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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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Andrew Zimmern:一名旅行者眼中的多元文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d7smXRp1yo&t=1522s

首先我要感谢大家前来与我共度今天下午。能有机会与咱们这个群体暂时打成一片,我感到自己获得了一份了不起的礼物。我今年已经五十了,明年1月就要51岁了——为幸存者鼓鼓掌吧(笑声),都五十岁了还没死。反正今天的五十岁是过去的三十五岁。我一直在宣讲我过去二十年的生活,我特别喜欢学习新鲜事物,我抗拒不了闪闪发光的东西。从我的节目中大家可以看到我就像个乒乓球一样满世界乱窜,无论走到哪里都尽可能地吸收一切新知识。从自私的角度来说我想获得新知,从不那么自私的角度来说我想在身后留下一点东西。对于我所造访过的很多房舍、村庄、地区甚至国家来说,我都是第一个出现那里的肥胖秃头美国白人男性。所以我非常感谢各位在我工作的第一天让我感到宾至如归,我很久以来一直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却不知道咱们这里就有这样的环境。所以待会儿我会努力回答大家的提问的。

当初我开始制作《古怪食物》这档节目的时候向电视台推销我的想法,他们说“我们不想要这档节目,因为肯定没有人看。”我问他们为什么,因为我相信我刚刚提出了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电视创意,而且我很擅长我的本行,请相信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电视台领导面前一定要摆出信心十足的架势来——他们说你的这个节目充其量能在PBS播出一年,只有极小一部分人会对它感兴趣。他们建议我把节目内容侧重调整一下,从80%的科普教育与20%的娱乐转换成80%的娱乐与20%的科普教育。当时我觉得我可能要与魔鬼做交易了。节目播出后,《纽约时报》的评论认为“这档节目的80%都是娱乐,奇默先生是个非常和蔼的好人,让人看见就想抱抱,但是剩余的20%内容却非常严肃认真,显然耗费了心血。”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这段话当成座右铭,紧紧抓住这20%不放手。我经常与我妻子在电话里彻夜交谈,与她讨论我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各种创意。她始终向我保证,只要我保持耐心继续坚持下去,就肯定会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像我一样想要为了他们自己、他们所在的社区以及全世界而积极影响这个世界的人们。于是今天我就遇到了你们。

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见闻,然后告诉大家旅行为我带来了什么影响。在南卡罗来纳与佐治亚州的海滨社区生活着很多几百年来一直靠海为生的人们。这些人自称“湾民”,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向南分布到了佛罗里达,向北分布到了加拿大的沿海行省。不过目前最出名的湾民还是住在南卡罗来纳与佐治亚州的沿海地区。历史上这些人一直在捕捞鱼类以及采集各种时令海产。在南卡罗来纳,采集时令海产就意味着捕虾、捞牡蛎、捡蛤蜊,一网下去有什么鱼捞什么鱼。如果寒潮来了他们就在水里布设鱼笼蟹笼。这样的生活方式不仅在过去几百年的历史当中定义了美国文化,而且也定义了当地社区。这套方式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然后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拥有全世界最昂贵的一片地产。风景优美的滨海地段在历史上是渔民的栖身之地,如今却有了截然不同的用途。

在我们做节目的时候,当地的湾民已经成了他们历代相传的生活方式的最后守护者。等到有朝一日他们也不再依靠住宅与码头附近的海域维持生计的时候,新来者们使用这片地皮的方式将会大不相同,这里将会成为高档住宅区与私人别墅的所在地。当地有很多渔民自发形成的组织,例如南卡的麦克莱伦村至今依然住满了姓麦克莱伦的人们。他们每天早上乘坐捕虾船出海撒网捕虾,假如天气不好——捕虾也要看天气的——他们就去海边捞蛤蜊收蟹笼。要是海边实在没事干,他们就去树林里打猎。我在一户麦克莱伦家的储藏室里看到六到八头鹿,三四头野猪,还有二十来只各种野鸟。他们每个月只去一次超市,购买垃圾袋、火柴、洗涤剂等等。但是说起肉食供应他们从来都自行解决。他们吃的蔬菜也是自行种植的。他们家几代人依然居住在同一间房子里。这种生活方式看似老套落伍,但实际上却能与现代生活无缝对接。他们的孩子白天去上学,父母收工之后晚上也会看深夜档电视剧。和他们待在一起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生活方式有所欠缺的人。这也是旅行的好处之一,能让人开阔眼界,

