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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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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一:二纪

目录:

引言

第一章 独怜

第一节 春草鸣禽

第二节 幽居

第三节 舟横

第四节 涧急

第五节 分野

第二章 流丽

第一节 华月流云

第二节 游溪

第三节 萤火

第四节 孤花

第五节 燕集

第三章 形迹

第一节 二纪

第二节 寒雨

第三节 独宿

第四节 对床

第五节 出处

第四章 道心

第一节 XX

第二节 XX

第三节 XX

第四节 XX

第五节 XX

尾声

3.1 二纪

我们这部韦应物诗篇鉴赏就象一次旅行,从滁州西涧开始,我们见识了韦应物的精神世界中对幽草、幽树、幽禽、幽舟等一系列事物所构成幽境的“独怜”,这其实就是谢灵运曾经表达过的所谓“遁世无闷”的隐逸情怀,是从陶渊明到王孟韦柳等唐代诗人一脉相承的,只不过韦应物本人并没有彻底遁世,而只是在人生的某些时期幽居在寺庙之中,就象他在《幽居》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如此,我们在第一章便提出了韦诗中的一个首要主题:隐逸。

在第二章中,我们进一步见识了韦应物人生的某些“流丽”的瞬间。在我们重点分析的六首诗中,其中五首要么是诗人幽居时所作,要么是休假(用韦应物自己的话说是“休沐”)时所作,两种情况都是对第一章提出的隐逸主题的发展,即便是燕集诗,也有学者认为那反映的是一种“吏隐”,我们在后文将会予以阐述。其中萤火诗和燕集诗又提出了韦诗的另外两个主题:孤独与相聚——文学总也离不开人世的悲欢离合,但在前两章都只是轻微触及。

在第三章中,我们要更加深入到韦应物的人生和他所处的时代当中去,去见识那些并不怎么流丽的时刻。相较于前两章那些雨后清凉的意境,我们要领略他的世界中那种落不完的寒雨;相较于燕集诗中的聚会,我们要感受他的独处;相较于萤火诗中的萧索,我们则要体尝他与亲友的相逢;相较于前两章脱离尘世的幽居,我们更要见识韦应物的仕途轨迹和他在出世与处世上的深层矛盾。这种矛盾,通过《滁州西涧》的“涧急”与“舟横”、《幽居》的“幽居”与“世荣”就已经露出了些许端倪。在这一章中,我们就要对以上主题展开深入的探讨。

如果说前两章所论大体算是生活里的诗,注重的是文字、文学、美学,那么第三章我们就要谈论诗里的生活,深入诗人的人生,探讨他的“存在”本身,用韦应物自己的词汇来说,就是要转而关注他的“形迹”。如果说我们在前两章不断移步换景,欣赏了种种涧水山色,那么下面我们就要开始循涧而下,进入浩荡的江河。在节奏上,我们要改慢板为快板,在同一主题下解读同时多篇诗作。前两章我们从普遍联系的观点出发,注重以他人之诗旁证韦诗,兼及韦诗互证,下面的内容我们要转而致力于韦诗互证,兼及旁证,以此带出韦诗乃至韦应物本人的一个整体面目来。

韦诗全集贯穿始终的一条主线,还是一开始就论及的那个“幽”字,它可以是形迹上的幽居,可以是幽处的风景,可以是幽绿的欣欣生意,可以是心境上的黯然,可以是幽独,可以是列坐时的玄默,可以是犹带幽暗色调的欢乐,也可以是发自内心幽处的省悟。诗人韦应物,他的存在乃是幽在,他的诗乃是幽诗,他的心乃是幽心,他的人乃是幽人,其人其心其诗其存在,真可谓怎一个幽字了得,这让人不禁要问,何以至此?

韦诗中有两个“二纪”让人触目惊心,它们分别见诸两首诗中,这两首诗可谓理解整部韦诗的钥匙,既是整部韦诗的导引,也是整部韦诗的总结,理解了这两首诗,对于理解整部韦诗中情感的发生具有重要的提示作用。

《京师叛乱寄诸弟》韦应物 p169  

弱冠遭世难,二纪犹未平。

羁离官远郡,虎豹满西京。   

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

归去在何时,流泪忽沾缨。   

忧来上北楼,左右但军营。

函谷行人绝,淮南春草生。   

鸟鸣野田间,思忆故园行。

何当四海晏,甘与齐民耕。

此诗作于唐德宗兴元元年(784年),作者50岁,时罢滁州刺史,寓居滁州西涧。诗中所说的京师叛乱,是指朱泚盗据长安之事,但这次叛乱有一个更大的历史背景。起始于755年的安史之乱最终于763年以史朝义自缢告终,但这次举国浩劫留下一个巨大的后患,史朝义的党羽虽然名义上投降朝廷,但朝廷并没有力量真正制服他们,只能以赏功为名,对他们授以各方节度使称号,由他们分别统治所占之地,藩镇割据的局面由此形成,加之土蕃乘虚而入,终代宗之朝,内乱外扰始终不绝。就在安史之乱结束的公元763年,镇压叛军的重要将领来瑱为朝廷冤杀,其部将梁崇义趁机夺取军权,进而霸据山南东道(今湖北西北)。公元781年,梁崇义被灭,然而剿灭他的淮西李希烈又据镇反叛,并联合其他节度使抗拒中央。唐德宗调淮西邻道兵攻打李希烈,诸兵观望不前,再调泾原兵,该军经过长安时发生哗变,拥留居长安的前卢龙节度使朱泚为秦帝。唐德宗出奔奉天(今陕西干县)。784年,李希烈称帝,同年朔方(今宁夏灵武)节度使李怀光也叛,德宗又奔梁州(今陕西汉中)。所幸当年平定朱泚,次年平定李怀光,次年平定李希烈,全国这才再次获得表面上的统一,然而此后藩镇割据一直也没有消除,直到晚唐愈演愈烈,最后大唐亡于朱温之手,历史演变成为五代十国。

