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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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99-Paul Bloom:论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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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有一位名叫詹姆斯.埃金斯的艺术批评家在报刊杂志上刊登广告,征求人们在观看画作时感动落泪的故事。他将这些故事整理成了一本书,名叫《画与泪》(Pictures and Tears)。书中有些故事很好理解。有些令人流泪的画作当中的题材在现实生活当中同样能令人落泪。例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描绘了战争的痛苦与悲剧。也有些时候画作与观者的个人经历产生了共鸣。例如有一名英语教授给埃金斯写信,说他的妻子在投入另一名男性怀抱之前几周画了一张空床(笑声)。后来有一天他看着这幅画,突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些故事确实很感人,但也很好理解,毫无神秘之处。但是另一些来信人的故事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比方说催哭观众数量最多的画作位于德州休斯顿的罗斯科教堂,马克.罗斯科在室内悬挂了三幅硕大的紫黑色画布。很多人都声称自己曾经在这三幅画作面前悄然落泪。

另一类并不相同却颇有渊源的谜题涉及到了画作引发的积极情绪反应。例如埃德.拉斯查的《谈谈空间》,纯蓝底色的顶端用明黄色写下了“空间”一词,底端的中间则是一条明黄的竖直短线。肯定有人非常喜欢这幅画,以至于愿意花费350万美元将其买下。谜团在于这些画作究竟如何引发了此类情绪反应呢?现代艺术领域充满了此类谜团。几年前有调查机构邀请艺术家们选出最具影响力的二十世纪艺术作品,拔得头筹的是马塞尔.杜尚的《泉》。在很多人眼中这就是个小便池而已,这些人无法理解区区一件溺器怎么会被如此拔高。像这样的例子在当代艺术当中数不胜数,例如达明安.赫斯特的福尔马林泡死牛。汤姆.弗里德曼最近的一件作品是将一张白纸贴在空白画布的中央,作品名叫《一千小时的凝视》,因为弗里德曼花了一千小时凝视这张白纸。这些谜题正是我的研究兴趣所在。

看起来现代艺术率先提出了此类谜题,但是我认为较为传统的艺术作品同样体现了这一点。例如《在伊默斯的晚餐》,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人们普遍认为这幅画出自约翰内斯.维米尔之手,并且将其视为无价之宝。欧洲各地的人们不远千里赶赴荷兰,只为一睹这幅杰作。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这幅画的真实作者其实是著名伪造者汉.凡.米格伦。于是突然之间这幅画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我很想知道这幅伪作后来的下落,于是在谷歌一番之后我发现这幅画如今就收藏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的一家地方博物馆当中,距离我家只有一个来小时的车程。于是我专程去了一趟,看到了这幅曾经被好几名警卫严密看守的画作,可是眼下这座博物馆却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当时我就想摘下这幅画,冲回汽车一路开回家里。不过如果我真这么干了,明天的新闻标题肯定不会是《伟大艺术品失窃》,而是《抽疯大学教授偷走不值钱赝品》(笑声)。这幅画的价值究竟为什么会消失呢?这一类现象究竟要如何解释呢?

许多实验经济学家、心理学家以及进化心理学家认为这就是胡扯。斯蒂芬.平克这样看待心智的运作方式:“艺术不仅作用于涉及审美的心理机制,也作用于涉及社会地位的心理机制。现代与后现代艺术的目的不在于令观者感到愉悦,而是要证实并强化批评家与分析家行会的理论,哄骗资产阶级买家,以及唬弄广大公众。”(笑声)源自这一观点的社会学理论认为人们并不喜欢这些作品,而是将其当成了彰显财富与品味的手段。话说得难听一些,随便哪个白痴看见漂亮的画作都会感到愉悦,但是我却花费重金购买了一张空白画布,首先这说明我很有钱,其次我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笑声)。平克认为这就是现代艺术怪像的解释。

我认为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社会地位因素的确会影响我们看待艺术的方式。但是我希望说服大家相信情况并非如此简单,还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心理学将这一因素称作本质主义。本质主义认为我们并不仅仅关注事物的外在层面,而是会深入探究。我们痴迷于事物的来源与历史,这是所有人与生俱来且不可抗拒的本能。我认为这一现象不仅能解释我们如何通过艺术感到愉悦,还能解释性、食物以及其他各种生活享受如何让我们感到愉悦。