我问麦克莱伦先生最近情况怎么样,他说不太好。麦克莱伦村原本有五百多户人家以捕鱼为生,现在只剩下两户人家了。西西里的马赛玛米也遇到了一样的情况,这是一个捕捞金枪鱼的小渔村,曾经有六十多家金枪鱼公司坐落在这里,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渔船与罐头工厂。现在这些公司只剩下一家了。我登上一条当地渔民的渔船出海捕鱼,连续两天一条金枪鱼也没抓着。过度捕捞致使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同于过去的世界里,地中海地区的生物圈遭到了极大的威胁,生物多样性与社会形态也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对马赛玛米的理解方式与我对美国大西洋沿岸村镇的理解方式并不一致。通过与麦克莱伦先生的讨论,我了解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知识。过去二十年里,捕虾捉蟹采牡蛎的成本每年都在上升。汽油钱、孩子的学费与课本费还有电费都在年复一年父变得更加昂贵。与此同时海洋当中牡蛎、虾与螃蟹的产量也越来越少。但是这几样水产品的价格却没有一路走高,而是始终持平,因为现在美国开始进口水产品了,例如从越南进口得到补贴的虾。我完全支持国际贸易,但是如果进行国际贸易的出发点不够高远,看不到我们这边的生活方式将会受到威胁,那就弊大于利了。我这样说并不是地缘中心论,只是从生态、经济与文化可持续性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我们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致使麦克拉伦村这样只有捕捞这一项主业的沿海社区陷入了经济困境。

很多外因都可能影响到此类社区的处境,我们已经见过了风暴如何在美国各地肆虐破坏,但是如果发生这一切的原因是我们自身的无知与可耻行径,那就太糟了。假如我们以现在这样的速度改变世界,同时又不加思索地地看待家庭、文化、个人权利、我们对环境造成的冲击以及可供使用的资源现状,那就太糟了。所有这一切问题都值得我们采取行动。我问麦克莱伦你想怎么办,他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虾越来越少了,螃蟹越来越少了,牡蛎也越来越少了。

第二天我又遇到了另一位渔民,名叫拉里.高尔,他住在麦克莱伦村二十英里开外。拉里的爷爷创建了一家螃蟹经销公司,如今已经有110年历史了。公司的基本业务是螃蟹批发,拉里用公道的价格从当地各家各户收购螃蟹,然后批发给餐厅与水产市场。拉里的妹妹是个大美人儿,她在长岛大学上学期间爱上了另一个渔民世家的儿子——一个姑娘爱上与她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此人有匈牙利血统,婚后两个人搬到南卡生活。每年到了感恩节——顺便说一句,拉里妹夫家的文化传统并不庆祝感恩节,他们只是逐渐接受了我们这边的传统而已——拉里的妹夫都会烹饪自家的传统大菜,也就是章鱼沙拉。一开始两口子购买的章鱼全都是来自墨西哥或者欧洲的冰冻货色,价格非常昂贵,质量很不咋地。有一天拉里的妹夫来到麦克莱伦村串门,心想兴许能在这里捞两条章鱼尝尝,或许还能为捕捞种类增添一个选项。多样性正是渔业保持生命力的关键。于是他背上氧气瓶,在距离海岸线两百码的水域潜水观察了一番,然后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章鱼喜欢躲藏,也喜欢捕猎,但它们仅仅在遍布岩石地区的活动。章鱼特别喜欢岩石,假如你将一套乐高积木拼成的房子扔到海里,章鱼也会钻进去躲藏起来。你在海里翻开石头就能找到章鱼。但是在麦克莱伦村附近,一连十几英里的海底都只有沙子没有石头。