“弱冠遭世难,二纪犹未平”,安史之乱发生的那一年(755),韦应物21岁,正值弱冠,次年与元萍结婚,至784年已过29年,二纪是24年,国家动乱不息,因此韦应物取其概数,说“二纪犹未平”。如今我们后人看安史之乱以及后来的藩镇割据,仿佛只是一出出帝王将相的大戏,但是在当时的杜甫、元结、韦应物、以及诸多大历诗人看来,则是整个社会满目疮痍,人烟断绝,千里萧条,是人民遭受深重苦难的最直观的惨状。《资治通鉴》记载安史之乱平息的第二年,全国人口只有一千六百九十余万人,而在安史之乱之前的天宝年间,各历史学家研究虽有出入,但都在六千万道九千万之间。虽然我们对古代的人口数据应当谨慎对待,但这些数字到底是能够反映一定问题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当中,作为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不可能不为之震动,何况在这样的时代,少有家庭能够完全避开浩劫。韦应物写作此诗之时,便是既担忧国家,又担忧身处动乱中心的亲属。

“羁离官远郡,虎豹满西京”,诗人在偏远的滁州做官,为西京长安的叛乱担忧,他知道,那些叛军如狼似虎,到处烧杀抢掠,上至官宦,下至黎民,无不生灵涂炭。  

“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他对于朝廷有报效犬马心之,对于亲人怀有骨肉之情。“归去在何时,流泪忽沾缨”,可是羁留在远郡,一切都无能为力,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京城,那里是政治中心,也是他的故乡所在。面对整个社会的不幸以及自己个人的忧愁,他又怎能不为之落泪沾襟。

“忧来上北楼,左右但军营”,忧心忡忡的诗人登上城楼,左右只有气氛肃杀的军营。“函谷行人绝,淮南春草生。鸟鸣野田间,思忆故园行”,他从位于淮南道的滁州遥望长安,想到去往长安必经的函谷关此刻行人断绝,而此刻的淮南春草丛生,鸟鸣田间,触发了他无尽的乡思。“何当四海晏,甘与齐民耕,”怅望四方,面对未来,除了寄以美好的希望,又能怎样呢?

《发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年》韦应物 p383

青山导骑绕,春风行旆舒。

均徭视属城,问疾躬里闾。   

烟水依泉谷,川陆散樵渔。

忽念故园日,复忆骊山居。   

荏苒斑鬓及,梦寝婚宦初。

不觉平生事,咄嗟二纪馀。   

存殁阔已永,悲多欢自疏。

高秩非为美,阑干泪盈裾。

此诗贞元二年(公元786)任江州刺史期间出巡属县时作。“青山导骑绕,春风行旆舒”,这是说引导的骑者绕过青山,刺史队列的幡旗在春风中舒展。“均徭视属城,问疾躬里闾”,时任一州长官的诗人刚刚从一项民生工作中归来,他到属城平均徭役,又到里闾慰问疾患,从开头两句有关青山与春风的写景起兴看来,他对执行这样的工作是感到欣慰的。

“烟水依泉谷,川陆散樵渔。忽念故园日,复忆骊山居”,沿途他看见烟水依傍着泉谷,水上和路上散布着樵夫和渔翁,这样的情景让他忽然想起天宝末年和妻子在昭应县骊山新婚燕尔的日子。“荏苒斑鬓及,梦寝婚宦初”,日光荏苒,如今两鬓斑白,新婚与初入仕途的日子时常留连在梦中。“不觉平生事,咄嗟二纪馀”,不知不觉之中,为平生的憾事已嗟叹了二纪有余。“存殁阔已永,悲多欢自疏”,韦应物42岁时,妻子元萍去世,留下三个儿女,幼子当时尚未满周岁。死生契阔,遂成永隔,二纪以来为家国不幸而悲多乐少。“高秩非为美,阑干泪盈裾”,职位再高也不觉为美,想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

此诗以一次出巡工作起笔,本来所写的都是令人欣慰的美事,在韦应物当时那样的年龄和地位,可谓正值人生的至高点,所做的又是有益于百姓的善举,可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情景之下,作者反说“非为美”,就是因为他心中那一个莫大的隐痛,那一个终生没有化开的心结。

这两首诗,一首是关切国家动乱,一首是嗟叹自身命运。面对国难,他说“弱冠遭世难,二纪犹未平”,进而“流泪忽沾缨”;回顾家殇,则说“不觉平生事,咄嗟二纪馀”,进而“阑干泪盈裾”。多情常自苦,世事总悲辛,也只有这种二纪有余的咄嗟和这种咄嗟不已的二纪,才能解释他的集中广为存在的总落不尽的寒雨……

(待续)

通宝推: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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