我最早对本质主义产生兴趣是在研究婴幼儿成长心理学的时候。我的研究题目是儿童如何为自己的画作命名。成年人在为画作命名的时候往往会考虑很多与画作本身无关的因素。以毕加索为例,他画过一幅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肖像画,但是这幅画看上去却一点不像斯泰因。有一则逸闻声称斯泰因的朋友曾向毕加索抗议声称:“这幅画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格鲁特德!”毕加索说:“以后就像了。”(笑声)我们知道这幅画是斯泰因的肖像,因为毕加索本人是这么说的。毕加索的另一幅画作的主人公是他的情人之一,这幅画与模特更是毫无相似之处,但是我们知道毕加索的用意。作为成年人,我们能够接受某个物体与看上去全无瓜葛的画作之间的关系,因为画家希望我们接受两者之间的关系。

那么儿童又怎么样呢?幼儿也有产生此类联系的能力吗?心理学教科书会声称他们做不到这一点。成长心理学家的标准看法认为幼儿会按照画面内容给画作命名,如果画面像瓶子,那么画作的名称就应该是《瓶子》。直到成长起来之后,大约受到了学校教育与文化熏陶的影响,他们的思维方式才变得逐渐复杂起来。

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可惜有一点不对:出自儿童之手的画作看上去总是与绘画对象毫无关系。我的小儿子扎克里很喜欢画画,我注意到他给画作起的名字和画面内容根本不搭界。好比说他用蓝色和紫色颜料涂了一大滩,我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他画了一架飞机。莫琳.考克斯写了一本很精彩的书,名叫《儿童绘画》(Children's Drawings)。我给大家念一下其中一幅插图的搭配文字:“妈妈——作者加利斯,年龄四岁零七个月。画面上的人像看上去没有身体,四肢直接从头上伸了出来。”这幅图画旁边并没有搭配加利斯的母亲的照片(笑声),不过按照常理推测一下,这幅画虽然看上去多少像个人,但是却并不像任何一个具体的个人,更不用加利斯的母亲了。

那么凭什么说这幅画画得就是母亲呢?扎克里凭什么画得就是飞机呢?我与我手下的本科学生罗莉.马克森一起研究了这个问题。我们认为,对于儿童来说就像对于成人一样,创作者本身的意图决定了画作的内容与名称。接下来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实验。我们要求三到四岁的儿童画四幅画,题材分别是气球、棒棒糖、他们自己以及实验人员。我们认为这个年龄段的儿童绘画能力有限,无法区分气球与棒棒糖,也无法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区分开来。如果他们给这些画作起了不同的名字,那么肯定不会是因为画作身与画作对象看上去多么相似。情况也确实如此。如果一名儿童希望让圆圈加直线的画面表示气球,他就会将其称作气球,反过来则会将其称作棒棒糖。他如果想要画自己,就会告诉别人他画的是自己。如果想要画别人,也会表明自己画的是别人。

当儿童为其他人的画作起名字的时候,我们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我与一名受试儿童面对面坐着,我们中间放着一把勺子和一把叉子。我非常认真地盯着两者之一,画了一幅画,然后拿给他看,问他这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是个陷阱,因为我手里的画早就提前画好了,而且特意画得既像勺子又像叉子。在针对成年人与幼儿的实验当中都发现,他们给起名的根据是我在画画的时候看了什么。假如我看着勺子,他们就会说我画的是勺子;假如我看的是叉子,他们就会说我画的是叉子。这些试验表明,即便对于幼儿来说,艺术家的意图也很重要,艺术品的外观并不是为艺术品命名的唯一要素。