但是拉里觉得妹夫的想法很有名堂——顺便说一句,我在三个月前才采访了拉里——他把我请到渔船上,向我展示了他用来捕捞章鱼的渔具。在一条长长的鱼线上,大约每十五英尺的间距就栓着一根三英尺长十二英寸粗的塑料管,塑料管上用钢筋穿透了好几处,管子的底部用水泥封死。基本上他就是制造了一连串章鱼公寓。他将十到十二根管子拴在鱼线上扔进海里,第二天再来回收,十二根管子当中有七根装着章鱼。他花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学会怎样将章鱼从管子里取出来,诀窍就是用浓缩柠檬汁淋在章鱼身上,否则的话章鱼吸盘会牢牢贴附在塑料管的光滑内壁,根本扯不下来。现在他们每年要往海里投放上千根管子,应季的时候75%管子都能捉到章鱼,不应季的时候回报率也有60%。

这里就有了一个鸡与蛋的问题。或许是拉里这样的做法使得西班牙章鱼料理之类的陌生菜式在过去十年的美国大行其道,因此我的节目才有人看,又或许是我的节目与以及其他类似节目一直在宣传替代性蛋白质来源,使得人们越发接受了陌生菜式,从而为拉里的渔获打开了市场。许多电视节目都在向人们展示食物可以多么美味,这样当你下次出去吃饭的时候就会说“我在电视上看到很多关于章鱼沙拉的节目,这次我也想尝一尝。”

不过我今天并不想着重论说这个题目。我今天确实要舌灿莲花地宣讲的题目是创意与亲力亲为。在咱们巴布森学院每过七秒钟我就能听到有人在讨论自己正在从事的项目。大家都在切实做事而不是整天空谈,这实在太了不起了。就渔业而言,捕捞对象的多样化正是拯救传统商业捕鱼的关键。

几周之后我又在马萨诸塞州的马布海德发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当地渔民在长滩上捕捉狗鱼,但是却没有办法将这些狗鱼销售给新英格兰当地的餐厅。90%的渔获都会出口到英国,成为炸鱼薯条的原料。狗鱼其实很好吃。只要这个社会能多改善一点,只要多一名厨师选择烹饪狗鱼,也就意味着多一个渔民家庭得到拯救。在马萨诸塞州的渔民家庭迅速消失之际,我们越是保持美国的文化多样性,就越不容易陷入过去五六十年里我们在其他食品领域酿成的悲剧当中。通过加速成长周期、加工、补贴、降价等等手段,我们完全摧毁了这些领域。所有研究食物历史、食物政治与食物文化的人们都知道我们对美国的食物体系都做了什么。可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极少有人理解以下事实:为了避免再次陷入困境,过去八十年的历史能够为我们的决策提供很有意义的借鉴。为什么麦克莱伦村的渔民对于我来说这么重要呢?因为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将来长到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像我们今天谈论饲育场牛肉、商品化猪肉与工厂化鸡肉那样来谈论水产品。这是个错误的故事,传达了错误的信息,对我们身体没有好处,对这个星球更没有好处,

