儿,长叹一声,笑道:“娃娃,伯伯真是对不住你啊,不曾请你好好的在王城吃喝玩乐,却就遇着这帮恶鬼。”

“前辈,他们便是天方派中人?”唐诗疑惑问。

“不错,他们便是我金乌堡的死敌天方派弟子,当年便是他们的掌教引了我大师伯信了天方,再不回头。”阿刺倒刺叹道。

唐行简冷笑道:“前辈,目今看来你那大师伯要引狼入室灭了金乌堡。”

阿刺倒刺忽泪如雨下道:“恐怕此时正在堡内大肆屠戮,师父,徒儿不争气,竟挡不住他们。”

此时狂风呼啸,众人有心无力,只能默默以待。

李龙缓声道:“你们可有怀疑天方派只是借宰相之手想把金乌堡彻底毁掉?”

“龙儿,为何如此说?”王纯笑问。

“若是约定七日后共同举事,天方派无理由事先布置死士阻击,他怎知是我们要来?若是宰相回来呢?可见天方派早就做好了部署,根本就不曾想过与宰相共同举事,而是要借宰相之手将金乌堡斩尽杀绝。”李龙缓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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