回头再谈谈本质主义的问题,我们在讨论艺术的时候也摆脱不了本质主义的影响。我想知道这一点对于快感来说是否同样有效。我们在决定自己喜欢什么的时候是否也会深入探查呢?我们对艺术品的偏好是否会受到深入探查的影响呢?目前的共识对这一点持否定态度,奉行简单理论。简单理论认为艺术通过模仿看上去赏心悦目的现实事物给人们带来快感。无论人们为什么喜欢观看一大盘子水果,总之我们喜欢。但是你的身边未必总会摆着一大盘水果,于是你就找来一幅水果静物画,看着这幅画也就等于看到了水果。这幅画之所以让你感到愉悦,是因为它充当了真正水果的替代品。这个理论确实有道理,因为在现实世界当中我们也喜欢山川风景、俊男美女、可爱的儿童与宠物、热闹的社交场合等等。支持这一理论的最佳范例就是色情片。出于某些原因,我们喜欢观看性感的裸体男女。但是你的身边不可能永远围绕着性感的裸体男女,于是你就找来了性感裸体男女俊男美女的平面替代品,比如绘画、照片以及网络视频。这些画面之所以能带来快感是因为画面内容模仿替代了现实生活中能为你带来快感的事物。

两位俄裔行为艺术家维塔利.科马尔与亚历山大.梅拉米德专门创作了一件艺术品来探索与讥讽这一现象。他们想用所谓的科学方法来决定美国最受欢迎的画作是哪一部。于是他们聘请民调公司调查了一千零一名美国人,民调结果显示美国人喜欢传统、户外风景、水面、野生动物、儿童、历史人物以及蓝颜色。然后他们就画了一幅包括上述所有元素的画作。当然他们的用意是讽刺,但是如果你到网上搜索一下的话就会发现这幅画确实很好看。其次,他们两个在很多其他国家重复了这项实验,例如肯尼亚、日本、瑞士与波兰,结果世界各地的人们最喜欢的画作题材都差不多。这一点支持了普世审美观的理论,你之所以认为一幅画赏心悦目,大概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景物同样赏心悦目。因此艺术快感的来源在于模仿。

但是我们也知道问题并非如此简单。首先,并不模仿令我们感到愉悦的现实事物的艺术品同样能令我们感到愉悦。比方说杰克逊.波洛克的作品就令很多人感到愉悦,但是看上去什么都不像。亚里士多德在《诗学》当中也提出了针对这一理论的另一种反驳:“我们只乐于看到真实事件的再现,即使真实的东西是令人厌恶的,如低等动物、虫子和死尸。”你未必会认同亚里士多德的例子,但是他的观点很值得考虑。有时候我们会倾心于某件艺术品,而艺术品的题材在现实生活中却会令我们避之不及。有一次我去马德里旅游,看到了弗朗西斯科.德.戈雅的《吞食其子的农神》。这幅画作的面积很大,完全震慑了我。但是假如我在返回酒店的途中看到了这一幕,我肯定不会感到高兴。这种事在画面上很震撼,在现实当中很恶心。最后,这个理论也解释不了赝品现象。同一幅画作,如果人们认为作者是维米尔,那就是无价之宝,后来人们发现作者其实是汉.凡.米格伦,画作立刻就一文不值了。但是这幅画给人们的观感却没有任何变化。发生改变的并不是这幅画的外观,而是我们对这幅画的看法。

我们要如何解释这些关于艺术快感的谜团呢?我认为答案依然是本质主义。在鉴赏艺术的时候,我们的喜好受到了信念的强烈影响:我们正在看什么,这幅作品是怎样创作的,由谁创作的,在怎样的环境当中创作的。这个理论并不是我的原创,很多伟大哲学家都捍卫过这一理论,例如阿瑟.丹托。你可能觉得我们如此关注原作者与真伪是艺术特有的奇怪特质,但是丹托认为这一现象实际上可以作用于更广泛的快感领域。“比方说性快感也部分源自我们是否相信我们的性伙伴是正确的人选或者属于正确的类型。”食物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假如某人意识到自己关于食物的信念是虚假的,那么食物就会在口中化为苦涩的灰烬。比方说正统犹太人意识到自己误食了猪肉之后,比方说印度教徒意识到自己误食了牛肉之后,比方说我们绝大多数人意识到自己误食了人肉之后,食物带来的快感都会瞬间消失——无论这块肉原本尝起来多么美味都无济于事。”