我是不是从来都这么认为呢?当真不是。不过我确实相信我平生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旅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凭什么有资格给大家讲话。许多我崇拜过的名人都曾在这里发言,许多我非常敬仰的饮食界重量级人物都在这里与听众席上的若干成员交换过意见。更有甚者,你们是一群当真想要改变世界的人,而且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而不是夸夸其谈。与你们交流让我感到有点害怕。昨天晚上我对我妻子说,我可以面向一群电视界的同行讲述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情,可是跟你们说同样的话却要把我吓坏了。她对我说“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我能为大家提供的就只有我的故事与亲身经历。但是在问答环节之前我想让大家稍微了解一下我为什么要做这一行,这样做怎样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希望在从长计议的将来我们可以更深入地探讨我们可以怎样合作,因为我真心相信集体的力量。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一起出门旅行了,我真心相信旅行可以改变人。旅途当中的人们更喜欢冒险,心态更开放,更有耐心,更懂得关心别人,更忠于自己的价值观,更容易接受教化。我觉得我在日常生活当中还算一个比较容易教育的人,但是当我踏上旅途时,我会远比平时更加关心长途汽车邻座的乘客正在干什么。我住在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的优美郊区。假如你要求我要与四十二个人一起乘坐一辆只有三十六个座位的大巴车长途跋涉十六个小时,期间有六到八个人要全程站立,上车之前要带足食物与饮水,而且汽车中途不靠站,想上厕所必须跟司机打报告,那我肯定会说你发神经。再多说一句,车况与路况简直都差到家了,大部分路面都没做硬化处理。可是实际上却是我拽着摄制组的其他成员死说活说非要踏上这段旅程:“我们要乘坐大巴横穿玻利维亚,太酷了!”我们在委内瑞拉拍摄节目的时候,有几个人手拿自动武器捅进了我们的车窗,结果也是我主动站出来与这些抢匪们进行谈判。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不知道。在旅途当中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更乐于冒险的自己。

为了纪念《古怪食物》第一百期——每次一小时的电视节目做足一百期的确是了不起的成就,我对此非常骄傲(掌声)——我们做了一套往期节目精彩画面集成。我把这套集成称作“安德鲁大冒险”,因为每一个镜头当中的我都在作死。上一个场景当中我刚刚在波多黎各雨林里跳进乌黑浑浊的水潭,下一个镜头里我就从南非的平顶山上一跃而下,腰上仅仅拴着一根绳索——请勿模仿,谁模仿谁傻逼,那次我差点就挂了。但是我也做过不那么有趣但却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例如我们造访了约翰内斯堡的内城贫民区,就连索韦托与这里相比都像迪士尼乐园一样安全舒适。当局不会涉足这里,甚至就连军队都不敢轻易进入。法律在这里完全不起作用,没有人保护你。保险公司声称在这里发生的事故不属于理赔范围。我们拍摄节目的时候专门聘请了雇佣兵当保镖。但是就在这里,从小被人从故乡掳走的老一代祖鲁人正在极端恶劣无法描述的生存环境里努力向年轻人们传授祖鲁民族的舞蹈与饮食文化。我的儿子今年七岁了,在那里有一个六岁小孩走过来摸了我的脸,因为我是他亲眼见过的第一个白人。我当场就哭了,这是我从事电视行业以来经历过的最美好体验。

在家里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开车回家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我自己和我自己的问题:洗衣服,照顾孩子,与妻子通话,打电话,支付账单,等等。我很少停下来真正参与生活。但是当我身在旅程时,我对生活的参与程度远远超过绝大多数人的想象。回到家后我又将我在旅程当中学到的经验教训引入了日常生活。我成为了一个主动与陌生人打招呼的人。我知道这整座发看上去只是小事,但是我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这么好的人。我是个大忙人,只想着一门心思向前冲。我出身的社会文化就是这样的,我必须强迫自己把脚步放慢下来。当我坐在玻利维亚的长途汽车上时,我吃了以前肯定不会吃的东西,我与以前肯定不会搭理的人密切交谈并且分享各自的人生经历,对于我在美国本土的生活也平添了几分感恩之心。此外我也看清了当地人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活。我学到了很多关于文化、环境与政治的知识,更深入地理解了我们身边的世界,加深理解的方法则是观察世界其他地区的人们如何采取不同方法解决同一个问题。

我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请大家体会一下当我仅仅听从我自己的头脑对于世界的看法时会犯下多么可笑的错误。去年我们去纳米比亚做节目,这期节目的最终目的地是纳米比亚北部的辛巴部落。我们在纳米比亚其他地区也能见到迪士尼乐园版本的辛巴人,他们在路边摆摊售卖各种饰品,这些人与辛巴原生文化之间的联系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他们还要承受自己文化当中的寄生阶层的剥削,不得不在路边出卖首饰摆件来供养别人。我真正想要拜访的是依然遵循几千年来畜牧生活传统的辛巴人。在制作节目的前期调研环节,有一天晚上我看到网上有一篇文章说在纳米比亚与安哥拉的边境地区正在兴建一所水力发电站。我在做节目的时候从来都想要宣传特定主题,因为尽管一期节目包括六个不同地点,但是我需要一根主线将这六个地点串联起来,这根主线就是我前面提到的20%。我是一名生长在纽约市的左倾自由派,从小受到六十年代文化的熏陶。当我看到传统部落民族与高耸的水电站大坝相互对峙的场景时简直就气炸了,当时我下定决心要带着当地政客和我一起去实地考察。我要从纳米比亚的首都温得和克出发,途经斯瓦科普蒙德,沿途捎带上每一个与我志同道合的人。我要在当地的山顶插上反对施工的旗帜。我要把我自己捆在直插地面的桩子上——顺便说一句,这一幕肯定能够极大地促进收视率——我要用血肉之躯阻挡推土机的前进,我要进行绝食抗议,我要在身上涂满蜂蜜再让别人将一指长的红蚂蚁撒在我身上。除非辛巴人得到政府保证不必背井离乡,否则我就绝不离开。

在穿越纳米比亚的途中,我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大坝一旦落成,依靠畜牧为生的辛巴人就必须放弃原有的生活方式。辛巴人的社会形态是十几个家庭组成一个部落,每个部落大约四五十人。辛巴人奉行多妻制,这样做完全处于实际考量(笑声)——犹他州的各位想必心有戚戚。在终日放牛放羊的畜牧社会,夺取妻子就意味着多生子女,这样你在跟随雨水在高地与低地之间来回转场的时候,你的妻子与子女就能成为你的常备人力。妻子们对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因为她们的丈夫每年仅仅在家呆三个月。我的妻子认为我们两个的婚姻也很类似当地人的安排。我每年也要花费九个月时间满世界做节目,然后在家里呆上三个月。兴许我心里也有一份游牧天性吧。总之我来到了辛巴部落。在我与当地人交谈之前,首先我要证明自己有资格待在这里。纳米比亚政府在当地的代表是一位保护区官员,名叫尼尔森。他生来是辛巴人,接受了现代教育,然后就担任了在现代世界与辛巴世界之间建立联系的工作。要想在部落生活当中赢得一席之地,你就必须努力工作,将肉食摆上餐桌,奉承各位女性,生火,照看孩子,起早贪黑地干活,想尽一切方法证明自己的价值。部落体系当中的私有财产很少,你要是不能干活,就是妨害整个部落的废物。

于是最初几天我一直忙着砍柴喂羊做饭照顾孩子,哪里用人就去哪里帮忙,终于赢得了与部落酋长当面座谈的机会。这将是这期节目的高潮段落。我要直视着他的眼睛,摄像师要站在他的身后,我要问他怎样看待这座大坝。酋长很担心我要怎样找到回家的路。他知道世界很大,也知道我来自世界的另一边,但他辨别方向靠的是天上的星星,而世界另一边的星星很可能与这里不一样。令我惊讶的是,他显然很不尊重我。我尽可能委婉地询问道,我在过去几天还有哪些方面做得不足,没有达到合格部落成员的要求。他说:“你看上去像是个很重要的人,但我总觉得你在作假。其他人都很尊敬你与你的同伴,显然你是你们这群人当中的领头人。但是你养了多少头牛羊呢?”