我很喜欢他用食物与性举例子的做法,我想在他的基础上再引申一下。大屏幕上的这两张帅哥美女照片是我在做实验时采用的刺激源。假如不给予进一步信息,受试者普遍认为他们两个很性感。但是我们也发现,在你眼中这两个人的性感程度完全取决于你对他们的身份的看法。假如你了解到这名帅哥其实是女扮男装或者美女其实是男扮女装,那么你的性欲反应肯定会受到影响。假如你了解到他们的实际年龄比你预想的大很多或者小很多,那么你的性欲反应肯定会受到影响。假如你了解到这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和你是血亲,那你受到的影响就实在太大了。意识到某人与自己有亲属关系会立刻驱散你的性欲反应。还有很多实验表明,你越是喜欢某人,这个人的外貌在你看来就越美丽。假如你让人们匿名回答幸福婚姻当中的某人多么美,那么此人的配偶的打分肯定远远高于其他人的打分,因为在幸福的婚姻当中人们对配偶的看法很高,连带着相貌也变得美丽了起来。另一项有关因素在于你认为这个人究竟是谁。我们会爱上特定的人而并不是特定的外貌。用萧伯纳的话来说,“所谓爱情就是对于某个人与其他人的区别的过度夸大。”(笑声)

我想用两个例子来表明这一现象,一个例子比较罕见,另一个例子更常见一些。罕见的例子是一种名为卡普格拉综合症的神经失调症状。这种这种失调很少见,但是确诊病例数量并不算少。病人由于大脑受伤或者中风而产生了幻觉,坚信他们在世间最亲近的人被完美的复制品调包了。一百年前的患者会认为这些复制品是魔鬼或者怪物,今天的患者则会认为复制品是外国特工或者机器人。卡普格拉综合症通常会导致悲剧结果,患者经常会杀死自己的亲人但是在一起病例当中卡普格拉综合症却带来了大团圆结局。这一病例发生在1931年,患者是一名女性。研究记录显示她此前一直抱怨自己的伴侣床上功夫不济。发病之后她却高兴地告诉研究人员,她刚刚发现自己的伴侣还有一个替身,这个替身不仅风流潇洒,而且还充满了贵族气质。(笑声)当然她的伴侣还是同一个人,但是她相信自己的伴侣变成了另一个人,因此看法也变化了。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写过一部短剧。主人公是个呆子,他与妻子闹掰了,看到自己的妻子一点感觉都没有。于是他离家出走去闯荡世界,可是不小心迷路了,三转两转又转回了自己的小镇。因为他是个呆子,因此相信自己来到了一个新的村镇,只不过这个村镇的居民全都碰巧与原来村镇的居民相貌一致而已。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立刻欲火燃烧起来。

第二个例子源自温迪.多尼格的著作《床上掉包计》(Bedtrick),这本书分析了信念对于性欲的影响力。所谓“床上掉包计”是莎士比亚学者们率先创造出来的术语,用来形容莎剧当中反复出现的桥段,也就是主人公上床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的床伴并不是自己原来以为的那个人。根据多尼格的总结,床上掉包计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的文学传统与文化当中,古往今来的人们都非常害怕自己犯下这种错误。床上掉包计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有些异性恋男性的恐惧心理,他们害怕自己上床的时候以为对方是女性,结果却发现对方也是男性。希伯来语圣经的好几段核心情节都涉及床上掉包计。例如在创世纪当中,雅各想要迎娶拉结,可是在新婚之夜他的岳父拉班却用拉结的姐姐利亚顶替了拉结。第二天雅各发现受骗之后气得大骂道:“你向我作的是什么事呢?你为什么欺哄我呢?”可见这种事对人们来说很重要。