“我既没养牛也没养羊。”

“那么说你肯定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我才很奇怪,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是谎言。”

我赶紧说,“在我的国家里我做其他工作谋生。”

“那我要看看你家是什么样的。”

我用手机给他看了我家住宅的照片。这一来他的疑心更重了。

“你家门前这么大一片草地,为什么不养牛羊呢?”

我说,“我养了一只猫与一条狗。”

“那就更可疑了,你为什么要养这么没用的东西呢?”

接下来他问了一个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被部落酋长问到的问题:“你有几个妻子?”他是个很强大的男人,足足娶了八位妻子。

我说:“我有一位妻子。”

他当场就起身要走,显然不想继续在我这个无名小卒身上浪费时间。“你还能再没用一点吗?只有一个妻子的家伙也敢在我面前装蒜?”

我说,“在我的文化里,绝大多数男人都只有一个妻子。”

现场气氛一度非常尴尬,但他最终还是逐渐相信了我,并且当场就将他家唯一一位尚未出阁的女儿许配给了我——她当时十四岁。我的翻译在一边使劲用脚踹我:“快答应下来!快答应下来!”(笑声)因为假如我竟然胆敢解释为什么这桩婚事不合适,那就等于把他的面子扔在地上踩个稀烂。你们要是有人看过那期节目,想必还记得他当时多么兴高采烈,至于他的十四岁女儿简直要乐翻了。

第二天我决定,既然我们已经混熟了,我应当抓住时机赶紧询问他对于大坝的看法。然后一连串的事件彻底打开了我的眼界。我站在牛羊群当中,四面都是沙漠。正当我打算开始拍摄的时候,看见地平线上有几个小点。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鸵鸟。赶紧让摄像师拍个特写。我设想的效果是我与酋长在近景交谈,远景里是热气蒸腾扭曲不清的沙漠地面,一行鸵鸟缓缓走过。我简直都能闻到艾美奖的味道了(笑声)。因为这样一来观众们就会意识到大坝不仅会影响当地人,还会影响动物。

摄像师透过长焦镜头看了一会儿,说道:“不对,不是鸵鸟,是小孩子。”我感到艾美奖从指缝当中溜走了。

顺便说句题外话,辛巴女性会用磨碎的赭石涂抹全身,闻起来与看上去都令人惊叹。她们的身高全都有六英尺,她们每天要花四五个小时整理仪容,简直就像最高级的贝佛利山社交名媛一样。她们身上的每一件饰品都传达了个人信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位女性生养了五个孩子,那位女性改嫁过三任丈夫,这位女性的丈夫有几只羊,那位女性的丈夫有几头牛,等等。辛巴女性上身赤裸,下身穿皮裤。辛巴男性裹着兜裆布。辛巴人用树枝搭建了晚上睡觉的棚子,这些棚子只能用来睡觉,性爱活动要在公共场合进行——与部落民族共同生活就是重塑三观的过程(笑声)。尼尔森的母亲曾经公然邀请我与她共度良宵,而她的儿子则不以为意地为我担任翻译。我强烈建议大家都去看看那期节目。

书归正传,随着天边的小点越来越近,我也拿起双筒望远镜仔细端详起来。然后我就感到我的整套世界观都崩溃了。因为我问道:“这些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其实我心里隐约已经知道答案了。果然尼尔森答道:“从学校来啊。”我看到一个孩子拿着一台卡带式索尼随身听,我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这东西了。他的书包上有海绵宝宝贴纸,他的背心上印着说唱歌手五十分的头像。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美式自由派白左思维模式已经彻底停摆了。我一度以为我知道怎样的生活对辛巴人最有好处。可是现在我才想明白他们想要水电大坝,他们迫切想要过上通电的生活。辛巴人早就选择了自己的生活,而且所谓的辛巴传统生活方式早就被遗弃了。辛巴人与西方世界已经接触得太频繁了。孩子们每周要去远方城镇的学校上三天学,而且学校里有电脑。二十四岁的尼尔森已经彻底告别了畜牧生活。他是第一批接受现代教育的辛巴儿童之一。上过学的孩子们都比他们的父辈多了一项人生选项。我相信,过上一两代人以后,全新的辛巴人将会为自己营造不同于传统的新型畜牧社会。