再来说说食物。有多少人愿意吃下这块肉呢?这当然取决于这是块什么肉。如果是块肉是鸡肉而不是牛肉,有些人就愿意吃;如果这块肉是牛肉而不是猪肉,另一些人也愿意吃;如果这块肉是狗肉,愿意吃的人肯定会少很多;如果是人肉,愿意吃的人肯定更少;还有些人除非认定这块肉是用大豆合成的仿真肉,否则绝对不吃。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更有趣的问题在于,无论你如何选择,这块肉吃到嘴里的味道究竟怎么样?口感与味道也会受到信念的决定性影响。你怎样让儿童心甘情愿地吃胡萝卜喝牛奶,而且还要让他们真心认为自己口中的胡萝卜与牛奶比起一般的胡萝卜与牛奶味道更好呢?几年前的试验表明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只要当着他们的面将胡萝卜和牛奶从麦当劳外卖纸袋里面拿出来就行了。(笑声)

你可能会认为小孩子比较好骗,那么成年人又怎么样呢?也有很多实验采用了红酒这种成年人饮料。怎样让一名成年人相信他们口中的红酒比一般的红酒味道更好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早就知道了:只要在红酒酒瓶上贴上高价标签就行。好几项实验都表明,酒瓶上的标签会显著影响人们对红酒的评价。最近有实验研究了刚刚从品酒课程毕业的学生们。在毕业测试期间,考生们要使用黑色玻璃质地的酒杯品酒,这样一来就看不出酒的颜色了。有些学生发现情况不对,但大部分学生都没有。后者用了很多形容红酒的词汇来描述杯中酒,例如“果味很重”。但事实上他们喝的是白葡萄酒。只要他们相信自己喝的是红酒,那么喝到嘴里的酒就是红酒的味道。我并不是MRI神经成像技术的坚决拥护者,我认为这项技术得出的研究结果往往遭到了夸大。但是接下来这项研究结果我还是很喜欢的。受试者被塞进扫描仪里,嘴里插着一根灌注红酒的管子。受试者眼前有一块屏幕,展示了他们正在饮用的红酒的信息。每个受试者喝得都是同一种红酒。如果他们喝的是廉价酒,他们的神经活动强度就比较一般。如果他们相信自己喝的是两百美元一瓶的好酒,他们大脑内部感受快感的部位就会圣诞树一样闪烁起来。

我谈到了性,也谈到了食物,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日常生活用品。我们购买日常用品是因为它们有用。你出门的时候脚上就要穿鞋,你去高尔夫球场的时候手里就要拿一根球杆,你无聊的时候就要嚼口香糖。但是这三种物品都能具有高于实际用途的价值。比方说J.F.肯尼迪曾经使用过的一套高尔夫球杆拍卖出了75万美元的高价。小甜甜布兰妮嚼过的口香糖渣卖出了七百美元。事实上专门有一个市场交易那些被名人吃过的食物。最近还有人在Ebay网上拍卖奥巴马吃剩一半的早餐煎饼。再来说鞋子,不久前沙特阿拉伯的一位富豪花几千万美元买了一双鞋。这双鞋的历史因缘的确不同寻常,因为在多年之前伊拉克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有人用这双鞋子砸过小布什总统。其他投掷物品的市场也很大,比方说有一位加拿大企业家花300万美元购买了一颗打出全垒打的棒球。在上述案例当中,这些物品之所以卖出大钱并不是因为自身的物理特质。肯尼迪用过的球杆质量并不比其他球杆更好,打出过全垒打的棒球从手感到外观都与其他棒球没有区别,真正重要的是这些物品的来头。

历史影响物品价值的途径有很多。心理学家保罗.罗森发现与负面事件或者负面人物接触的经历会降低物品的价值。比方说希特勒穿过的毛衣一般人肯定不愿意穿,杰夫瑞.达莫戴过的帽子一般人肯定不愿戴。我和耶鲁大学的同事们更感兴趣相反的问题,也就是与正面人物的接触是否会提升物品的价值。我们调查了100名成年人。首先让他们指明一位自己最仰慕的人,得票最高的答案之一是乔治.克鲁尼。然后我问他们愿意为了乔治.克鲁尼穿过的毛衣支付多少钱。受试者给出的平均价格是135美元,比起商店里出售的新毛衣价格要高出很多。然后我们对这件毛衣进行了一系列改造与限制。比方说我们告诉一组受试人员,他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拥有乔治.克鲁尼穿过的毛衣,也不能将这件毛衣倒手再卖出去。这样一来平均价格就从135美元降到了122美元。其他改造效果则更显著,例如我们告诉另一组数受试人员,这件毛衣在交付给他们之前要彻底洗一遍,这一来平均价格就降到了105美元。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对应的案例,比方说有一家慈善基金会专门拍卖男女明星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时穿过的礼服。这家基金会运营几年之后在网站上张贴了以下说明:“请不用担心卫生问题,拍卖服装在发货之前全都彻底干洗过。”结果顾客们纷纷抗议,要求他们不要采取这么煞风景的做法。用我妻子的话来说就是“不要把克鲁尼的味道洗掉”。(笑声)至于穿着时的快感,禁止告诉别人或者转卖的限制并没有影响,但是清洗造成的影响却很大。