我正在见证辛巴人的历史转折点。我们没有权力自作主张地决定将他们关在盒子里,让他们手拿木棍放牧一辈子牛羊。辛巴人已经知道更广大世界的存在了。酋长还在担心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他的十四岁女儿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搭乘她丈夫的飞机去美国看看了。他们的世界变化得如此之快,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应当为辛巴人做点什么”,而是在于“我们应当怎样为辛巴人提供他们认为自己需要的东西?”而辛巴人已经明确提出了自己的需求:他们想要经济援助,他们知道电力与教育能够改善当地经济,他们想要一套既能维持文化遗产又能融入外部世界的方法。

在斯瓦科普蒙德,我曾经对很多理应用心关注的景象视而不见。荷兰与中国的渔业公司都在当地经营业务。拜大西洋洋流所赐,全世界最丰饶的海域就是纳米比亚的骷髅海岸。这里有全世界最优质的鱼类、螃蟹与牡蛎,在海滩随便转一圈就能捡回一尺长的咸水鳌虾。渔业公司不要马鲭鱼,捞上来之后就免费送给当地人。同样一条鱼在我们这里的寿司店每份都能卖出四十美元,当地人却将马鲭鱼当成鱼饵与种地的肥料,因为他们没有制冷设施。我们以为自己正在帮助纳米比亚与辛巴人,事实上纳米比亚与辛巴人也的确在无数领域亟需我们的帮助,但是首先我们需要理解他们的实际需求,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而不是把我们的哲学强加在他们头上。

辛巴人的文化彻头彻尾地改变了从旅程当中归来的我。这就是旅行的力量,这就是我在世界各地一次又一次反复见证的故事。在纳米比亚,历史进程至少慢得足以让你抓拍一个镜头,但是美国社会规则的变化已经快得令人应接不暇了。如果你真想改变世界,那就要亲身投入世界各地的生活,为各个社区的人们提供他们的发展当真需要的东西。我希望能在美国各地的社区实践这一点。阿拉斯加北部的因纽特人部落正在对抗酗酒与无家可归,许多因纽特人放弃了他们的传统文化,搬进安克雷奇这样的“大城市”,并且纷纷死于酗酒、吸毒与自杀。可是另一方面我们这里一磅熏金枪鱼卖到五十美元,而全世界最优质的金枪鱼就出产在因纽特人家门口。所以我正在与其他活动家一起在当地兴建熏鱼加工厂,因为这正是当地人最擅长的生意。

旅行让我意识到了从未想过的问题并且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希望通过分享这些经历也能改变你们的人生。齐心合力,我们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切实的改变。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我今天来这里发言的原因。就算画一千幅画也未必有人将你称作艺术家,但是说服一个人放下成见品尝昆虫就能改变他一辈子的口味。我的职业生涯让我走到了这里,面对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们,我们全都理解一点小小的创意可以为一个社区带来全新的生意,这门生意提供的教育机会又能为社会变革提供全新的模式。我认为教育不只是读书,向人们展示某一套体系的运作机制也是教育,教育的关键在于动手操作。假如我们能向别人展示与分享我们的创意,那么我们不仅能接受对方的教育,重新审视我们自己的人生,变得更加耐心、宽容与理解,获取不同的价值观——我在成长期间错失过很多价值观,全靠其他人的教导才找补回来——而且我们还可以回馈对方,为他们提供改变自己生活的工具。我相信这是拯救地球的唯一可行之道。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扁平,因此我们也越来越需要与世界各地以及美国各地的人们打成一片。我相信我们对于中国广东省广州市的理解就像对于美国俄亥俄州坎顿市的理解一样重要。只不过我们想去坎顿市要更容易一些,至少机票更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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