最后我们再来谈谈艺术。来源与历史在艺术界是最关键的因素。丹尼斯.道顿在《艺术本能》(The Art Instinct)一书中说得很好,对于艺术品来说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表演。艺术品的价值根植于以下假设,既艺术创作过程的基础是人类行为表现。我是马克.夏加尔的忠实拥趸,一直很想拥有一幅夏加尔的真迹。但是我绝不会为了一幅完美的赝品而支付同样的价钱,就算我本人看不出区别也是一样。这并不是单纯的势利眼作祟。我之所以想要一幅真品夏加尔,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与夏加尔更近一些,能与正确的历史产生联系。而赝品并不具备同样的历史。我认为我们很多人对于艺术品都抱有同样的看法。维米尔与米格伦之间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观感,前者是艺术创作史的一部分,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后者只是廉价的模仿而已。

在座各位有多少人喜欢杰克逊.波洛克?又有多少人对他无感?我想说的是我能够提前预测你属于哪一组人,预测根据就是你对于波洛克的创作过程的看法。如果你相信你的孩子也能画出同样的画作,认为波洛克只不过是往画布上胡乱泼洒颜料而已,那你就不会太欣赏他的作品。假如你相信他的创作过程激烈、困难而又冗长,你的态度也会相应改变。我之所以要用波洛克举例子,是因为几年前有一名少年艺术家也采用同样的风格进行创作,而她也经历了从维米尔到米格伦的转变。她的名字是玛勒.奥姆斯戴德,只有四五岁。她按照波洛克的风格绘制抽象画,每张画作都能卖出几千美元。有一部名为《天才画童》的纪录片非常精彩地表现了这个故事。事后看来她的父母犯了一个错误,允许《60分钟》摄制组入户拍摄她的绘画过程。后来《60分钟》声称她的父亲指导了她的绘画过程,这样一来她的画作价格立刻一落千丈,白送都没人要。在这部纪录片的DVD结尾,导演在玛勒家附近的城镇议会大厅里访问了当地居民。当地美术馆馆长愤怒地质问道:“究竟有什么区别?你要是原本就喜欢她的画,她爸爸有没有指点她又有什么关系?”导演的回答在我看来很有道理:“购买艺术品就是购买故事,假如故事变了,我们对艺术品的观感自然会变化。”

心理学家对于历史如何影响我们鉴赏艺术的问题研究不多。这方面的故事很多,但是实验结果却很少。我这里向大家介绍两项实验,其中一项发生在实验室里,实验人员向若干组受试人员展示了同一幅画,并且告诉一半受试者这幅画的创作时长是六个小时,告诉另一半受试者这幅画的创作时间是二十六个小时。这点小手段产生了显著的效果。后一半受试者对这幅画的观感更好,愿意为其支付的价钱更高,并且声称在观看画作的时候比前一组人更愉悦。第二项实验并非出自心理学家之手。实验的发起人是《华盛顿邮报》记者吉恩.韦恩嘉顿,实验地点是华盛顿的地铁站。记者找来了世界知名的青年小提琴演奏家约书亚.贝尔,想搞清楚假如听众们不知道约书亚.贝尔的真实身份,会对他的演奏作何评价。于是贝尔拿着价值四百万美元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来到华盛顿地铁站开始公开演奏。他演奏了一小时,赚了38美元。就卖艺者的标准而言这个成绩并不算坏,但是作为国际级音乐家来说就有些差强人意了。事实上贝尔总共赚了58美元,不过他将20美元剔除了出来,因为给这20美元的人认出了他。在演奏即将结束时,一名路过女性在他身边停下了。事后得知她在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出当中见过贝尔——演出门票价格不菲。她站在原地打量了贝尔一会儿,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二十美元放在他面前的盒子里,说道:“你的运气用光了是吧,我真为你难过。”(笑声)从这个故事当中我们能总结出很多道理,对我来说,关键在于一旦你意识到约书亚.贝尔是约书亚.贝尔,他的演奏立刻听上去不一样了。你对自身经历的信念可以改变你的感官体验。

再举一个音乐方面的例子。约翰.凯奇的代表作《4分33秒》是著名的现代音乐作品。这部作品要求钢琴演奏家在钢琴面前安静地坐上4分33秒。当然这部作品至今依旧争议缠身,有人认为这是杰作,有人认为这是胡闹。但不管怎么说这首乐曲已经在Itune上架了(笑声),你可以花费1.99美元买下4分33秒的沉默。Itune评论栏里有很多愤怒的留言:“你把电脑关闭4分33秒不也一样吗?”但是我认为从心理学角度来说的确不一样。

我是一名成长心理学家,因此我总想在儿童身上检验其他人的研究成果。我的问题是,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究竟多么自然?幼儿在决定喜好的时候在多大程度上会受到历史的影响呢?我们的一项实验涉及了儿童已经产生情感依赖的物品,就好像《史努比》里面莱纳斯的安全毯子一样。假如儿童对某一件物品产生了依恋,那么他们是否会像家长们经常声称的那样拒绝接受外观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呢?我与布里斯托大学的同事布鲁斯.胡德进行了这项实验。布鲁斯是一名魔术票友,他设计了实验场景。第一次试验涉及二十名具有情感依赖物品的儿童以及二十一名没有情感依赖物品的儿童。前一组儿童带上了自己的依赖物品,后一组儿童从家里随便拿了一件玩具,之后他们就来到了实验室。我们向受试儿童展示了一台复制机。机器有两个空盒子,你将物品——例如一颗苹果——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警笛鸣响,警灯闪烁,实验人员打开盒子,另一个盒子里也有了一颗苹果。当然我们并没有复制机,只是从盒子后面的暗门里把东西塞进去而已。受试儿童完全接受了我们的设定。毕竟漫画书的二维世界当中就有复制机,那么凭什么三维世界里就不能有呢?在实验的第一部分,我们复制了一个红色橡胶玩偶,并且询问儿童更想要原件还是复制品。面对着这个从没见过的崭新物品,无论是前一组还是后一组儿童选择复制品的比例都超过了六成。两个玩偶差不多,不过复制品更酷。那么假如孩子们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放进机器里又怎么样呢?没有情感依赖物品的儿童的态度并没有变化,同样还是有超过六成的儿童选择了复制品。但是有情感依赖物品的儿童表现却大不相同。六成儿童选择了原件,只有四分之一选择了复制品。如果你问六成加上四分之一凑不成百分之百是怎么回事,那是因为剩下的孩子坚决不肯将自己的依赖物品放进复制机里面(笑声)。

我认为物品的来源与历史对于快感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我主要用这项理论来解释艺术鉴赏当中的现象,但是我相信这项理论可以解释我们对于一切事物的欣赏方式。你们或许想问,这样的研究有什么用处呢?对此我有两个答案。首先,我认为这是人类心智的有趣侧面。我们经常认为,许多哲学家、心理学家与人文主义者都将快感贬斥为简单的感官享受。进化使得我们对于一套事物产生了积极反应,因此快感仅仅是生物学现象而已,毫无思想深度可言。我认为这个观点是错误的。无论是艺术欣赏这样的高等快感,还是喝牛奶或者性高潮这样的低等快感,你的感知都会遭到信念的左右。其次,我认为这样的研究确实有实用价值。就像在座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是一位艺术爱好者。对我来说艺术鉴赏是重要的生活组成部分。我坚定地相信,越是深入理解快感的本质,越是深入理解我们为什么会具有各种偏好,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到的快感就越能得到丰富与扩展。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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